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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满天

2022-11-11阿微木依萝

广州文艺 2022年7期
关键词:乌尔客栈院子

阿微木依萝

这是六月十五日,通过赶路经过此地的人谈起天气,我才知道了这个日期。他们在我的院子里歇脚。可能他们以为,我的家是一座无人居住的荒屋,幸好跟之前路过这里的人一样,他们只在院子的一隅,点燃柴火煮饭,小声聊天,吃完东西,灭了火堆,便继续赶路;并没有破坏什么,甚至连自己造下的垃圾也随手带走了。

可能出于某种敏感的心情,或者单纯为了尊重屋主,从未有人推开院子里的两个房门,也从未有人提议在院子里露宿,如果不是我的院子修造得十分别致,强烈地吸引了他们,估计谁也不会贸然闯进来煮东西吃。就是这样,他们害怕我的房子(这是我自己的感觉),又难以控制地喜欢我的院子。我的院子非常大,很宽敞,是我两间房子面积的十几倍,花草树木,凉亭桌椅,池塘假山,一应俱全。凉亭修在两间房子的正对面,赶路人也总是选在凉亭歇脚,不管他们在院子的任何一个角落煮东西吃,最后总是要到那儿休息一会儿,他们在那儿做了什么,谈论了什么,就都会通过我房间墙壁上的一个小孔看在我的眼睛里,落进我的耳朵里。

事实上,墙壁上的小孔曾经是个很大的窗户,这听起来很令人吃惊,但就是这样,一夜之间,我的窗户和门一起封闭了,一觉醒来发觉门板不翼而飞,窗户缩小到只剩下一个拇指粗的眼孔。我的丈夫在墙外不停地安慰我,即便同时也一个劲儿地说“完了,中邪了”之类的话,可总的说来,他给了我极大信心,使我没有在当时吓得大哭大叫。我相信就像丈夫说的那样,这只不过是一场意外,他很快就会想办法挖开墙壁放我出去。我含着眼泪对他说:“你可以做到的,我相信你,我会在房间里等着,等你把墙壁打开。”窗户和门的位置,周围全是潮湿的新土,有人特意将它塞成一个小小的孔洞似的,不过这个犹疑很快就从我的脑海里消失掉,我是个不太愿意过分思考的人,而且那段时间,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我只愿意等待,相信第二天一早,我的丈夫就会挖开墙壁。

可是没有。他挖了一个晚上,我听见他在外面使劲挖土的声音,可惜一切都是白费工夫,第二天他很丧气地告诉我,挖不开,墙壁像石头一样硬,他挖土的工具都撬断了,也没有奈何得了墙壁的一分一寸。

我当然很着急,却向来不喜欢给人添麻烦,就算是我的丈夫,我也不愿意让他操心。我只“嗯”了一声,像是一种认命的音符。自从给出这个态度,他就不主动去挖墙壁了。我哪怕内心多希望他赶紧动工,也强忍着不说,这样强忍到最后,我居然习惯了。丈夫挖了两次就放弃了,他说,算了吧,看看什么时候能有别的办法。

我也放弃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对外间的路人大喊“救命”,没有用,没人能听见我在房间里送出去的声音,就算听见——我从过去那些我怀疑他们能听见我声音的人、目光和对话中感觉出来,他们似乎把我当成了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避之唯恐不及。只有我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我在院子左侧的房间里已经关了整整一年。丈夫说,他也被困在自己的房间,让我不要害怕,他相当于陪着我受罪呢。他说他白天活动自如,一到晚上就出不去,曾经为了不受困,他特意在傍晚时分将自己锁在一个离这儿很远的小镇的客店里,谁知道,夜幕低垂时,他竟鬼使神差地又坐在了自己房间的竹椅上;几番折腾,最终都没有逃脱困境,后来他就懒得出门了,天一黑,乖乖地进了院子右侧的房门,度过漫长的黑夜。也许是因为夜里总是被困住,因而整个白天,除了早晚给我送饭,其余时候都见不到他的影子。

丈夫能听见我的声音,我也能听见他的,可我们极少交流,就算能听见彼此说话,也很费劲,必须冲着对方大喊大叫,主要是我必须大喊大叫,他才能听见,而他不知道我可以正常听见他的声音……对此我没有给他提醒和解释,没有告诉他,跟我说话不需要那么大声。可能出于某种公平的考虑,我觉得他也大喊大叫才是对的。这种交流太费嗓子,也有点儿令人难堪和伤心,就仿佛我们两个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曾打算将房顶拆个洞爬出去,可惜房顶也拆不掉,首先,我自己不可能办到,我的房里缺少拆房顶的工具,并且这种活计之前从未干过,光是动脑子想一想我就觉得很累了。我只能依靠丈夫。他说他用尽方法,也没能抬起房顶的哪怕一根木板:“中邪了,知道吗,完全没有用!”他泄气地坐在外面抱怨。挖地洞更是徒劳,无论怎么瞄准了挖,总是反方向而去,无法将我从这个房间里解救出去。幸好在我和他的房间相隔的这面墙壁上,居然打通了两个同样只有拇指大小的眼子。“再想扩大一点儿是不可能了,我担心它总有办法缩小。”对他这句话,我不反对。像个望远镜似的,每天晚上,我们想见对方的时候,就把两个眼睛“搭”在上面照看,每次只能一个人把眼睛搭上去,另一个人退开一点儿。如果同时把眼睛搭在上面,那么彼此看见的只能是一片黑暗。

我只能依靠流食生活。丈夫将一根软塑料长管插在房间外面装稀饭的杯子里,我在房间里用嘴吸食,吃着吃着,觉得是在吸食一种耻辱和自卑的生活。我一开始还向他提一提要求,比方说,稀饭太淡了,或者太咸了,后来什么也不愿意说了,因为我听不清他在外面回答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说。我很想放弃眼下这种腐烂的日子,可丈夫又显得极有耐心,一日两餐(我们只吃两餐),一餐不落,使我对这种被照顾的生活,不敢说一个“不”字。我感觉现在生命已经不是握在自己手中,而是为了“报答”和“感激”必须活下去。我也相信丈夫的耐心。我们的婚姻一直很稳定,可以说,我们互相敬重。我觉得我不能这么早放弃。除了被困住,其实生活并未受到多大影响,起码上厕所没有那么麻烦,房间的抽水马桶和洗澡间,包括电视机、电灯,一切正常;仅仅是门打不开,窗户缩小了,房顶受了魔咒一样坚固;而无尽的孤独会撕扯我,在黑暗的房间里像山雾一样涌来。我极少开灯,遭遇了这样的事情以后才发现,光明和自由被堵在门外、自身被囚禁的时候,灯光根本抚慰不了人心,灯光只会将内心的悲哀照得更加惶然……这些情绪偶尔会击溃我。

我是最近这几日,才听丈夫在外面吼着跟我说,被困在房间里的人不是只有我一个,这个村子几乎每一个家庭,每一对夫妻,要么妻子昼夜被困在自己的房间,要么丈夫被困在自己的房间,这种情况已经成了普遍性,丈夫说他怀疑这现象肯定不止一年了,应该很久了,之所以我们毫不知情,是那些人羞于将自己的困境说出来。他们不像我,发现被困后大哭大闹,也不像他,在我被困的第二天就挨家挨户去求助。难怪对于我们的求助,那些人的态度总显得懒散和冷漠。他说他们只对他报以同情的微笑,不咸不淡地安慰他两句,就打发他回来了。

“只能说我们的运气都坏掉了。”我丈夫这么跟我感叹。

现在看来,不管什么困境,只要所有人一起遭遇,似乎就可以接受,就可以忍受,我和丈夫这种举动反而不得体——“嘘,别嚷嚷!”他们应该就是这么想的。

六月十九日(从六月十五日那天开始,我把日期记在了本子上),又一群过客在我的院子里短暂休息后离开了。丈夫给我送来了早饭,是他昨天晚上吃剩的饭,掺水熬成稀粥,比直接用生米熬粥寡淡多了,米汤看上去几乎就是清水,一点儿也不黏稠。“递”给我这样一碗饭,他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白天,我其实很饿,流食根本无法保障一天的饱足。这个事情我没有跟丈夫提出半点儿要求,他只会跟我说:“窗户就那么一点儿大,您也看到了,我对此没有任何办法,您准备让我怎么办?”

