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富士康十五日

郑可书　柳书琪　刘以秦

2022年10月30日，河南郑州，在郑州市华夏大道南三环附近为郑州富士康返乡员工设立了接待站和疏导点，部分市县组织了专车在这里开展接返服务。南三环东三环交叉口上街道办事处设立了爱心服务点，为郑州富士康返乡员工提供免费的水和食物。图/澎湃影像

11月1日中午，郑州富士康员工李帆被冻醒了。当日早晨，他刚结束通宵的夜班。他所在的工站，原本有24人，现在加上他，只剩3人，7个宿舍室友也只剩1个，其他都已回家。“熟悉的人都不见了，有点难过。”他说。

他身处的郑州富士康港区（航空港厂区），近日因疫情引发关注。员工在社交媒体、短视频平台爆料，公司隔离制度混乱、阴性阳性混住，后勤保障不力、无餐食药品。恐慌之下，大批员工选择离开，徒步几日、几十公里返乡。

10月30日，郑州市政府发布公告，称将统一组织人员和车辆，全力以赴确保富士康员工顺利安全返乡。李帆这样留下的人成为少数。富士康官方未公布目前数据，但多位受访者估计，至今，约有一半员工离开。还有富士康人士称，有车间白班人手三四千人，仍在出勤的只剩两百来人。一位于10月29日回乡的员工离开前，其所在流水线的出勤人数已经从600减少至一两百——同事有的被隔离，有的回家了，还有的怕被感染，躲在宿舍。

只是此时，员工的感受不是唯一一个富士康需要担心的问题。秋季正是生产旺季，苹果新品发布会在此时召开，这个超级工厂承担了超过七成的苹果手机生产任务；而富士康44座中国园区，又以郑州园区（包括航空港、经开区、中牟县三个厂区）为主力。自10月初疫情暴发以来，富士康港区从未停止生产。

11月2日，留下的员工和努力维持生产的工厂遇到了新的局面。郑州航空港区于当天12时，实施七天静态管理。富士康相关负责人告诉《财经》记者，目前港区维持闭环运作。

富士康于2010年入驻郑州航空港区，2012年，河南省政府发出号召，集全省18个地市之力，为富士康招募工人。2020年，郑州富士康全年出口总额316亿美元，是中国最大的出口贸易公司。

据富士康集团公告，富士康港区现有20余万名员工。他们在总面积近560万平方米的厂区工作，集中在周边豫康、枣园、山顶等至少八个宿舍小区居住，于郑州新郑综合保税区（即“航空港区”）北部，构成一个微型的社会。附近的张庄镇是外宿员工的集聚地，每天上下班高峰都会堵车。

一位曾在郑州富士康港区工作十年的老员工，惊叹于这个庞然大物信息传递与后勤保障的能力：富士康拥有一个专门的手机软件“爱口袋”，集中人事通知、疫情防控、表单确认等功能；来自总部的紧急通知，传递三级、几分钟后即可到达个人；园区设有关爱中心、稽查单位等各类机构，专注解决员工难题——比如调查打架的起因。

然而，这样一家功能完备的超级工厂，在面对疫情时，仍面临人手缺乏、后勤保障能力不足、信息不透明等问题。富士康港区是一个微缩的样本，给疫情时代的所有人启发：一个人口众多、地域广阔的超级工厂，应该如何统筹疫情防控与生产保障？

疫情的苗头，显露在国庆假期之后。郑州市出现确诊病例，富士康港区开始摸排员工涉疫行程，要求进厂员工持有24小时内的核酸证明。紧张情绪开始蔓延，但情况总体可控。

10月13日左右，郑州市继续新增病例，部分地区开始封控管理。富士康港区开始统计外宿员工，安排他们回到宿舍居住。一位富士康员工称，此举是为防止外宿的员工无法出门、影响工作。

同期，公司开始把阳性病人拉走隔离，陆续实行点对点闭环管理，员工被要求厂区—宿舍两点一线。两位富士康港区人士说，这一时期，若某车间出现密接者，富士康会将整个车间的数千名员工全部拉去隔离，或是封闭起来，进行检测。

被隔离的人越来越多。10月19日，园区暂停堂食。多位受访的富士康员工告诉《财经》记者，闭环管理后，对于出勤员工，厂区发放免费盒饭，包括一日三餐，员工领取后自行回宿舍食用；部分宿舍区离厂区较远，单程步行需40分钟，午休时间就此延长至三个半小时。

