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孔
2022-11-14杨晓婷
◎ 杨晓婷
一
一个扎醒后,我连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睛、鼻子、嘴巴……噢,都在!我顿时松了一口气,但是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认出自己,昨天,对,就在昨天,我脸上裹着的纱布终于能扯下来了,像揭谜底一样,那重重叠叠的白纱布在医生那双沾满消毒水的手里,一圈又一圈,一点又一点的慢慢显山露水,终于露出我重新塑造的理想脸孔。
没错,我把自己的样子换了。我把那副旧脸孔彻底放弃了。也就是说,我不要上天随机赋予的那间房子了,那种被动的出生,眼耳口鼻的形状,颜色,甚至安装在脸上的比例,我都一一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进行了调整。今天,我要以崭新的面孔,一间自己重新规划的房子面对世界,面对每一个人。
二
住在一间满意的房子里,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这是我四十多年来都在暗暗努力的事。我不曾爱过自己,从小就不爱。她长得悲苦,成熟,粗糙,总是如实记录着我的生活底色。我不是生来就悲苦的,上天却偏给了一对八字眉,总不由自主地对着这个世界打着皱结。我希望自己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圆溜溜的,逢人遇事,乌黑的眼珠滴溜转一圈就有了主意的那种。但我偏长一双斗鸡眼。高中时,几乎看不到黑珠子,全是吓人的白眼球,后来我爸带着我到医院做手术,这才勉强见到些黑珠子。就这样一双半斗鸡眼常常出卖我的内心,逢人就左右闪躲,从不敢直视对方。还常常走神,让人一眼就看穿我的心灵之窗是多么的笨拙和自卑。我的嘴角如果按照理想的长法应该两边向上扬,在生活里保持着娴静的微笑,但从来就不!我一直耷拉着嘴角,仿佛随时会在某一刻失声痛哭。我的脸上还布满了斑点,每一粒都如同稳稳地挂着的一小块令人厌恶的乌云。反正,四十多年了,我无法与自己握手言和。
感谢我能活到可以自由选择长相的时代。去整容医院之前,我就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多好啊,我想怎长就怎长。我想按照谁的样子来活就按照谁的样子来活。我讨厌的部分可以剔除,切割,打磨,加垫,就像我平日修剪阳台上的狗牙花一样,举着大剪刀“咔嚓咔嚓”没几下,该秃的就秃,该长该短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医生用虚线、红线、实线对着我的脸部高清照又圈又画。他认真的样子像个专注的艺术家,对我这件劣质产品重新开始修改和塑造。
我妈一直很惭愧没和我爸把我制造好。我妈的五官很端正,但硬是没让我遗传到她端正的五官,反而遗传了她祖传的皮糙肉厚,挂着一身黑战袍就来到这世界。我爸身材高瘦、肤白,但我也没遗传到这好身材好底色,硬是遗传了他老人家的三角眼和八字眉。
医生对着我这件劣质产品也是诸多无奈。相当于整栋房子框架出了问题,现在又得全盘推翻,重新设计建造。我为自己的糟糕感到抱歉,说真的,内心也有那么一点埋怨父母的粗心,作为主要负责人,他们实在太不负责了,让这个世界多了我这么一件不合格产品。我羡慕那些优质产品,天生就住在一间理想房子里,肤白貌美,那水灵灵的样子,看着都忍不住想走上前掐一把。
三
我妹建议我学习装修自己。她说,学会打白腻子,破房子也能焕然一新。我买回一堆装修材料:隔离霜,粉底液,遮瑕霜,眼影,眉笔……下决心把自己装修到让人看不出真面目。
每天早上我都得花大量时间把白腻子一层又一层往脸上来回抹涂,越涂越厚,直到涂到就算笑里藏刀,别人也看不出其中的刀光剑影,这才满意收手。
装修是大工程,卸妆又是另一大工程,为了一个新脸孔,我每天的时间都浪费在一张脸上的反复捣鼓,费时又费力。我妈看不过眼了,每次出门,她就在楼下冲着我猛嚷:大船难出海!大船难出海!到最后,估计她是真不耐烦了,直接说:去找整容医生吧,你这脸不装修一下别人还真不敢看,但你自己装修嘛又这么啰唆。
我也确实累,戴着厚厚的面具,沉重得飞不起来,像一个折翅的天使活得沮丧、疲倦……面部的妆容始终表现不出我那灵动的灵魂。假货就是假货吧,远不够人家天生丽质的真材实料。靠着粉饰和伪装,始终活得忐忑。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或冒几粒汗珠都会让我露馅,露出阴郁的真面目。作为一个诗人,我再也不能去想象美好了。我不能在看偶像剧时,让剧中人物的爱情感动得一塌糊涂。是的,哪怕我对爱情存在有那么一点点美好的想象,脸上厚厚的粉底都会恶作剧般用粉迹斑斑出卖我。我不能伤心流泪,就连感动落泪也不行,我要像干旱的大冬天,具有硬邦邦的特质,硬邦到长不出任何庄稼和植物。我还得时时刻刻警醒自己:戴着的是假面具,戴着的是假面具,戴着的是假面具……一天念咒无数遍,让自己活得铁石心肠。
有时在街角转弯处没遇到白衣少年,反而遇到同样戴假面具的人,这样我们就棋逢敌手了,反正都看不到对方,能忽悠就忽悠呗!这个世界很多东西都是一次性的了,譬如,感情,譬如,妆容。今天画个欧美妆,不爽,那明天画个烟熏妆,变着法子让自己活得像别人。
但其实吧,我的身体里一直住着一个十八岁的女孩。我期待有人能到我的房间里看看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可惜,我爸我妈把我制作成一件劣质产品,灵魂与肉体不在一个频道。以至不止一次初次见面的诗友跑到我面前无比坦诚地说:我读过你的诗,啊,你长得和你写的诗不一样啊!
