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与苏曼殊的交往
2022-11-15张家康
□ 张家康
陈独秀
苏曼殊年轻时
陈独秀和苏曼殊相识于日本,二人意趣相投。苏曼殊虽一生短暂,但交友广泛,而知己者算来却屈指可数,陈独秀乃当之无愧的一位。苏曼殊的颓废、浪漫、好学,以及率性而为的诗人气质,给陈独秀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以至晚年念及,仍有动情之处。
志同道合,相识相知
1902 年冬,陈独秀与苏曼殊等在日本成立青年会,由此成为心心相印的朋友。这年,陈独秀二十四岁,苏曼殊十九岁。
在苏曼殊结交的众多朋友中,陈独秀与他关系最为亲密。1935年,柳亚子曾在一首七绝中写道:“名扬画虎惜行严,孤愤佯犯有太炎,要忆囹圄陈仲子(时陈独秀被关押在南京老虎桥监狱),曼殊朋友定谁贤。”作为苏曼殊朋友的柳亚子说得十分直白,即在苏曼殊的朋友中,陈独秀是最贤俊的。
次年3 月,陈独秀因不满清廷派来的学监的管制,和邹容、张继等强行将辫子剪掉。这下捅了娄子,日本警视厅对陈独秀等发出通缉令。他躲过敌人的追捕,由日本回到中国。回国后,他又在安庆藏书楼发表辞情激昂的演说,倡议建立国民同盟会,旨在宣传对外反帝、对内铲除国贼。他因此声誉鹊起,有“皖城名士”的美称。
章士钊
后来,陈独秀应章士钊之邀来到上海,二人共同创办《国民日日报》,这是继《苏报》后又一份鼓吹革命、号召排满的激进型报纸。不久,苏曼殊也辗转来到上海,找到《国民日日报》,并与陈独秀住在一起。二人情趣相投,都以救国救民为神圣职责。章士钊、陈独秀都十分喜爱苏曼殊,《国民日日报》在他未来上海之前,便发表了他的两首诗:
一
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着浮身。
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
二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苏曼殊出生于日本横滨,五岁回广东原籍,十二岁去上海姑母家,十六岁又回日本横滨,尽管他聪慧伶俐、洋溢诗情,但耳濡目染的语言环境,使他不谙韵律,写不出一首好诗。在日本时,他曾师从章太炎学诗,却因时间短促而作罢。陈独秀是个杰出的诗人,他的诗作散见于当时的报刊上,受到时人高度评价。苏曼殊便请陈独秀教他写诗。陈独秀谈起这段往事时说:
曼殊自幼没有好好读书,但他是个绝顶聪明人,是个天才。初到上海的时候。汉文的程度实在甚不高明。他忽然要学作诗,但连平仄和押韵都不懂,常常要我教他。他做了诗要我改,改了几次,便渐渐能做了。
此时,苏曼殊的《呜呼广东人》和《女杰郭耳缦》等作品也在《国民日日报》发表。他的诗文很受读者喜爱,这让他更加坚定了用汉语写作的决心。
苏曼殊视陈独秀为“畏友”
苏曼殊酷爱法国文学,尤其是小仲马的《茶花女》,可谓百读不厌。当时国内已流行林纾翻译的文言体《巴黎茶花女遗事》,苏曼殊读后并不满意,计划重新翻译《茶花女》。这一消息传出后,立即在读者中引起反响,许多人都翘首盼望新译本《茶花女》问世。
陈独秀也读过林纾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他和苏曼殊有同感。但陈独秀认为在法国文学中,唯有雨果的《悲惨世界》最具时代特征,于是他劝苏曼殊与其译小仲马,不如译雨果,那样更具社会意义。同时,他还表示愿意助其一臂之力。苏曼殊答应了陈独秀,开始翻译《悲惨世界》,并在《国民日日报》上连载。
陈独秀参与了这项工作。多年后,他们共同的朋友柳亚子曾回忆道:“字句间为他指点、修改不少。这时曼殊的汉文根基极浅,文字亦不甚通顺,仲甫隐然是他的老师。曼殊的汉文才力可讲为仲甫所启发。此后,仲甫与曼殊时在一起,常以文字相往来,过从极密,而曼殊受益亦不少。这样曼殊就因仲甫的影响,而启示了自己的天才,成为一个超绝的文人了。”这种亦师亦友的关系,令苏曼殊十分感动,他将陈独秀称为“畏友”。
他们所译的《惨社会》,即《悲惨世界》,曾有“首译雨果作品”之称,但客观地说,译文有乱添乱造之嫌,没有忠实于原著。尤其是译文自第七回起,凭空编造了一个故事,故事男主人公取名为“明白”,字“男德”,谐音“难得明白”,其他人物如范桶谐音“饭桶”,吴齿,字“小人”,谐音“无耻小人”等,无不鲜明表达他们强烈的爱憎之情。应该说《惨社会》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译作,而是借用雨果原著中的一些人物和故事,并将它们置于晚清社会这一时代背景下,这集中凸现了苏、陈爱憎分明的个性。
他们借书中主人公男德之口,说出这样的话:
“那支那国孔子的奴隶教训,只有那班支那贱种奉作金科玉律;难道我们法兰西贵重的国民,也要听那些狗屁吗?”“世界上物件,应为世界人公用,哪注定应该是哪一个人私产吗?”“我看世界上的人,除了做工的,仗着自己本领生活,其余不能做工的,靠着欺诈别人手段发财的。哪一个不是抢夺他人财产的蟊贼呢?”
