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经济学视野下日本高校招生考试英语改革的省思与启迪
2022-11-15郭琴
郭琴
日本政府自2021 年起废止“中心考试”,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大学入学共通考试”。在众多的新举措中,“共通考试”取消英语科目统考,引入社会考试成绩的做法,却在尚未实施之前就宣布延期(“延后采计民间英文考试”)[1]。改革内容遭到口诛笔伐,大量评论文章称其为“扩大经济格差和地域格差的制度”。除了日本国内的各种声音,我国的学者也对这一改革做过不同侧面的解析,发现改革在“权威性、公平性、适应性”等方面存在问题[2],改革是对教育规律本身的违背和忽视[3],政府、社会舆论、高校和高中之间在改革中存在“微妙的张力关系”[4],所以改革遇挫具有必然性。但截至目前,对此次改革基于语言学和经济学相结合角度的解读还存在空白。语言经济学可以作为分析语言政策的有效工具,从个人和社会的角度“剖析语言政策产生的收益和成本”[5]。本文利用这一跨学科视角作为分析工具,对本次改革的指导思想和具体措施进行解析,突出政策实施的成本收益,揭示改革遇挫的原因,为我国高考英语改革研究提供参考。
一、日本高校招生考试英语改革中各主体面临的困境回顾
作为同属东亚儒家文化圈的国家,日本的高校招生考试同我国高考一样,具有重大的社会影响力。本次改革本来被寄予厚望,被认为是以培养“创新性、国际化人才为目标”的重大举措。但从启动之初就面临着严峻的舆论形势,社会各界始终无法达成统一意见。回顾从宣布改革到被迫暂缓施行的过程,可以发现从文部科学省、民间考试机构、高等学校再到中小学,都遭遇了各自的困难和尴尬。
(一)行政部门的尴尬:社会机构参与意愿不强,高等学校认可度不高
日本自1999 年起施行的大学统一入学考试——“中心考试”中的英语科目试题是根据《学习指导要领》精心设计的,号称注重沟通能力的考查,但却一直只测试阅读和听力两项技能,长期被民众诟病。因此,2020年改革以探讨检测四项技能(听说读写)为核心目标。但是,几十万人参加的大学入学统一考试要测试“会话能力”,实际上是极为困难的。以此为由,文部科学省决定在新的“共通考试中”,将英语科目测试委托给各种社会化英语考试机构。而在具体实施中,成绩的认定工作仍需要文部科学省下属的考试中心来负责,并向各高校提供指定的社会考试成绩,由各大学自主决定采取何种社会化考试和具体的成绩要求,形成政府主导、民间考试机构实施、高校自行决定的认证方式,以及学生自主选择参与哪种考试的基本架构,如图1所示:
图1 日本招生考试英语社会化考试各主体关系图
从图1 可以看出,日本虽然为改革新成立了“大学入学考试中心”,作为第三方组织专门负责统考的组织、实施、管理与研究等工作,但其本质仍然是文部科学省的附属机构,并没有独立的市场地位。这也导致了在社会化考试探索中,政府占据绝对主导地位,民间机构参与动力不足。上述模式非但没有得到各方面的认可,反而使得作为主导的文部科学省和考试中心陷入了重重困境:一方面社会化考试机构参与度并不高,最多时仅9 家参与,最后确定为包括雅思(IELTS)、托福网考(TOEFL iBT)、剑桥英语五级(MSE)、GTEC等8家民间考试。其中,托业考试(TOEIC)以题型不契合为理由主动宣布退出认证范围[6],这使得官方的处境异常尴尬。另一方面,高校的态度更加模糊和“暧昧”。除了北海道大学、东北大学等知名国立大学直接宣布“不采计”民间英语考试成绩,更多的公立大学因为担忧会损害自身形象,在“活用”民间英语考试问题上并没有迅速回应,而是先关注考生及家长、社会及媒体的动向再出来表明态度。2021 年的一份问卷调查则显示:1068 所大学中决定“活用”社会化英语考试成绩的国立、公立、私立大学的比例分别为12.40%、13.20%、74.40%[7]。可见,愿意在文部省主导下“活用”民间考试成绩的高校中,超过七成是私立大学。然而私立大学的考生主要是通过参加各个学校的自主招生考试(AO 推荐考试)取得入学资格,并不一定需要参加新的招生考试即共通考试。
