甘肃省涉藏州县少数民族农牧业转移人口市民化的困境张力及实践推进①
2022-11-15余吉玲华锐东智
余吉玲 华锐·东智
城镇化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必经阶段,其主要特征表现为农村人口大量进入城市以及城市规模的扩大。城镇空间的蔓延,使得城市生活方式向农村地区渗透,打破了乡村文明的封闭性与稳固性,人们对于生活的期待由满足于温饱型向消费型转变。现代的、多元的、时尚的、开放的城市文明是新生代农牧业转移人口所向往的生活方式,大量农村青壮年进城务工获取工资,已成为大多数农村家庭的支柱性收入。当今流入城市的已不仅是农村剩余劳动力,乡—城人口迁移已经成为一种结构性的流动、一种趋势。关于农牧业转移人口市民化的研究,主要以东南沿海大城市、中东部等人口输入集中的地区为主。流动人口、农民工等相关主题得到了多学科的持续关注,产生了不少研究成果且无论是理论分析还是实证调查都日趋成熟。目前对于西部欠发达地区中小城镇农村人口的市民化研究较少。本文以甘肃省合作市、夏河县和天祝县为调研对象,结合问卷调查和个案访谈研究这些地区的少数民族由原来的农民、牧民变为市民后,其生活方式、行为习惯、价值观念、文化传统等发生的变化,分析他们市民化的程度、类型及困境张力与实践路径,针对问题提出若干思考。
一、理论视角与问题的提出
城镇化、工业化、市场化以及信息化的快速发展,不仅加速着我国 “生存—经济型”人口流动,同样推动着 “身份—政治型”流动。我国是由56个民族组成的人口大国,在人口流动的大潮中自然少不了少数民族人口,进入城市务工经商,积累资本与资源,定居城市,成为市民。除了人力资本、社会资本、权力资本匮乏等农牧业转移人口所具有的共性外,少数民族人口还因语言、饮食、宗教信仰及风俗习惯的不同,在融入城市的进程中需要将自身所携带的传统文化、民族文化、乡土文化与城市现代文化进行调适、解构与重组,并在此基础上逐渐获得市民身份和市民权力,实现由农牧民转变为市民。少数民族流动人口是与市民化密切相关的主题,可以视为原因→经过→结果的关系。学界对少数民族流动人口的城市融入现状、困境进行了实证研究。结果发现,少数民族人口城市适应面临从事的职业单一、非正规化,社会交往内卷化,身份认同模糊,文化适应能力弱,以及城市居民对少数民族流动人口存在偏见等困境。①胡兆义:《城市少数民族流动人口生活方式变迁及社会适应——以湖北省为例》,《回族研究》2018年第1期;李吉和、马冬梅:《当前中国城市少数民族流动人口基本特征——基于中、东部地区穆斯林群体的调查》,《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促进少数民族流动人口城市融入,让城市更好地接纳与包容少数民族流动人口,学者们提出了诸多实践路径。本文以农牧民从农区、牧区脱嵌,再嵌入到城镇面临的困境及张力,政府如何通过 “赋能增能”提升农牧民发展能力为主线,考察中小城市少数民族农牧业转移人口市民化的历程。
农民、牧民离开原来生活的农村、牧区进入城镇,可视为其生产生活的空间场域、社会关系网从农村、牧区到城镇的脱嵌与再嵌入过程,农牧民在这一过程中面临新的身份再造,以实现对城市社会的认同。嵌入观点长久以来就被多数的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政治学家和历史学家所认同,尤其是卡尔·波兰尼 (Karl Polanyi)。波兰尼提出嵌入 (embeddedness)这个概念,认为在19世纪之前,人类经济一直都是嵌入在社会之中的。“嵌入”这个词所表达的观点为,经济是从属于政治、宗教和社会关系的。波兰尼认为市场交易必须依靠信任、规范和法律的约束力。②[美]马克·格兰诺维特著,罗家德等译:《镶嵌:社会网与经济行动》(增订本),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6、56页。相应地,脱嵌即为经济脱离于社会、政治、文化等系统。格兰诺维特 (Granovetter,1985)的 “嵌入”理论,是试图在分析经济系统时引入社会和组织的关系,他并非仅仅把此种关系视为行使经济功能的一种结构,而是把它作为对经济系统活动有着独立影响的社会结构。①[美]詹姆斯·S.