他跟我说话的语气变得很客气,也许,他想用这种客客气气的方式来消减我们对彼此大喊大叫造成的内心伤害。他一定也跟我一样,每次吼完不仅嗓子不舒服,心灵也极不舒服。

我不分昼夜地将电视机打开,随便它播放什么,我只是需要听到一点儿人的声音。可能昼夜开机的缘故,昨天晚上它彻底坏掉了,再也修不好。之前坏了三次,其中两次是它自己恢复了播放,剩下那一次,是我使劲拍打电视机身(它已经被称为“老爷机”——我的收藏品),也恢复了播放。

现在是中午,我通过那个小孔看到了外面的阳光。不知道是我自己的感觉还是怎么,从前天晚上开始,那个小孔并没有妨碍我观察外界,它的广角没有受限,我能看到很宽的地方。院子里洒满了阳光,应该很热了,我早年栽的那棵野生番石榴树已经挂果,叶片茂盛,果子比去年少一些,这说明到了秋天,它们会非常香甜。

幸好我的房子是盖瓦的,那些瓦片像生根石一样揭不开,但是它很透气。我唯一觉得后悔的,是当年没有听从丈夫的意见,在瓦片当中安装一些透明的亮瓦,那样的话,我现在被囚于房间,最起码还有许多“天窗”,夜间的黑暗不会彻底淹没我,躺在床上可以看见星空,而白天,阳光会把亮瓦照成无数个小太阳,会转换更多的光芒垂在房间里。

只能说我注定要独自面对这些黑暗和孤寂。

我已经喝了三杯水,越喝越把身体里仅存的那些流食给冲刷得更加干净,肚子饿得怪叫。我打算回想一点儿跟丈夫之间的什么往事来分散注意力,比方说,我们当年第一次见面,那是十五年前,我跟他都才二十五岁,在去年之前的那些年中,我们还搂在一起无数次回溯那次“刻骨铭心”的见面——我们把它称为“刻骨铭心”。可能那天我们的见面的确让彼此心动,印象深刻到双方都心甘情愿并且真挚地将这次见面归入“刻骨铭心”,而事实上,那天我们只是在正常的会面之后去路边小茶馆一起吃了两碗茶,一些象征甜蜜的果品,随后又去川菜馆吃了一顿小火锅,仅此而已。我在房间里踱步,从这头走到那头,如此三趟,脑海里搜出跟他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时,竟觉得寡淡。我心里吃惊不小,差点儿怀疑我跟丈夫之前那么肯定的“刻骨铭心”只是为了哄彼此开心。当然啦,也许就算我有这个怀疑,也错不了多少,毕竟很多时候,我们两个彼此心里都跟镜子一样明白,当我们回忆起第一次见面的事情,心里已经觉得疲倦了。这从他的脸色里可以捕捉,而我自己,我就更能清楚地说起那次见面的时候心里闪过的无奈和厌倦,我们似乎是没有别的东西可回味,才不得不一次次“翻旧账”。这只能怪我们两个把后来的日子过得实在太稳了,稳得过于平淡。我们从不吵架,也极少交流心灵,除了每日买菜做饭,一起客客气气地吃完饭,就各自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喝茶看书,他看书散步,除了晚上睡觉(后来我们直接不睡在一起,各自一个房间),我们互不干涉。恐怕只能这样说:再好的往事多回忆几遍,就跟炒冷饭一样没滋味了。

外面来了一个人,我听出来是我的朋友——小时候的玩伴:阿乌尔善。他在院子里自言自语。我很奇怪,他已经不住在这个村子,我们也有一年没有见面,自我被困以后,听说他的身体更差了,几乎病到下不了床,他自然也就不再出门,而且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身体这么虚弱,这个季节炎热,没有什么事情,他绝不可能顶着太阳出门。我们曾经一起赶过无数次夜路,在星辰下,他好几次差点儿晕倒在半途。他心脏虚弱。

我决定待他稍微缓一缓,喘口气,就必须想办法将他“赶”走。我丈夫极不愿看见我与他见面。

“古莫依里、古莫依里……”他坐在凉亭上休息,嘴里像是无意识地在喊着我的名字。

我张口想答应,却没有吱声。没准儿他能轻易听到我的声音——一种直觉,我觉得跟他说话不需要大吼大叫。

他被一片突然而起的蝉鸣声包围了(之前只有两三只在孤寂地鸣叫),我也因此没听见他喊我之后说了什么。靠在凉亭的一根柱子上,我看见他的侧脸,头发在耳根上边的位置白了一小片,就仿佛黑色的草丛中冒出来一撮抽穗的芭茅草。

我忍了忍,不能出声,心里却极其难过,想起这个提前苍老的中年汉子。我们小的时候,像两个穷鬼在夜路上疯跑,我们去遥远的另一个村子,照着月光在夏天的甘蔗地里捡人家不要的甘蔗尖。我们总是收获很多,扛着那些已经不甜的甘蔗尖子,回来分给我们共同的朋友。我们一起放过牛、羊、猪,一起在高山唱歌。后来的事情我就不想再回忆了,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刻意让它们在脑海里淡化。

“古莫依里……”他扭头望着我的房间。这个房间他最熟悉,因为,我的房子就是他和我们共同的朋友一起修建的,收取的工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至今觉得亏欠。按道理我现在……不,是在房子修建起来的那个时候,应该好好请他吃一顿饭作为酬谢,哪怕亲自下厨也是应该的。可是没有,我丈夫不喜欢见到他,我们的房子,阿乌尔善连进来做一次客的资格都被取消。要不是这一年我被困在房间,丈夫恐怕也不会敞开院子大门,他知道我出不了自己的房间,别人也进不了我的房间。

看天色,再过大约一个半时辰,我丈夫就要回来给我送晚饭了。我退回到床上躺了一下,觉得眼眶很热,又爬起来靠在椅子上。我想跟阿乌尔善说话,我内心有种情绪在催逼,可另一种声音又告诫我,应该任由阿乌尔善空空地坐在那里,他空空地坐一会儿就会离开。

“你可真讨嫌,亲爱的尔木先生,赶紧从我的床上起来,从我的房间里滚出去。”

我就从她的房间里滚出来了。

她是镇上新来的姑娘(来不及问她家乡在哪里,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会几句什么地区的方言,长相和气质都很洋气,不像我之前遇到的那些姑娘),她在这里开了一家小客栈,我们算是熟人了。今天我们第一次说了好几句话,本来应该交谈得更欢愉,可惜中途出了岔子,主要是我,说话的语气和内心的情绪有点儿波动,我很紧张,表现得实在太像做贼了。她对此非常不满,就把我给轰出来了。

我的衣服随后被丢出门,落在脚前。

怒气、羞臊、委屈,我想辩白两句,伸了伸舌头又缩回来。我顶着白晃晃的太阳,它也像是刚被谁丢到光天上,热辣辣的要晒死我。

搂了衣服,逃跑似的赶紧离开她的大门口,躲进另外一家客栈的后院,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幸好这个时段,以及火热的天气,没有人愿意站在外面,否则我此刻的丑样就会被看见,就会被传进我妻子古莫依里的耳朵——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她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有人还记得我的丑事,跟她说三道四,那么她就有理由跟我大吵一架。我知道我们两个之间,主要是她,一直在等待跟我大闹一场。

——但眼下,我们看上去多么恩爱,呵呵呵,是啊,多么恩爱!