实际上,日本私立大学早在2003 年左右就开始在自主招生考试中纳入民间考试成绩作为参考。如法政大学就一直规定,托福成绩达到一定要求就可以在自主招生考查中免试英语。可以说本次改革真正影响的主要是报考学费低廉的国立、公立大学的考生,而这部分学生的家庭往往并不富裕。加之社会化考试考场几乎全部集中于大城市,多次报考的制度将额外增加培训费用、报名费、交通和住宿费等。岩手县立大学的校长铃木厚人在改革尚未正式启动之时便公开表明,该校不会采用民间英文考试,民间英文考试的报名费或交通费造成学生经济上和精神上的负担,不符合县立大学成立的宗旨。2020 年10 月,当文部科学大臣萩生田光一在一档电视节目中就英语改革问题公开表示,“学生们要有自知之明,努力备考就好”时[8],立刻被猛烈批评这是对改革将会造成的教育不公的默认和容忍。改革引起的考生和家长对于扩大城乡贫富阶级差距的忧虑可见一斑。
(二)社会考试机构的困难:考试类型繁杂,无法保证标准的公正统一
文部科学省2018 年3 月公布了不同社会化考试与CEFR(欧洲共同语言参考标准)标准的对照表,并成立了统一的成绩管理平台,但却引发了四重质疑:一是考试宣称成绩对照关系由各社会化考试实施主体确定,但确定的整个过程并未面向全国研究机构、高校和民众公开,很多大学以及高中的相关人士对此抱有疑问和担心;二是CEFR标准并非日本本土研发,而是欧洲委员会为了具体落实多语主义的外语教育理念而开发的一套评级标准,是否可以真正用于区分日本国内生源的英语能力水平受到广泛质疑;三是这些被列入范围的社会考试由于测试的主要目的、题型设计和考试次数等方面都不相同,考生取得的成绩却要统一于同一个对照体系,公正性无法令人信服;最后,在2021年至2023年的过渡期内,原“中心考试”将与“共通考试”并存,各个高校可自行决定参考或者使用哪种成绩,这就造成了官方考试(中心考试)、民间考试和大学自主考试并行的混乱局面。五花八门的英语考试和对照系统,使民间机构迷惑,也使学生无法确定努力的方向。
(三)中小学的困境:英语学力下降与考试难度提高之间的矛盾
尽管日本政府一向很重视英语教育,早在1995年公布的《1996年度大学入学考试实施方针》中就已经提出了要在英语教学和考试中特别注意沟通能力,但多年以来并没有证据表明日本人的英语水平具有明显进步。2020 年有日本学者指出,多年来持续开展的英语教育改革,其实“毫无成果”可言。政府确定的2017 年度目标是初三达到“英语检定3 级以上”、高三达到“英语检定准2”的学生人数比例为“50%”。但2017年度文部科学省的英语教育实施状况调查结果(2018 年4 月公布)显示,达成的比例分别是:初三为40.7%,高三为39.3%。最后,近年来“少子化”现象、大学“全入时代”的到来使得日本大学新生的英语能力也成了问题[9]。大学新生的语法和词汇等基础能力太差,以至于大学不得不开设补习班,专门提高新生的英语水平,以适应专业学习的需要。
根据文部科学省公布的数据,如果改革继续执行,英语考试的难度将会显著提高。首先,改革直接加重了高中英语教学负担,因为各类民间考试并不是以高校招生为目的开发的,也不与《学习指导要领》挂钩。这就意味着高中教师除了要完成《学习指导要领》设定的教学目标,还要教授学生如何选择和应对五花八门的英语民间考试。其次,2020 年度除了招生考试改革,还是新《学习指导要领》开启之年。根据其要求,高中毕业时要掌握的单词量从以前的3000 个左右,增加到4000-5000 个单词;初中方面,则要求直接用英文授课;小学方面也把“外语(英语)活动”从目前的五六年级下调到三四年级,五六年级则直接明确要求课堂上要教单词以及简单的语法,还要评定学习成绩[10]。