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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境与突围
——艾丽丝·默多克小说“雾”的意象分析

2022-11-13颜欢欢

戏剧之家 2022年10期
关键词:爱欲洛斯默多克

颜欢欢

(牡丹江师范学院 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雾”是艾丽丝·默多克(Iris Murdoch)小说中被反复书写的意象。“雾”的出现不仅与小说的故事背景,如伦敦、海边、密林、雨天等自然环境有关,还与柏拉图追寻至善的洞穴隐喻有关。在深层意义上,“雾”以寓言的形式言说人物的道德困境,象征着二战后上帝已死的时代西方人在精神归属上所陷入的空虚状态。默多克借用“雾”的出现和消亡过程,揭示人物从道德迷茫走向道德清晰最终实现人性至善的精神突围过程。可以说,“雾”的意象对解读默多克小说具有重要意义。因此,本文从“雾”的象征内涵出发,探究雾这一意象在默多克小说中的独特价值。

一、“雾”象征情欲之网

“雾”是主人公陷入厄洛斯(Eros)情欲之网的象征。在《阿卡斯托斯:两篇柏拉图式的对话》(Acastos:Two Platonic Dialogues)中默多克借柏拉图(Plato)阐明了厄洛斯的内涵,认为厄洛斯是一种诉诸激情的力量,它主要由“个人的历史决定,其中属于自然的更多是性,它晦暗不明,且很难为主体所理解和控制”。默多克指出在厄洛斯的激情下,“世界的多重诱惑包括名誉、地位、金钱和淫欲等,它们产生出一种雾,笼罩在个体洞察力的周围”,遮蔽人的理性使人盲目。默多克以“雾”的意象聚焦两性之间的婚姻恋爱关系,着力展现在非理性的厄洛斯激情下人执着追求爱欲对象的迷狂状态,再现人在厄洛斯欲望中的挣扎真实图景。“雾”的朦胧缥缈特性外化了人物关系的错综复杂性,人物间隐秘的爱欲关系成为这张厄洛斯情欲之网的联结点和生发点,小说人物关系名与实相分离,人物称谓的能指与所指脱离,所指被悬置,能指在人物与周围人的接触中不断产生新的关系生发新的意义指向,从而形成特有的人际关系延异现象,充分揭示出现实人与人关系的复杂性。

在小说中,厄洛斯情欲之网随“雾”的弥漫而铺开,将以主人公为中心的相关人物都卷到网中,已占有对象为满足的非理性爱欲使人物关系频繁变更,厄洛斯自身的神秘性与“雾”所营造的叙事氛围相结合,成为默多克小说世俗神秘主义思想的写照。如小说《独角兽》(The Unicorn,1963)“雾”萦绕在盖兹堡周围与险峻的地理、混乱的人物关系互文,以汉娜为中心发散形成网状的人物关系链,每个人都有着多重身份,诸如杰拉尔德既是盖兹堡的管家,又是彼特、杰姆西、汉娜的情人,丹尼斯既爱着汉娜,同时又是玛丽安、爱丽丝的情人,艾菲汉是汉娜的追求者又是爱丽丝多年的挚爱等。这张厄洛斯情欲之网是现实生活偶合无序的模仿。偶合无序是现实偶在的显示,“偶在指的是某个因素的存在是‘不必要的',不是事物发展的决定性因素,是次于必然因素的”,偶在无法被预料到,因而偶在呈现的是现实世界混乱的真实面貌。默多克把对现实生活偶合无序的哲学思辨带到小说中,使得小说“在相当的程度上是她的哲学思想的形象化演绎”,偶然事件伴随着“雾”的笼罩打破叙事平衡,既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动因,也是人物间编织起厄洛斯情欲之网的联结点。如《黑王子》(The Black Prince,1973)中以弗朗西斯·马娄的偶然来访打断布拉德利的旅行计划开始,“雾”的意象即昭示着布拉德利陷入与阿诺尔德一家以及前妻克里斯蒂安复杂的情欲关系,并随着情欲的发展“雾”在布拉德利身边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更浓;《词语的孩子》(A Word Child,1975)中从希拉里偶然听到加纳成为自己上司的消息开始,“雾”就开始弥漫在其周围,成为其陷入与加纳、凯蒂、安娜之间轮回纠葛的征兆。默多克以可见之“雾”诗意言说现实人与人之间难以捉摸的联系,进而探究的是自我与他者关系的多种可能性,“雾”作为厄洛斯的物化意象贯穿默多克小说爱欲主题书写的始终,是打开默多克小说风景之门的钥匙。

