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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婆

2022-11-14钟伟东

湛江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高家太婆木柴

◎ 钟伟东

我们去砍柴要路过的一座山坡名叫山窝,山窝脚下住着王太婆和一条凶狠的老狗。王太婆的笑容,我回想起来挺灿烂,但那时候是令我发怵的。

深冬的一天上午,我跟随叔叔去山里砍柴,王太婆家的老狗窜了出来,要来扯我的裤管,叔叔拿起担枪就要揪打老狗。老狗退了几米,紧盯着我们狂吠,一副作势欲扑的样子。王太婆颤巍巍从屋子里走出来,用手里的拐杖一挥,老狗就趴下了,尾巴也温顺地摇了两下,卷到屁股底下去了。

王太婆目送着我们向前走去。随后我和叔叔来到一座茂密的山峰,选定一个平坦有利于砍柴的位置,叔叔拿着弯刀动作熟练地砍着木柴,不一会儿工夫,他的脚下摆放着排列整齐的木柴。我笨重地拿着弯刀朝着木柴使劲地用力砍着,很快手里就磨起了泡,我用嘴吹着起泡的手掌,又继续砍木柴。呼呼的北风吹过我们耳边,冷冷的寒冰刺在我们脸孔,叔叔镇定自如地砍着木柴,似乎忘记了冬天的寒冷,他砍木柴的惊人速度远远把我甩在后面,我快马加鞭想要追赶叔叔的心思放在了砍木柴上,心里涌起一股暖和。

砍好木柴,叔叔用麻绳绷好,用担枪从木柴的中间串过去,我们稳稳当当地挑着木柴往家的方向走。山间小路两边是生长着木柴的山岭,空旷幽静,突然传来的鸟叫声打破寂静的山谷。我和叔叔不紧不慢地行走着,沉重的木柴压着我的双肩,饥饿填空我的肚子,我有些支撑不下去了。走在身后的叔叔看出我的疲劳,安慰我说,你要坚持住快到家了。

此时是中午时分,天气暖和起来。我们经过山窝时,远远地看到王太婆搬了条板凳,坐在门前。见到我们过来,她站起来说,叔侄两人砍了大半天木柴,进来喝喝水解渴。说完话王太婆来到路中央,伸开两手作出帮助我放下木柴的动作。叔叔见状说,好吧,有劳王奶奶了。叔叔放好木柴,跟在王太婆身后,我在门外踌躇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王太婆家是土墙房子,两间并排列着,到处是凹凸不平的泥土,有些地方还裂了个坑,稍微不小心就会跌倒,不知道王太婆是怎么走路的。她家放木柴的一间破屋子里,架着两根大板凳,上面搁着一副灰黑色的棺材。狗摇了几下尾巴,然后伸了一个懒腰,身上的土灰朝我飞来,我闪了一下,却一下撞到了堂屋的棺材。叔叔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问老奶奶,你家的棺木是杉木的吧?王太婆乐意地说,要不是我家那个死老鬼,我还享受不到这么好的杉木。叔叔突然问了一句,这是你自己的?王太婆笑呵呵地说,我一把年纪了,半个身子埋进泥土里了,得为自己准备好棺材。那时我十岁,不懂得老年人都要在生前准备好棺材,只是听着叔叔和王太婆说话。叔叔说,王太婆心地真好,什么都为邻居想好了。王太婆叹了一口气,好像是把所有委屈叹出来似的说,人老了,这样也是为邻居省事。