而在2020 年以前,小学英语教学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激发学生对英语的了解和兴趣,并没有实际进行单词讲授,也不进行考试和排名。在此基础上再大张旗鼓地进行改革,而现存的英语师资并没有相应增强,造成了一方面师资不足,另一方面难度增加、工作量倍增的窘境。特别是公立学校的英语教师压力陡增,很难在短期内达到新改革的要求。
二、日本高考英语新改革的语言经济学省思
日本2021 英语招生考试改革陷入停滞,实际上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语言测试问题,而是政府、机构、学校和考生之间围绕各自的投入和收益相互博弈的结果。“语言经济学”作为基于西方人力资本学说和教育经济学的一门新兴跨学科研究,可以对博弈的困局进行解析,探究如何实现语言选择和语言政策实施过程中的利益平衡和效益最大化。1965年美国经济学家马尔萨克(Marschak)首次提出:语言具有价值(value)、效用(utility)、成本(cost)和效益(benefit)等经济特性[11]。在我国的相关研究中,张卫国教授提出并分析了语言经济学的三个基本命题:“语言是一种人力资本,语言是一种公共产品,语言是一种制度”,并将其作为一个基本理论框架,丰富了国内的语言经济学理论[12]。在英语教学方面,任荣针对我国兴起的“英语热”,分析了英语学习的成本与收益,点明了人们选择学习某种语言的原因重点在于衡量社会成本和收益[13]。以下,笔者从语言的人力资本属性、公平和效率、产品属性、语言的投资与收益等四个方面,对本次日本的新英语高考改革的得失进行审视。
(一)改革的合理性:凸显了语言的人力资本属性
早期的语言经济学研究基于舒尔茨(Schults,T)的人力资本理论,明确了人力资源是通过投资形成的,在社会生产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奇西克和米勒(Chiswick & Miller)的一系列研究则肯定了语言能力投资对个人和社会的高回报率:他们以劳动经济学中的“人力资本收益函数”为基础,将收入的自然对数回归到一组解释变量中,通常包括受教育年限、劳动力市场经验年限、婚姻状况变量等,结果发现语言技能是影响移民收入的重要决定因素。假如将语言进行二分法,即分成熟练和不熟练两种,熟练组的收入大约能高出15%。在外国出生的人中,那些在家里说另一种语言但英语说得“非常好”的人比只说英语的人的收入少约10%,而那些英语说得只是“很好”的人,比只说英语的人的收入少近25%[14]。
本次改革的初衷是符合语言经济学理念的,即学生的个人语言发展与日本未来的经济增长是相互关联的。自民党教育改革小组负责人远藤利明(Toshiaki Endo)在关于将托福引入大学入学的辩论中发表的言论直接指出,“适应全球环境的技能是日本实现未来经济增长的关键之一”[15]。然而,随着日本国内越来越严重的“少子化”趋势,大学入学适龄人口骤减,伴随的是高等学校入学率的激增。在人人可上大学的“全入时代”,日本各大学对大学入学考试科目的要求逐渐放宽,导致日本大学生学习意愿下降以及中小学生学力不足。在一项针对私立大学中的调查中,大约8%的大学承认并未对学生的学力进行把关[16]。在这样的社会现实下,高校招生的选拔性功能势必严重削弱。
