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分娩

◎ 惠 敏

哪里知道，顺着一条河流走，竟走得我万般多情。贾平凹先生说，故乡是血地。母亲说，你是那里的苗儿，这里的果儿。这两句话叠加，才能成全我的存在，像一条河流，从起源处就注定奔走。

那里是陕西，这里是襄阳。

之所以没有说是陕西哪个确切的位置，比如哪个市，哪个县，哪个乡镇，是因为母亲孕育了我后的这段时间正倚着河流，沿着叫得上或叫不上名字的市县乡奔走不停。

一

锯齿一样的秦岭，一

座咬着一座，变异出一个个巨大

的头像。它们平卧、仰面，额头、鼻子、下巴，疏密不一，喉结、胸部健全，吞下风的尖叫，微微颤抖，一股股推出更大的寒流。向南的山坡上，飘浮着轻薄的雾气，一丝丝叠出流云的模样，像被女人撕开的棉絮。没有阳光，棉絮有了一点温暖的意境，不再是雾和云，捉摸不定，反而成了行人最想裹住的热被窝。

1969年12月，母亲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中一路向东，去和在襄阳三线企业工作的父亲团聚。母亲挺着肚子，如扣着个大馍馍。上车下车，马车、拖拉机、黄河大卡。“馍馍”时不时把对襟棉袄顶出一个豁豁，她去扯去拽，努力让袄子围出一口锅锅，罩住笼里四肢初成的娃娃。母亲说，那一年冷得早，空气燥，人干得像稻草，一路上只有看到水流，心里才能开出兰花花。那一路好远，好不容易，可总算开出了几朵兰花花。

兰花花，多美啊，汁液饱满，摇曳生姿。其中一朵，最为妩媚。

码头其实是一个石子铺出的滩，一条硌脚的路直伸到河沿。大船靠岸，几个妇人在岸上洗衣服，皂角沾着泡沫，歪斜在石头上。她们手脸通红，抡起棒槌，嘭嘭嘭，额头上渗出绒绒薄汗，亮腻腻的。篮子里摞着洗好的衣服，黑白灰。不远处，一座桥梁扎起车厢似的架势喧嚷着，把身子一寸一寸拉长。母亲捧着肚子站了一会儿，嗅了嗅心里最妩媚的兰花花，染着香，含着甜，要过河去。河对岸站着四个兜的父亲。渡船隆——隆——隆，母亲眼角淌出来兰花花的露水。

母亲那时候并不知道，能催生兰花花的水，都是汉江的脉管根系。它们分布在秦巴大地上。褒河、南沙河、泾洋河、堵河，或细胳膊细腿，或粗壮结实，一路汤汤，汇聚成浩浩敞开的大河，叫汉江。“站”在父亲旁边的桥，是焦枝铁路上的公路铁路两用特大桥，是襄阳汉江上的第一座大桥。后来，我听母亲说，那时候大桥还没有完全修好，从襄阳老城到樊城只能坐船。我还戏谑过母亲，要是早点有桥，岂不是要上演一场鹊桥会。

1970年，桃花初绽，玉兰吐苞。母亲又说，女娃儿春天生的好，春江水长，命好，滋润得很哩！“一江碧水穿城过，十里青山半入城。”汉江平原，襄阳一方。母亲是把女儿的命迁回到了更阔大的母体里。多年前，我在印度行走，不知恒河浑黄的水域到底接纳了什么暗物质，让它成为印度教徒的圣河，并将其看作女神的化身。纷纷跳下河的人们顶着一身浊水受洗，脸上却有婴儿般的稚笑。我甚至觉得这种文明终将腐朽。几年后，我才有所觉悟，不管是怎样的文化，河水流啊流，本身早已构成了自己的美学样态，至于赋予怎样的情感和内涵，全凭某个人的心跳，从水滴间款款而来，聚出自己的神，自己的基底。母亲也许并不懂这些，但她灵慧，心头鹿撞的地方才是开满兰花花的地方。水长花好。无数汉江沿岸的先民们何尝不作如此想？“县城南面汉江流，江涨开成南雍州。……向夕波摇明月动，更疑神女弄珠游。”（﹝唐﹞孟浩然《登安阳城楼》）“鲈鱼自是君家味，莫背松江忆汉江。”（﹝唐﹞皮日休《南阳广文欲于荆襄卜居因而有赠》）“漾舟汉江上，挂席候风生。临泛何容与，爱此江水清。”（﹝唐﹞丘为《渡汉江·漾舟汉江上》）“汉江回万里，派作九龙盘。横溃豁中国，崔嵬飞迅湍。”（﹝唐﹞李白《金陵望汉江》）这些心灵的鼓点依偎着自己的生命之河，绵绵不绝。