科尔曼著,邓方译:《社会理论的基础》(上、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279页。Zukin和DiMaggio进一步拓展了嵌入理论,提出 “政治嵌入”“文化嵌入”“认知嵌入”和 “结构嵌入”。Hess提出 “空间嵌入观点”,认为经济活动嵌入于不同地域尺度的社会网络、文化和制度环境中。②符平:《“嵌入性”:两种取向及其分歧》,《社会学研究》2009年第5期。人口大流动的全球化时代,“嵌入”与 “脱嵌”被用来描述人们脱离了原来所处的地理空间和社会文化环境,以及个体与社会、抽象与具体、主体与客体出现严重分化的局面。③孙信茹、段虹:《再思 “嵌入”:媒介人类学的关系维度》,《南京社会科学》2020年第9期。从研究现状看,“嵌入”被作为一种视角、状态、过程或者外界某种因素的介入 (如新技术、新理念等)来开展研究。“脱嵌”与 “嵌入”对农牧业转移人口身份转型提供了分析视角。张方旭、文军认为,农牧业转移人口市民化的过程是从传统农村社会“脱嵌”,“再嵌入”城市社会中。④张方旭、文军:《从 “脱嵌”到 “嵌入”:个体化视角下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的过程分析》,《人文杂志》2016年第7期。因留守成长经历,对农村生活缺乏认同,又因为自身原因,以及制度屏障等难以融入城市社会的新生代农民工处于 “双重脱嵌”的困境。⑤汪建华、黄斌欢:《留守经历与新工人的工作流动 农民工生产体制如何使自身面临困境》,《社会》2014年第5期。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面临 “双重脱嵌”于 “家庭关系”与 “教育体制”的困境,导致随迁子女难以向上层社会流动。⑥汪传艳、徐绍红:《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的教育再生产——基于 “双重脱嵌”的视角》,《青年研究》2020年第1期。从农村、牧区脱嵌的农牧民如何建构自我认同、社会认同及身份认同?如何重塑社会关系网络、表达利益诉求、争取发展话语权?再嵌入城镇的过程中因自身资本禀赋、传统价值观念束缚面临着哪些困境与张力?本文试图通过实证研究,探讨这些问题。
二、从农村、牧区脱嵌:甘肃涉藏州县多元化的市民化类型
调研发现,甘肃省合作市、夏河县和天祝县农牧民从农村、牧区脱嵌进入城镇的市民化类型有:生态移民型、陪读型、养老型、失地型以及市场—经济型。不同的市民化类型牵涉不同的实践主体,各自市民化的现状及面临的困境也有不同。
(一)生态移民型市民化
生态移民型市民化是由政府主导推进的被动型市民化,而非农牧民自愿离开原来生活的场域主动选择进城的行为。外界力量驱动下的进城,导致生态移民生活的转型具有突变性。从原来的生活空间、生产关系以及社会网络脱域,进入全新的文化与社会空间,需要掌握新的生存技能、建构新的社会关系网,以再社会化方式完成生计方式及身份转型。天祝县一部分农牧民位于祁连山生态环境保护核心区。为了减少对生态环境的人为影响,政府对位于生态核心保护区的村落实行整体搬迁,部分农牧民被安置在县城北新区的Z和H等安置房小区。Z和H小区是天祝县政府投资建设的保障性住房小区,住户基本上是来自全县各个村子的村民,有进城务工者、陪读者、生态移民、精准扶贫户等。对于生态移民,让其搬得出、住得下、留得住、融得进的关键是就业,在城市生活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来源,进而依靠经济开支维持的生活就会陷入困顿。因为中小城市可提供的就业机会少,加之从小放牧的牧民缺少在城市生活的技能,因而如何让这些牧民的生活可持续下去是政府面临的难题。来自天祝县崖山岭镇四台沟村的牧民DZ说,自己不能适应县城生活,什么都要花钱,自己又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收入来源,虽在城市生活,感觉比在牧区还要艰苦。“以前放牧的生活自由自在,最主要的是有肉吃。现在成天没事干,出去打工吧又没有技术,因为我们从小放牧,除了放牛羊其他什么都不会。家里有老人要赡养,孩子在上大学,开支太大。”(男 藏族 54岁)牧民们认为自己是响应政府号召下山入川进了城,为当地作出了贡献,理应给予补偿,保障他们的生活、维护他们的权益。