英语改革的动力主要来自日本国内经济产业界对于高质量人力资源的需求。近年来,在“安倍经济学”的主导下,日本积极推动广域经济合作,积极树立“自由贸易旗手”形象,以有利于在21 世纪国际秩序构建中占据战略主动。千禧年以来的世界,全球化对国家教育体系的主要影响是深远的。不参与这一变化的国家和地区会失去对世界经济的重要性。某些工作的竞争也从国家内部转移到了国际层面,从而影响到了教育。全世界的教育,特别是在高度工业化的“学校社会”中,越来越多地受到全球对“课程、教学和管理的基本教育活动”形成的影响[15]。也就是说,英语在国际贸易和科技合作中的价值,体现在促进经贸交易、知识传播和文化沟通等方面,有效降低了各语言群体间经济运营的成本。日本语言教育学者真砂熏指出:新改革所谓要培养“世界通用的,具有沟通能力的人才”,实质是“经济产业界对教育界提出的要求”,这要求学校特别是大学能够提供企业全球化环境下“能使用的人才”[17]。
(二)民间考试的引入:外语教育的公平-效率失衡
公平和效率作为经济学中的一组对立概念,在大学入学考试这样大规模的考试中,往往难以做到两者并重。从本次改革的动机和对社会的影响来看,它有利于提高劳动力素质,也符合语言习得规律。然而,具体的实施过程却给广大考生带来极大压力和不公平感。
不可否认,民间英语考试本身就有着强烈的市场经济特色和应试特征,大部分的考生也免不了考试前选择购买备考资料和培训课程,或者多次参加考试“刷题”。但这并不是改革遭遇挫折的主要原因,而是改革制度设计和实施过程中的不公平造成的。日本家庭对于英语学习普遍非常重视,因而对教育的公平性非常在意。但改革单方面加重了个人外语教育的成本负担,加剧了考试的复杂性和机会不平等,而日本政府并没有制定有效措施进行平衡,对高校是否采用民间考试结果“仅做建议”。而事实上,整个日本社会都在从二战后创造的“平等神话”中逐渐走向城乡差距、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的通道中。近年来,日本社会逐渐发生变化,经济长期低迷,收入差距拉大,“终身雇佣制”“年功序列工资制”发生动摇,中产阶层分化并向下流动的趋势日益显著。日本正在从“一亿总中流”(即全民中产)社会走向“格差社会”[18],即一种具有严密阶层之分,不同阶层之间经济、教育、社会地位差距甚大,且阶层区域固定不流动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经济背景下,挑战教育公平的改革必然遭到严厉的批评和抵制。
总之,在追求改革效率的同时,也要为其他价值选择留有合理空间,以确保教育改革和发展的公平性、包容性。语言规划者应当提前统筹考虑政治和经济目标,同时调查了解民众的态度和行为,依此制订的政策才能具有较大的成功保障。
(三)公立学校衰落:外语教育的产品属性偏离
公共产品是指不因一个消费者的消费而降低其他消费者对该物品消费水平的物品[19]。商品只有满足市场的需求才能使其价值得以体现。而当下日本民众学习英语的需求和政府的语言教育产品供给之间,出现了明显的偏离,这是改革遭遇的内源性挑战。自20 世纪80 年代开始的日本公共教育改革使得公办小学和初中辅导费逐步增加,高收入家庭子女就读私立初中的比例也有所上升。这导致了家庭财富对孩子学业能力差距的扩大。21世纪初小泉政府上台执政之后,基于新自由主义经济理念,放宽了大学的准入门槛,在高等教育领域私人资本的占比也不断增加。
奇斯威克[20](Chiswick)的最优教育模型解释了语言投资的过程:假设语言人力资本的投资量取决于人们的理性行为,即每个人对投资的期望是最大化他的经济福利,很显然,对语言人力资本投资的均衡取决于供需关系。商品数量(横轴)相对于市场价格(纵轴)而改变的敏感度,其比率称为价格弹性。如果市场对语言类商品的需求对于价格存在需求刚性,那么即使语言类产品的价格大幅上扬也不会导致购买数量下降,或者转而购买其他语种的同类产品或者服务。反过来,市场价格猛跌对于需求的效应也不会产生很大的正面影响。
