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无尽关系(组诗)
2022-11-11李轻松
◎ 李轻松
[致先人]
有一些先人我都见过,在我的高鼻梁中
小脚趾中、血型中、文艺细胞中
那一年,二爷烧掉了家谱,被火光吞噬的脸
一半阴一半阳。从此他便失了七分魂魄
被那堆灰埋葬,一天比一天憔悴、痴傻
我遗失在血脉中。向日葵被扭断头颅
野兽的脚爪悬于屋檐。我总是过度敏感
被众多先灵围困,找不到阴影的来源
在四点钟的凌晨扼住峡谷
那要冲破胸膛的姓氏、墙壁与血流
多么稀薄!我不知后辈从哪个字开始
才能追溯到一匹马、一条河、一阵歌哭
枝条痛断的清晨啪啪拍响尘灰
那嗒嗒的马蹄声从远及近,及槐树,及灵位
至于我是来自山东还是河北,我已无从得知
我对出生地已渐渐淡忘,对归属地又知之甚少
[致祖父]
你有着显赫的名字——李光耀,却没有显赫的家世
一根扁担一对兄弟的故事,你讲过数遍
但你有一副好身板,酿酒高手
你只喝二锅头,总是一口喝干
不耍酒疯,不打诳语,在高粱囤子里醒酒
在医巫闾山的脚下种植
罂粟花开:你腰身渐渐弯曲
我只知三代,光、泽、德,
之上与之下,都已淹没
你犹如先知,从三阳开泰开始,
预知百年的风云。自己的死期将至
盛装的童男童女接驳,你绝食七日
一日比一日接近神祇
直到你面带微笑,安详离去
你还是个好绳匠,从麻到绳子,
从农事到酒事,有人喝酒,有人打结
有人酒中跌倒、升天,有人绳子捆柴、上吊
而你的顺时针与逆时针
都在这一刻交集、纠缠、解开……
[致十年]
十年前,我在长山岛写诗、看萤火虫、坐船出海
你病危的消息与海潮一起传来
我与无数的海鸥往回赶,车坏两次,改乘,换乘
待我赶到时,你已过世六个小时。
父亲,仿佛天意让我不能为你送终
你不等我见你最后一面
想到此生再也没有父亲,乳名荒废
我就泪如泉涌……那放飞的鸽子瞬间消失
往生经念了五天五夜,护佑你转身
你的眼睛始终不闭,如天空般瓦蓝
你穿寿衣时,身体柔软,仿佛生前一样
我一路抛撒的花瓣被风捧走
一些放你灵前,一些喂养了仙鹤
想写一篇长文祭你,却总是无从下手
十年来,我成为一座行走的墓碑
碑文上的姓氏、生辰与血型已模糊
而抹不平的伤口与偏执,还那么深。
我想听你开怀大笑,或高歌一曲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声声都已绝版
父亲,我不再向你诉说尘世的消息
从此,清风一面,一别两忘……
[致迎仙堡]
这是我的出生地,也叫故乡
那通往山外的小路已荒凉溢出——
那法则中的自然,法相的佛陀
都与我隔着一座山,三代人。
而我只看到三两峰,一条河
那延宕出去的蜜蜂、族群
生命里的农业乡愁,棉里针脚
那样的寂静!牛羊被赶上了山坡
那磨烂了的蹄子、反刍的青草
那襟前的绣花和荆棘
从绽出的棉花里露出败絮
你扑面而来。祖父母埋在山坡
父亲则在公墓。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只有那棵老树,原罪已释,僻径加身……
[致虎头寺]
这是侘寂的大地,是余脉,也是起点
我说不出那候鸟的起伏,顺从多少坡度
才在小溪里呈现我的山冈、泉水、泥泞,
一只小兽换了毛色,混进寺里偷食
梨花一度绚烂,却在一句唱词里落尽
堂嫂在寺里扎纸活儿,个个都大红大绿
堂兄坐在轮椅上流着口水
远的繁花和近的荒凉
只隔一个纸人。时间改变了河道
公鸡的打鸣声及经声的深浅
寺里的佛相也已斑驳,褪色
只一炷香的工夫,姑妈们从青春里退潮
只剩下小姑还在世。八十五岁,远在天涯
山坡上的祖坟又恢复了原状
大理石、狮子、仙鹤都退了位
寺已封门,灰头土脸的四大天王
面相还那么凶!一粒尘埃跌落下去
和远道而来的春天,都那么幽暗
而我却是个获救的人,月色浅,草木深……
[致青纱帐]
七月的青纱帐又起,燕子与虫子欢腾