现在的他们仿佛是被送到陌生环境的孩子,茫然又无所适从。他们的市民化是政府推进的被动型市民化,不是出于经济或其他原因主动选择的结果,因而在身份认同方面模糊不清。“说是农民吧,在城里生活;说是城里人吧,我们的户口没迁过来,房子也没有房产证。”(男 藏族 54岁)打破原有生活方式到重新建构需要政府、社会与农牧民共同努力,政府加强对农牧民技能培训,农牧民摈弃等靠要思想,积极主动作为,尽快摆脱困境。事实上,生态移民群体内部已经发生了分化,一部分人抓住商机,经营小本生意,生活有稳定的收入来源。这部分人有较强的城市适应能力,城市融入程度高,喜欢城市生活。ZM经营着一家超市,她说超市的租金一年5万元,每年纯收入6—7万元左右。“县城有自来水,有暖气,生活方便、舒适。现在回去别说其他的,就连上卫生间都不习惯了。老家的炕也不适应,冬天身体是热的,脸是凉的。”(女 藏族 46岁)
(二)陪读型市民化
工业化和农业现代化提高了受教育和学习其他技能的回报,结果导致父母的行为从生育多个孩子变为对每个孩子进行更多的投资。①加里·贝克尔著,陈耿宣等译:《人力资本》,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6年,第221页。教育是最为重要的投资之一。随着农村中小学校撤并重组、教育结构优化以及农牧民教育观念的转变,在我国产生了择校陪读现象,陪读行为促进了陪读者的市民化。在甘肃涉藏州县,很多家庭为了让孩子享受更优质的教育资源,从小学开始就将孩子转入县城。有以下几种陪读类型,第一种是由父母双方进城陪读,父母在县城边打工边照顾孩子上学。第二种是父母一方进城陪读,多为母亲,父亲则继续在农村经营农业,农闲时间到县城团聚并以打零工的方式补贴家用。第三种是隔代陪读,即爷爷奶奶进城照顾接受教育的孙子辈,孩子的父母外出打工或经营农牧业。隔代陪读在牧区尤为普遍,为了老人看病、转经等方便,不少家庭选择在县城或县城周边买房、租房,让老人和正在接受教育的孩子进入县城,青壮年夫妇作为家庭的主要劳动力,在距离县城几公里、几十公里,甚至几百公里的地方继续放牧、经营牧场,维持家计。陪伴一个孩子从小学到高中毕业,至少需要12年。十多年生活在城市,就会适应城市的生活方式,行为、意识、价值观念逐渐市民化。“来县城20年了,为了孙女的教育进城。当时在县城花了15万元买了一个二手房,老两口专职照顾孙女上学,一直从小学到高中毕业。现在我们定居在县城养老。刚来县城因为忙着接送小孩、给小孩做饭也没意识到适不适应县城生活,现在一晃20年,已经习惯。” (男 藏族 69岁)进一步访谈得知,老人的生活方式已经市民化,他每天早上坚持走路散步锻炼身体。闲暇时间看报纸、上网浏览新闻、刷抖音或快手小视频等。通过微信等通信手段与家人和亲戚朋友保持联系。老人在身份认同方面,“半个城里人吧,我来县城之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后来生活在县城,融入县城的生活,也算半个城里人。”(男 藏族 69岁)
(三)养老型市民化
进入天祝县Z和H这两个小区,看到最多的景象是:颤颤巍巍的老爷爷老奶奶提着小马扎,聚在一起聊天、打牌、下象棋或者只是在楼底下静静地坐着,晒晒太阳、看看天。老年人进入城镇的原因,除了上文提到的生态移民整体搬迁、陪读以及精准扶贫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即为城镇有较好的医疗条件,许多家庭认为老人住在城镇遇到生病可及时治疗。另外,年轻人在县城可边打工边照顾年迈的老人,减少在城乡之间来回奔波的时间、金钱和精力成本。这种基于家庭资源、能力、利益作出的理性选择,加速了老年人市民化。该类型老年人在城镇生活面临最大的难题还是养老和看病。来自农村、牧区的农牧民,常年辛苦劳作,身体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疾病,治病吃药在家庭支出中占很大比例,尤其是患有慢性病的老年人,常年吃药导致家庭负担较大,老年人在城市生活的压力也大。除此之外,老年人长期生活在农牧区,形成了固定的思维模式、行为习惯、消费方式和价值观念,较难适应新的环境,在城镇生活产生了诸多不适应,表现出融入城市的能力、水平更低。