结合图2 分析,外语考试作为大学入学统一考试的三个必考科目之一(另外两科为日文和数学),显然具有刚性需求的特征。也就是说,价格的上涨也无法导致购买数量显著下降。此外,外语的公共产品性质,使得外语的消费和使用具有非竞争性和非排他性的特点。这意味着需求曲线在价格-数量坐标上基本呈垂直状。我国学者张卫国也指出,语言具有很强的网络外部性,并且与语言的公共产品性质“相互强化”[12]。这给外语教育的启示是,要想提高对某语种的需求,就必须投入更多的语言教育公共产品资源。
图2 语言类产品供求曲线的移动,
然而与之矛盾的是,在日本仅仅依靠公立教育体系所能提供的语言教育是远远满足不了需求的。首先,预算问题一直是近年来教育改革无法回避的问题。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2018 年发布的数据显示,日本在小学至高等教育机构的学生人均支出占国内生产总值(GDP)的比例仅为4.1%,而经合组织国家平均花费5%GDP 用于小学至高等教育。在小学和中学上的支出仅占日本GDP 的2.7%,而经合组织的平均水平为3.5%[21]。其次,20 世纪80 年代开始的面向21 世纪的教育改革也对教育体系进行了变革,以便将权力和责任转移到学校。但义务教育中政府的公共财政职责不断退出,导致公立学校教育质量滑坡,教学时间大幅减少。2020 财年日本债务总量达1182 万亿日元(约8.3 万亿美元),为GDP的2倍,在主要发达国家中最为严重[22]。在这样的整体经济状况下,对于教育改革的经济投入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四)影子教育发达:外语学习的成本-收益错位
在语言经济学的宏观层面研究中,成本-收益分析法被广泛地用于测度一国采用某语种为官方语言(或外语)时所涉的成本和效益。格林(Grin)表达了语言在部分情况下对工资溢价的贡献,考察了“语言和经济过程相互影响”的方式,并通过参考一个国家的GNP,将语言知识与个人和州一级的更高收入联系起来[5]。在微观层面,语言技能与劳动收入之间存在密切关系,个人语言技能被认为是“一种有助于经济繁荣的能力”,一种能积极影响公民就业能力的人力资本[23]。外语学习的个人成本取决于学习该语言所花时间、学费、学习用具和资料费以及学习期间所放弃的收入。个体掌握的语言种数越多、语言技能水平越高,个体获得的收入越高,同时在劳动力市场上具有更大竞争力,可以获得更多就业机会。这为日本“学习塾”(即影子教育)的高度发达提供了基础。
日本素以“教育立国”闻名于世,也因长期高度依赖影子教育的印象而备受争议。日本家长对孩子的学习成绩有着强烈的期望,学生追逐名校成风。具体在英语教育方面,日本一直是“精英主义”盛行,两极分化严重。日本公立学校普通高中英语水平相较私立高中和特色高中(Liberal Arts High school)差距显著。虽然政府采取了多种措施,想要缩小差距,但公立学校的英语教育仍然举步维艰[24]。因此,家长习惯于在经济能力允许下,大量参加课外培训班(塾)。佐藤俊树在《不平等社会日本》一书中明确指出,教育费、私塾等教育费用的上涨让一些低收入家庭难以承受[25]。因此日本国民对于外语教育的成本增加是非常敏感的。
然而,由于日本经济长期处于低迷状态,再加上金融危机的影响,雇佣形势和就业市场情况发生了深刻的变化。“零工经济”“非正式雇佣”以及就职后辞职再找工作的“二次毕业生”的人数急剧增加,被称为就业的“冰河期”。因此,年轻人的就业动陷入严峻的境地。在语言经济学视野下,学生在英语学习中会不自觉地衡量投入成本与预期收益。如果投入成本较高而预期收益不足,势必影响个人语言学习的内在动力。本次英语社会化考试改革一旦全面施行,将会对学习者个人造成额外成本,但又并不能保证学习者毕业后获得个人所期待的就业岗位和收益。入大学前“影子教育”的高昂成本和毕业后就业市场“冰河期”的无情现实对考生造成了严重的心理落差,以致外语学习的投入与产出出现了严重的错位,这也是改革遭到抵制的最根本原因之一。
