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北苗语重叠式研究

季红丽，赵艳梅，朱 莎

（1.玉溪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云南 玉溪 653100；2.贵州民族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

形态（morphology）一词起源于19世纪欧洲语言学家对语言形式和结构的研究，Bussman指出形态主要涉及到词的曲折变化和构词两方面内容，包括构词形态和构形形态①Bussman，Hadumod. Dictionary of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London： Routledge. 1996：314.。由于汉语的形态不丰富，国内对形态的研究不多，对构词形态和构形形态的区分研究则更少。作为与汉语具有类似语言结构的苗语，有关其形态的研究更少。石怀信1987年和1997年的研究确认了苗语有构词形态和构形形态，但并没有对两者进行区分②石怀信.苗语形态初探［J］. 贵州民族研究，1987，（1）：79-82. 石怀信.再论苗语形态［J］. 贵州民族研究，1997，（3）：141-146.。李云兵描写了苗语形态变化的手段及其语义语法范畴，指出重叠是苗语形态变化的手段之一③李云兵.苗语的形态及其语义语法范畴［J］.民族语文，2003，（3）：19-28.。此后，李云兵、Jarkey等人从不同角度分析了苗语重叠式及其语法范畴，但也没有明确区分苗语的构词和构形重叠这一问题④李云兵.苗语重叠式的构成形式、语义和句法结构特征［J］. 语言科学，2006，（2）：85-103；Jarkey，N. Serial Verbs in White Hmong［M］. Leiden：Brill，2015：28-29.。

王芳认为重叠作为一种能产的语法手段广泛分布于汉藏语系、南岛语系、南亚语系、达罗毗荼语系、犹他-阿兹特克等语系中⑤王芳.重叠式功能跨语言研究综述［J］.晋中学院学报［J］.2012，29（2）：99-102.。王力指出：“大量应用叠字叠词以表示各种的意义乃是中国语的一个特色。”⑥王力.中国语法理论（王力全集第八卷）［M］//王力全集：第八集：北京：中华书局，2015：287.毛修敬从语义和语法功能指出重叠普遍具有数、量、格、时、体等功能⑦毛修敬.动词重叠的语法性质、语法意义和造句功能［J］.语文研究，2012，29（2）：99-102.。对于形态不丰富的苗瑶语而言，重叠作为最重要的词形变化手段，一直以来是语法研究关注的重点内容。

本文用描写语言学的方法对滇北苗语各类重叠词的结构类型、语音特征、语义及语法功能进行描写，并从构词形态和构形形态的角度分别对其进行甄别，从而有助于更全面地认识苗语的重叠式和形态结构系统。文中的“滇北苗语”是指分布在禄劝县和武定县毗邻地带大花苗支系使用的苗语，其人口约为36,384人，语言属于苗语川黔滇方言滇东北次方言。

一、构词形态与构形形态的区分标准

刘丹青详细列出了构词形态和构形形态的6条区分标准，具体见表1①刘丹青.语法调查研究手册［M］.上海教育出版社，2008：284.：

表1 构词形态与构形形态的区分标准

以上6条区分标准适用于世界上大部分语言，其中第1条（即是否产生新词）是构词形态与构形形态最本质的区别。构词形态产生新词，构形形态不产生新词，如英语的long＞length、strong＞strength、 work＞worker、teach＞teacher属于构词形态，而可数名词之后加-s则属于构形形态。

对于滇北苗语而言，区分标准的第1条、第2条和第3条是区分构词形态重叠和构形形态重叠的主要依据。一般而言，构词形态重叠产生新词，构形形态重叠则不产生新词，如：ŋa⁵⁵表示“小”，其词性为形容词，重叠后的ŋa⁵⁵ŋa¹³表示“婴儿”，其词性为名词，因此ŋa⁵⁵ŋa¹³属于构词形态重叠。此外，构词形态重叠的能产性和类推性小，只适用于某些具体的词，其数量有限。如，类似ŋa⁵⁵ŋa¹³这样AA式重叠，仅适用于少数单音节词，其能产性和类推性较小，而构形形态重叠的能产性和类推性比较大，能适用于整批词并且表达相同的语义语法意义范畴。如，双音节名词a⁵⁵ma²¹表示特指，其语义是“眼睛”，重叠式a⁵⁵mu²¹a⁵⁵ma²¹表示泛指，其语义是“五官”，其重叠式ABAC式遵循一定的声、韵、调变化规律，并且适用于大部分双音节名词，故这样的重叠属于构形形态。在上述1、2、3条区分标准中，第3条是区分苗语构词重叠和构形重叠的核心标准。