店家给了我一杯浓淡适宜的绿茶,与我之前喝过的绿茶相比,这是口感最好的。我慌慌张张跑进来的这家客栈的名字就叫“一碗云客栈”。名字简单而美好,或许它的主人要的就是这种结果。回头又喝了几口茶水,口齿清新,舌尖仿佛沾着几滴回甘的露水。刚才老板娘亲自给我送的茶水,她不算年轻了,甚至如果不保养的话,也许看上去比我还要大上几岁。她那身出色的打扮和雅致的气韵,就算我先前还处于慌张的情绪里,也被她吸引。她含着微笑跟我说,先生您慢用,小心烫,然后就走开了。她让我用茶的声音那么好听,走去很远了,声音还装在我耳朵里。

她的院子与我家的院子差不多一样,我是说,感觉上是一样的,仿佛回到自家院子里坐着。有一点却比在家里舒服,那就是,我坐在这里不需要考虑给古莫依里送饭。她肯定开始挑剔我做的饭不合口味,可我有什么办法?我知道那些流食顶多够她支撑三个小时,她整个白天都会在饥饿和对美食的幻想中度过。我没有办法改变现状,也懒得面对,她在房间里绝对喋喋不休(至少在心里喋喋不休),我不想面对这种景况,每次送完早饭就“逃走”,不用触景生悲。想到我们这一辈子都要这么度过就觉得无比伤心。

好几次我在想,我和古莫依里到底触犯了什么,让我们两个的关系变成如今这副样子?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伤脑筋。

茶水几乎要喝出酒的味道,一口被我饮尽,茶叶沉在杯底。

我应该找个小酒馆,饱饱地醉上一场。

我们的镇子周围都是新开发的风景区,高山顶上,风力发电机的叶片每天像风筝一样旋转在山梁上,那些在城里待够了的人,成群结队去看风力电场周围的野杜鹃,大多是年轻的情侣和年老的情侣,他们真幸运(也许是暂时幸运),还没有遭遇我和古莫依里这样的事。因为人流量不断,我们的镇子非常繁华,到处都是饭馆、酒馆、茶馆,随处可见的外地老板将这里的房子整栋承租下来,开起了吃饭、喝茶和住宿一体的“野生客栈”。之所以被称为“野生客栈”,是那些外地人很会打扮房子,几乎要将它侍弄得不像是人力修建,像是自然地从土里长出来。最起码我此刻坐在院子里的这一家客栈,它给我的感觉就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就连老板娘本人,也像是从土里……天哪,我不能这么打比方,但我确实对这位美丽的女店主抱有很深的好感。我想起了我跟古莫依里第一次见面,我对她的心情大概就是眼前这种心情。可为什么,那时候我认定这种心情就是爱情,而现在,我却知道这种心情仅仅出于一种对美的人和事物的正常赞誉。当然也可能是,那时候我特别渴望爱情,古莫依里也特别渴望爱情,因为我们都在年轻阶段里的最恰好的那段时间,那时候只要有一份好心情垫底,我们两个就会将它拉过来,作为我们爱情起步的奠基石——是这样的吗?人心真复杂,有时候自己的心更比外人的心还要捉摸不定。

我在搜寻,这里还有别的客人用茶吗?汗水已经从我脸上消下去,又一次添满的茶水也凉好了。

在我的远处(院子挺大)有一对年老的夫妻,他们闭目养神,桌上凉着茶水和甜品。

我才想起来,也许,我也应该点一份甜食,即便从小到大,我对甜食都很排斥。我的朋友们(尤其女性朋友)都笑话我,他们说,不喜欢甜食的人尝不到快乐的滋味,生活中也不会很细心,难怪我的性格那么木讷,内心再怎么聪明,外表看过去也太傻了,或者……不是个好人。他们说像我这样的人也只有古莫依里能忍受和接纳。我对此不抱任何反驳意见,我的的确确可能是熟人当中唯一一个对甜食不感冒的人。我也不爱说话,我交的那些朋友基本上都是古莫依里的朋友,我自己懒得结交新朋友,对于人类,我觉得无所谓,反正走出去总是面对那么一大群人,要不要朋友,有没有朋友,没什么关系。

可是今天,我觉得非常孤独,有许多话想对人倾诉,我希望有个亲自结交的好朋友与我说话,这会让我从心理上将对方看成“自己人”,说起话来也就没什么顾忌。早上给古莫依里送完饭,我来镇上的目的,就是想结交一个新朋友。其实,我被那个客栈的姑娘赶出来是有道理的,因为她躺在我旁边很长时间,我连手都没有碰她一下,她想把脑袋送到我胳膊上,想让我的手给她做枕头的时候,我不干,把她伸过来的脑袋给推开了。她肯定是觉得受了极大的羞辱,像一只凶巴巴的母花豹,从床上弹起来,一脚踢在我的大腿上,让我滚。我就乖乖地滚出来了。到现在,大腿还疼着。我内心非常挫败,也很生气,为什么我只是想交个朋友,却莫名其妙交到了对方床上?是的,我不知道如何结交朋友,尤其是跟女性。但跟女性结交是我的愿望,我觉得女人心细,也更有耐心和善意。所以今天早上,我支支吾吾半天,对那个姑娘说,您好,您可以做我的朋友吗?我说这话说得脸很红,也更后悔,这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要完蛋了,这件事百分之百要搞砸,因为我的语气和举止,实在不像是要去结交一个普通的新朋友,而是……果然,姑娘很羞怯,她可能跟我一样,不太热衷于交朋友,但是她可能需要一个男朋友。

她羞羞答答地坐了一会儿,随后大胆地伸出手,把我牵进了她的房间。随后,她很严肃地说:“尔木先生,既然您表明了心意,那我也要表明心意,您给我的印象是很好的。我不知道您心里一直这样想,对于今天,我实在有点儿高兴,您先躺一会儿吧。”然后我坐在床上,房间里没有凳子,她让我坐在床上,随后又让我躺在床上,我便躺在床上(该死的,我竟会真的躺在床上),后来她也躺下了,我们两个,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躺在一张床上。“这是要干什么?”我心里想。我当然知道她想干什么,可我……我想亲自结交一个朋友,好跟她讲一讲内心的烦闷,以及我和古莫依里遇到的事,我要的就是一个自己的朋友,来听我唠叨一下心事。

这么躺在床上,我越发感到自己像个智障。“我想起来,我们起来说话可以吗?”我对她说。她不吭声。后来的事情我都不愿回想,反正我被轰出了门,坐在了“一碗云客栈”的院子里。

那对老夫妻何时离开的,我不清楚。老板娘始终没来招呼我,她似乎已经忘记客栈里还有我这么一号客人。

今日交朋友这件事,恐怕要成空想。再过一会儿,最多再有半个时辰,我就得回家了。回到家,走进院子,在古莫依里拴在石榴树上的那个大铃铛下面,扯着铃铛摇几下,再去古莫依里的房间外面,通过墙壁上那个小孔,看看古莫依里这一天的气色怎么样(肯定病恹恹却又没什么毛病),然后大声吼叫着给她送去这一天傍晚时分的“温柔”问候,再去弄一碗她早就嫌弃到骨子里的流食;而她,肯定会对我的问候报以感激之情,对于我“递”过去的流食赞美不绝。我们已经对彼此的心情心知肚明,却双双选择掩饰,就像表演家似的,我们还在继续表演着对彼此的关心和牵挂,表演着对眼前生活的坚定和热爱。我真是受够了,这种大喊大叫的对话有什么意思?这么庞大的院子,这么庞大的……庞大的生活,我们当初真不该回来隐居。我们就应该一直在外面漂泊,那时候,就是十年前,我们在外面的那五年,内心空空茫茫但我们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哪像现在,我一个人空空茫茫无依无靠,她一个人空空茫茫也无依无靠。我以前的心情本来挺好的,自从必须大喊大叫说话以后,心情就越来越坏,随时随地跟人说话,如果不时刻提醒自己,就会像傻子似的误把别人当成了古莫依里。

“尔木先生,您的甜品来了。”

我抬头一看,老板娘微笑着给我端来了一盘甜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打听到我的名字。我们并不熟悉,这是我第一次莽莽撞撞闯进她的客栈。