三、语言经济学视野下的我国外语高考制度改革
2014年,国务院颁布《国务院关于深化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的实施意见》,强调了外语科目将实行社会化考试和一年两考。接下来的几年,我国先后启动了在沿海地区的几轮试点,但到今天为止并没有进行全国性的推广。从语言经济学角度思考,参考日本招生考试英语改革的教训,应当防范社会化考试潜在的风险性,继续英语社会化考试探索,重点建立符合我国国情的统一测试标准,对高考英语成绩的要求按高校和专业的具体需求而设,尝试外语公共产品和民间资本的创新利用,走出符合我国国情的外语高考改革路线。
(一)重视语言的人力资本属性,正视语言的资本价值
提升人力资本的核心是教育投资,而语言学习也是教育投资的一部分。作为个人投资,语言学习能带来短期利益(如更高的薪水、津贴等)。对于整个国家来说,则能带来长期利益:产品更容易进入国外市场,企业更容易进行贸易,国家文化、软实力更容易得到宣扬等[26]。语言是典型的规模经济,某种语言的使用者越多,使用范围越广,该语言具有的交际价值越大[27]。2016 年,欧盟议会委托编写了一份题为《欧洲多语言战略的效益和成本》的报告,其核心观点是:多语是语言市场所需要的一种技能,而英语在欧洲劳动力市场具有无可争议的经济价值。2016 年的另一项研究则利用加拿大人口普查的数据,探讨了不同语言(英语、法语和“其他”)在工作场所的使用情况,发现母语为法语的人从使用英语中获益匪浅,英语母语的人从使用法语中获益较低,这也证实了语言的经济价值具有差异性[28]。
英语与全球商业的联系及其在全球经济市场中的作用意味着它实际上可以被视为促进国家利益的一种手段。由于中国自身的经济发展特点,自从改革开放以来,涉外经济一直扮演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广义的外语作为涉外经济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为涉外经济活动提供了语言保障。直到今天,中国国民经济对涉外经济的依存度依旧不可忽视。近年来,随着我国经济水平的提高,文化自信的空前提升以及素质教育改革深化,国内关于取消英语学科的必修课地位、降低高考英语分值等呼声屡见不鲜。不可否认,国内的英语教育是“内卷”比较严重的科目,但从国家经济发展水平和开放程度看,如果将英语视为一种“全球语言”,那么它就仍然具有学习的必要性。
(二)认识高考的效率优势,防范潜在的风险性
从经济的角度考虑,引入社会化考试本身就是引入市场的力量,但是基础教育的性质和高考具有的社会影响力又要求必须由政府来主导。那么,如何梳理好政府、社会考试机构和高校的关系就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鉴于我国国情,政府居于主导地位,政府有关管理部门需要制定符合国情的外语能力测试标准,这是保证引入各种社会考试测试公平和有效的唯一途径。日本文部科学省并没有开发出基于本土的统一量表,而只是简单地将各民间英语考试成绩统一对接为CEFR等级,造成了个别社会化考试主动退出以及考试成绩认定权威性受到质疑的结果。我国学者韩宝成认为,引入国外量表存在“国情局限会导致本国不同的英语能力考试无矩可循”[29]。我国学者已经于2018年开发了《中国英语学习能力等级量表》,有利于避免类似的困境。