一位接近富士康的人士称，此时，公司开始从每个车间调取员工，前往隔离点配送餐食、药品。一位富士康员工曾被派去给隔离的人送饭，他说，送饭和去上班工资一样，但“当时没人干这个活”。来到隔离点，他看到有没吃饭的隔离者在楼下跑，“不是没有饭，是没人敢送”。最后，因为怕被感染，他放弃了这个差事。

同期，富士康开始给出勤员工发放补助，包括出勤补贴50元与交通费30元。但这未能改变员工缺勤的状况。一位员工所在的流水线，甚至出现一个工站三个人，无人前来的情况。

富士康港区员工周元回忆，10月23日左右，厂区的核酸与隔离政策发生变化，从原本的密接者所在车间员工皆接受检测，变成混采（一管20个）异常的20位接受隔离、做单独采样。三天后，防控举措再次改变：混采异常的20个人做一次单采，阳性的拉走隔离，阴性的照常工作、生活。

此前，富士康把每个宿舍区都单独隔了一块用做隔离，后来又将厂区附近的楼盘恒大·未来之光纳入隔离点。多位富士康员工告诉《财经》记者，未来之光已经住满隔离者。公开资料显示，未来之光共有10栋楼，3000余户，可住1万余人。

情況逐渐超出控制。核酸异常的人越来越多，资源、人手的不足导致混乱发生。

首先是隔离点数量不够导致阴阳混住。周元曾亲见有人反映，宿舍内有两个阳性病例，已经三天，仍未有人将他们带走隔离。

另一位富士康港区员工同样提及，由于隔离房间不够，她隔壁宿舍有四个阳性病例，对门宿舍也有阳性，与阴性室友混住，阴性室友仍正常上班。她从被隔离的同事处得知，隔离点的房型为三室二厅，每个房间住两人，阳性与阳性、阴性与阴性同住，但有些阴性者会转阳，再次导致阴阳混住。

物资供应与人力保障也出现问题。周元曾在宿舍物业看到，一位戴着帽子的女士，低着头、捂着嘴，称自己是阳性，没有拿到药品。他同车间的同事，某日早上7点多被拉到隔离点，下午五六点还没有见到床铺、洗漱用品和餐食。另一位员工则称，其有朋友在恒大·未来之光隔离，发高烧，却没有专业的医护人员，每天靠布洛芬、阿莫西林维持。

类似事件被富士康员工公开曝光，舆论开始发酵。10月26日，富士康官方发布声明表示，网络流传的“郑州园区约2万人确诊”为不实消息。

没有受访者知道具体的确诊人数，因为数据从未被公布。其中一位员工说，自己只能从群聊与车间大喇叭对个别员工单采要求的通知得知，每天都有混采核酸异常的情况出现。一位富士康人士称，确诊人数的发布权在政府部门，企业无权发布。

公开信息显示，截至11月1日24时，河南省住院新冠病例194例，尚在医学观察的无症状感染者776例。

港区里的人们只能靠单采队伍的长度推测确诊人数。一位受访员工说，每天单采的队伍都很长，高峰时需排队两个小时。

一位富士康人士称，前期的核酸筛查一直采取“20混1”的方式，在防控初期阶段可以快速发现个别异常，提高初期防控效率，但一旦出现较多异常时，就要隔离并复查大量人员，动辄上万人；当受影响人数超过临界值时，由于隔离场所不足、物资也无法及时配送，再加上采样人员不足、检测结果无法及时确认等综合因素，造成了此次疫情初期的混乱现象。

在公司争取下，目前郑州园区做法已改为单人快筛（自测抗原）。快筛阳性者立即做单管核酸测试，若核酸为阳性反应则迅速转送至政府医疗隔离点。如此大幅降低隔离人数以及员工恐慌，并避免乱象。

这样的改变从工厂角度看，确实能提升效率，但一些员工不愿意接受。多位接受《财经》记者采访的员工称，他们担心抗原结果不准确，也担心因为有潜伏期，一些已经感染的员工无法及时被查出。

在信息传递方面，富士康港区并未停止工作。有员工提到，在爱口袋上，公司一直在发布疫情相关的信息，包括如何做好个人防护、普及疫情相关知识等。“上面说感染疫情不可怕，几天时间就会痊愈，可能是这样，但是每个人感染后的情况都不一样，谁知道自己感染了会有什么结果呢”？

担忧之下，部分员工萌生去意，在10月27日、28日避开安保人员，翻越围墙、扒开铁丝或是钻进墙洞离开，徒步几日、几十公里回乡。有返乡的员工说，他和他身边决定返乡的同事，都是因为家里人极力劝告，家人不清楚工厂里的情况，看到了网络上的各种消息，担惊受怕。