“您好……”我想接下去告诉她,我并没有点甜食,却被她用眼神制止了。她的目光那么温柔,像出自认识了多年已经默契十足的朋友的神情,我此刻最需要的,就是这种关切。接下来想说的话雾气般消散了,我慌张地从椅子上起身迎接,打算从她手上直接把甜食拿过来。

“不用感到奇怪,尔木先生,甜品属于赠送,每一个初次到我客栈的人,都有这样一份赠品。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名字,在这所小镇,人人都知道,您和妻子一起隐居在这里。”她说。

我只能含糊地点了点头。

傍晚,我喝掉最后一口茶水,准备回家给古莫依里做饭,此时天空分成两种颜色,一种是寡淡的白,一种是填充在寡淡的白里面那几朵墨色云彩,云彩始终飘浮在天边,与黛色山梁相接,没有继续流远,也不向天空的中间(我们的头顶上空)飘来。

“一碗云客栈”的老板娘阿忆(她的名字很好听,客栈里用的绿茶的商标就是她自己的名字),突然神色紧张地从院子的后门穿过来,朝我走近。

“怎么了?”我追过去问。

“您走不了啦,尔木先生,恐怕要暂时住在我的客栈里。”

“为什么?”被她的神色影响,我有一种不好的直觉。

“我说不清楚,反正没人能出得了门。几乎是一瞬间,这个事情就在镇子里落定:谁也不许出门。”

“可我要回家。”

“我知道,”阿忆摇了摇头,“要回家的人肯定不止您一个。他们把我堵在门口,交代得非常仔细:不允许客人们随处走动,好好待在客栈里。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他们?什么他们,他们在哪儿?”

“门口。”

我向门口走去,我要问清楚什么原因,为什么不让人回家。门口果然站着三条汉子,穿得像医务人员但并不是医生,他们牵着一条粗壮的狗。我被狗吓住了,原本想粗声粗气说话,却不得不看在狗的面上,放低了声音:“请问出什么事了吗?你们在这儿多久了?”我看他们站得双腿想打战。

狗瞥了我两眼,有点儿嫌弃似的,把脑袋扭到一边。

其中一个人跟我说:“出大事了。我们三个堵在门口也有好一会儿,正感到无聊呢,您要聊点儿什么?”

另一个说:“的确出了点儿事,关乎我们每一个人,这可不是跟您开玩笑的。”又对跟我说话的那个同伴说,“你还有心情跟人聊天?”

另一个也接上:“您最好不要随意走动。”

然后他们三个互相说,不能跟我多说话,要保持距离,要注意安全。可是他们又都很想跟我聊一会儿,尤其是最先跟我说话的那个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外面闹起了非常严重的传染病,就在刚才,我们镇上发现了一例患者,即便他的症状非常轻,他自己也是一路笑着走进救护车。到目前还没有传来他确诊的消息,您最好不要乱走,毕竟这个镇子的人流量决定了我们不可掉以轻心,人传人,这是肯定的,我们镇上最多的就是人。而我们的医疗条件,您心里应该有数,它再怎么繁华,也不过是个偏僻的乡野之地。”

“什么病?”

“能让您一直拉稀,拉到爬不起来的毛病。”

“拉肚子?”

“对。”

“那不算什么可怕,谁还没有拉过肚子。”

“您想得过于简单了,不要小看拉肚子,这次可不是普通的拉肚子,我敢肯定您拉不起,这次您是拉不起的。”

“我拉得起。”

“在怪病面前逞英雄是很莽撞的行为,先生,不妨跟您实说,已经有人扶着墙进厕所,再没有走得出来,这可是实实在在得来的消息,您打开电视机就能看见播报。”

“我在客栈里喝茶,还没有回家,哪里去看电视播报?”

“我们给您播报也是一样的。官方下了命令,镇上所有人原地不动,在客栈的人待在客栈自己的房间,在街上的人全部回自己家,不许串门。”

“有这么严重吗?”

“不严重的话,我们三个加一条壮狗,何必在这儿堵门?”

“所有客栈的门都堵了吗?”

“对。”

“那你们就当我是在大街上,放我走吧。”

“你当我们三个是傻子啊?”

“就当没看见我,放我走,我必须回去。”

“不行。”

“有件事我说了你们可能不明白,但就是这样,我没法留在外面过夜;如果不回家,天黑之前,我必定会以身心非常痛苦的体验出现在家里。我不想体会那种痛苦,必须以‘自愿’的方式回到房间。我妻子也还没有吃晚饭,她被困在房间里出不来,她会饿死的……”

“放心吧,她不会饿死。现在您自己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您还是先保重自身。”

“我的话是不是没有说清楚?我说,她被困在房间里出不来,我得回去给她弄吃的。”

“我们听清楚了,她被困在房间里出不来。”

“是呀,所以呢?”

“我们说了,她不会饿死的,至少一顿两顿不吃饿不死。”

“可我会死,我会痛苦死。天一黑,我必定万分痛苦地回到家里。我不可能在外面过夜,试过了无数次。”

“那您可能小看了自己,既然这会儿还舒舒服服留在这儿,那么接下来,您会在这儿住得更舒服。”

“你们不了解情况,我必须回家,只能在天黑之前回去。我妻子也确实离不开我的照顾,她……她生病了,只能依靠流食活命,流食不顶饱,如果不回去,她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您不用隐瞒了,也不要太过紧张,真的,您说的这种情况我们早就知道,感情出了点儿问题也是很正常的。接下来您是不是要告诉我们,在你们那个地方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一个人困在房间里?”

“是的,就是这样,所以你们必须放我走,这关乎我女人的生命。”

“不行。我们不能放你走。”

“你们这么做,等同于谋杀我的妻子。”

“不要这样说,这样说得太严重了,何况,您未必就真的那么了解您的妻子。”

“什么意思?”

“我们是说,难道那些受困的人不能像您一样,也只是晚上受困,或者反过来,他们仅仅是白天受困,晚上是自由的。世界上哪一所房子也不可能将人的自由给完全限制死了。”

“这我没有想过,但我确实看到了,她白天黑夜都被限制在自己的房间。”

“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黑天里出去撒欢儿呢!您如果晚上只习惯待在自己的房间,对一些事,肯定也不是完全了解的。”

“你们说的可能有你们的道理,但现在我真的只想回家。至于她是不是真的像你们说的那样晚上出去撒欢儿,我已经没心情去琢磨。”

我想了想,他们说得也对,我白天几乎在她的眼皮底下,而她,晚上在不在自己的房间,我并不清楚。我们已经很长时间不把两只眼睛“搭”在墙壁的小孔上观看对方,有一次我想看看她,却发现模糊不清,几乎看不见她那边房间的情况,问她的时候,她只说,不知道。

“你们认识我妻子吗?”

他们互相看了看:“昨天之前,有好几次,我们看见她在小镇上喝茶呢。不过,她看上去有点儿像梦游(虽然是大白天),但不管怎么说,她绝对是可以从房间里出来的。就好比你,也只是在房子里失去一半的自由,既然您是这样的情况,她怎么就不可以呢?当然,我们不能保证看到的就是她本人,来往的人群中有那么一两个人长得跟她一模一样,也不是不可能。”

“你们会不会看错了?如果她可以出门,干什么要瞒着我。”

“如果是看错了,那也只能是看错的那个人长得太像您的妻子。至于别的,难道只有您可以来镇上喝茶,您的妻子不具备这个权利吗?我们认识镇子附近所有村的人,包括您,我们替官家做事,这儿周围的人和事物,哪一样会陌生?我们只是一时想不起您和您妻子叫什么名字。”

“我叫尔木,她叫古莫依里。”

我不想继续跟他们聊天了。

“您不了解这种病毒的厉害,它会要了您的命。最好现在站得离我们远一些,真担心您已经染上这种毛病了。”

“那太好了,”我说,“快放我走。”

他们堵得更严实了,三个人外加一条狗,并肩站成一排。

我准备硬闯,倒不是说我必须回去煮饭,我只是不想等到天黑的时候突然“降临”在自己房间,那种“回家”的方式特别痛苦,一种被撕成两半、“哗啦”一下落在房间之后又“缝合”在一起的痛苦感觉,让我体验两次以后,再也不敢留在外面任何地方过夜。我都是自己主动回家,最好还要装作欢天喜地的样子,这样才不会泛起内心深处痛苦的味道。