要防范社会化考试对高中本身的教学体系造成干扰。不论是欧美的雅思(IELTS)、托福(TOETL),还是日本本土的英语检定考试(EiKen),社会化考试及其培训都具有明显的应试特征。为了取得满意的成绩,不少学生也免不了会参加各种针对性的考试培训,这些都会对校内的英语教学和管理产生干扰。2018 年3 月,日本政府宣布要引入民间英文考试,GTEC 作为指定的民间考试之一,就吸引了126 万名中学生报考。有高中英文老师表示,多次有民间考试机构的销售人员跑来推销模拟试题和App,年费大约5000日元(约合人民币244元)不等。
(三)围绕语言资本的交际价值,学习目标和应考目标“按需而定”
语言的经济价值主要在于交流和信息沟通。因此首要解决的问题应当是实现英语课程学习目标与应考目标的统一,即回归语言的交际价值。回顾近三十年来的日本英语教育改革不难发现,提升英语交际能力是其一以贯之的目标。但是并没有证据表明日本学生的交际能力是否有实质提升。日本英语改革已经到了需“从根本上加以重新思考”的时候[9]。我国也有类似的情况。在中学的英语课堂中,语法和翻译、阅读和词汇仍然是教学的重点,重视听说交际教学法的改革往往流于形式。
按照经济学规律,需求决定市场和价值。高考的本质目的是为高等学校选拔人才。换句话说,对考生英语能力的要求是因校、因专业而异的。高校应具有相对的自主权,各院系也应根据人才培养的实际需要对英语成绩进行加权或降低权重处理。考试要能够全面考查学生是否具备报考专业的综合语言运用能力,真正把教师和学生从千篇一律的过度教学和无效教学中解放出来,把重心放在培养学生运用英语获取信息、理解语篇、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四)坚持语言的公共产品属性同时,探索公私产品的创新互补
语言作为一种产品,具有明显的公共产品的特性。根据公共产品理论,完全的私人供给或政府供给往往达不到整体消费者对语言教育这种准公共产品的真正需求,而是需要政府和私人的合作供给。自新世纪以来,日本的教育改革理念出现了“小政府、竞争化、私有化等新自由主义风向”[12],政府角色逐渐从主导变为监督和建议。在政府领导的权力下放改革中,国家政府减少了对地方政府的补贴和转移支付,以至于改革后国家支付公立小学和初中教师的工资从二分之一下降到了三分之一。随后近二十年来出现的师资问题,是与政府的投入达不到现实的要求密切相关的。当下,日本全国的公立学校英语师资数量和水平大大低于国民的期望,客观上根本达不到新改革的要求。而整个2021 改革中并没有提到任何加大外语教育投入、充实教师队伍数量、提升教师素养等提升公共产品质量的实际措施,而仅仅将高校招生考试委托给了民间考试,变相地将改革的成本转移到了考生和现有一线教师的身上。此外,提高教育公共产品供给的可能途径还可以通过利用社会考试和培训机构,作为学校教育的有效补充,形成学校教育和“在线教育”创新互构的态势。特别是线上课程可以为农村地区的考试报名和培训提供便利。政府只需要较小的成本负担,就可以借力线上课堂和社会考试机构,帮助学生降低考试的培训和报名成本。
四、余论
语言是复杂的现象,需要多学科共同研究。教育是复杂的学科,在教育领域内,始终存在着诸多学说、观点与主张。聚焦于语言教育的问题本质上呼唤多学科的共同研究。借助语言经济学工具分析,2021年日本高考英语社会化考试的探索和停滞给我国的外语高考改革带来了正反两方面的经验。今后我国的英语社会化测试改革也可从语言和经济的复合角度探讨英语类测试的风险性问题,结合各方收益的博弈来分析学生及学校对于考试的选择所反映的测试效用等问题。目前我国多个沿海省份已经实施了英语高考一年多考、降低分值等改革,但这远远不等同于实现了社会化考试。实现招考分离、兼顾效率和公平的改革措施依然任重道远。在当今世界的大部分非英语国家,学习英语都被认为是一种具有现实价值的人力资本投资。可以说学习英语的必要性是客观存在的。当下核心的问题是如何更科学高效地学习,更高效准确地测试,而不是讨论其学科“地位”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