王太婆将我们领进偏房的凳子坐下,我看见那条老狗蹲在土灶头下虎视眈眈,不由得紧张起来。王太婆说,不用怕,我喊进屋的人,它知道是熟人了。她一边和我们说话,一边端上来一盘糯米团,用开水和糯米粉搓成团,揉成一只只的形似饼干状然后用菠萝叶包好,放在锅里蒸熟既可食。王太婆极其熟练地把菠萝叶撕掉,取出粘着芝麻的糯米团递给我们。我一试,好味道,香甜甜的。见我们吃得开心,王太婆笑呵呵地,皱纹堆得更深了。叔叔环顾一下四周,好奇问王太婆,老奶奶,你家就你一个人吗?王太婆笑着说,我家死老鬼都钻土好几年了。我吃着糯米团,边吃边说,你一个人吃糯米团得吃到什么时候啊?王太婆说,我拿来分给周围的人户,还有一些用火包起烧了,让我家死老鬼拿去阴间消灾。我犯难了,满脸疑惑说,阴间也消灾吗?叔叔突然放声地笑着,吃在嘴里的糯米团差点喷了出来,他赶紧捂住嘴巴。王太婆看着狼狈的叔叔,着急地说了句,你小心别噎着。叔叔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王太婆看着我们,面带笑容说,到底是叔叔,年长侄子八岁,我们献饭烧纸燃香是给那些逝世的人,保我们生人平安。

我恍然大悟,乡里人讲究乡土风俗,也是一种精神寄托吧。王太婆拿烧滚开水的壶给我们面前的碗里倒上开水。叔叔喝过一碗开水,迟疑一下,小心问,老奶奶,你是桔乡人?王太婆脸上闪过惊喜的表情,不慌不忙解释,后生仔,你问得好,我可认识你曾祖父,他是出了名的太老爷。说到这里,王太婆笑得更深了,皱纹挤在一起,像是我家屋后的木菠萝树。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叔叔,我和叔叔面面相觑,王太婆顿了顿,又说,你曾祖父老屋在罗洲城东边,长五间屋,堂屋后边有一口水井,那年代街坊的人都到你祖上提水喝。当年你高祖父在罗洲城做鞋业生意,在十里桥边修有几十间店铺,那里商贾云集,三教九流。你曾祖父年少风流,还和大地主高振的儿媳妇好过,后来高振派人四处追杀他,他躲去广西,才和广西妹曾祖母结婚。十几年后,他回到罗洲城,高家已经衰落,他不敢再在十里桥定居,便搬到了现在你们住的这个村子里。王太婆说得条条是道,说完还笑起来,听到她苍老恐怖的声音,我浑身在打颤。自家祖上的事被人原原本本地供翻,叔叔开始感到不安,眼前的王太婆不简单。叔叔稍微安抚不安的情绪,轻声哼了下,说,老奶奶,我听我爸爸说,爷爷在临终前,流着泪说他死不瞑目。我爸爸问为什么,爷爷说他对不起高家的媳妇,害她离家出走音信杳无。后来爸爸听到传言,说是自从高家媳妇与爷爷出事后,遭到毒打,第二天,高家媳妇就失踪了,四处寻找没有找到。王太婆脸上有明晃晃的水光,老狗安静地待在她脚边,她用手梳理着老狗的毛发,发出唏嘘声。

离开王太婆后,我问叔叔,王奶奶是本地人吗?叔叔边挑着柴禾边说,不是,爷爷死后第二年,王太婆和她的男人突然来到我们村子,在爷爷坟后边不远处修了一间土房子,定居下来。再过一年,她家男人去世,听说是得了风湿瘫痪病。叔叔又说,当年,我们曾祖父是老罗洲城的商贾,就住在十里桥边。他好威风,好功夫,我们后人敬他,他就会保佑我们。我天真地说,为什么我们爷爷是个农民,为什么他没有当上脱产干部?为什么我们还在山旮旯打光脚板穿补丁衣服?叔叔叹息了一声,陷入沉思没有说话。我不由得有些黯然,似乎感觉有一种神秘的感应,在撩拨着我。

后来我到镇中学读书,叔叔也到了外地打工,我们再没有在一起砍过柴了。去年清明回家,叔叔开着小轿车特意带我去了一趟山窝,一条笔直的硬化水泥路从家门前直通向山窝。我们来到当年曾经走过山窝的地方,发现原来的泥土路没有了,王太婆家的老屋子也不知踪影,山岭上到处是挂满枝头的红橙。公路旁边有个黄土堆,顶上一块三角尖石立起。叔叔给坟上了香,叩拜三下,对我说,王太婆葬在这里。我心里像是有东西卡住了,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泪水,墓碑上刻着字:王氏生于民国癸丑年卒于公元二○○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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