除此之外,宗教养老型市民化在夏河县较为普遍。坐落在夏河县的拉卜楞寺是甘肃省最大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其在宗教教育、文化传承等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为了老年人转经方便,家庭条件较好的人家大多会选择在拉卜楞寺周围买房。不少来自甘肃甘南藏族自治州玛曲县、碌曲县等地的人也选择在拉卜楞寺附近买房,导致越靠近寺院的地方房价越高。这种现象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其他农牧业转移人口市民化的进程,面对高房价低收入,进城务工经商的人只能选择租房住。宗教养老型市民化是满足宗教信仰需求而出现的较高层次的市民化。
(四)失地型市民化
失地型市民化是夏河县农民市民化的另一种类型。从地形看,夏河县四周被群山环绕,大夏河穿城而过,县城空间扩张和基础设施建设受限,向郊区村落延伸是县城扩张的唯一出路。县城周边的村子如浪格尔塘村和麻莲滩村,因政府机关搬迁至这个两个村子旁边而被卷入城镇化潮流。两个村子的农田大部分被征用。失去土地,新的邻里关系、社会关系网及价值观念都需重新形成、重新建构、重新再造。封闭的、稳固的、同质性的传统村落逐渐走向开放的、流动的、异质性的现代化村落。在市场观念和个人权利意识还没有完全成熟起来的村子,村民们普遍认为土地是国家的,被收回也是理所当然的。面对失地压力,基于个人能力、资源禀赋不同,村民的生计策略出现多元化。村与村之间以及村子内部出现社会分层。浪格尔塘村和麻莲滩村虽只有一条马路之隔,却因外界嵌入的资源不同,导致发展速度、模式不同。住在马路附近的麻莲滩村民利用征地补偿款在自留地建盖商铺,发展餐饮、民宿、电商等,或开店铺经营生意实现自雇。经营性收入已成为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在收入得到极大提高的同时,村民的生活方式实现了完全市民化。浪格尔塘村是一个藏族村落,村子的土地全部被征用,没有空间发展其他产业。村民们只能以打工为生,受语言、文化等因素的影响,不少村民选择去西藏、青海等地打工,一般从事搬运、打零工、餐饮服务等工作。也有人在县城工地打零工,一天挣130—260元不等。少部分人利用土地补偿款投资买翻斗车、挖掘机等或在县城开铺子、做生意。大部分家庭将补偿款用来盖房子和买车。调研发现,除个别因病致贫、老人独居的家庭没有建造新房外,其余人家都翻建了新的藏式房子,房子内部装饰风格与城市家庭相同,电冰箱、热水器、洗衣机、微波炉、油烟机等一应俱全。相比来看,村民的经济收入、住房条件大为改善。事实上,在征地之前就有不少村民外出打工,从事非农职业,土地只是满足口粮之需。村民们认为每亩18万元的补偿费相对来说挺高,愿意土地被征用。
(五)市场—经济型市民化
合作市作为甘南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吸引着州属县域人员前来务工经商。在合作市,笔者以新生代农牧业转移人口为调查对象,年龄一般在16—35岁之间,大多为高中或大专毕业,拥有较高的学历,向往城市生活,对未来生活充满期望,融入城市、成为市民的愿望强烈。他们因文化、语言、自身能力、消费水平,以及出于对小城市慢节奏的喜欢而选择在合作这样一个县级市务工经商,所从事的工作以销售为主。身份认同方面,大部分人认为自己是城市新市民①城市新市民是近年来新提出的一个概念,指的是在城市工作、生活却没有取得城市户籍的青年人。参见肖子华、徐水源:《人口流动与社会融合:理论、指标与方法》,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196页。,渴望融入城市。小部分人认为自身能力不足,生活现状处于城市边缘或底层,工作不稳定、收入低,身份依然是农民或牧民。在合作市,导购、服务员的月工资一般为2000—3000元。部分人迫于收入低消费高的压力而选择到其他涉藏地区务工经商。如笔者调研的合作市勒秀镇罗哇村的新生代农牧业转移人口,在合作市流动一段时间后,会选择去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等以牧业为主的县城打工,以开出租车、经营小商铺或者收购出售青稞为业,年收入一般在5—6万元之间。