他们以为我是为了古莫依里,他们非常感动的眼神把我看得有点儿不自在。

“您安心住在客栈吧,尔木先生,第一,您不缺住店的钱;第二,您想出去反正也出不去,何必浪费心思?就算您过得了我们这一关,接下来还有镇子的所有出入口,以及您的村子的各个出入口,没准儿各家各户的门口,都有人把守。他们和我们三个一样,负责把大街上的人喊回家,负责把镇上所有客栈的大门都看管严实。我们要是您,就会在客栈选一个舒服一点儿的房间赶紧躲起来,顺便好好休息一下,据说,越是病毒肆虐,人越要保证足够的休息时间以及营养丰富的餐食,以增强身心的抵抗力。”

他们说的话已经像流水了,无法打动我。

“您最好打消逃走的念头,逃过了我们,也逃不过其他堵路的人,他们未必有我们三个这么好说话。”

“我妻子……”

“……她饿不死的。”

阿忆早已经站在我旁边,她对我想回家的心思十分理解,我跟她说过,我没有不回家的自由,没办法在外面过夜,如果留在外面,总是会以最痛苦的感受“落”回自己房间。

阿忆用眼神示意我,此刻闯关是很不理智的。

我发现我跟阿忆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半个下午,我们细致地聊了大约半个时辰,充满了默契,像认识了很多年。她对我肯定也是一样的感受,所以才会告诉我很多她的过去。对此,我很感激,从未想过一个女人会跟我聊起那么多她自身的经历,我也差不多跟她说完了我跟古莫依里的所有事情。现在我能确定,我跟阿忆已经是朋友了。

想不到我会被堵在古莫依里的院子里,镇上来的两个跟我有点儿熟悉的汉子将大门堵得死死的。“阿乌尔善,我们可不是随便站在这儿玩的,我们在办正经事,外面出大事了,出了一种传染病,您上过学,不用向您解释这种毛病吧?好吧,您非要我们说一遍,那就给您来一遍,这种毛病传染了可不得了,死命地拉肚子,您要是觉得它是寻常的拉肚子,那只能说明您心态过于好,没什么危机感……这毛病听上去像个笑话,如果大家都染上,可就一起完蛋了,一起蹲厕所,谁的屁股也别想干净啦!说起来真恶心,很抱歉,扯远了。阿乌尔善,我们两个跟您说这件事虽然忍不住笑,但希望您能理解和明白,这不是开玩笑,所有的人家,以及各个出入口,官方都派人看守了,人们不许四处走动。如果像您这样已经出了门,那就保持原地不动。您应该配合我们的工作,这不是针对您,是所有人必须配合。什么时候官方说可以四处走走,您才能从这个院子里出来。现在您向后转,回院子里好好待着吧。”他们开口就这么跟我说了一大串,然后死活不肯放我出门。

“我必须离开这儿,不能留下来。”我跟他们说,几乎是赔着笑脸求情。

“我们可做不了主。”他们无情地拒绝了我。

“那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很好办的嘛!您跟这一家人本来就熟悉,以前也是邻居,留下来住几天,他们不会有什么意见。”

“不,他们有意见。”

“我们明白,您和这一家的男主人有点儿……不愉快。”

“我不否认。”

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然后说道:“您放心吧,阿乌尔善,我们清楚您在担忧什么,我们敢说,这家的男主人尔木先生还在镇上的某个地方,早上看见他在镇上的一家客店门口,像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然后他就慌慌张张抱着一件外套跑进了另一家客店,看样子他只会比您更难脱身,那儿的看守会比我们两个更严实。所以我们敢说,他不会回来。”

“不,他会。我比你们了解情况,每天晚上无论身在何处,他都会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看来您一直在关心着他们家。”

“我……”我觉得不好意思,生怕他们看穿我的心,我曾经时不时地扒在古莫依里家的院墙上观察尔木先生的举动,主要是我关心他有没有用心照顾古莫依里。

“我们已经算是非常友善了,阿乌尔善,说起来我们都是熟悉的人,即便算不上朋友,对您的了解还是有那么一点儿。我们知道您这些年身体不太好,不爱出门晃荡,除了您本身的毛病,根本不可能有机会传染到其他毛病,所以我们两个才会放心大胆跟您说话,对您的态度也应该算得上最好。如果想在门口随意走几步,不至于做出逃跑那样的事情让我们两个难堪,只是在门口散散心,吹吹风,我们绝不会拦着,会很乐意陪着您在门口小范围地走上那么几步,让您在外面‘吃’两口新鲜空气。”

“如果你们能直接放我走就好了。”

“如果担心尔木先生回家,那请放心,他不会回来的。”

我只能回到院子里,走到古莫依里的房间门口,我看到了墙壁上那个小小的洞孔,尔木就是通过这个小孔给古莫依里输送清汤寡水的流食(就是纯稀粥,偶尔会有一些碎菜叶子掺和其中——好吧,我承认,我偷偷去过他们的厨房),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给她塞一些牛肉干?在我们周围到处都是牧场,如果他想这么做的话,不会有任何困难。尔木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就算表面上做出糊涂的样子,他内心可精明得很哪。只要他肯动一动脑筋,将牛肉干弄成细长的条状,裹在塑料薄膜里,比墙壁上的洞孔小一些,用筷子一捅就过去了。古莫依里肯定很饿,每日两餐根本不能保证她的身体健康。这一年来,我早就想跳进这个院子,给她送上一餐好饭,可我不敢这么做,尔木不高兴,她也不会接受我送的食物。她一直躲着我。

她也许已经生病了,饿病的。

如果跟她说话,她能听见吗?

“古莫依里,”我犹豫不定地喊出她的名字,就像曾经某个有露水的清晨,在青草细密的路上,因为我还很年轻,还不能很好地控制那股暗恋她的情绪,突然喊出这个名字。当时我把自己吓坏了,一个劲儿地跟她道歉。她问我为什么道歉,我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然后她就去了远方,一个人很生气的样子去的。她在外地找了工作,也遇见了尔木,他们在那个地方相识,后来,他们两个就回到这里隐居了——在我的眼皮底下隐居。我只好默默地搬到旁边的村子生活。那时候我很难过,咬牙忍受着,我想,只要她幸福就好了,爱一个人就是为她付出,让她“远走高飞”,或许这毫无意义,因为对她来讲,我的付出没什么作用,她不需要我了。

也许现在她需要我。

也许很久以前她就需要我,是出于某种心情,以及我当年不明不暗的态度,导致她故意做出叛逆的行为选择另外一段生活。当然这都是我个人的想法,生活就是个魔咒,它总是会随机性地、不需要任何理由,莫名其妙地将一些人埋没在生活的黑洞里。

她的房间沉默得就像一座空谷。我想将眼睛搭在那个孔洞上,也学尔木那样,查看她的状况,却又不敢真的这么做。这个犹豫的态度使我想到,我是不是应该直截了当地跟她说:依里,我喜欢你。

现在,是我的心像一座空谷——净是过去回忆里那些狂风在搜刮我心里最脆弱的部分。

她的嘴巴可能已经没有力气说话,耳朵也没有倾听的力气。她睡在地板上,寂寞、孤凄……眼角还有残泪——那可能是她还有力气哭泣的时候留在脸上的痕迹。

我伸手敲了敲墙壁——空谷里连风声都没有回应给我。

院子里的铃铛倒是“叮叮叮”响了起来——起风了。铃铛是我送给古莫依里的,那是很久以前我们还在一起牧羊的时候送的。在草原上,她的羊群里有一只羊特别容易跑丢,我给它拴了一个大号的、本来是我父亲准备用来挂在牛脖子上的笨重的铃铛。

我走回之前倚靠的凉亭里,靠在自己亲手竖起来的凉亭的柱子上,这个地方以前直接对着古莫依里的窗口。房子刚建好的那一天,我在她的房间里多待了一会儿,透过窗口看到凉亭里站着的她。那天气候宜人,云朵像铺在天空的碎银子,她仰着头看云,安静得令人着迷。后来她突然就与我的目光相遇了,也是在那一刻,我从她的目光里感觉到了一股忧郁的情绪。

我本来打算靠在凉亭的柱子上睡一觉,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了一阵附带了哭声的叫喊,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在边哭边喊:“放开我。”我走到院子门口,发现大门已经被那两个汉子锁住,并且在外面还交叉钉上了两块木板(是他们跟我说的,别想着出去了,大门已经用两块结实的木板交叉钉死了)。难怪我先前隐约听见一阵敲打钉子的响声,如果古莫依里的院子没这么宽大,我就真的听清楚了。“这是要干什么?”我很不耐烦地吼出这句话,得来的不过是门口两个人以更加不耐烦的语气回答:“好好待在院子里吧,阿乌尔善,您!”

