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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出高楼

2022-11-11

美文 2022年15期

◎ 远 心

一想到我对恩师说的话,他已经看不到了,心里便拧着疼。

虽然他看不到了,但我想,他一直是知道的,知道学生对恩师的敬重、感恩,更包括欣赏、崇敬。这样想着,这些记录恩师谆谆教诲,记录我的求学历程的文字,还是应该落到纸上。

从2002年在内蒙古大学读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至今,时光已历20年。我在恩师马冀先生的目光里,一步步走来。这20年的时光过去,我们都刻在年轮里。在回忆里,人真正成为一个精神的存在。不管时空隔得多远,只要在心里印着,就一直存在。

2006年年初,呼和浩特的冬天。我和马老师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是在内大本部东边,大学东路开泰大酒店,和同学们一起吃完饭、喝完小酒后。我晃晃悠悠地问马老师:

马老师,您说我是考博还是考公务员?

马老师中午也就喝了二两,微笑着。他永远都是那样微笑待人,喝了酒以后眼神明亮,带着微醺的喜气。他眯着眼睛笑着看了我两眼,认真地说:

赵娜啊,你这个性格吧,太自由了,公务员的工作性质不适合你,一周也坚持不下来,你还是考博吧。

我又晃了晃,问先生:

您说的是真的?那我就只考博,不考公务员了?

对,考博吧,你能行。

从开泰大酒店到我们小区的路,大概也就一公里。那条路,我和马老师一起走过多次。读硕士那三年,我们22个非典时期一起考上的硕士生,师从马冀先生、郎宝如先生、杨新民先生、高建新先生四大导师。三年时间,我们浸润在古典文学的诗经风雅、魏晋风度、唐宋诗情、明清传奇里。每每想起当年的种种任性,便一定会想到先生们醇厚宽容的儒道之风。那时候我住的房子和马老师家紧挨着,是同一个小区并列的两幢楼。马老师身材不算高大,脸上永远春风和煦。在学生眼里他不算太严厉,只要有所求,必有所应。马老师斩钉截铁的叮嘱,给我吃了定心丸,引导我开启了求学的新阶段。

其实在读研之前,马老师就已经开始指导我。大四上半年,先生正给我们上着《中国古代传记文学研究》。学院当时要面试具有推荐免试研究生资格的同学,我战战兢兢接受面试。后来获得推免研究生资格,拜在马老师名下。我的本科毕业论文就在马老师指导下完成,以他主编的中国古代乡情诗选为基础,研究思乡诗。那篇论文一万多字,题目是《一轮明月,千载乡情》,我梳理了思乡诗中的明月意象。当时还是手抄稿,我拿到马老师帮我修改的论文,看到很多批注于行间稿边,拿回去修改几次,才最终定稿。

十九年后这个深夜,惊闻先生病逝于北京。我呆呆望着窗外,五月十四的月亮高悬天宇。不由想起白居易的《江楼闻砧》:“江人授衣晚,十月始闻砧。一夕高楼月,万里故园心。”

我在南京,和先生相距1000公里。由于新冠疫情,这一年来没有去探望先生,最后亦不能去送别。先生和我,都远离故园,然而先生留给我们的,是一个永在的古典文学精神故园。

明月何灼灼,照我痛别恩师!

想到三年前我离开呼和浩特之前,和导师同学们的离别宴。最初要调动的时候,想的是到南方去,换一个城市生活。而真到了要离开内蒙古大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内蒙古大学从上学到任教长达20年,根已经深扎在这片土地上。走得再远,也是内蒙古大学栽培出来的苗,内蒙古大学是我的学术之根、教学之根。读研那些年,我们古代文学专业的导师们和同学们,课堂上学习古典文学,课堂下诗酒唱和。我们跟着老师学习做事做人做学问,来来往往之间,亲如一家人。三年前的离别宴也是谢师宴,在内大桃李湖宾馆一楼大厅的蒙古包里,马冀先生、郎宝如先生和师母、杨新民先生,和几位铁杆同学,团团围坐。翻开那天的相片,马老师时而开怀大笑,时而认真听大家说话。我要离开呼市到南京,马老师心里自然有遗憾,但也为我高兴。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只记得先生手有点发抖,酒过三巡后,正是过了微醺喝到兴奋的阶段,谈兴浓厚,满座笑声。

2016年春天,我接到马老师电话,先生让我随他参加昭君文化研究会的活动。先生作为大学教授,研究成果具有广泛的社会影响,任内蒙古政协委员20年,内蒙古政府参事8年。先生的学术研究主要在两大领域:一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包括诗词、传记文学研究;另一类是带有文史综合性质的地域民族文化研究,主要聚焦在王昭君及昭君文化、成吉思汗传记、长城文化等领域。马老师任呼和浩特昭君文化研究会会长,带我参加活动,用意明显,是希望我继续他的昭君文化研究。当时研究会发布征集昭君诗歌大赛,激发了我的兴趣。我把马老师和研究会诸位老师的研究著作,搬了足有二三十本到家,阅读分析,酝酿写作。