河流经过，土地滋养，人间传情。正是这份从容蕴藉，才让河流的远行显得无私，一路普及爱与生命。“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诗经·汉广》）水是爱的基因，临波之人多生勇气。至此，不可求思不可泳思已充满酸腐，轻轻一戳，灰落满地。

2019年7月，歌曲《一条蓝色的河》登上央视被推广。我把视频播放于母亲墓头，给她看蓝蓝的字幕（作词/惠敏）。

蓝色的河

一条蓝色的河

从母亲的梦里流过

些许点点记忆

绕过眉尖

白云飘过一首歌

悄悄

在你的身边走着

感受你无尽的羞涩

久违的温柔

却又矜持

诉说着曾经的快乐

生长

岸上的花都开着

体会你无尘的清澈

明媚的荒野

水天尽处

望见你无私的恩泽

……

园茔纵横的坡地上，歌轻绕，泪满面。

2020年深秋，陕西宁强县，嶓冢山迎面撩起面纱，蜿蜒的山隙九曲回肠，玉带河逢弯即转，无规无则。一队人马沿着老藤似的山道，本能地向着更湿润、更爽目的去处走。杂花溪谷中，银杏举着金黄的手掌，惹人眼球。有点岁数的银杏树已经开始落叶，在它们脚下铺出一块块金毯。一棵年轻的树上，叶子还藏着绿，摘下来时，它的筋脉仍和树枝紧紧相连。那一刻，我有点后悔，不该手下无情取走正青春的娃儿。我把它捧给友人看，说那是雄银杏的叶子，并从金毯上挑来一片枯败的雌叶，对应讲解区分雌雄的小窍门。好在友人以获得新知为乐，随即夹入书页收藏，算是解了我的悔。愿它们母子相伴，舒眉展眼，共享书山日月。

山高水长，累了看天。一只喜鹊飞过，黑长的尾羽剪出祥和祥瑞，肩羽雪白，扑棱棱大吉大利。劲头在密林清流中张扬，吼出几声与伙伴游戏，几番调皮后，忽见一涧瀑水从山腰飞泻而下，砸入脚下的半亩清潭，荡起白珠迷雾。“嶓冢导漾，东流为汉”由此载入历史。我停住，“汉——江——源”，一个字一个字，咽进胃里，水乳交融。友人说，照相吧，摆出撩水的姿势。原本是故作的浪漫，却捞出了一块石头。石头乌黑，长方形，略大于两个火柴盒摞起来的尺寸，从稍显短窄的一面横出一条瓷白，左边粗，右边细，细处如丝，似风吹过，微微斜下，没入，宛如银河星汉，浩渺烟波。举起竖看，瀑布般奔腾浩荡，凝聚秦脉之精华，穿心透肺。这是什么造化啊！收到奇异的美丽——汉源微缩图。喜鹊是先知吗？石有灵。我柔柔擦洗一番后，一路紧握。抬头，喜鹊又来，枝头小栖后，翩翩飞走。