为了激励员工、保障生产，10月28日，富士康iDPBG事业群（即从事手机生产的事业群）发布公告，10月26日至11月11日期间正常出勤的员工，依据出勤天数可享受0至1500元不等的全勤奖金。

但奖金无法抵消信息不透明带来的恐惧。恐慌情绪在10月29日达到顶点。导火索是两条谣言：当晚，厂区将由部队接管，作为“躺平试验区”，封闭3个-5个月；次日，阳性者即将重新回到岗位工作。

“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员工间盛传。暴力事件出现。10月29日上午，厂区内某个单采点，部分员工突然情绪爆发，将核酸检测人员的桌子掀翻；29日晚，员工踹倒宿舍区临时搭建起来、用以隔离的挡板，一批人带着行李离开。

恒大·未来之光楼下，物资发放人手不足，人们自行搬运。受访者供图

郑州富士康航空港厂区总面积接近560万平方米，周边的豫康、山顶等小区，均为员工宿舍。图/百度地图截图

10月29日，公路上的富士康返乡人。受访者供图

一位受访员工称，他宿舍共八人，有两人于29日晚徒步离开，只带了充电宝和食物、水，在路上遇到了家乡的大巴，次日已经到家。

周元的一位亲戚，也在返乡之列。此前，她被拉走隔离，隔离屋里有两个阳性患者，她是阴性，但高烧一天，没人发药，只能通过物理降温退烧。29日晚，她趁着混乱，偷跑出来，与同事一起离开。因为担心影响家人，她没让人来接，徒步回家，一晚上走了十几公里后，偶遇熟人，搭了便车。最后，在高速路出口，她被家乡工作人员接到，送去集中隔离点。

员工的行为倒逼富士康进行调整。10月30日，富士康向员工发布公告，称政府已调集各地市医疗力量，保证员工医疗需求；当日下午，各宿舍区设立大巴停靠点，员工可有序返乡。

多位受访者估计，至今约有一半员工离开。一位员工在10月30日徒步6个小时、20余公里返乡。一路上，他的视线范围内，始终有富士康的人在行走。他和另外一位31日返乡的港區员工，都没有见到政府和工厂提供的大巴。

目前，富士康员工主要居住在三个区域：园区内的宿舍、园区附近的张庄镇，以及隔离点恒大·未来之光。《财经》记者获悉，近日，这三个区域都处于封控状态，不进不出，返乡潮也暂时中止。

一位居住在张庄镇的富士康员工向《财经》记者提供的现场视频显示，一位张庄镇工作人员对众人表示，“已经给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该走的都走了，现在又恢复到不进不出了。大家安安心心地在这里待着。”

他告诉《财经》记者，他无法回园区上班，也无法返乡，外卖平台不再提供服务，仅有少量商家会自行配送，生活物资都由房东统一采购。

11月1日，河南省省长王凯到富士康港区调度指导防疫工作，他强调，要迅速成立省市区和企业联合嵌入的应急指挥体系，组建工作专班，保持高效运转；要严格闭环管理，扎实开展核酸检测、流调排查、隔离管控、环境消杀等工作；要做好员工关心关爱，减少人员流动，降低传播风险；要加强医疗保障，提高员工防护意识；要及时准确发布权威信息。

在园区内，生活秩序正在恢复。各餐厅自10月29日逐步恢复堂食，一位员工称，饭食有的不熟，有的不卫生，但至少饭的供应是充足的。

往日热闹的园区，此时一片冷清。一位富士康员工了解到，他所居住的区域，仅10月30日下午就离开了约2000人，“人跑得厂里的线都开不起来了”。为此，部分办公室员工也开始支援车间。高峰时期，他所在的车间，日产量达3.6万件，但现在仅有2万多件。

对于经历这场风波的个体而言，恐惧依旧萦绕。11月1日，负责手机生产的iDPBG事业群将出勤补贴提高至400元/天。在一个富士康员工群里，人们讨论11月全勤的1.5万元奖金是否值得。一部分人持否定态度，他们相信，新冠肺炎的致死率很高，没必要“用命换钱”。

矛盾的局面也在上班群体中出现。目前园区规定，员工持核酸阴性证明，就可进入厂房工作。但员工自测的抗原结果显示阳性，核酸呈阴性或核酸结果未出时，依然可以上班。一位富士康员工在给《财经》记者提供的录音中，向工作人员质疑这是在“把阳性放到车间里”。工作人員回应，“厂区就是这样的政策，你的疑问要去咨询厂区防疫负责人。”