地平线和叔伯们漾出来,呼吸墨绿
吃高粱米饭和玉米饼子长大的人
皮肤粗糙却都有一副好心肠
丘陵上高粱那么俊美,玉米朴素
在叶子如刀的傍晚。风顺着垄沟吹
当然也顺着穗子和皱纹吹
叶子哗哗响起时,大姑娘一脸沉迷
仿佛大海起伏,在波涛与人言之间
在通红的脸膛和洞房之间
大伯骑马隐没于月亮和绺子
二伯唱着戏词过了大小凌河
等到青纱帐落,他们已是满头霜雪
七星偏西时分,大多已经凋零
不知今夜是父辈们漫过了青纱帐
还是青纱帐漫过了众生……
[致母禽]
可爱的家禽们,你们一直在家
都有乳名,都被家人呼喊、应答
从一颗卵开始,便有了母性的温度
可爱的尖喙。你们破壳而生
像雪夜有人在叩动家门。母亲们、姐妹们
仿佛都长出温存的羽毛
人禽对视,每只眼睛都亮如星辰
注视幼崽时都有人类的目光
那一刻,我们都爱自己的孩子
身边的草木、人间的粮食
还有自我的花纹。一只盛开的鸟儿
每次张开翅膀,都自带小宇宙
而母禽们,你们引颈、蓬羽、护崽
每只孵化的禽类都是飞天
众禽诵唱:你与人类毗邻
而人类与万物毗邻
[致夏日午后]
雨之午后。蔷薇科的午后,带刺的午后,
有红白两色的裂纹在蔓延
而半截流水无知,黑木耳生长的
柞木之午后。有梦中人顺着花径走来
他面目不清,口齿缺失
暴露了我豁牙的午后
刺尖沾满了手,仙人掌的纹络里
一朵花垂下头,孕育了那些疼
而我要挑出那些刺却用了一生
兽群从山后消失,只剩一只瘸腿狼王
身影孤悬在山崖之上
如同丧失童贞的夏日午后
瞬间蝴蝶成蛹,花期成霜
这恹恹水边,有小羊羔出生后站起
跌跌撞撞地行走。有咩咩的叫声
让遍地的山羊和绵羊都有应答……
[致表嫂 ]
那是天神降临的清晨,一万道霞光
吹破蛋清般的脸庞。微风走了一程
歇于七个星座的家门,微醺
将水汽与琥珀抱在怀里
像你当年抱着嫁妆,小麦色里的春天
那么健美!而今你年过六十
每天身披满天星星,只为两百元工钱
还儿子的房贷,买春天的粮种
治表兄的病。你一脸紫檀
皱纹里浮出白马,而身后是轮椅
大牲口低头拉车,你抬头喘口气。
被露水打湿的裤角、鸡鸣和债务
每天都挣扎一个时辰。你说上辈没有积德
今生必得还债。一只大鹅开始冲锋,
被追逼的家狗跳了墙,而你比狗从容。
你叮嘱完家禽又跟羊圈说话
而骡马比露水早起,你摸黑离家
塔身里的肉体与灵魂,不知谁先抵达
山上的风车转了一次,鸟儿消失一只
这寂静大地上,神灵长眠在水畔或山冈
[致一场盛宴]
母亲八十八岁高龄,为她九十岁的长兄祝寿
几乎筹划了半年。穿哪件衣裳
随多少礼钱,带几个儿女
有姨舅、表兄妹与直系
有喜鹊、乌鸦和天鹅
盘根错节的树、大小枝丫都需打理
这节日里的盛大亲情,这红包里的雨水
仿佛干裂的虎口、裂痕里的花纹
每天一小时的电话粥,黏稠、浓烈
又加进了红豆、莲子和伦理
加进五服的本家,那血脉
那漫山的苹果任凭腐烂
没有一滴雨是无辜的!
一片树叶落下都会把母亲压垮
那被谋杀的血脉,那不见血的刀
都藏在时光交错中。有人祝酒
有人演戏,有人查看礼单
多少隔阂都从一场盛宴开始
她的耳朵又聋了一些。有人大声喊话
挑理,圆场,说谎,戏演到高潮,
刀刃卷起,要忍受那漫长的凌迟
那孔雀被拔光了羽毛,问候光鲜
寿宴被众人打包,桌子一片狼藉
[致北塔公园]
我已经很久没有仰望星空了
很久,我在傍晚的北塔公园走六千步
再去夜市买菜。北塔是那么洁白!
喇嘛身披红色袈裟,佛陀法相庄严
那些磕长头的人膝盖发亮
那些匍匐的额头和鸽子
跟随转经的人走过三圈
有人顿悟,有人混沌,却都向夜市会聚
我也操着形形色色的刀具与典籍
走向市集。那叫卖声被寒风砍过
有人售卖青菜,有人买卖良心
还是五谷杂粮最贴心
那切不断理还乱的亲情
让我懂得哪样适合爆炒
哪样适合清炖。相当于烤串、鸡鸭和鱼肉
我更偏爱西兰花、豆芽菜和秋葵
一些归宿在口腹之欲
一些归宿在灵魂叩问
至于内心浮屠几级,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