难怪章士钊读后,自然想到陈独秀“所怀思想,尽与此相同”。毫不夸张地说,男德身上深深铭刻着苏曼殊、陈独秀的思想印记。
《惨社会》一直在《国民日日报》连载,刊至第十一回时,《国民日日报》停刊,苏曼殊借机离开报社,翻译工作也中途停下。镜今书局的老板陈兢全看好这本书,很想出单行本,他对陈独秀说:“你们的小说没有登完,是很可惜的,倘若你们愿意出单行本,我可以担任印行。”于是,陈独秀便开始对译作进行整理和润色,并从第十一回译至第十四回。1904 年,镜今书局出单行本时,将书名改为《惨世界》,署名“苏子谷、陈由己(陈独秀笔名)同译”。后来,镜今书局倒闭,该书由东大陆图书译印馆再版。
二人唱和之作尽显友情
苏曼殊之所以撂下未译完的书离开报社,究其原因,是不满报社的烦人事务和无聊的权力争夺。尽管陈独秀一再挽留,他还是执意周游四方。临行前,他给陈独秀留了两首诗,其中一首为:
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苏曼殊带着无尽的伤感开始了全新的漫游生活。他在香港短暂停留后,又去惠州落发为僧,接着游历了暹罗(今泰国)、锡兰(今斯里兰卡),后又经长沙来到南京。
1906 年夏,他应刘师培之邀来芜湖皖江中学任教,在这里又意外遇见陈独秀,两人欢乐相处,并于暑假同去日本。日本之行引来一段饶有兴味的故事:当他们由日本乘船回国时,闲来无聊,便海阔天空地扯起山海经。苏曼殊津津乐道,炫耀起自己在日本结交的女友。
陈独秀知道苏曼殊的急躁性情,便有意挑逗他,故而充耳不闻,佯装不信。苏一再解说,陈独秀还是摇头,最后苏曼殊急了,突然跑进舱内,捧出女友的众多发饰给陈独秀看:“仲甫,这可是真的呀!”说着便失声痛哭,并把发饰全部抛向大海。
1938 年,陈独秀流寓江津时,向前来拜望的友人台静农述及此事,还忍俊不禁,并能完整背诵出当时因此而写成的诗作——《偕曼殊自日本归国舟中》:
舟随番舶朝朝远,魂附东舟夕夕还。
收拾闲情沉逝水,恼人新月故湾湾。
1906 年,苏曼殊完成《梵文典》的撰述。梵文是古代印度语言文字,很少有人能够读懂。苏曼殊是在游历暹罗时,师从一位长老所学,并由此进入印度古典文学和佛学的新天地。他的《梵文典》出版后,立即在学术界引起反响,朋友们纷纷致贺,章太炎、刘师培都为之作序,陈独秀亦写了一首贺诗:
千年绝学从今起,愿罄全功利有情。
罗典文章曾再世,悉昙天语竟销声。
众生茧缚乌难白,人性泥涂马不鸣。
本原不随春梦去,雪山深处见先生。
1909 年1 月至8 月,他们同住东京清寿馆。此时,苏曼殊正与乐伎百助眉史相爱,可是自从他芒鞋破钵、皈依佛门后,便常常在灵与肉、佛与魔的冲突中挣扎苦斗,陷入难以言喻的矛盾中。
剃发后的苏曼殊
于是他写下《本事诗》十首,向老友袒露凄苦无奈的心境,诗中有“我亦艰难多病日,那堪重听八云筝”“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等句。陈独秀写下《本事诗》唱和之作,劝慰苏曼殊应该勇于面对爱情,诗中有“一柱一弦亲手托,化身愿作乐中筝”“相逢不及相思好,万境妍于未到时”等句。这是他对苏曼殊的劝慰,更是他对爱情富有哲理的思考。
1908 年秋,陈独秀、苏曼殊二人都从日本回国。陈独秀因长兄病逝而赴沈阳,苏曼殊到上海几日后赴杭州。当陈独秀料理完长兄的丧事再到杭州时,苏曼殊已去爪哇,两人未得相遇。陈独秀因此而心生感慨,怀念起昔日与自己同甘苦共患难的朋友,并作诗《存殁六绝句》,回忆同那些已故和健在的朋友共同经历的沧桑岁月,其中有一首思念苏曼殊的绝句:
曼殊善画工虚写,循叔耽玄有异闻。
南国投荒期皓首,东风吹泪落孤坟。
(存为广州曼上人,殁为同邑葛循叔)