二、“雾”隐喻道德困境

“雾”所象征的厄洛斯情欲之网在更深层次上隐喻的是一种道德困境,体现为人的爱欲激情与社会伦理道德的冲突。二战后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盛行于西方,默多克结识萨特(Jean-Paul Sartre)并被其思想所吸引,对其存在主义思想进行了批判性的继承。作为第一个将存在主义引入英国的作家,默多克既看到存在主义对寻求人之自由本质的积极意义,也看到了存在主义与厄洛斯激情相遇所出现的道德困境。默多克指出厄洛斯激情具有两面性,当人“没有厄洛斯,人就是魔鬼,但如果有了厄洛斯,就可能是魔鬼,可能是苏格拉底”,即厄洛斯是一种空无的等待某种认知去填充的激情力量,而存在主义强调人的绝对自由,当二者相遇,厄洛斯极易在自由的驱使下抛掷自由所负载的责任意义,使人成为精神上的失重者。萨特也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而在后续《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Existentialism Is a Humanism,1946)中,宣称“如果存在真是先于本质的话,人就要对自己是怎样的人负责”,阐明存在与责任的紧密关系。默多克吸收英国现实主义道德批判传统与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试图通过文学化的演绎来模仿现实的道德困境,在迷雾与禁闭意象的勾连中,通过错综复杂且瞬息万变的爱欲关系来探索人的自由限度,摹写这一存在困境的多种形态。

“雾”所隐喻的道德困境在形式上往往与小说人物所处的密闭空间形成互文。“雾”在“真实世界”与人物生活空间之间建立了一道屏障,将人物囚禁在封闭的空间内,诸如《独角兽》中的盖兹堡、《黑王子》中的帕塔拉、《大海,大海》(The Sea,The Sea,1978)中的什鲁夫末端等。雾气笼罩的封闭空间将人物的肉体活动与精神活动凝滞,使主人公陷入一种延宕状态,由此也带来了小说叙事进程的停滞不前。如《被砍掉的头》(A Severed Head,1961)中,笼罩在马丁周围的“雾”随叙事危机不断浓厚,马丁在得知安东尼娅出轨后成了失家的孩子,在佩勒姆新月大街、希福德广场、朗兹广场、莱姆伯兹四个地点来回飘荡,文本在叙事空间上将这四个地点形成封闭空间,使马丁成为一个肉体上的囚禁者;在情感空间上,马丁的爱欲游移在安东尼娅、乔姬娅、安德森、奥娜之间形成闭环,使马丁又成为了精神上的囚禁者;在叙事进程上,前十九章始终围绕在马丁与安东尼娅、乔姬娅的爱欲纠葛上,叙事随情节发展陷入僵局。小说中马丁及周围人看似自由的爱欲关系,实则编织的是一张肉体与精神的双重囚禁之网,如马丁的酗酒和同性恋倾向、安东尼娅的歇斯底里、乔姬娅的绝望自杀等。究其原因,马丁及周围的人对外界以及他人的认知均停留在唯我论的经验基础上,无法关注到现实的偶在性、多样性以及他人的独立性,因而在追逐爱欲自由中反而陷入到“雾”所隐喻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困境,使有形的雾变成了无形的囚禁。默多克借“雾”外化自由对人的自反性,实际上表达的是默多克对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反思。存在主义的核心思想“是自由承担责任的绝对性质”,然而在具体实践中自由的责任无法为实践提供一个道德标准,反而因选择的自由而隐含有道德相对主义和唯我论利己主义道德观的危险,责任在很大程度上是承担自由行动的结果而不是对自由的约束,因而看似自由的存在实际潜隐着利己主义与相对主义的虚无深渊,其本身就已经埋下了背弃自由的危机。可以说,“雾”既是自由的开始也是自由的终结。

三、“雾”寓言精神突围

如何破除“雾”的道德困境,默多克求诸古希腊古典哲学“至善”的理念。“善”因而是默多克道德哲学的核心思想,寄寓着默多克用文学达到社会疗救的道德理想。在默多克看来,“善”无法被定义,它是一种形而上的认识,不仅有伦理道德层面上的美好品质以及柏拉图所认为的知识至高真理,还应该指向哲学层面上人的个体独特性。默多克“善”的伦理道德思想可以溯源到柏拉图。柏拉图将人对“善”的追寻之路形象化为一则洞穴寓言。柏拉图认为人没有受到“善”的真理之光照耀时,其蒙昧状态犹如处在洞穴中不能转动头脑囚徒,只是生活在自我臆想的幻象中而意识不到他人的存在,当有一个引路人迫使他转过头看到投影在墙上的光,又使他走出洞穴看到阳光照射下的大地,囚徒就会认识到自己眼界的局限性以及世界的丰富性,从而超脱蒙昧接近“善”的真理。柏拉图的洞穴喻本意是说明哲学对于人的思想的启蒙作用,而默多克在循着柏拉图对至善的追寻思路上,对柏拉图的洞穴隐喻哲思进行了改写。默多克把囚徒从洞穴来到阳光之下的理性觉醒过程换喻成人寻找求善的道德朝圣之旅,通过“雾”书写人放纵厄洛斯激情所造成的道德困境,在“雾”中“受困——解困”的叙事模式中,言说人走出自我臆想之迷障实现灵魂转向的曲折过程,探讨在混乱的现实中人如何祛除唯我之恶建构起健康人性的问题,以此在更深的维度上探究上帝已死的时代西方人的灵魂归属问题。

