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震宁：让阅读成为奋进新征程的动力源泉

记者丨张艾宁

他的一生受益于阅读，他亦想让阅读泽被更多的人。

在韬奋基金会理事长、著名出版家聂震宁近50年的工作生涯中，“推进全民阅读”无疑是其举足轻重的建树之一。

作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十届、第十一届、第十二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从2003年到2017年的15年时间里，聂震宁共提出过70份提案，其中多是与“全民阅读”相关的。如2007年聂震宁首倡《关于在全国开展全民阅读活动的建议》，2012年他提出将城市阅读指数纳入文明城市指标体系的建议，2013年提出设立我国全民阅读节的建议，2017年提出在我国中小学开设阅读课的建议等，让聂震宁成为名副其实的“全民阅读第一提案人”。

不仅如此，多年来，聂震宁身体力行、知行合一。他积极组织韬奋基金会开展多样的图书捐赠活动，年捐赠额超5000万码洋；建立若干与全民阅读相关的二级工作机构和专项资金；以全民阅读推广人的身份撰写《阅读力》《阅读力决定学习力》《阅读的艺术》《爱上阅读》等阅读学专著；积极参与全民阅读活动，每年主讲的全民阅读讲座达四五十场……杖国之年仍意气高昂。

每每深究其缘由，聂震宁的思绪都会飘向60年前：“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没有多余的钱买书，母亲爱读书，常常去县图书馆借书，但她白天工作很累，晚上看一下书就得去睡。上小学的我就把书拿来自己看，也不管是什么书，觉得都好看，一部一部就这么看下来了。后来上了初中，学校有图书馆，藏书非常丰富，我在那里读了各种好书。再后来去农村插队，当了七年知青，跟‘插友们’热衷借书而读，大多是经典著作。”

窘迫的环境、昏黄的灯光与书交错杂糅，构成了这段似梦境般的回忆，而梦境最深处，是那个羸弱少年对知识的无尽渴求。

聂震宁随家从故乡南京迁徙到广西，后来又北上至北京，跨越祖国南北，事业蒸蒸日上，对阅读的热爱始终未减。他的一生受益于阅读，他亦想让阅读泽被更多的人。

全民阅读16年：从知之不多到知之甚多

《出版人》：2006年以来，在中宣部等11部委的共同倡导下，全民阅读活动在全国各地蓬勃发展。回顾过去16年，您觉得“全民阅读”呈现出怎样的变化趋势？

聂震宁：印象深刻！2006年中宣部等11部委提出了全民阅读的倡议。当时我有一点惊讶，我在想怎么会是“倡议”？我认为全民阅读应该提出“要求”。不过我很快就理解了，毕竟阅读是个人的事情，这样的倡议更加贴近人民群众的实际需要。但是我总感到不满足。

因此，在2007年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十届全国委员会第五次会议上，我作为全国政协委员，起草了一个提案，叫作《关于在全国开展全民阅读活动的建议》，邀约了含我在内的31名政协委员联署提交。我们这个提案不只是建议开展全民阅读，而是建议开展全民阅读活动，而且是在全国范围内开展。我希望把全民阅读活动做成一种有组织、有形式、有内容的文化样式。当时这个提案提交后，不少媒体予以高度重视。在那之后，全国政协委员提了不少关于全民阅读的提案。我自然每一次会议都会提出两三个关于全民阅读活动的提案。

当时对于全民阅读，社会上有各种各样的议论，有一些声音对全民阅读不甚了解，甚至是有困惑，认为读书是个人的事情，不需要专门提倡或专门设立节日。事实上我们之所以提倡全民阅读，是因为多年来国民阅读状况不理想，提倡全民阅读、设立读书日，是希望通过一种形式来提醒大家多读书。

总的来说，这16年的发展可以分为两个阶段，以2012年党的十八大为节点。党的十八大前，全民阅读已经得到很好的推广，阅读成为很多爱书人士的共识，成为很多家庭的生活习惯，一些社会组织积极参与，一些地方积极开展全民阅读活动。我们出版界也认识到全民阅读是我们的责任所在，主动开展各种阅读活动。比如说2007年，第十七届全国图书交易博览会在重庆举办，会议期间举办了一场论坛，主题为“社会发展与阅读”。我作为中国出版集团总裁，在论坛上做了题为《全民阅读与我们》的演讲，这里的“我们”就是指出版业。演讲中我指出，国民阅读状况不好，需要问责社会；推进全民阅读，出版业责无旁贷。

