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新中国统计（下）

□王 杰

采访组：您介绍了浙江省政府统计系统的许多情况，我们还了解到，浙江民间统计调查也很有特色，请您介绍一下这方面情况。

王 杰：民间（非官方）统计作为政府（官方）统计的有益补充，很有必要。国外有些国家非官方统计力量很强，尤其是行业协会、高校和研究机构、市场调查公司的统计调查很活跃。我国民间统计调查一方面起步较晚，另一方面有些民间统计调查活动不规范、不严肃，影响了它的信誉。因此，促进和规范民间统计调查业发展是改革开放后面临的一个新课题。

浙江是我国市场经济发展最早、最快和最活跃的地区之一，统计工作遇到的新情况新问题也往往早于全国其他地方。其中遇到的一个问题是浙江民营经济发达，纳入常规统计的调查单位数量比较多、规模比较小、统计基础比较差，客观上产生了统计代理的需求。为此，进入新世纪初，浙江一些地方诞生了统计中介机构，即统计事务所。最初建立的统计事务所有两种模式：一是台州市所辖温岭市的“统计代理制”。温岭市统计局成立一个下属事业单位统计事务所，统计事务所与企业签订统计代理事务。二是金华市所辖义乌市的“委托统计调查”。私人创办统计事务所有限责任公司，不仅接受统计调查单位委托承担统计业务工作，而且接受市统计局委托承担部分统计业务。统计事务所成立后，统计调查单位、县级统计局和统计事务所皆有所获，起到了一石三鸟的效果。为此，浙江省统计局及时总结经验，倡导全省各地借鉴推广温岭和义乌的做法。

2004 年11 月，蒋正华副委员长率全国人大检查组到浙江检查《中华人民共和国统计法》实施情况，浙江省政府和省统计局向他汇报了这方面情况，引起他高度重视。2005 年4 月26 日，蒋正华副委员长在全国人大常务委员会第十五次会议上所做的《全国人大常委会执法检查组关于检查〈中华人民共和国统计法〉实施情况的报告》中指出：“浙江温岭、义乌等地适应企业统计代理业务需要，设立统计事务所，为企业提供统计代理服务，对于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提高源头统计数据质量、减轻企业负担等方面产生了积极效果，是企业统计体制和工作机制的一项重要创新。这些措施的实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统计任务繁重与统计力量不足的矛盾”。他还指出：“建议国家统计局加以研究总结，给予必要扶持，以更好地发挥这类中介服务机构在统计工作中的作用”。

2005 年7 月，浙江省统计局召开全省培育和发展统计事务所现场会，并提出了《浙江省统计局关于培育和发展统计事务所的指导性意见》，要求各市选择1-2 个县（市、区）建立统计事务所，作为硬任务先进行试点，在试点基础上及时总结经验，积极加以推广。2010 年，成立了浙江省统计信息调查服务行业协会，加强对统计中介机构的培育、发展和管理工作。到2013 年，全省大部分县（市、区）都成立了统计事务所等统计中介机构。2022年，浙江省统计信息调查服务行业协会团体会员达89 家。

采访组：听了您上述介绍，浙江统计工作很有特色，有不少创新。您从浙江省统计局长岗位上退下来时感到很欣慰吧？

王 杰：多年来，在浙江省委、省政府和国家统计局的坚强领导下，通过全省统计局系统干部职工的辛勤工作和无私奉献，我们取得了一些成绩。浙江统计数据质量一直位居全国“第一方阵”，按国家统计局领导和国家统计局主要业务专业司领导的话来说，“浙江统计数据质量与北京、上海差不多，是各省、区中最好的。”在最近几年国家统计局对全国省（区、市）各专业业务工作考核中，浙江省统计局总成绩连续几年位居全国前茅。其中，2019 年、2020 年和2021 年获得优秀等次专业业务工作数量分别为17 个、18 个和21 个，优秀数量居全国各省（区、市）统计局的位次，2019 年和2020 年均居第2位，2021 年居第1 位。