回来宿处，摩挲石头。总觉得那石是卞和的石，是璞玉，是他的佛，即使带着魔，还是他的佛。那石，是无意的相逢，在某个空间里带来意外的启迪。玉藏于石，矢志不渝的演化只为择机而出？卞和得玉在襄阳境内，荆山脚下，他先后献于楚厉王、楚武王，却惨遭断足之刑，后“泣玉”而触动楚文王，逐举世闻名。如若没有此般设计，卞和的玉只能是块石头，诚然万般执念，千年之后，也仅仅是一堆乱石里的石。我用纸巾把石轻轻裹起，放入背包。于我而言，这是件神圣的事情。特殊的地点，遇神石，渐开悟。回去后，它会成为一枚高尚的压书石，用内里涓涓不壅的水浇灌我的江河，坚定又期待。

一间书斋里，和我一样慢慢老去的，不止书和文字，还有这块长着河流的石头。故乡有影，母亲有声。

二

汉江上游，安康。友人们喝了小酒，饱睡不起。我没沾酒，清醒的人渴望形影自守。

两三点雨间隔落下，凉凉的，用手想接住下一滴，无果。仰头，七八个星天外，每一颗都是窥视的眼，盯了一宿，乏了，散了光。深秋下的早晨六点，天乌着脸，路还不清晰，没什么地方敢大胆去，便摸索着就近下了堤。

江岸的晨，人是标志。人最好是上了点岁数的人，这样的江才是老的，耐得住说道。

这是桥下一段相对宽阔的河面，蹿出来的水声混杂着人语。老罗半截腿插在水里，长筒胶鞋眼看就要淹了。他退后半步，左脚的鞋口浮出白色的水波花纹。我离他不足六尺，桥头一束光从六尺界中挤进来，黏合起我们。老罗头发有染过的痕迹，红里夹着黄，发根处白花花，一纬一纬，像一截鸡毛掸子。“砰——”一块石头翻了跟头。他回头——天门都光了，脑门上三股干枯的河沟——拿干枯枯的眼睛看人：“干啥呢？”我说：“转转，看到老家就兴奋。”

水面上，棒槌声，砰砰砰。

河水不深，几步之内，可以蹚过去。五个身影，撅屁股的，坐小板凳的，扭身左洗右涮的，两女三男，卷着裤管，干劲十足。衣物、被单在石板上挨揍，在水里疗愈。六点半，天边的云开始裂出缝隙，光裹着墨，调和出晨曲，灰突突地在天空游弋。水波漾出一排排小小的山峦，背光的一面，黑还没有散去，一件深色的布衫浸入水中，乌黑一片。小桶小盆里，几件洗好的衣服被扭成麻花。老罗往岸上走，“哗啦——”一块石头又翻了个跟头。他上来水泥地。我们齐头并肩地站着。

“你老家是哪的？是这儿的么？”他挤着抹布脸问我。老陕腔深得很。

“老家是陕西的，我现在住在襄阳，就是湖北。”河对岸的安澜楼灭了灯。

“那还真是老乡么，咱这儿喝的水，你那儿也喝噢。”

“是呀，都是汉江的水，不过这儿的水没有中下游的河宽。水小。”我有点拽。

“那才正常么，上游的水慢慢地聚起起，才能流出大河么。”

天，亮白，安康大桥上，车滑出的线条，笔直。桥下湍湍的江水遇见桥墩，分离、汇合。老罗走了，小桶前一下后一下地雀跃甩开，那四人拢在他身后，上堤的时候，躬身谈笑。

这的确是个美好的清晨。雨落了几滴，随即被云收住，如清凉油般适可而止。我的脑液汹涌开拔远方，和老罗的大河混融一体，向东高歌，从襄阳穿城而过，切出两个半拉拉的饼。此刻，我若在家，会缩在被子里读一首诗。是什么呢？杜甫、孟浩然、张继，这些襄阳名片的大作？好吧，就读一首老杜的吧。“清思汉水上，凉忆岘山巅。……吾家碑不昧，王氏井依然。……”杜甫一生推崇自己的先祖杜预、杜审言，晚年产生归乡之念，想必汉水之上从来都是他心中的童话吧。最痴的追寻锁于水，最远的思念浮于水。此中之人，心生荡漾。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从这里去回这里来。这水里伏着什么玄机，要将我们的命照个明白。