我出去的愿望早就熄灭了,墙角的灰尘,天花板四个角落的蜘蛛网,卫生间脏兮兮的洗手池,我都懒得打理。刚被困的半年,我每日清扫房间,以此消磨时日,现在,电视机彻底哑巴,一喊就应的智能音箱也不吭声,有着许多现代智能家电的房间沉寂得像一座古墓。我越发觉得自己是个活死人,只剩最后一口气,在这块冰凉的小地方再也不会有什么生机了。我死了以后就埋在自己的房间里,大概也算是一件幸事吧?

从前,天色一晚,山脉变成暗影之前,我就会点亮院子里所有的灯……我真怀念过去那些有光的时日。我现在算是理解和体会到了,人为什么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要蜷缩起来,因为人身上最需要蜷缩保护的,是一颗脆弱的心灵。房间里白天少光,夜里更没有,我懒得开灯,任凭黑暗像流水在我周围浮动,几乎要听到它的响声,自房顶,自脚下,自山间的悬崖,自平地的远方。

阿乌尔善又给我送来了食物,他用塑料薄膜包裹的碎牛肉,用筷子捅它们进屋。它们落地的声音听起来像在下一场冰雹或大颗大颗的冷雨。他速度倒是挺快的,一开始这么输送食物的时候还不太熟练;我起不来,也不说话,躺在地铺上懒得翻身,背对着“窗户”。为了起床方便,或者干脆就是为了躺下来方便,我已经很久不在床上睡觉。

阿乌尔善最开始的那几日(我忘记他在这里多久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丈夫离开以后再没有回来),一直跟我说话,由于我躺在地上,他肯定也看不见我在房间的什么地方。他的语气很紧张,是一种很期待我哪怕给他咳嗽一声的紧张。他不停地说话,有时单纯地告诉我这一天的气温。他的声音让人感到温暖,让人内心没那么孤独,但我却不想就此对他做出回应。

他肯定不清楚,我能轻易听见他的任何举动,包括脚步声。

此刻,他转身去了厨房,我知道,是去给我准备蔬菜和瘦肉混合熬煮的稀粥。我不确定这个时候是早晨还是晚上,也许是早晨,晚上他不会给我投进来那么多碎牛肉。

厨艺这么好的人,在晚间十一点还想着给我输送一点儿糖水(可能已经猜到这几日我的身体出现了状况,大概只有常年生病的人,才会对病痛尤其敏感,他或许能通过那个小孔闻到从我房里散播出去的疾病的味道),我应该非常感动才对,任何一个人,在这种细心照料下都会产生感激。我能想象到一些画面,他给我送糖水的那个时间段,在我们的山区,是月光最好的时候,他独立在“窗口”,被月光照得更加清瘦,或者,仅仅照得像一株疲惫的植物。一个人对着空寂的房间如此付出,得不到回应,肯定很落寞;他会在“窗口”的一边长久地望着夜空,这个习惯,在我们一起放牧的时候就有了。

我咳嗽了一声。

“依里!”

我的咳嗽声才落,他就“接”住了——喊出我的名字。他肯定是恰好从厨房里端着稀粥走到房子跟前。

我就知道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听见我的声音,我们不需要互相吼着说话。

“你走到窗边来,让我看看你。”他说。

显然,他已经把眼睛“搭”在墙壁的小孔上。我只需要起身,打开电灯开关,走到墙壁小孔的对面,他就能看见我了——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面。

“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他说。

他又说出了我心里想的话。

“你在哪儿,古莫依里?”

他比之前听不到我任何声音的时候还紧张。

我竟轻易就站了起来,睡了那么多天,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健康,以为无法起身;只是头有些晕,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以为生了什么重病可能要死了。我没有开灯,摇摇晃晃走到“窗户”对面。

“我看见你了。”他说。

“什么?我并没有开灯。”

“不需要,有没有光照着,我都认得你。”

他说得像是在写书,说得我心里的夜空都亮了起来,这些话要是在很久以前说就更好了。

“你知道吗,这个时候的晚上,潮湿的‘一碗水’的溪流旁边,已经有很多萤火虫了。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坐在雷打石上观察它们。”

“是的,我记得它们。”我忍不住回答。

“你的身体怎么样?有力气吗?”

“还好。”

“那就行。你不要嫌我啰唆,你要随时在房间里走一走,哪怕原地转几个圈,不能一直躺着。”

“我知道了。”

“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说。”

“有人说……”

“你不用犹豫。”

“他们说你白天和晚上都曾经出现在镇上。”

“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心里装不住事情。我也听出来了,你这种试探的语气,你相信那些人说的吗?”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但我希望他们说的不假。”

“我没有出去过。”

“嗯,知道了……”

“但也不敢保证,人有时候可能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自身。是谁告诉你,我曾出去过呢?”

“就是你大门口站着的那两个人。”

“我门口,什么人?”

“大门被封住了,门口还守着两个人,他们用木板交叉,将你的大门钉得死死的。可能只有你的宅子被人特意看守着,因为它实在是太大了,即便看上去有些荒废的味道,可不可否认,它是这个地方最大的宅院。他们害怕你这样的高门大户,亲朋不断,来来往往,会增添麻烦。你不用觉得委屈,各个路口也被堵着呢。晚上我偷偷翻院墙出去看过,看到路口有人把守。之前你一直不跟我说话,我也没办法告诉你外面的事情。”

“你没说到重点,这样说一堆,只会让人头脑昏昏的。你就简单地告诉我,外面出什么事情了?”

“是啊,我可以告诉你,外面发生了很严重的传染病。”

“噢。”

“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我在房间里关着,感觉不到外面的……你说的那些危险。至于大门被人堵死,我也只觉得很生气。我现在这种情况,什么门对我来说,都不起作用。”

“嗯。”

“你说你晚上偷偷翻院墙出去?”

“是的,我想了解外面的情况。”

“你从前肯定也没少爬过我的院墙。”

“这……”

“我开玩笑的。”

“古莫依里,我这次只是想来探望一下你,谁知道会遇上这样的事。我暂时出不去了。所有人都必须保持‘原地不动’……我只能留在这儿。那天我来看你,恰好遇到封门,封路。”

“他们不应该把我的门用木板交叉钉着,这是什么道理?谁让他们这么做的呢?”

“谁也没让他们这么做,但这个时候,只要他们站在那里,只要他们心里想做点儿什么,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不会给自身以及派他们来的人带来特别大的麻烦,他们就总要做点儿什么。不然我们这些住在房子里的人,又怎么能知道外面有人守着呢。不瞒你说,如果不是那两个人在外面搞得叮叮当当响,我差点儿忘记他们了。”

“让人觉得是在抄我的家,像是我犯了什么大罪。”

“忍忍吧,不然还能怎么办?这个时候没办法讲道理,他们两个可能也是为了保护我们。我们这里还算客气的,听说外面有的地方已经乱糟糟,路上有人扛着一把大刀守着,就仿佛谁往那条路上一过,就要砍掉谁的脑袋……说来你都不相信吧?”

“我还不信他们钉死我的大门呢!”