默多克认为只有承认现实是混乱的并尊重现实的偶合无序,以“爱”的目光去“唯我”,关注他人,才能走出迷雾达到最高的善。这种拯救观具体体现在小说中引导主人公走出迷雾的“圣人”身上,“圣人”形象有两种类型,一类是引路者,一类是受难者。这些“圣人”本身被赋予神秘的预见性,身处文本叙事的边缘却最先洞悉事情的本质,通过主动介入叙事中心,推动叙事进程从静止走向发展,打破叙事空间的封闭现状而呈现出开放特性。这种开放特性与人物回归真实世界的释然感形成双重诠释,阐明道德完善给人带来的精神自由。《大海,大海》中詹姆斯是柏拉图洞穴隐喻中迫使囚徒走出洞穴获得真理的引路者。当阿罗比无视詹姆斯的提醒,在厄洛斯情欲驱使下僭越理性囚禁哈特莉,使众人深陷迷雾所表征的身心双重危机,詹姆斯来到什鲁夫末端成为聚合众人的向心力,理智地采取了一系列行动来打破此时的双重困境,如通过劝诫阿罗比保全了哈特莉与班的婚姻,下海救下阿罗比阻止了一场谋杀罪行,诱导佩里格林说出谋杀真相等,从而给所有人带来了新生,迫使阿罗比开始意识到自己靠臆断行事的荒谬性,继而得以驱散弥漫在心灵上的道德迷雾,从畸形的自我中心走向去自我的道德完善。而《独角兽》中,圣人丹尼斯则是以一种主动受难的形象出现。为了斩断苦难与罪恶的循环传播,丹尼斯违背自己的宗教信仰选择溺死囚禁盖兹堡众人的源头彼特,以此斩断埃特的罪恶之链,成为新的“独角兽”,独自承担起苦难与忏悔的重任,形象化再现了柏拉图洞穴隐喻中那个引领囚徒走出困境的圣者形象。因此,玛丽安和艾菲汉名为拯救汉娜的行动,实际上是在丹尼斯的引导下进行的自我拯救。“对默多克来说,如果某个人对于她来说代表着精神权威、智慧和慈善,或者甚至貌似谜一般的某种黑暗力量,那么爱上这样的人,在灵魂进步和经历方面就是一种历险”。玛丽安、艾菲汉、爱丽丝在丹尼斯的引导下历经这场围绕着汉娜的“爱”的冒险,均完成了破雾的自我的道德成长实现了精神突围。

四、结语

默多克认为“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给自己裹上了舒适的形象,伟大艺术驱散这些笼罩在人身上的云雾”。默多克通过“雾”的书写,对二战后人的道德处境进行了洞穴式的剖析,把人的道德意识限定在一个“期待解困”层面,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默多克笔下的“雾”是厄洛斯爱欲之网的象征,又是柏拉图洞穴隐喻的文学化演绎,“雾”的出现与消散形象地再现了人从道德困境走向道德澄清的真实心路历程。默多克对“雾”的摹写,是对二战后西方传统道德价值体系崩溃后,人的灵魂无所皈依的真实写照。这与她所宣称现实主义文学观是一脉相承的。二战后西方盛行的存在主义思潮以及语言论转向,并没有给失去信仰的人以新的灵魂归属,默多克反而看到这两种思想带来的双重危机:即存在主义的唯我论弊端所带来的利己主义的道德困境,和语言论转向割裂语言与现实的指涉关系致使文学患上失语症。在此背景下,默多克对“雾”的书写实质上是对文学进行返魅,希望借此恢复语言与现实的关联,使文学重新担负起对现实的指导重任。因而,弥漫在默多克小说中“雾”的意象既是笼罩在其小说现实面目上的臆想面纱,也是其文学关注现实疗救人心的文学观的重要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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