浙江省统计工作得到了各级党委和政府领导的高度重视和亲切关怀。我举个例子，2020 年，浙江省委、省政府领导在省统计局报送的专报、分析和信息上的批示达272次，其中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就有93 次。这令我很感动。我在任浙江省统计局主要负责人时经常对全省统计局系统同志们说，省领导工作千头万绪、日理万机，还如此重视我们的劳动成果，不仅认真阅读我们的分析报告，还作出批示，要求相关部门和地区阅处我们的报告，提出相应的措施。因此我们要增强做好工作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就我本人来说，在浙江省统计局的39 年，虽然做了一些工作，但还有不少工作做得不够理想、不尽人意，留下了一些遗憾。因为年龄原因我现在工作岗位变化了，但我将始终心系统计、热爱统计、服务统计，继续为我国统计事业发展鼓掌喝彩。

采访组：在很多人看来，统计是一项比较枯燥的工作。您是怎么看待这项工作的？

王 杰：统计是关于搜集、整理和分析数据并进行推论以探求事物本质和规律性的活动。统计方法是人类用科学态度观察和对待世间万事万物的最基本、最常用的方法之一。现代统计工作的产生和发展与经济发展、社会进步紧密相联。德国学者舒勒兹曾说过：“统计是静态的历史，历史是动态的统计。”著名历史学家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有个重要的结论，明朝以及中国历史上大部分政权的破产，本质上是因为一直不能实现“数目字管理”，中国必须从一个靠尊卑有序来管理的国家，过渡到靠数目字来管理的国家。的确，在称之为信息社会的今天，在这个新的统计数据不断涌来并广为扩散的时代，统计无所不在，它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它对经济社会生活的影响广泛而深远。

比如，国民经济核算体系被誉为“20 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之一”，GDP 和其他核算数据是观察宏观经济的“眼睛”，也是洞悉经济运行状况和理解宏观经济政策不可或缺的重要工具。无论你是一位政府官员还是一位企业家，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之一，就是对宏观统计数据的灵敏反应以及这些反应的积累与综合。即使作为一位普通百姓，掌握一些浅显而实用的统计知识，对于更好地了解天下大事，进行理财投资，识别虚假广告，有百利而无一害。正如威尔斯所说的：“统计思维，如同读写能力一样，总有一天会成为讲求效率的公民所必需的本领。”

确实如你所说的，一提起统计，就让很多人想起数据、公式和图表，认为整天与数据打交道，是一项枯燥的工作。记得前苏联有一部喜剧片《办公室的故事》，片中有一位表情肃穆古板的女统计局长。可能一些人会联想到，由于统计工作过于枯燥，从事这项工作的人久而久之也会像那位女统计局长那样变得古板乏味。这是一种误解。

著名经济学家萨缪尔森写过一本书《充满灵性的经济学》，统计也有非常有趣的一面，是一项充满灵性、引人入胜的学问和工作。我给你举一个自己经历过的事例。

1999 年，浙江省委党校教务处一位老师来找我，请我利用业余时间担任党校经济管理专业研究生班一门课程“经济统计与分析”的老师。我那时任浙江省统计局总统计师，工作比较繁忙，不想承揽这个额外活。但那位老师的一句话说动了我。他说：“党校研究生班需要对每门课程的学生到课率进行考核。原来这门课程是由其他高校老师担任的，因为讲很多的统计指标计算公式和模型，讲得比较枯燥，把很多学生都吓跑了。听说您可以讲好这一课，希望您能帮个忙，在新学期改变这种状况。”不知他使的是激将法，还是确有其事，我心想，让学生专心听统计课程是不难的事。见他如此诚恳和期待的样子，我略为看了他带来的教材，提出我不按教材讲课等几近苛刻的条件，没想到他都同意了。