“你也不用担心,也许明天就可以解封了。”

“你晚上还出去吗?”

“我不知道要不要出去,镇上每一条路都是空的,看不到一个人影,街道上全是落叶,像秋天,大风把它们从这头扫到那头。除了风和树叶,还有那些静得像是没有人居住的房子,再看不到别的。”

“是啊,大风总有办法将我们茂盛的生活剃成光头,也难怪……”我想到丈夫,他应该也是这个缘故,在某个地方被堵住回家的路。

“你担心他,是吧?”

“我只觉得奇怪,怎么这一次,他可以留在镇上过夜了。以前任何一个黄昏,哪怕躲在遥远的小镇上,隐藏在最封闭的旅店,天色一黑,我必然会在隔壁房间看到他那张失望的面孔。”

“可能就像你说的,人总是很难真正了解自身,或许从前他也并非不能留在外面,只是还有想回家的念头,只要有这个念头在,哪怕总是以失望和痛苦的面色出现在你面前,他也仍然选择这么出现;而这次,可能彻底没有这个念头了,恰好遇上这次大麻烦,把他名正言顺地留在了外面。你觉得他会在哪儿?是在我们这儿的小镇,还是在别的小镇?”

“有什么区别吗?”

“也是,没区别。”

“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恐怕他自己也搞不清,是这个传染病把他封闭在外面,还是心里没有回来的念头,使他终于获得了自由。”

“你要吃点儿什么?”

“你觉得我还有点菜的资格吗?”

“是……是啊……我忘了,你的窗户……”

“我没有窗户了……阿乌尔善,外面的星空一定很漂亮,这个季节,萤火虫是地上的星子,屁股上挂着灯笼乱飞,云彩在傍晚白得像银子,我真希望躺在草地上看星空。”

“你不要伤心,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你的愿望会实现,以前的日子都会回来。”

“不会了。以前的日子已经枯萎了。”

“明天我就开始挖墙壁……”

“没有用的。尔木用了很多办法,也没有将窗户恢复原样。”

“我想试一试。你从来没有亲自动手挖它吗?也没亲眼看见它如何缩小的吗?”

“没有。都没有。”

“我觉得你跟尔木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而你们一直不肯承认你们之间出了问题。”

“怎么会……”

“古莫依里,你的语气突然低落了,我的话触动了你的心事。”

“我很佩服你的耳力还是那么好,可你想错了,我没有心事。”

“我很细心,你有没有心事,逃不过我的感觉。”

“既然如此细心,当初为何……”

“我以为有些话不说出来,你也明白我的心思。我喜欢你,这个事情哪怕是不相干的人也能从我脸上看出来。”

“我曾给过你很多机会,只要你对我说一声,古莫依里,我喜欢你,我就不会离开。”

“是啊,我没说。”

“不说出来,你的那些心思顶多就是胡思乱想,跟我能有什么关系?我要的是明明白白的感情,就像你说的,在我的观念里,世界非黑即白。”

“可能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我们觉得事情不说也在那里摆着,你们觉得不说出来,这件事就没什么道理。”

“当然没道理,法律如果不一条一条写清楚了,难道可以按照‘感觉’去评断?”

“这不是一回事啊。”

“怎么不是?道理都差不多。不说算什么事?算了算了,阿乌尔善,事情都过去了,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你说我性格极端也好,看问题狭隘也罢,我就是这样。可能我这样的性格注定我会失去很多,也不在乎了,反正该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

“古莫依里……”

“——你不用解释了。”

“你还是那么强势。”

“有长进,这回你没有骂我是‘蛮妇’。我看我们还是说点儿别的吧,你觉得呢?”

“好。”

“我看你有很多话想说。”

“我在想,是尔木把窗户堵上了,你其实知道这个情况。他等你拆穿了窗户出来,你也在等他自己拆穿了让你出去。你们都没有进行下一步,你干脆缩在房间里不出来了。你能出来的,对不对,你不用对我撒谎,你肯定到镇上喝酒了,是吗?”

“阿乌尔善,你想象力很不错,你应该一直去上学,最起码跟我一起读到高中,而不是初中就回来干活儿了,那你的想象力就有用武之地了。”

“你的声音有点儿抖颤。”

“不说这些了吧,毫无意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喝最清淡的纯米粥,最好像清水一样清,有点儿大米的味道就行了,辛苦你了。如果换作别人,我都不好意思这么提要求。粥里什么都不用放,你输送的那些碎牛肉已经给我带来了很好的营养,在这一小片地方,活动量跟不上,吃多了也不好消化,空气也越来越不好。”

“我知道了。”

“阿乌尔善……”

“嗯,你说。”

我眼眶发热,嗓子哽咽,心里慌乱,不知道如何说。我不能说我后悔,当年不该赌气出门,匆匆找个人嫁了,有些事做出了选择,是没办法回头的——你只能接受某种草率选择的后遗症,持续的痛苦会像一条小蛇,每天咬你一口,一口一口,把你整个人咬得洞洞眼眼儿,像个漏风的箩筐。我只能表现得非常幸福,尤其当阿乌尔善问我,古莫依里,你真的过得好吗?我就会昂起脑袋,告诉他:当然。

——该死的自尊心!

“谢谢你了。”我说,咽下了嗓子里堵着的那一口无形的伤心感觉。

我们像传递什么秘密情报似的,或者说,干脆就像是孩子们在玩游戏,把未来三天所需的食品写在字条上,还有钱,一并绑在一起,然后扔到客栈的院子里,那儿穿黄色衣服的志愿者把它捡起来,看了看,塞进一只小口袋,就出门去了。等一会儿,他会像前几日那样,提着我们所需的东西来到客栈院子里,将食品放在院子的圆桌上,等他出去以后,我们才能下楼去拿。

阿忆坐在躺椅上,每一天连续好几个时辰,她都把自己安放在那把椅子里。躺椅摆在阳台,光线明亮到有些刺眼。

“也许没什么大事,对吧?”她又说,像是自言自语。

现在我和她的关系,已经不是第一天闯进她客栈的那种关系了。我们好像有点儿互相喜欢?

我们就是互相喜欢。

当然也未必,也不能确定,可能只是因为这场众所遭遇的疾病把我们本来孤寂脆弱的心灵给绑在了一起。爱情的功能,在灾难世界里显得重要也显得不那么重要,需要的时候它会被放大,不需要的时候——比如自顾不暇,一个人拉肚子拉到扶墙走,或者躺在地上虚弱无力,这个时候脑海里恐怕只有病痛的体验本身,只有悲哀本身,不会再有别的心思了。我们此刻还没有扶墙走路,也没有虚弱无力,我们只是被禁足在自己的住所里,还有那么一些空余的心情。而此刻出现的感情,是真正的吗?我有点儿茫然。阿忆肯定更加疑惑,因为按照她之前的活法,不需要在这个时候找个人做伴,她说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过日子,一个人与世无争,一个人不用面对色衰爱弛,不用面对背叛,不用面对两个人生活里出现的腌臜的事情。

“我们的心灵只想互相取暖,大概是这个道理;毕竟在眼下这种情景里,害怕一个人面对苦难和灾祸,害怕一个人死去,想有人陪伴,是可以理解的,可能没有别的,对吗?”阿忆有一次这么跟我说。

客栈对面的楼房里又传来那个女人的哭声,已经哭了三天,我们对她的声音很熟悉了,只是没有见过她本人。她像老鼠在夜里撕扯一只空麻袋,绝望地“吱吱”叫。

“她还在哭,为什么……”阿忆不敢继续说后面的话,这样只会让我们两个人今天的心情早早地变得沉闷和悲哀。

“她没有生病,楼下门口那个人说,她只是不想被关在房子里。”我想让阿忆放心,我们这个区域是安全的,没有被疾病侵染。

“门口只有一个人守着啦?”

“是的,一个大高个儿。”

“谁也不想被关在房子里呀,人被禁足,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感觉像只废掉的狮子。”

“你这个比喻更让人向往外面的生活了。”

“你想家了吗?”

