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诗篇(组诗)
2022-11-11◎马累
◎马 累
[故乡·深陷]
从小时候起,我就痴迷于
那些被大人摘去果实的瓜藤
慢慢枯萎的过程,
仿佛某种隐秘的馈赠。
成年后读陶渊明、八大山人,
在暮晚的黄河边读他们内心
的禁锢与自由。
河面上痛苦的漩涡对应着
写作的司南。
如今我陷在故乡,
深陷《论语》和《诗三百》。
我已记不起故乡的炊烟断了多久,
我只知道漆黑的炉灶,
深深的底部吹来丝丝的微风。
我一直试图了悟生的内指。
我一直倾向于黄河上空的乌鸦,
执拗、叛逆,乐于苦行。
我甚至不能说我将一直深陷下去,
那些可能的奇迹。
[故乡·暮晚]
我看见父亲,
从黄河边的小菜园里直起身来,
背着手的同时也背着光。
菜畦上新翻出来的碎石
被他随意搭成一座袖珍佛堂的形状。
四野空旷,只有他一个人。
从我的视线直视,他日渐缩小的
身体与按他意愿搭起的
小佛堂之间有一种美妙的弧度,
支撑着某种奥义。
夕阳就要落到举头三尺的高度,
世间万物,水远天穷。
我看见他一个人自言自语,
仿佛在追忆过往的快意,
但痛苦却必须具备麦子花的形状
和益母草的味道。
如果我和他性质相同,
我们就会共存于这时光辽阔的牢狱。
如果写作是在深渊里垒砌悬崖,
那么生活,就是在阴影里运作光。
就是让广大的暮色清晰一些,
再清晰一些——
为人、为生。
[故乡·秘密]
直到现在我才稍微明白,
真理的本质就是一生都在
重复那些徒劳的事情。
比如晚年祖父对稻草人的
凝视深情而平静,
总会穿过黄河上空荒凉的雾气,
与我的双眼交叉在另一首
枯索的诗中。
而大部分时候,
真理就是把一个严丝合缝的
物事打开一个缺口。
比如小时候,
母亲在清凉的夜晚守在地头,
等待遥远的电闸闭合的瞬间。
电流穿过虚无的空气,
生锈的铁泵将黄河水注满沟渠。
我看着母亲用铁锹切开田垄,
我看着水哗哗地流进干涸的田地。
那时星光多么明亮与奢侈,
仿佛满天都是为母亲点燃的小灯笼。
当然,真理还可能具体地
表现为释怀与终未释怀。
比如黄河两岸万千生灵,
有些人活着的时候自私、暴躁,
但只要一死,立刻会换取人们
普遍的谅解。再比如,
每年汛期的时候,人们总是
往土地庙里聚集。
多少年了,洪水冲倒那么多房屋,
却始终未曾漫过它的台阶。
潮湿凝滞的空气中,
隐藏着多少摄人心魂的秘密。
[故乡·秋天]
我突然明白,故乡寂寥的
秋天并不是为人类准备的。
整个北方宏大的孤寂,也不是。
每年深秋的某些傍晚,
成群的黄河刀鱼会从入海口
逆流而上、游如飞梭,
像那些追求真理的人迷失在
真理深处。
我想要的生活是:
安静于时光流逝时的惊慌。
我能想到的最好时光是:强弩之末。
作为一个道德主义者,
我不需要以反道德的形式让人铭记。
我钟情旧山水,
也寄寓江湖扁舟上孤单的故人。
悲哀的性质是不同的,
大风穿越更远的山峰,
我想要的,永远是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