我不知道我的诗长得怎么样,可清楚知道自己是件五大三粗、皮糙肉厚的劣质产品。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没人相信劣质的表面下会藏着一颗精致而美好的内心。没人愿意把我当孩子一样来宠。我身体里的小女孩多么孤独而悲伤。
因而,出走成了常态。我常常从身体里出走,没有一扇门、一把锁能够困住那个叛逆期的少女。这样暂时性“灵魂出窍”最大的好处就是给自己足够的信心,相信远方有良人,有面包,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漂亮房子。相信有天终能活出自己想要的脸孔来。
很多个夜晚,我挣扎在现实与虚幻,真与假之中,我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卸妆吧,我们卸下妆面对面谈一谈,不然都看不到彼此的表情。
这样的话,我更想对着所有戴假面具的人说。天知道我多渴望心与心的贴近,我多希望大家都能露出真面目,以心换心。
终于在某次饭局上,我烂醉如泥,醉到忘记念警醒自己戴面具的那句咒语,头脑一发热,那憋屈已久的雨就“哇”地下了起来。一边滂沱大雨,一边对着酒席上的假面具们说:卸妆吧,我们卸下妆面对面谈一谈,不然都看不到彼此的表情。
我妈和我妹知道后,都说我矫情。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卸妆?谁那么闲啊,以心换心!
她们言下之意就是,现在谈心是多么老土落后的一件事。大家都戴假面具生活,你不戴,反而要谈心,你不是癫佬谁是癫佬?我不想争个明白。那么多年了,我的身体和灵魂都争不出个高低,更何况是人与人之间?
所以,当我躺在手术床上,接受麻醉时,几乎是把心一横的,为了免除天天手动装修的麻烦,干脆来个半永久的大翻修吧,该切该剁,能装修出一张看不到心的面具就好。
麻醉针注射的那刻,感觉自己就要掉到一场梦里去了。虽然不知道梦里有什么,但无论如何,我都想到里面歇一歇。但愿梦醒后,发现自己变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当然,这个样子肯定不是一只甲虫,虽然都是换房间,但我可不想住在一只巨大的甲虫里。
四
毫无疑问,镜子真是好东西,能够帮我们去重新认识崭新的东西。我一遍遍欣赏镜子中的自己,拿出手机左拍右拍,说真的,有一种偷着乐的快感。终于活出想要的样子了,漂亮、妩媚,太有重生的新鲜感了。
我的黑眼圈不见了,眼睛大而有神;鼻子换成藏财的那种饱满圆润,穷了一辈子,不能再败在鼻子上;嘴巴和下巴也换了,多好看,微翘的下巴即使不微笑也充满了蒙娜丽莎所散发着的梦幻而神秘气息……
街上行人很多,环视四周,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街上每一个行人都漂亮得像刚从海报里走出来,有着自动美颜的效果,在阳光下,每一个人都有雕像般的完美。所有面孔都那么新鲜好看,但空气中却弥漫着骇人的寂静。
沿着东街一直向前走,经过医药公司再左拐,就到我妈家了。敲了好久的门,就在我要转身离开时,那扇闪着寒光的不锈铁大门这才“咣当”一声打开。
开门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与我的新面孔有着惊人的相似:皮肤白嫩,鼻子高挺,红唇齿白。对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门又“咣当”关上了。我也疑心自己是不是敲错了大门,抬头看了又看,没错,东洋路十号,这就是我妈家啊!带着疑问再一次敲门,这一次铁门没再“咣当”一声打开。我的家就这样以沉默的方式与我对峙着,一时,我不知是去还是留。打不开家门,见不到父母,不由心里阵阵难受和失落,尽管,我不愿意身上有他们的影子。前些日子,我一再叮嘱医生一定要改变我的八字眉,那是我爸的眉,不该长在我的脸上,属于我妈的大饼脸也不应该长到我的脖子上。我让医生不要手软,该削的,该磨的,尽力砍。
总算剔骨还肉般,把父母的烙印在我身上清除了,我是我自己塑造出来的理想产品。我要回家告诉父母,他们的女儿终于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就在我准备喊门时,不远处走来一个女人。随着这个女人越走越近,我惊讶地发现,她的面孔也与刚才开门的那个女人一样,与我的新面孔有着惊人的相似,就好像同一条流水线同一个模子刻印出来的。事实上,街上的女人和我的新面孔都长得很似,我开始担心,我会不会认错自己。世上那么多相同的面孔,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这个女人走近,举手敲响了我家的大门。她张口喊:妈,妈,妈……我吓了一跳,这不是我妹妹的声音吗?这个女人怎么偷了我妹的声音?
“你,你是谁?”我忍不住质问对方。
显然,对方也被我的声音吓坏了,她的双眼流露出惊恐和疑惑。
“你是谁?”她反问我。
这时,不锈钢大门“咣当”一声再次打开了。我们三张精致而漂亮得高度一致的面孔面对面。
我终于明白了,这两个女人,一个是我妈妈,一个是我妹妹,我们三个都不约而同去换了脸。好在我们还没换声音。如果连声音也换了,估计,这辈子都找不到对方了。
我们开始坐立不安了。因为,接下来,我们都得重新花时间来认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