马老师生于河北新乐,在呼和浩特读高中,1963年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1968年毕业,1978年又考入内蒙古大学师资研究生班,1980年毕业留校。我也出生在河北,14岁到呼和浩特。与王昭君出塞虽然性质不同,但我们都有从中原到内蒙古生活的经历,对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的不同都有体验。看历代咏昭君诗词,多从昭君和亲的命运悲剧、大汉王朝的懦弱落笔。但我生活在内蒙古地域游牧文化中,感受到蒙古高原的辽阔、包容,以此心比彼心,遂准备写昭君接受命运,积极应对,最终爱上这片土地和人民,在草原大地获得新生的精神世界。而这也是读硕士期间,阅读马老师的文章所得的认识。他研究王昭君,突出和亲的积极作用。王昭君积极参与到匈奴的家园建设,得到游牧民族的敬重和纪念。读书期间,我们曾跟随马老师探访过昭君墓,走过黄河老牛湾。我反复体会,想象王昭君的人生,获得灵感,写成小长诗《我梦见无边无际的草原》。从晚年王昭君回忆的视角,写出了北方大地对王昭君的呼唤,王昭君对两任匈奴单于的感情,对匈奴牧民的悲悯,塑造了胸怀苍生的王昭君形象。那年我穿着红色蒙古袍,和刘晓宁老师在呼和浩特电视台朗诵这首诗。当时马老师便坐在台下,连连点头称道。那一场诗与史的碰撞,是在马老师的呼唤下诞生的。

马老师的用意我没有完成,马老师的期冀我未能实现,没有成为昭君文化研究者。但他对我这个天马行空的学生,没有指责。去家里拜访,和颜悦色地说:知道你的学术兴趣不在于此,你就好好继续你的创作和文学批评之路吧,还是那句话,做你喜欢和擅长的事,老师就高兴。

恩师在内蒙古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任教近四十年,从事古典文学教学和研究,培养本科生数十届、硕士研究生数十人。先生为人温和谦逊,对我,也有特别严厉的时刻。那是在2008年11月左右,我生了女儿大概五个月,在家里边哺乳边写博士论文。有一篇论文投稿到《内蒙古大学学报》,学报编辑发来专家审稿意见,有好几处需要修改。编辑说,是你导师马老师提的意见,你可以找马老师商量一下。我当时正手忙脚乱、“压力山大”,家里婴儿嗷嗷待哺,那边博士论文必须按时完成,这篇论文又必须要尽快发表出来。一听说是马老师审稿,我就只有一个想法,我去求求他,别让我改了,实在改不下去了。

我们那时是比邻而居,我硬着头皮上门,坐在客厅沙发上。他家的户型和我家都一样。他当时并不知道我身心经历着怎样的煎熬,拿着我的论文打印稿娓娓道来。论文题目是《<宋诗钞>与清初宋诗风的兴起》,在对清代抄本的文献考证基础上,论述清初诗风的流变。它的价值就在于对文献的考辨,而马老师提出的正是其中考辨不清、逻辑不明之处。他有点着急,说你这个材料基本已经够了,思路框架都没有问题,就是这两三处,你要把逻辑理顺,再仔细研究一下材料,一定能梳理清楚,这不是你做不到的事,要相信自己。我打定了主意去求他别让我改了,可他帮我想了好多具体的思路和方法,他的苦口婆心,使我的真实想法没敢说出口。后来又放了一段时间,经过几次三番的梳理,在某一天突然就论述清楚了。那天,自己都不敢相信,原来考据和义理是这样密不可分。修改前后,这篇论文有了质的飞跃。没有想到的是,那期《内蒙古大学学报》,把这样一篇考证类的论文放在了首篇。这也是目前为止,我唯一一篇上学术期刊首篇的文章。这篇文章,真正是在恩师的耳提面命下完成的。

我喜欢文学,从单纯的喜欢到一个专业研究者,经过了漫长的训练。一路走来,都在恩师的敦促之下。

先生一生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内心富足。他临终自述:“我有幸考入名校南开大学,虽然遇到一场风暴,耽误了大好青春,但后半生能够在内蒙古大学任教,从事喜爱的古代文学教学、科研工作,何其幸福。我一生秉持认真踏实,经世致用原则,认认真真教书,踏踏实实做学问,努力用知识服务社会。所著《王昭君及昭君文化》《成吉思汗评传》《昭君文化研究》等受到社会高度评价。我还担任政协委员二十年、政府参事八年,也是人生幸事。”

看到这段话,恩师的笑容好像就在眼前。他在课堂上,讲《诗经》《史记》《西游记》,兴味盎然;在生活中为人恬淡、和善,有谦谦君子之风;我还曾见过他和儿子幽默地聊天,父子之情融融。他热爱内蒙古大学汉语言文学系,热爱教学,热爱终生从事的学术研究。这份浓浓的爱流露在字里行间。

阴历5月16日的明月,比往常大了好多。这几天,晚上会突然醒来,回忆恩师。我曾经和他住在同一个院子,我在那里住了八年。巧合的是,十几年前,我到他青城公园南门的家拜访,发现竟然和我父母家一墙之隔。小区改造后他们住进了高层楼房,至今我父母家有一扇西窗,抬头几乎可以看到他家的窗。

师母性格开朗热情,读书的时候也常见到。他们近几年半年住在海南,半年回呼和浩特。一回到呼市就有各路朋友邀请,我们请他经常要约好几次。几年前去家里探望,摆着北京上班的大儿子一家的照片,马老师高兴地向我们介绍,尽显天伦之乐。先生生病这一年来,一直在北京治疗,和家人一起。我们就没有机会见面。

不能前去送别恩师,心底回忆着过往的点点滴滴。我们和师母约好,假期回去探望。

站在窗口,对着空中一轮明月。恩师的一生,从南开中文系到内蒙古大学汉语系,是在中国古典文学浸润下的人生。“一夕高楼月,万里故园心。”(﹝唐﹞白居易《江楼闻砧(江州作)》)他给我们传递的文学之光,正如这一轮明月的清辉,永远映照着全国各地的学生游子们。

明月出高楼,清辉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