就这样，根据我自己的课程设计，我围绕统计应用（统计对当代经济社会生活的影响）、统计管理体制、统计制度、统计调查方法、统计数据质量、国民经济核算、统计国际比较、经济统计分析、统计改革方向等一系列重点问题作了系统讲述。考虑到研究生班的学生都是省级机关和市县的领导干部，不从事具体的统计实务工作，我的讲课尽可能从领导干部管理经济和社会事务的角度，结合经济形势、经济改革、经济政策、国际关系等方面的大量事例，来讲述统计原理、统计指标、统计方法、统计分析及其各种有趣的应用场景。经济管理专业可能是党校中研究生人数较多的一个专业，我上课的那几年，每年往往又是两个班级一起上课，大教室里学生济济一堂，很少逃课的。课间休息的时间，经常有学生上来与我交流有关问题。好几位学生说道：“老师您不简单，枯燥的统计课程让您讲得如此生动。”我对他们说：“并不是我有什么能耐，其实统计就不是一门沉闷的科学，统计工作也不是一项枯燥的工作，而是一项充满灵性、富有挑战、很有意义的工作。”

采访组：您长期从事统计工作，从中一定有一些感想和体会，请您展开讲一讲。

王 杰：长期在统计工作岗位上，确实有很多感想和体会。由于时间关系，容不得我充分展开，我只能择要说一下。

我最深切的体会之一是：天下统计是一家，统计系统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

人生苦短，时间过得真快！1982 年8 月22 日，我从大学毕业后带着学校的分配介绍信到浙江省统计局报到的情景仿佛就在不久前，如今离开统计工作岗位已经9个多月了。可以说，我这一生，大半辈子是学统计，做统计，管统计，这无疑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经历、最难忘的一段岁月。有人问我：“你这一生只干一件工作，是不是单调了些，有没有遗憾？”其实我觉得专业对口，工作熟悉，也挺好的。

统计这个大舞台给了我很好的创业干事平台，也让我感受到统计系统这个大家庭的温暖。我从浙江省统计局的一名普通干部成长为主要负责人，一路走来遇到了不少好领导、好同事，是他们的悉心教育、培养和指点，才有我的不断进步。我与浙江省统计局的干部职工长期朝夕相处，工作中相互理解，相互帮助，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和感情。2016 年4 月下旬，在我上任浙江省统计局主要负责人之前，省委主要领导同志找我谈话时说：“你在省统计局时间很长，资格比较老，统计系统上上下下关系很熟悉。我看了你的年度测评情况和这次考察推荐情况，票数都比较高，很集中。省委很在乎这一点。”我听了很感动。5 月4 日，在宣布我任浙江省统计局主要负责人的全局干部大会上，我讲了这样一段话：“借此机会，我要真诚表达对组织和同志们的感谢之意和感激之情。真诚感谢上级组织、各级领导对我的培养、关心、爱护和信任。我从1982 年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省统计局工作，一晃已经过去了34 年时间。我深知，如果没有组织的培养和各级领导的关心，就不可能有我的今天。这34 年来，自己做了一些工作，但毛病也不少。无论是省委、省政府领导，还是省统计局的历任领导，对我都很关照，也很宽容。1997 年我进入局领导班子后，省局历任主要领导，不仅对我的工作很放手，而且努力培养我。在这34 年的时间里，我们班子其他成员和全局干部职工，对我也很支持，很关心，无论是在平时，还是在年度考核评议，以及多次考察我的过程中，都包容和原谅我的缺点和不足，给我比较高的测评，替我说了很多好话。所有这些，都让我感到组织和同志们的温暖，心存感激。”

统计系统团结和谐的好氛围，也让我温暖和感动。在我任浙江省统计局领导的二十多年里，一些市、县统计局长调任其他工作岗位时，会给我发条短信或微信说，全省统计局系统氛围很好，现在离开有点依依不舍的感觉。我从浙江省统计局领导岗位退下来后，许多市、县统计局长继续与我保持联系和交往，其中调离岗位的市、县统计局长还会给我发微信或短信，告知工作变动情况。我现在省人大财经委工作，有一次到几个市县参加督查活动，出发前几天就收到其中一个县统计局长短信；到达另一个市的时候，市统计局长得知我在，带着我到市统计局各个办公室转一下。这一切，都让我感到似乎自己还没有离开统计工作岗位。