次年，在郑州举办第十八届全国图书交易博览会，我带领中国出版集团首创“读者大会”，助力全民阅读。大会邀请当地读者跟作家、学者、出版人交流。会议盛况远远超出事前的预料。“读者大会”这个项目最初由中国出版集团负责，现在已经成为全国图书交易博览会组委会的常设项目。

从那以后，很多出版社都开始搞各种各样的读者活动，出版业的读者活动成为全民阅读的一部分。此外，许多实体书店对全民阅读的推广也做出了很大贡献，包括新华书店和民营书店，书店的阅读活动总是创意迭出，给读者以惊喜，提供了良好的阅读服务。

可以说，在2012年党的十八大之前，这些社会性的阅读推广活动已经形成规模，具有了向更广范围发展的趋势。

《出版人》：党的十八大之后，全民阅读呈现出怎样的新气象？

聂震宁：党的十八大可以说顺应了时代趋势，在党的十八大报告中历史性地写入“开展全民阅读活动”，作为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一项重要举措，把“全民阅读活动”提升到了国家战略的高度。

此后，在2014年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倡导全民阅读”。2015年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倡导全民阅读，建设学习型社会，提高国民素质”。这里有一个细节。2015年政府工作报告起初提出的是“倡导全民阅读，建设书香社会”，发表时把“建设书香社会”改成了“建设学习型社会”，证明后来“书香社会”的提法是很慎重的。

2016年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到“倡导全民阅读，普及科学知识，提高国民素质和社会文明程度”，2017年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大力推动全民阅读，加强科学普及”，可以看出，人们对于全民阅读的作用有了更为全面的认识。

2018年、2019年政府工作报告中继续提出“倡导全民阅读，建设学习型社会”和“倡导全民阅读，推进学习型社会建设”。2020年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倡导全民健身和全民阅读，使全社会充满活力、向上向善”，因为疫情袭来，使得我们坚持生命至上，但也不能忘掉全民阅读。2021年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推进城乡公共文化服务体系一体建设，创新实施文化惠民工程，倡导全民阅读”。2021年3月11日，十三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表决通过了“十四五”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的决议，规划中明确提出“深入推进全民阅读，建设‘书香中国’”。因此，2022年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深入推进全民阅读”，表述力度进一步加大。

令我们尤为记忆深刻的是，2019年8月21日，在甘肃调研的习近平总书记到读者出版集团有限公司考察时指出“要提倡多读书，建设书香社会，不断提升人民思想境界、增强人民精神力量，中华民族的精神世界就能更加厚重深邃”,将全民阅读的重要性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高度。同时，这段话也揭示出全民阅读的一个重要目标，那就是建设书香社会。

纵观全民阅读16年来的发展变化，不同时期的全民阅读有不同的特点。党的十八大以来，对全民阅读的倡导与国家、社会发展的重点工作紧密联系起来，受到各级党委、政府的高度重视，社会各界对全民阅读的理解从知之不多、知之渐多到知之甚多，对它的认识也是由表及里、由近及远、由浅入深，是一个认识不断深化的过程。

《出版人》：“建设书香社会”与前面提到的“建设学习型社会”有哪些本质上的不同？

聂震宁：所面对的群体目标不同。学习型社会更多面向的是参与社会活动的人，学习是有具体任务和具体目标的。但是学龄前儿童、离退休人员和其他未参与社会活动的人还要不要阅读？当然要，尽管他们还没有参与或已经离开社会活动的环境，但仍然要以读书为荣，以读书为乐，让读书成为人们的一种生活方式。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什么是书香社会？书香社会从社会的阅读景象来看，那是人人爱读书，处处有好书，时时飘书香；从阅读的目的来看，那就是读以致知、读以致用、读以修为、读以致乐，人人知书达理甚至知书达礼，国民素质和社会文明程度就能得到很大提高。

了解新时代，以“奋进新征程”

《出版人》：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近年来，“阅读新时代，奋进新征程”的提法也越来越广泛，在您看来，“阅读新时代”有着怎样的内涵？