三、“再嵌入”之困:少数民族农牧业转移人口市民化的困境与张力
根据调查,除少部分农牧民抓住发展机遇,积累了资本实现身份成功转型外,大部分农牧民在对城市生活的美好期待与现实差距之间存在张力,其在嵌入城市的过程中面临着自身能力不足、就业不充分、社会关系网络同质狭小、政府赋能不足等困境。
(一)微观个体的人力资本禀赋薄弱
斯蒂芬 (Stefan)曾认为,农村劳动力转移最为关键的影响因素是文化知识,文化水平越高的农民越愿意流向城市。②罗竖元:《新生代农民工择业行为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145、180页。笔者在合作市、夏河县和天祝县发放问卷339份,结果显示,少数民族农牧业转移人口中,受教育程度为小学及小学以下的占比为20%、初中为28%、高中或中专为23%、大专为18%、本科及以上为10%。由此得知,甘肃涉藏州县农牧民的教育水平以小学和初中为主,老年人的受教育程度很低。文化水平低、缺少技能,阻碍了少数民族农牧民向社会上层流动,他们即使居住在县城,从事非农产业,与县城本地人相比仍然处于社会底层,面临边缘化的处境。除教育水平之外,在中小城市掌握一门技术的农牧民不仅能实现稳定的就业,还能扩展社会关系网。在大城市经营一家小店铺,从事安装等技术工作,生活水平无疑处于中下层。而在小县城,有一门技术,就等于有了稳定可靠的生活来源,生活水平高于打零工或其他依靠体力为生的人。
调研还发现,甘肃涉藏州县少数民族农牧业转移人口就业族际特征明显,有固化和内卷的趋势。回族、撒拉族、保安族等以经营餐饮业、出售藏族饰品和在建筑工地务工为主;藏族以跑运输、经营民族特色商铺和在酒吧等娱乐场所驻唱为主。跑运输常年奔波在路上,虽然辛苦但收入相对较好。近几年也面临车多货少的困难,挣得越来越少,不少人改行干了其他的工作。
(二)“收入低,消费高”——未能适应消费型城市生活的映射
城市与农村最显性的区别,即城市是消费型的社会。农牧民家庭进城后,消费的增加是无疑的。天祝县进城务工经商人员的平均月工资为2000—3000元,夏河县为1800元,合作市为2000—3000元,调研范围涉及宾馆酒店工作人员、餐饮店的服务人员、商场导购以及经营流动小摊点的人。大部分打工的人租住在平房中,每月房租200—300元,屋内没有任何设施,连床都要自己买。房租加上日常消费,以及孩子的补课费、课外辅导班费等,每个月的工资所剩无几。农牧业转移人口在城市生活的压力除了收入低外,部分压力来自消费理念未发生转变,还不能适应城市生活。美国社会学家威廉·奥格本的 “文化堕距”理论认为,一般来说,总是 “物质文化”先于 “非物质文化”发生变迁,风俗习惯、价值观念等意识形态领域的精神文化的变迁要经过长时间的调适、解构以及再建构的过程。①钱文荣等:《人口迁移影响下的中国农民家庭》,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30页。搬迁至Z和H小区的老人除了生活方式不适应外,几乎全部表示在城市生活消费高。政府人员认为农村进城老人的基本生活不成问题,但老百姓自己觉得在县城生活艰难,陷入新的贫困状态。这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老年人的消费理念、价值观念未能融入城市。当所有的日常消费都用金钱支付时,习惯了农村自给自足生活的老人就会产生一种危机感。“过两年别说其他的,就连楼都养不起,一年物业费1300元,还有水电费、暖气费,等等。” (男 藏族 55岁)在天祝县调研时,调研对象反映,人情开支也占他们消费的大部分,婚丧嫁娶、孩子考上大学、乔迁新居、重要节日等,当地随礼是200元起。除此之外,现在亲朋好友聚会时喜欢去餐馆聚餐,平均消费在400元左右。
(三)重构的社会关系网内卷化