二、滇北苗语的重叠式及其语义语法特征

张敏把重叠式的概念特征概括为“类同形式在一定认知域内的毗邻复现”②张敏.从类型学和认知语法的角度看汉语重叠现象［J］.国外语言学，1997（2）：37-45.。重叠在滇北苗语的广泛应用首先表现为重叠的词类多，名词、动词、形容词、量词和状词均可以重叠。其次表现为重叠手段丰富，具体包括原形重叠、变音重叠和嵌音重叠三种。原形重叠往往发生于一些双音节词或四音节词中，如：hu⁵⁵hu⁵⁵dʑa¹³dʑa¹³ “干干净净”、mau⁵⁵mau⁵⁵lo¹³lo¹³“来来往往”、ka⁵⁵ka⁵⁵“汤”、ɡau¹³ɡau¹³“次次”；变音重叠包括变调重叠和韵母变异重叠，变调重叠是指声调变化从而引起词性和词义改变，如tɕy⁴³tɕy³³“盘（头发）”、tɕy⁵⁵tɕy⁴⁴“发髻”；韵母变异重叠是指在本形前增加新韵母，从而使本形由单音节词和双音节词分别重叠为双音节词和四音节词，如：nu¹³nau¹³“随便吃”、a⁵⁵dlu¹³a⁵⁵dlau¹³“门之类的东西”；嵌音重叠主要是动词重叠，在两个重叠的动词之间增加数i⁴³“一”，如：na¹³i⁴³na¹³“看看”、dy¹³i⁴³dy¹³“想想”、ȵdʑi¹³i⁴³ȵdʑi¹³“溜达”、nau¹³i⁴³nau¹³“问问”。

重叠在滇北苗语里的应用广泛还表现为重叠形式多样化，具体包括以下6种重叠形式：

（1）AA式：du²¹ du²¹“只只”、tʂhə⁴⁴tʂhə⁴⁴闪亮貌；

（2）AABB式：tl̥au⁴³tl̥au⁴³ku⁴³ku⁴³ “四四方方”、mau¹³mau¹³seo⁵⁵seo⁵⁵“走走停停”；

（3）ABAC式：ɡie¹³dʐau²¹ɡie¹³tl̥ha⁴⁴“无精打采”、li⁴³ŋkhi⁴³li⁴³ŋkhau⁴⁴“弯弯曲曲”；

（4）ABCB式：bi²¹nau¹³li³³nau¹³“胡乱吃”、bi²¹nto⁵⁵li³³nto⁵⁵“乱砍”；

（5）ABAB式：a⁵⁵lə¹³a⁵⁵lə¹³“慢慢”、ʈhau⁴⁴zo²¹ʈhau⁴⁴zo²¹ “努力”；

（6）ABB式：qa⁴³dʐa²¹dʐa²¹“（脑子）短路”，tau⁴³lau⁴³lau⁴³ “（肚子）鼓起来”。

下文将分别描写滇北苗语名词、动词、形容词、量词和状词的重叠式。

（一）名词的重叠

滇北苗语的名词重叠式主要有AA式、ABAC式和AABB式三种形式。

1.AA式

滇北苗语AA重叠式的基式在前，重叠式在后，重叠手段有原形重叠和变调重叠。

（1）原形重叠

原形重叠是指重叠语素的声母、韵母和声调与基式完全一样，这种重叠式的语素一般不单独使用，只有重叠后才有意义。这类重叠词数量非常有限，通常仅限于少数名词。例如：

（2）变调重叠

变调重叠中重叠语素的声母、韵母与基式一致，声调则不同。重叠后的词性往往为名词，基式和重叠式的词性通常不一致。例如：

滇北苗语的AA式重叠，不论是原形重叠还是变调重叠，都产生了新词，重叠后的词性有所改变，且数量非常有限，能产性和类推性小，因此，滇北苗语的AA式名词重叠都是构词重叠。