我的档案上，籍贯是陕西，可我说不了几段像样的陕西话，即使遇到场合，嘹咋咧，整出几句，蹩脚生硬，为的是极力呈现自己浓浓的胎血。说来自湖北，照样说不了几句方言。平日里只好用普通话夹着襄阳话，让周围的人视异类。吩咐老公顺带干点活儿，“你上班时就声儿把垃圾倒了”；嚼舌头，说人家拘束不自在，“那人今天有点把作”；襄阳牛肉面好吃，直夸“朗色的很”。忽然，一条鱼游过，黑黑的脊线若隐若现。透过云天，想起老罗的话有点玄妙了。“上游的水慢慢地聚起起，才能流出大河么。”河底流漫陆离，梭子鱼、鳊鱼、野鲫、青鱼、鲢子悠悠神秘，如若眉眼蒙纱，鳞甲隐匿，只浮出脊线，断然没有几个人能一口说出它们的名字。而河流可以，似羊水最早分辨出孩子的模样。河流肚大纳百川，满腹火眼金睛，聚起起大地的羊水，至于说哪里的方言，辨别产自何方，还必要吗？我真是憨得矫情。汉语包罗万象，汉江流淌，广而告之，珠落玉盘。

微信叽叽，室友催吃早餐。经堤坝缓处，《关于汉滨区长江流域重点水域禁捕的通告》大方昂立，字若鱼群，洄游在天方地圆的水系中。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老先生乐山乐水，更偏爱水。水是时间、是生命，一经流去，便回不来了。没有能踏入同一条河流的人，这样的哲学多少有点沮丧。近处的、远方的，同一条河流，哗啦哗啦、哗哗啦啦。好在人依水而居，时刻会唤起存于内心的与自然相处的记忆基因。

三

去汉中前，刚读完一本古书《夜航船》。行程中，我经常陷入幻觉，幻想我坐着船，对面坐着古人，看不清脸，他拿了笔，在自己灰白的脸上写书法，大字随着河流颠簸，掉进水里，变成一面面魔镜，人入境中即刻融化，浮出一堆堆泡沫，雪白。

有说，出现幻觉，是身体开始虚弱的表现，这倒没有什么，总是过了中年，一副常人的身子骨，精神世界吸收点什么，返照点什么，甚至穿梭在另一个世界，都说得过去。这体现一类平衡，体质下降了，精气却能会神了。

汉中博物馆是唯一能见到曹操手书真迹的地方。公元219年，曹操临滔滔褒水而题“衮雪”。那是他目睹到一泻而下、势如雄狮的巨浪向河中阻挡它前进的巨石撞来，银花四溅，水星翻飞，雨雾空蒙时的震撼。说实话，那字猛一看并不咋地，黑黑胖胖，笨笨拙拙，细品，才冒出一股股内力和心机。溅入空中的水珠，如雪花飘然而落般唯美，构架出曹操幻觉中的天堂。天堂之下，沃土？地狱？“滚”字旁边，流走的水，不，是狂泻的水，载着曹操一统天下的勇武豪气，纷飞在人世间、天宇中。政治家的武器，是利用可以利用的任何想象，抒怀咏志。曹操站立的地方叫做褒谷口，是褒水流出秦岭南坡汇入汉江的最后一个狭窄险峻之处。浪花淘尽英雄，不管是刘邦建基业于汉中，还是三国魏蜀鏖战的烽烟，都得从此地说起。

无意再重翻那段历史，只看到心脏里活着的那个人，他的心在跳，他的羽扇纶巾在飘。他即将入世的手，抚摸处，层林尽染，漫江碧透。岘山躬耕的青年，正一锄头一锄头，种下经世之才的韬略。月朗星稀，草庐几案，《隆中对》静待英雄。我轻轻地喊：“诸葛先生，刘备三兄弟已在门口恭候多日啦。”雪落有声，簌簌簌，关羽张飞，赤目黑脸贴窗花，刘备一揖作到底，脚底雪浪犁作天。