社会网络分析被认为是一种连接微观和宏观层次之社会学理论的工具。此意指两个人的朋友网络的重叠程度直接受到他们彼此间连带强度的影响。基于业缘关系等形成的 “弱连带”之间存在着连接个体与他者的 “信息桥”。通过 “信息桥”不同个体之间实现间接接触;这些连带的重要性不仅是自己可以操控的网络资源,而且他们同时也是穿越社会距离的管道,以便某些理念、影响力或者信息可以从自己传达到他们身上。②[美]马克·格兰诺维特著,罗家德等译:《镶嵌:社会网与经济行动》(增订本),第68页。人们利用各种资源获得的社会关系的形式化描述就是社会网络。③刘林平:《企业的社会资本:概念反思和测量途径——兼评边燕杰、丘海雄的 〈企业的社会资本及其功效〉》,《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2期。社会网络中相互联系的人通过网络可以获得有价值的信息,稀缺的资源、资本等,从而节约了获取信息的费用或成本,也就是说社会网络能够为网络中的人提供社会支持,包括物质的、情感的以及社会交往的支持,等等。Z和H安置小区位于天祝县城边上,仿佛是嵌入县城的一块 “飞地”。在地理位置上,将农牧业转移人口与县城的居民相区隔。县城的人来车往、喧嚣繁华,牦牛广场傍晚的锅庄舞、清晨的转经仿佛都与他们无关。来自全县各个地方的农村人,被不作分别地安排在这两个小区,原来基于血缘、亲缘和地缘形成的初级社会网络被打破,需要重新构建社会关系网。但他们仍然是有着类似生活经历、相同生活方式和共同话题的同质性群体,这些共同点将他们的社会交往限定在特定圈层,因而与本地人或城里人交往很少。由于进城的农牧民掌握的社会资源和有价值的信息很少,他们相互交往时,较难获取有利的社会资本,从而不利于农牧民向社会上层流动。“与城里退休的老人没有共同的话题,城里的老人都是下象棋、打麻将、打太极,我们乡里来的老汉只会掀牛。人家聊的是退休金,我们聊的是年轻时放牛羊的事。”(男 藏族 67岁)
(四)城市融入水平低,自我身份认同不高
有研究认为,外来迁移人口融入城市包括个体微观的融入和某一社会群体的融入。个体融入受制度、社会文化的歧视与偏见制约;社会群体融入受社会距离、社会排斥、相对剥夺感等因素影响。①陈映芳、陆芳萍:《公共教育与乡城迁移人员的城市适应》,《探索与争鸣》2005年第7期。根据笔者的调研,虽然农牧业转移人口进入城镇的路径不同,但在城市融入方面多表现出 “殊途同路”,整体融入水平偏低,自我身份认同不高,角色定位模糊。调研发现,年龄在40岁以上,文化程度为大专及以下,即使在城镇生活的再好也认为自己是农民;另一重要因素为户口是否迁到城市,农牧民在自我身份定位方面仍然看重户口。
被调查对象身份认同
(五)社区管理、社区服务不完善
保障性住房与商品房相比,在社区管理、社区服务等方面存在差距。根据笔者在天祝县廉租房、公租房小区的调研发现,这类小区绿化疏于管理,杂草丛生;治安管理不完善,小区大门、单元楼道门没有门禁系统,人员出入随意,楼道里到处贴满了广告,电梯经常发生故障,小区缺少健身器材以及关于文明、和谐、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民族团结等氛围营造的宣传标语和展板等。硬件设施的不完善以及人文软环境的缺失,使得农牧业转移人口进城以后并未享受到更优质的生活、更优美的居住环境,反而因居住条件的差距,产生了一种被排斥感和剥夺感,在城镇中形成新的城乡二元分野格局。如果这种现状长期得不到改善,会引发一些治安问题,影响社会的稳定与团结。
四、“赋能”与 “增能”:少数民族农牧业转移人口市民化的实践推进
受传统二元经济结构以及户籍制度的影响,在我国,市民化是一个结果更是一种过程。在这一过程中,通过政府政策性外部支持以及农牧业转移人口自身积累人力资本、社会资本和权力资本的内部 “增能”,才能实现进城农牧民与市民社会距离不断缩小,最终获得与城市市民同等的市民权力与市民地位,并且享有同等的社会保障服务。“赋能”一词最早出现在积极心理学中,①刘承昊:《乡村振兴:电商赋能与地方政府外部供给的困境与对策》,《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意指通过外部积极干预、扶持,赋予权力等,激发某一个体或群体的发展潜力与能力。甘肃涉藏州县地处生态屏障区,生态脆弱、发展传统工业受到诸多因素限制。必须通过挖掘民族文化资源和发展生态旅游为农牧民 “赋能”,强化农牧民追求发展的能动性、自觉性和担当性。地方政府需要进一步加大对特色产业的扶持力度,调动区域经济发展的人力、资源、要素和资本,协调各方利益,将资源优势转化为促进地区发展资本;研究制定针对进城少数民族农牧民的帮扶政策与措施,积极鼓励和支持少数民族医药、民族旅游商品、民族服饰、民族手工艺品、清真食品等特色产业发展,给予少数民族农牧业转移人口更多的政策支持,提升少数民族农牧民市民化能力和意愿。因语言不通、缺少技能造成少数民族农牧民市民化意愿与能力之间存在张力与矛盾,要通过普及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开展实用技能培训,拓宽农牧民务工经商的地域范围,提升农牧民立足城市的能力。