聂震宁：我认为，“阅读新时代”包含两个层次：第一个是指我们在新时代条件下的阅读。进入新时代以来，出版业积极响应时代的要求，主题出版成绩突出，成为新时代最具特点的阅读。第二个是阅读新时代。意味着广大读者要通过阅读，更好地认识、理解新时代，从而达到“奋进新征程”的目的。

我们对于新时代阅读的理解不能太狭隘。“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人站在山里，无法看到这座山的全貌，只有跳出这个环境，才能看得更清晰。“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阅读也一样，要以更宽阔的视角来看阅读新时代，才能知道新时代的核心意义在哪里、价值在哪里，从而形成更深刻、全面的认识。

总之，“阅读新时代，奋进新征程”这个提法很好，不只是一个口号，其实也是阅读目的和任务的一种指导，它指导我们既要阅读新时代的优秀书籍，让阅读成为奋进新征程的动力源泉，也要站在时代的高地上，通过广泛的阅读，以历史的、长远的角度来认识新时代，认识新征程。

《出版人》：在2022年政府工作报告中，对全民阅读的要求有了明显变化，即从“倡导全民阅读”到“深入推进全民阅读”，在实际工作中，全民阅读怎样才能达到更深入的要求？

聂震宁：全民阅读经过16年的发展，现在进入“深入推进全民阅读，建设书香社会”的阶段，这不是一般的号召，而应当落在更具体的工作上。其中，最重要的指标还是要落在社会文明程度和国民素质上，也就是我们说的“知书达理”和“知书达礼”。“理”是道理的理，意味着社会讲法制、人际交往讲规范；“礼”是礼貌的礼，以礼待人，这是书香社会理想的样貌。

《出版人》：多年来，您致力于做全民阅读的倡导者和推进者，除了作为政协委员多次提出与全民阅读相关的提案，和2008年首创“读者大会”，您还做了哪些阅读推广方面的工作？

聂震宁：在阅读推广方面，我们韬奋基金会也做了许多努力。韬奋基金会是1986年成立的，目的是继承、弘扬韬奋先生热爱人民、真诚地为人民服务，鞠躬尽瘁为人民创办新闻出版事业的优良传统。因此，在成立第二年便委托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设立韬奋出版奖，表彰优秀的出版发行工作者，让韬奋精神映照在当下。

2011年12月，我出任韬奋基金会第四届理事会理事长。当时面临着“如何让韬奋精神与当下出版业和社会需求更好地结合”的问题。韬奋先生的一个重要理念是“竭诚为读者服务”，这是出版人的责任和使命。因此，我们以“全民阅读”为抓手，在全国图书交易博览会设立全民阅读图书公益捐赠活动，坚持在每届书博会上为当地群众捐赠约1000万码洋的图书。如2012年在宁夏，2013年在海口，2014年在贵阳等，这项活动已经成为每届书博会的重点项目。

此外，韬奋基金会专门设立了一个部门负责图书捐赠业务，创建“全民阅读图书捐赠项目”，为出版单位和受助单位搭建资源整合的图书捐赠平台。10年来，基金会已联合全国300余家出版单位，向全国31个省（区、市）的民族地区、经济欠发达地区、革命老区的公共阅读机构或中小学图书馆捐书，每年图书的捐赠额超过5000万码洋。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与当地群众进行了深入交流。我看到许多孩子抱着捐赠的图书席地而坐，周围还有两三个孩子围在一起阅读，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小时候上学时，在那个书荒年代，也是两三个同学围在一起引颈共读一本书的往事。插队劳动时，到处找书读，我曾经到废品收购站去淘一些当作废纸卖掉的图书来阅读。现在看到农村学校的孩子对于知识的渴望，我是感同身受，受到很大触动。这种触动甚至不是使命感和责任感，而是一种平常的同情心，觉得我们一定要做好这件事。

除此之外，多年来我经常受邀前往全国各地参加全民阅读活动，举办全民阅读讲座，每年要讲四五十场，这也是对全民阅读的促进。在这个过程中，我与许多读者进行过深入交流。每当看到读者们兴致盎然的情景，看到他们对自己的阅读或孩子的阅读有着各种困惑，我就受到感动，感到动力十足。

“阅读力”是衡量社会阅读状态的重要指标

《出版人》：事实上，全民阅读是一个较为宽泛的概念，其面对的对象庞杂，阅读的含义也较为模糊，因此全民阅读工作的推广效果很难衡量。在您看来，全民阅读的推广效果是否需要设立完备的指标衡量体系？具体指标应当怎样设定？