我第二个体会是：我们比老一代统计工作者幸运得多，赶上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好时代。

我刚到浙江省统计局工作时，局里有不少新中国成立初期参加统计工作的老同志。他们工作认真，经验丰富，有很强的责任感和事业心。但由于历史的原因，在改革开放以前相当长一段时期内，他们工作环境和条件并不理想。尤其是十年“文革”中，统计工作受到严重冲击，统计机构被撤并，统计人员被解散或下放“干校”劳动，他们无法专心致志于自己心爱的统计事业。在那个年代历次运动中，他们不是今天批判别人，就是明天被别人批判，以至于相互之间关系很复杂，连我这个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微妙关系。其中有好几位老同志，被错划成“右派分子”或“走资派”，被遣送到老家劳动改造，等到被“解放”回到浙江省统计局，已经错过了为统计事业服务的大好时光。

与老一代统计工作者不同，我们这一代人很幸运，刚投身于统计事业，就遇上了改革方兴未艾、经济高速增长的上世纪80 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渐深入，统计工作不断与时俱进：由封闭型向开放型转变，发挥统计信息、咨询、监督职能；国民经济核算由MPS 向SNA 转变，推进统计社会化、国际化、法治化进程；构建单位名录库、企业一套表制度、数据采集处理软件系统和联网直报“四大工程”，提高统计能力、统计数据质量和政府统计公信力；完善统计体制，推进统计现代化改革，发挥统计监督职能作用……回望这40 多年的历程，尽管统计工作的环境、对象、职能、内容和手段发生了很大变化，期间遇到了不少挑战和困难，但就总体而言，统计改革发展走的步步都是“活棋”。改革开放鼓舞和召唤着每一位统计工作者，让我们全身心地投入到这激情燃烧的岁月，将自己的辛勤付出与共和国统计事业紧紧联结在一起。改革开放开启了伟大的时代，照亮了中国的前程，成就了我们这一代或几代统计人丰富多彩的人生阅历和超越梦想的人生道路。由此我们不难体会到，坚持改革开放不动摇，对于国家和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是何等的重要。

采访组：再次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在采访结束前，您还有什么要补充说的吗？

王 杰：其实要感谢的是国家统计局组织的“口述统计史”活动，让我借此机会对时间跨度长达40 年的个人工作经历有一个回顾和总结。

我在最后想说的是，“一张蓝图绘到底，一任接着一任干。”我们的统计事业，就是一代又一代统计人接续奋斗的结果。作为后来者，有必要记住老一代统计工作者在统计事业上辛勤耕耘的历史。因此，国家统计局组织这次“口述统计史”活动是很有意义的。

去年建党100 周年前夕我在给浙江省统计局全体党员干部上党课的时候曾经说过一段话，可能与口述统计史有一定关系。我说：“说到记住统计前辈的奋斗历程，有点遗憾的是，现在有很多反映统计工作历史的书籍，但这些书籍似有一个不足，就是只记述统计工作者的成果或者统计工作的过程，却很少记述统计工作者的情况，几乎看不到从事这些统计工作的人员名字和名录，见物不见人。这件事，可能还得由民间来做。前不久我在国家统计局编辑的《统计文史》第21辑中看到一篇文章，是94 岁的陈尚久同志写的《怀旧——1969 年以前的国家统计局人员名录》，记载了1949.10—1952.8 中央财政委员会计划局统计处、1952.8—1969.12国家统计局各个组、各个司局的人员名录。我希望我们的同志也可以写写这方面的文章。”现在接受你们这项活动，让我开阔了思路。建议国家统计局在今后组织口述统计史活动中，可以考虑适当反映老一代统计工作者的事迹和业绩，让历史留下他们的名字，展现他们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