(一)走城乡融合发展之路
推动城乡融合发展,最终是要通过破除城乡二元对立的制度障碍,促进劳动力、资金、资源、知识等在城乡之间自由流动、合理配置,实现城市与乡村协同发展。具体实践中,政府将生存空间的选择权交给农牧民,或者允许农牧民在城市与乡村之间自由流动往返,让他们既能留得住乡愁也能享受城市品质生活,而不是只要选择进城就将农牧民在农牧区的房子推掉,这样一刀切的做法使得在城市难以立足的老人、弱势群体失去了退路,处于融不进城市回不去农村的两难境地。对于进城独居的老人,政府在 “养楼养病”方面给予扶持,让其晚年生活的舒心、安心。除此之外,要完善进城老年人养老保障机制,坚持以家庭养老为主的同时,完善社会养老机制,拓宽养老资金渠道,建设设施齐全的养老机构,解决老年人的后顾之忧。另外,针对老年人闲暇生活单调的现状,动员社区居委会组织开展一些文娱类活动,丰富老年人业余生活,促进邻里之间交流互动,创造和谐安居的幸福社区。②刘传江、董延芳:《农民工的代际分化、行为选择与市民化》,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155页。
(二)解决就地市民化的瓶颈
对于我国城镇化的推进,秉持的策略是严格控制大城市的规模,放宽中小城市和小城镇落户条件,推进大中小城市协调发展,走多元城镇化发展之路。无论是政府层面还是学界,普遍认为就地市民化成本低,是农牧业转移人口市民化的较好出路。就地市民化还可兼顾家庭,解决留守之痛,在维护农牧业转移人口家庭和谐幸福以及社会稳定方面具有重要作用。但是中小城市面临自身发展水平滞后,缺乏支柱产业,较难提供较多的就业岗位、自身吸纳劳动力能力有限等困境。除此之外,甘肃涉藏州县当地企业在吸纳本地劳动力就业方面贡献不大。如天祝县宽沟村工业园区是生产墙砖、地砖的企业,外地老板都是自带工人,本地人很难进入。夏河县的雪顿乳业、安多集团、达哇央宗(生产有机肥料的企业)是政府扶持的地方知名企业,根据访谈人反映,这些企业对政府的依赖较强,自身应对市场化的能力不足,在拉动地方就业方面贡献也不大。在建的王夏高速公路项目部几乎不招夏河本地人,个别本地人进去只干一些门卫、打扫院子的杂活。地方企业应当吸纳当地剩余劳动力,为地方经济发展贡献道义责任。由于甘肃涉藏州县特有的生态功能,发展重工业等受到限制,鼓励依托独特的自然景观、历史文化遗产及民俗文化发展旅游业,借助乡村振兴发展乡村旅游、休闲观光农业等,拓宽农牧民非农化就业之路,助力农牧民实现本地市民化。在当地有工作,就地实现市民化是最理想的状态,能够减少 “有工作的地方没家,有家的地方没工作”的社会难题。
(三)强化少数民族农牧业转移人口社会支持网络
社会支持网络关注网络中个体获得、提供和交换的实际形式和感知形式的社会支持,包括情感支持、实际支持和社会交往支持三种。①靳小怡、任义科、杜海峰:《农民工社会网络与观念行为变迁》,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21页。少数民族社会支持包括正式与非正式两类。正式的社会支持一般由政府提供,包括各种法规制度、社会政策、保障措施等;非正式的社会支持主要由民族社区、社会组织、市民提供的社会救助网络体系组成。②马伟华:《社会支持网构建:少数民族流动人口城市融入的实现路径分析》,《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对于少数民族农牧业转移人口市民化的正式支持方面,坚持民族事务治理法治化,在法治轨道上统筹力量、平衡利益、调节关系、规范行为,保障少数民族的合法权益。让在城市学习工作的少数民族农牧业转移人口享受城镇常住人口在教育、住房保障、医疗卫生、就业等方面享有的基本公共服务。进城少数民族群众是新市民的重要组成部分,要营造包容多样的人文环境,提高少数民族农牧业转移人口对城市工作、生活的适应能力,引导少数民族农牧业转移人口遵守法律法规,使其真正融入城市生活,真正进得来、融得进、过得好。