聂震宁：的确如此。既然要深入推进全民阅读，就应该建立常态化机制，应该有具体指标，这样才能看得出这项工作是否在推进，推进是否取得成效。如国家出台的《公共图书馆建设用地指标》，对大型公共图书馆、中型公共图书馆、小型公共图书馆用地与服务人口的关系做出了具体规定。此外，国家对各级图书馆年度开展读者服务活动次数、入馆人数以及实施总分馆制建设都提出了可考核的指标要求。

那么，全民阅读既然是一项国家发展战略，国家法律已经确定要保障包括全民阅读在内的公共文化权益，就应该设计出相对完备的指标体系，对将要建成的书香社会做出全面的规划并付诸实施。

事实上，已经有若干省市从当地经济社会实际出发，根据全民阅读工作的目标要求制定了全民阅读测评指标。如江苏省制定了“江苏全民阅读指数”指标体系，连续数年对全省地级市进行年度考评。“江苏全民阅读指数”指标体系在高度重视综合阅读率的同时，还提升了对阅读设施满意率和阅读活动满意率的要求，特别提高了公共阅读服务指数的权重，突出了全民阅读公共文化服务的本质要求。在江苏省全民阅读指数考评的推动下，江苏许多地方创造性地开展自主考评。例如，张家港市在“书香城市”建设指标体系设计中就做出了比较全面的规定，其中有阅读设施、阅读资源、阅读组织、阅读活动、阅读环境、阅读成效及保障条件等一级指标7个，还有44个二级指标和87个三级指标，形成了对各部门全民阅读工作的综合考核评价。这样的考核评价当然会对深入推进全民阅读发挥重要作用。值得欣喜的是，目前，全国已经有不少城市开始做全民阅读的指数测评了。

阅读是一个人终身的事情。阅读贯穿社会发展的始终。从社会诞生之初，人类就需要阅读表情、阅读天气、阅读手势、阅读符号等，文字出现后，阅读更是无处不在。因此，阅读不应当是一个时期的任务，而是中华民族需要长期保持下去的优良传统。

为此，我2017年写了一本书叫《阅读力》，阅读力是什么？阅读力就是衡量一个社会的阅读力量、阅读状态的重要指标，跟阅读率的概念不一样，阅读力的评价体系包括阅读兴趣、阅读习惯、阅读能力等，有利于对阅读进行机制性考核。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阅读力决定着自身的文化力、思想力、创新力，阅读使国家、民族更有力量。一个人的阅读力决定着他的学习力、思想力、创造力，良好的阅读习惯使得一个人成为终身学习者。

《出版人》：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被称为“阅读推广人”，在您看来，应当如何定义阅读推广人的含义？这一身份是否有必要进行资质考核和审核？在推进全民阅读的过程中，阅读推广人的作用是什么？

聂震宁：我赞成你说的，“阅读推广人”需要有一定的审核机制。但是，目前“全民阅读”还处于初期的发动阶段，为此，只要一个人能够为他人的阅读、为社会的阅读提供一些服务，通常就可以被视为“阅读推广人”。

但是从长远来看，阅读推广人对于推进全民阅读十分重要，因此这一身份需要更加专业化。阅读推广人应该具备哪些能力？我想阅读推广人应该要对阅读的理念、阅读的知识有基本的把握，对某一类书或者某几类书有较为深入的理解，并能做出准确推荐，这就很了不起了。

《出版人》：在未来，“阅读推广人”这一身份有没有职业化的可能？

聂震宁：当全民阅读深入推进到一定阶段，对阅读推广人的需求就会越来越明显，到那时，阅读推广人就可以作为一种职业在全民阅读中开展活动。有关部门应当进行岗位招聘，有职业规范和能力要求。就像出版业的编辑一样，从助理编辑到编辑，再到编审，每个职业阶段都有相应的能力要求。也许未来阅读推广人也会分为初级、中级和高级阅读推广人，高级阅读推广人的专业能力应当优于初中级阅读推广人。这样的话，我们的阅读推广工作就更加规范，阅读推广质量也会越来越高，而不是随随便便就去做阅读推广人，那样有误人子弟的风险。

总的来说，“阅读推广人”是一个专业课题，随着全民阅读的深入推进，“阅读推广人”这一专业领域也应当被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