2.ABAC式

ABAC式重叠在滇北苗语里比较丰富，包括构词重叠和构形重叠两种情况。

（1）构词重叠

作为构词手段的ABAC式重叠通常表现为少数带前缀的双音节名词通过联合式构词组合为一个词，重叠后的语法功能往往表示强调①符号*表示该语素没有意义，下文同。。例如：

（2）构形重叠

作为构形手段的ABAC式重叠在滇北苗语里比较普遍。除了表示时间的双音节名词，其余双音节名词均可以通过声、韵、调的变化实现ABAC式重叠。重叠时在基式前加两个音节，第一个音节的声、韵、调与本形的第一个音节相同，第二个音节的声母和声调与本形第二个音节的声母声调一致，韵母则根据基式的第二个韵母变异为u或i①当本形第二个音节的韵母是a、ə、ɯ、i、ai时变异为u，当本形第二个音节的韵母是u时，变为i，当本形第二个音节的韵母是o、y、au、eo时，变异为u或者i。。例如：

经过语音曲折变化得到的ABAC式重叠词的语义语法发生了改变，由基式的定指变为泛指，并且适用于滇北苗语所有的双音节名词（表示时间的双音节名词例外），具有有较强的能产性和类推性，故这类重叠属于构形重叠。例如：

3.AABB式

采用AABB式重叠的名词非常有限，属于构词重叠。重叠后强调概念意义的外延，在数量意义上表示多数和延长，表达的语义和语法范畴是“时量”。例如：

（二）动词的重叠

滇北苗语里能重叠的动词一般都是自主动词，重叠包括构词重叠和构形重叠两种情况，重叠形式主要有ABAB式、ABB式、V+i⁴³+V式、AABB式、ABAC式和ABCB式6种。

1.ABAB式

ABAB重叠式表示短暂、尝试、轻微等少量义，表达的语义语法范畴是“时量”，因其数量有限，属于构词重叠。例如：

2.ABB式

ABB重叠式的动词只有A有义素，B作为重叠后缀没有义素。重叠后的动词表示动作从开始到结束的阶段性过程，强调该动作所表现的情态，其语义语法范畴是“情态”。ABB式重叠在滇北苗语里数量有限，属于构词重叠。例如：

3.V+i⁴³+V式

滇北苗语动词的“V+i⁴³+V”重叠式适用于部分自主动词，重叠后时量短、动量小，其语义语法范畴是“量”，属于构词重叠。例如：

4.AABB式

AABB式重叠后表示反复进行的动作行为，在时量上表示短时、延续、反复，在动量上表示量小、轻微、惯常，在情态上表示轻松、随意、舒缓、悠闲，其语义语法范畴是“时量”。AABB重叠式仅适用部分动词，属于构词重叠。例如：

5.ABAC 式

ABAC重叠式中的A表示主体动作，B和C通常为趋向动词mau¹³“来”和lu¹³、lo²¹“去”，从而构成对称的“V来V去”表层结构。ABAC式表达动作行为在进行和完成中，形成一个循环的过程，即“一个来回”。这种循环过程展示了动作行为的时量、动量和情态。在时量上表示短时、反复，在动量上表示量小、轻微，在情态范畴方面表示尝试、不经意、松散。ABAC重叠式在滇北苗语里数量有限，均属于构词重叠。例如：

除上述“V来V去”的重叠格式外，ABAC式重叠也包括少数其他结构，例如：

6.ABCB式

ABCB重叠式主要表现为固定格式bi²¹+V+li³³+V, 表达的意思是“随便”，其语义语法范畴是随意貌。ABCB重叠式几乎适用于所有单音节动词，重叠后的动词具有相同的语义和语法功能，属于构形重叠。例如：

（三）形容词的重叠

形容词的重叠式包括构词重叠和构形重叠两种情况，重叠功能主要表现为强调和程度增加，重叠形式包括AA式、ABB式、ABAC式、AABB式和ABAB式5种。

1.AA式

AA式重叠形容词的数量有限，属于构词重叠。其语法语义是表示程度加深。例如：

2.ABB式

ABB重叠式中的语素A有义素，语素B仅表示重叠后缀，没有义素，重叠后表示程度加深，其语法语义范畴是生动形象的情状貌。此类重叠仅适合少数形容词，能产性和类推性小，属于构词重叠。例如：

3.ABAC

滇北苗语形容词最主要的重叠形式就是ABAC重叠式，其重叠手段与名词ABAC重叠式相同：重叠式在基式前加两个音节构成，所加的第一个音节的声、韵、调与本形第一个音节相同，第二个音节的声母和声调与本形第二个音节的声母声调一致，韵母则根据本形的的第二个音节变异为i或u，变异的规则与形容词ABAC重叠式相同。例如：