一位负责招聘的员工称，目前港区的员工里，有超过80%都是派遣工，仅有不到20%是正式工。派遣工干满三个月会拿到一笔返费，然后重新应聘派遣工。因此，这部分派遣工对于离开工厂就会丢掉工作并不那么在意。对于工厂来说，如果疫情好转，可以继续招聘派遣工，这些人还会继续回来上班。

人员流失并未过分影响到富士康的运转。这是一座生长着多个触角的庞然大物，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来，它就有意识地强化了产能的全球化布局，分散风险。除了郑州园区，富士康在中国大陆的多个园区都可以承担生产iPhone14系列的任务。富士康母公司鸿海集团10月30日发布公告称，集团会协调其他园区产能备援，以降低可能受到的影响。一位深圳富士康员工告诉《财经》记者，近日已有部分设备从郑州运至深圳。

富士康相关负责人回应《财经》记者称，郑州园区与政府配合防疫，目前状况已在逐步控制之中。针对单一客户、产品具体产能状况，不发表评论。

第三方研究机构Counterpoint资深分析师Ivan Lam告诉《财经》记者，富士康在中国的44个园区中，有二分之一可以用于生产iPhone，约三分之一有生产最新款iPhone的能力。

不过，郑州的难以替代性在于新机型以及超高端机型的生产能力。Ivan Lam介绍，超过80%的iPhone14系列手机在郑州生产，具体到iPhone14 Pro系列，这个比例还会上升到85%。

在今年苹果发布的iPhone14系列新品中，Pro系列是销量的主要拉力。第三方研究机构IDC中国高级分析师郭天翔告诉《财经》记者，在前三周，iPhone14系列的普通版销量较前序13系列同类产品下降了40%-50%，但Pro系列却比13系列同款表现更好。

这也让郑州作为少数能担负起iPhone14 Pro系列生产任务的园区，变得更加举足轻重。一种可能的策略是，富士康会将iPhone14普通版转移至其他园区生产，郑州仅用于生产难度较高的iPhone14 Pro系列。

此外，和硕、立讯精密等其他苹果代工厂也在“补救”iPhone14 Pro系列的产能。天风证券分析师郭明錤称，苹果正与这两家公司讨论将iPhone14普通版产线转为Pro版，立讯精密最快将在明年一季度出货iPhone 14 Pro。

但多位分析师认为，总体而言，此次郑州疫情对iPhone四季度的产量影响不大。郭明錤预计，全球约10%以上的iPhone产能将受到影响。

据《财经》记者了解，影响有限的原因有三：其一，富士康的组织能力和生产韧性，可以快速将产能转移；其二，富士康郑州已提高对工人的出勤奖励，11月出满勤最高能获得超过1.5万元的奖金；其三，待疫情缓解后，富士康还可以快速集中生产，在两三周内就可以赶上进度。

在Ivan Lam看来，富士康的一大秘密武器是海外工厂，分布在越南、印度与拉美地区。虽然这些工厂生产iPhone的条件仍不完全成熟，如缺乏供应链生态等，但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富士康能够将所有材料“不计成本”地运输过去，在一个月内同样能完成组装上线。

外界的另一大担忧在于，此次疫情是否会加速富士康将产能迁出中国。事实上，近年来富士康在持续外迁，今年8月，富士康宣布将在越南投资3亿元建造新工厂，和硕、歌尔股份等多家苹果供应商也早已在海外布局。

疫情不是工厂唯一需要考虑的因素，建厂、物流等诸多成本同样重要。业内的共识是，外迁的两大目的地越南和印度，都不具备成熟的电子产业链生态，短期内无法取代中国的位置。

富士康港区何时能自此次冲击恢复，还不得而知。无论是苹果、富士康，还是经济依赖富士康的郑州，在一轮疫情中都不会遭受太大冲击。与庞大的公司相比，更脆弱的是个体。

11月2日中午，郑州航空港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公告称，自11月2日12时起，港区实行七天全域静态管理。静态管理期间，全区交通管制，除区里确定的重点企业、保障民生的公共服务类企业外，所有经营性场所一律暂停营业。除疫情防控和维护城市基本运行的人员外，其他人员除核酸检测和紧急就医，一律足不出户。

公告还提到，坚决打击各种违规行为，凡发现不服从管理、不听从劝阻、私自闯卡外出、隐瞒行程、参与聚集性活动以及聚众闹事的，公安机关将依法从严处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帆、周元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