陈独秀在诗中思念健在的苏曼殊和已故的葛循叔。“上人”是对僧人的敬称,所谓“广州曼上人”即“广州苏曼殊和尚”。“曼殊善画工虚写”“南国投荒期皓首”两句,是他称赞苏曼殊的画虚实相生、淡浓相间,有着朦胧含蓄的艺术境界,同时又为苏曼殊当年虽游南亚诸国,而最终未往印度朝圣所遗憾。他将《存殁六绝句》抄寄给苏曼殊。该诗曾响绝当时,以至20 世纪50 年代,周恩来与章士钊相聚忆及往事时,章仍能一字不误地背诵。
1913 年二次革命爆发,苏曼殊和陈独秀在上海短暂相会,一个要去日本江户省亲,一个要去安庆投身讨袁革命。两人在黄浦江畔互道珍重、握手作别。苏曼殊诗赠陈独秀《东行别仲兄》:
江城如画一倾杯,乍合仍离倍可哀。
此去孤舟明月夜,排云谁与望楼台。
去路迢迢,前程难料。陈独秀将与挚友别离,心中满怀依依惜别之情,当即作诗《曼殊赴江户余适皖城写此志别》,赠苏曼殊:
春申浦上离歌急,扬子江头春色长。
此去凭君珍重看,海中又见几株桑。
“扬子江头春色长”表达了陈独秀对所投身的事业充满战斗的激情和必胜的信念。“此去凭君珍重看,海中又见几株桑。”是他叮嘱苏曼殊到日本后,不要忽视世事风云变幻。
二次革命的烈焰刚刚燃起,便被袁世凯扑灭,其爪牙对陈独秀发出通缉令,陈独秀不得不出走安庆来到上海。次年7 月,他又来到日本,协助章士钊创办《甲寅》期刊。而此时的苏曼殊正有着文学创作的冲动,他尝试写作了短篇小说《绛纱记》,发表在《甲寅》上。不久,《甲寅》随章士钊和陈独秀迁到上海,而苏曼殊仍在日本。章士钊和陈独秀都为《绛纱记》作了序。
《绛纱记》叙述了四对恋人的感人故事,小说宣扬爱情至上的思想,以悲剧为结局。章士钊和陈独秀都认为该小说深受英国作家王尔德的影响,不愧为一部杰出作品。陈独秀的序说,苏曼殊描写的这个故事,合理安排了死与生在这篇小说中的位置,从而提出了死与爱,究竟什么是人生最终结果的问题。
陈独秀悲叹友人早逝
苏曼殊由日本回到上海时已疾病缠身,虚弱不堪。这时,陈独秀正在上海创办《新青年》。苏曼殊患有多种疾病,胸痛、痔疮、痢疾和肠胃病的煎熬使他痛苦不堪。他疲乏至极,似有不祥预感,他在致友人的信中甚至伤感地说:“人事固多变,恐后此终无再见之日。”
他是一个充满激情和爱心的人,生命之火便是为永恒的爱情而燃烧。他在病中完成第三篇短篇小说《碎簪记》,陈独秀将它在《新青年》上连载三期。这依然是篇凄婉悱恻的爱情小说。陈独秀为之作后序,认为苏曼殊叙述的爱情悲剧,是“人类未出黑暗野蛮时代”“社会恶习”,是对“个人意志之自由”沉重压迫的必然结局。“今曼殊造《碎簪记》,复命余叙,余复作如是观,不审吾友笑余穿凿有失作者之意否邪?”陈独秀毕竟有政治眼光,从苏曼殊所营造的悲剧氛围中看出社会压抑、摧残个性的悲哀,并以此呼唤人性复苏,张扬个性的解放。
1917 年1 月,陈独秀到北大任文科学长。苏曼殊闲来无事,常去陈独秀和刘半农家走动,他们的夫人高君曼和陆灵素都知道苏曼殊爱吃甜食,每次来时,她们都精心制作八宝饭款待他。
5 月,苏曼殊的病情不见好转,他卧床不起,愈发憔悴。之后他苦熬不到一年,死亡之神降临了。1918 年5 月2 日,苏曼殊病逝于上海广慈医院,年仅三十五岁。
老友陈独秀发出悲切哀叹:“曼殊眼见自己向往的民国政局如此污浊,又未找到其他出路,厌世之念顿起,以求速死。”
在清末民初那个风雨如晦的历史环境中,苏曼殊孤傲、忧愤的个性,决然不能为社会所容纳。于是,他不僧不俗,亦僧亦俗,常常狂言奇行,甚至刻意摧残自己的身体。可以说,是社会的恶势力逼迫他走上佯狂的弃世之途,是那个时代吞噬了他才华横溢的年轻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