在非正式支持方面,社区组织为少数民族农牧业转移人口在就业咨询、就业信息发布及意愿诉求方面提供支持,努力营造民族团结的社区文化氛围;协助小区物业美化少数民族农牧业转移人口居住环境,打造环境优美、公共服务配套完善、民族团结、文明和谐的小区,让进城的农牧民在高品质的小区找到归属感,提升融入城市的能力。
夏河县浪格尔塘和麻莲滩村村民的耕地被政府征用,宅基地未征,村民仍然生活在农村,居住空间并未发生转移,户口仍然是农民,他们其实只是失去土地的农民,在生产方式上发生了 “非农”转变,身份上并没有成为城镇居民。土地是农民安身立命之本,失去土地的农民面临资源剥夺和能力贫困的困境。缺技少能的农民只能就业于非正规职业,依靠苦力维持生活,随着年龄的增加,对未来充满不确定和风险性的生活就会感到担忧。对于失地农民,地方政府应完善医疗、养老、教育等社会保障,促进农民非农化就业。政府可为失地农民增加一些公益性岗位,如环卫工人、护林员、清洁工等。③王慧博:《从农民到市民——城市化进程中失地农民市民化问题抽样调查研究》,上海:上海社科院出版社,2015年,第427页。
(四)变 “被动市民化”为 “主动市民化”
生态移民市民化和失地农牧民市民化是政府主导的被动市民化,不是农牧民自发进入城市的主动市民化。不少农牧民认为既然是政府组织他们进城,政府就应该理所当然地为他们提供所有生活所需,解决所有困难,从而助长了等靠要的思想。“感恩祖国、感恩党、感谢党的政策。我们响应党的号召下山入川进了城。以前在农村我们种地、种菜、养牲畜,每天忙忙碌碌很辛苦,现在搬进城什么都不干,很舒服。……在城里生活,困难吧也多,到实在过不下去时,我们就向政府伸手,政府就是为人民服务的。”(男 藏族 66岁)这种思想不利于农牧民在城市立足。农牧民从农村、牧区搬进县城,生活空间和从事的职业发生了转变,相应地在价值观念上应意识到县城有更多的 “经济和生活”机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进而以主动作为的姿态融入城市,争取更好的生活。
(五)推进高质量发展,充分发挥城镇对高质量发展的支撑作用
甘肃涉藏州县应坚持把创新发展作为第一动力,推进理念、制度、科技、文化等各方面创新,促进区域协调发展、城乡融合发展和产业协同发展。把绿色发展作为鲜明底色,筑牢国家西部安全生态屏障,提高把 “绿水青山”转变为 “金山银山”的能力。把开放发展作为重要途径,更加主动地服务和融入国家开放大格局,实现全方位开放、包容性开放、区域协同开放,让改革的成果惠及各族人民。将发展民族文化产业作为带动地区就业的首要动力,迎合群众需求的文化产业具有广阔的市场,如被誉为笔尖上的艺术、笔尖上的信仰的唐卡绘画在涉藏地区具有广阔的市场。调研中遇到的贡却画师,从事唐卡绘画30年,所画的唐卡销往国内外,在夏河县城开设了两个唐卡绘画班,共招收60多名学生专攻唐卡,不收取任何费用。“一方面是想把本民族的文化传承沿袭下去。一方面是给没有上过学,或者没有考上大学的孩子传授一门技艺,让他们走出大山,不再放牧,等于解决就业。唐卡不愁销路,学生们学成以后可以作为生存、谋生、修行的手段。”(男 藏族 50岁)
结 语
城镇化是一个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的动力和必然结果。城镇经济发展对劳动力的需求以及城镇空间的扩张都带来 “农村人”向 “都市人”的转变。身份的转变是农村人再社会化的过程,通过社会关系网络重构、适应城市生活方式,“农村人”增强了 “都市人”的身份认同。在西部大开发以及西部城市自身快速发展的背景下,甘肃涉藏州县不但出现了市场—经济驱动和失地农民市民化类型,还由于其特殊的地理环境,产生了由政府主导的生态移民型市民化。政府主导的市民化因区域经济发展动力不足、资本匮乏,农牧民自身缺乏技术、语言不通等主客观原因导致这一类型市民化面临各种困境。因此,需要政府在政策制定、制度保障,以及资金投入等方面予以保障、支持,使这些农牧业转移人口来得了、留得住、融得进。同时需要农牧民提高自身能力、转变观念、拓展社会关系网络,增强主体能动性,以积极的姿态融进城市,使大部分少数民族农牧民市民化实现 “生存型”向 “发展型”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