滇北苗语形容词的ABAC重叠式适合所有双音节形容词，能产性和类推性大，重叠后表示所修饰的对象是不规则、复杂多变的，在数量上表示复数，与基式表达的“规则、单一、少数”形成对比，属于构形重叠。例如：

4.AABB式

AABB重叠式适合部分形容词，重叠后表示程度加深，属于构词重叠。例如：

5.ABAB式

ABAB重叠式重叠后表示语气加强，往往表示不舍或催促等感情色彩。ABAB重叠式仅适合少数形容词，属于构词重叠。例如：

（四）量词的重叠

滇北苗语量词的重叠相对简单，重叠形式只有AA和“一A一A”两种，两种重叠式都仅适合部分量词，属于构词重叠，重叠的功能主要表示数范畴或量范畴。

1.AA式

AA式重叠表示“间或”、“部分”，其语法范畴是数范畴，具体而言是“部分复数”。例如：

2.i⁴³+A+ i⁴³+A式

“i⁴³+A+ i⁴³+A”重叠式表示相当于汉语的“一A一A”，重叠后表示量的反复，属于量范畴。例如：

（五）状词的重叠

滇北苗语状词的重叠形式包括AA式、ABAB式和ABAC式3种，其中AA式和ABAB式属于构词重叠，ABAC式属于构形重叠。状词重叠的功能主要表现为程度增加和状态延续。

1.AA 式

滇北苗语状词的AA重叠式主要表现为部分数量有限的双音节状词，这类词的语素单独使用没有意义，必须重叠才表示相应的情状貌。例如：

2.ABAB式

滇北苗语的状词可以实现一次或多次重叠，从而构成ABAB或ABABAB……式重叠。此类重叠仅适用部分状词，属于构词重叠，重叠后表示动作或状态的延续。例如：

3.ABAC式

滇北苗语的ABAC重叠式适用于所有双音节状词，其重叠的方法与双音节名词和形容词ABAC重叠式一样，即通过有规律的声母、韵母和声调变化来实现重叠。重叠后表达的语法意义是“不规则、斑驳复杂”，其语义语法范畴是情貌范畴。由于此类重叠适合所有状词，具有较强的能产性和类推性，故滇北苗语状词的ABAC式重叠属于构形重叠。例如：

三、结 语

滇北苗语的重叠式广泛分布于名词、动词、形容词、量词和状词这5类词中。重叠形式包括原形重叠、变音重叠和嵌音重叠3种，重叠的结构类型包括AA式、AABB式、ABAC式、ABCB式、ABAB式和ABB式6种。此外，重叠式具有数、时、貌、量等语义和语法功能，与基式相比，重叠式往往表示“强调、随意、间或”等语义和语法功能，在汉藏语系诸多语言中具有典型的类型学特征。

从形态视角而言，滇北苗语的重叠式既有构词重叠，也有构形重叠，其中构形重叠往往见于ABAC和ABCB式的四音格词，构词重叠则不限。此外，滇北苗语构词重叠和构形重叠两者之间的界限有时候处于模糊状态，如，名词的ABAC式重叠同时具有构词形态和构形形态的标准和功能。具体见表2：

表2 滇北苗语重叠式的构词与构形分类

由上表2可见，滇北苗语的构词重叠多于构形重叠。构词重叠广泛分布于名词的AA式、ABAC式和AABB式，动词的ABAB式、ABB式、V+i⁴³+V式、AABB式和ABAC式，形容词的AA式、ABB式、AABB式和ABAB式，量词的AA式和ABAB式以及状词的AA式和ABAB式等16种重叠格式。名词、动词、形容词、量词和状词经过重叠后，往往产生一定数量的新词，从而不断丰富滇北苗语的词汇。

滇北苗语的构形重叠仅见于名词、形容词、状词和动词，其中名词、形容词和状词的构形重叠格式为ABAC式，动词的重叠格式为ABCB式。构形形态重叠后表达共同的“泛指、不规则”等语义功能和“随意貌”等语法功能。此类重叠式往往遵循共同的语音曲折变化规律，适合于整批词类，是滇北苗语中独特、重要的构形手段。

总之，重叠是滇北苗语重要的构词手段和构形手段，其中构词重叠在重叠类型、重叠格式、语义及语法功能等方面遵循汉藏语系重叠式的共性，构形重叠则具有独特的语音变化规律和语义语法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