最近几年，我总会一个人沿着汉江走，包里装着小食和清水。独行的世界，能看到最近的风景。水之湄，少男衔来一朵玫瑰，万千招摇，清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米芾书法抖落一身桀骜，和空气一起，缓缓下沉，飞入寻常课堂上。凤凰山、习家池，目不转睛，捕捉通往世界的大门。沉寂的世界，还能听到最细小的声音：母亲的乳汁流进胃里，搅拌成血液的声音；一朵芦花儿开，一朵芦花儿败，飞絮敲打静水的声音；孤星寂寥，跳入水中，与鱼儿交头接耳的声音。

累了，坐下，补充粮食和水。檀溪、夫人城、临汉门、官亭、铁桩、拱宸、长门、闸口、火星观、米公祠、大码头、望岘亭、官码头、马道口、梯子口都是我的营盘。月光如镰，收割情事。岐山五丈原的半坡上，爷爷奶奶的魂魄还精神吧！据说，死去的人，只要亲人还有一个人能想起他们，他们的魂魄就还在世上，如果没有人想起，魂就散了，再也没有了。他们多么幸运，有一个亲人会沿着汉水常念叨他们。五丈原高处，诸葛亮衣冠冢埋下的智慧，从一棵棵幼苗里长起，按照自己的法度规范生生不息。也许会有一条年迈的老根，翻山越岭，沿河而下，一头扎入隆中地角，在草庐旁窜出一窝翠竹，叶之上，升起一层薄薄的怀念。

从汉中回来，又一次独行。初雪后，襄阳清亮，太阳像刚上锅的面饼，温突突的。凤雏大桥上，风呼呼，宽阔的河面与两岸的城市交汇在一起。芦苇、老柳、大丽花、灯盏花一再展示自己的生命力，为最后一个季节漂染几缕彩发。一对母子扒住桥栏，母亲启蒙孩子，汉江是我们的母亲河，孩子似懂非懂。“妈妈，为什么这里的水流得慢呢？”我为孩子的发现而惊叹，五六岁的年龄，如此细密的观察，成人不及，我不及！探出身子往下看，水面果然缓缓涌动，不仔细分辨，真看不出往哪个方向流，只有微微动荡的波纹活生生地一漾一漾。

母亲渊博。“宝贝，因为这儿的河面宽，地面平坦呀，所以水流得慢呀！”孩子木着脸，四下观察，蝌蚪一样的眼睛想探入河底。我贴过去，孩子的脸冰凉。“这个叫汉江的河呀，是加了蜜的，所以流得慢呀！”孩子幡然醒悟，兴奋地大叫：“妈妈！妈妈！你错了，蜂蜜水才好喝，才流得慢。”母亲年轻的瞳孔里射出一支感激的光：“对呀，所以叫母亲河呀，好喝又有营养，大地喝了，都长出好多楼房和花草。”

孩子在母亲的授意下，欢快谢过，满意而去。

水弯转的地方，现出一块青黄草丛，拽一根枯死的茎，扎入水里划拉，水声细软，沉过撸猫，没有任何一个象声词可以形容，仿佛自然界在生命中循环的声音，奇妙的，温柔的，健康的。附着在石头上的藻类，线形站立，团出一簇簇乌乌小林，在浅水中前后轻摇。它们漫舞超脱，视人们口中“风吹两边倒”的不坚定为虚无。它们是河流的腮板，为每一滴水输送洁净的氧气。

堤道长长，人多了起来。夕阳的影儿，吻住水纹，腻出一道颤颤的光条。桥，棱角分明，高耸的鼻梁下，一只眼深锁四个兜的父亲，一只眼收集未来的书稿，“南水北调”“引汉济渭”赫然其上，闪闪生金。

月亮来了，淡白的小脸，像刚从落雪中走来的女子，江水铺出水银色的大氅。对岸，秦巴余脉凤凰山，荆山余脉岘山，诸峰依依，横出一个个巨大的平卧侧脸，有的还扎着髻，一坨坨歪长在头顶上，像秦兵马俑里的勇士。此时，我在母体里，汲着奶，和母亲一起奔走，还有那些巨大的人脸。

一队人经过，红衣绿裤，欢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