“不怎么。”

“你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不想谈。”

“我真想到楼下走一走,想不到我们一眼看到的地方,竟不让我们涉足。”

“门口那个人说,不能随便走动。”

“我倒是突然挺羡慕他,你看他在那儿叼着烟,像是面对一片海景,有点儿悠闲的味道呢。”

“他可不这样觉得,刚才我下去拿食物,他跟我抱怨自己是一只可怜的看门狗,当我们两个在厨房里做饭炒菜的时候,他说他在门口吞口水、喝风。这样,你还羡慕他吗?”

“哈,那算了吧!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我突然被她这句话给震了一下,想起我跟古莫依里的生活,我们在从前的一些时日里,也是这么轻松愉快。时间果然可以滋生很多美好的事物,也可以割走更多。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出不去,也不想出去,可总有一天外面会解封,人们将活动自如,到那个时候我就没有理由留在这儿了。

幸好这几日,阿忆像个闪光的月亮,看着她的时候,一股怀旧的味道在我心里升腾。我很依赖这种感觉,仿佛跟她相识多年,不是恋人,也不是亲人,却是我的一个不可舍离的影子。

真希望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可以一直这么神秘而美好。“理想主义者总是会死在生活的琐碎里,极少有人到达爽朗的彼岸。”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我对此嗤之以鼻。

这是心情最好的一天,我打开灯,房间明亮得像上辈子的太阳照了进来,“久违了!”我照着镜子跟自己说。头发已经很长,潮水似的垂在两肩底下,脸色苍白,眼睛无神,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好心情。

阿乌尔善说,昨天镇上有个女人从她的住所里跳了下去,尸体被一辆车飞快地收走了。

“这未免太草率了。”我心里想,这是今天早上我这么想的。今天早上,我觉得人生还有很多事情值得去做,值得好好活着。昨天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思是另一种,觉得如果是一个往日里自由自在的灵魂,突然被关起来了,她肯定会死的,百分之百会从高处坠落。

阿乌尔善为我准备的早餐,是这些时日以来,我觉得最可口的一顿。天还不亮他就给我端了过来。他说他昨天晚上翻墙出去逛了一夜,镇上一片荒凉,他喝了一夜冷风。

“嗨,阿乌尔善!”我伸长脖子,敲了敲墙壁。

阿乌尔善在厨房里忙碌,他的声音从那个位置传来——“来啦!”

嗬,还以为是在开饭店呢。

“古莫依里,找我有什么事?”他跑了过来,眼睛贴在“窗户”上。

“你今天心情挺好呀!”他很高兴,眼睛都笑了。

“你看起来也不错,你的身体像是比以前更健康了。”

“是的,我早就好了……”

“我就像站在海边,或者,是在一片青青的草原上,简直想骑马跑上一圈,阿乌尔善,你家的那匹黑马还在吗?真想骑着它,在月亮底下一直走,没有目的,随便它带我到什么地方。”

“你有这样的想法太好了。我等一下就动手挖窗户。”

“我们一起挖。”

“我得出去寻找工具。你的院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工具可以用来干活儿了。我还是那句话,你的门、你的窗户,都是尔木堵上的。你们两个为什么会过成这样呢?即便没有我,你们自己也把日子过疯了。”

“两个疯子装聋作哑,隔着墙演戏,他假装很爱我,我也很爱他,我们隔着墙壁互相关心,并且费劲地大吼大叫着聊天,也许就是疯了,阿乌尔善,这回我不反驳你的话。要不是外面闹这一场疾病,我们可能还在继续大喊大叫地过日子呢。”

“你还是不肯正面承认,你们的关系已经僵到不可挽回。”

“我们有十年的生活重量,谁也不可能一下子抽离。阿乌尔善,如果是你,你能一下子对你的过往生活一刀斩断,拂袖而去吗?”

“我不知。”

“所以啊,我也不知。我想他也是同样的心情。我们都需要一个过渡期,生活就像乳汁,不管有没有营养,这么多年吸食过来,断奶总会有一个过程,我被‘困’在自己的房间就是最好的出口,就像当年我的母亲不让我吃奶,在我的嘴唇上抹一些动物胆汁,我尝到了苦头才肯放弃。我这个比喻可能不太恰当,我只是想,总有一天我跟尔木都会清醒,我们的关系早就已经出了问题,早已到了该结束的时候,我们不舍的,仅仅是在一起的一大段生活,可是继续这样的生活,我们的生命价值仅仅属于彼此消耗光阴。虽然在人世间,不论如何过,都属于消耗光阴。可在这样的消耗之中,还有最重要的:快乐,以及交流。快乐和交流是生活里不能缺乏的一种形式,或者说,是一种意义。而我跟他,已经到了不交流心情的地步,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除了一起吃饭,其余的事情一概不顾。他不管我,我也懒得管他。”

“我还以为你们的矛盾是因为我的存在。”

“你的存在也是其中一个很关键的原因吧。这当然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更不能怪尔木。只能说,生活是旋涡式的,总会让人回到原点,就仿佛夸父追日,以为跑出去很遥远了,实际上又循着轨迹回到了最初。很多东西,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选择,实际上选择并未结束,还得重新开始。阿乌尔善,我确实曾经很喜欢你,我也知道,这种喜欢到现在也没有熄灭,可是生活和爱情,其实是两码事,这我是非常清醒的,在我和尔木的婚姻里,我对你的喜欢一直放在某个位置,从来不打算再去触及,就像一堆燃着的火炭,我用柴灰把它焐起来了,如果我跟尔木还能过下去,就会一辈子这么焐着呢。可能坏就坏在我这么焐着,而不是直接给它一盆冷水。”

“爱情有时候是没办法泼冷水的,古莫依里,你也是这样感觉的,对吧?有时候它很短暂,不泼水它也自己灭了,有时候它又很长远,总是在你的生活中,像个鬼影子,时不时在你的心上敲出几个破洞。”

“你心碎过?”

“是。”

“我也是。”

“尔木是不是很仇视我?”

“不是仇视,他嫉妒你,但可能更多的是不甘心,这样说可能更准确。好在一切就快结束了。他既然有了不回家的理由,也不用再假装跟我说,他到了黄昏必须回家,像是中邪了一样必须回家,这种‘必须’是他非常厌烦的,也是我不可能接受的,像是命运之手硬生生卡着他的脖子来到我身旁。他眼下在别的地方,应该会慢慢爱上那里的一切,在那些地方重新生活。”

“我觉得他不该堵你的门和窗户,何必……”

“……你何必再说这些,这不重要了。”

“古莫依里,我一直在这里,从来没有改变心意,我很后悔当年没有说出口。”

“我知道你的心意,阿乌尔善,有些话到了我这个年龄,你说不说,我都能理解和接受了。难道你要我亲口说,我也后悔了,当年不该草率地嫁人?这种话再说出来,我只觉得很悲哀。我们都经历了很多事,走了很多路,很疲惫,也很成熟了。当年那些赌气的事情,我不会再干了。”

“古莫依里,你的话说得我心里有点儿难过。”

“你不要难过啦,阿乌尔善,去找工具吧,给我打开窗户。”

阿乌尔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翻墙出去,我听见翻墙时弄出来的响声。

已入寒冬,大雪封山。阿忆在冷冰冰的阳台上坐着,仿佛一个秀气的雕像,一整天不发一言。

客栈门口的人已经走了。解封了。疾病来得措手不及,走得也莫名地快。门口那个人离开之前,咬着一支烟说,我们这儿地处偏僻,不能真正感受到这场“劫难”,也没有因为这场灾祸而出现许多发灾难财的人,外面的人可就惨了,有人开车行驶在大马路上,突然就堵在那儿了,两头不能出;有人弃车进了荒山野岭,干脆当起了野人,直到那条路终于可以通行。总之,我们这里已经很好,不像外面的人遭遇了很多,有人兜售假药,导致死去的人不是真正死于疾病,而是死于吃了假药;要不是官方英明领导,舍得投入大量的人力和医疗保障(他指着自己),如何早早地消灭得了这场灾祸?他是半个月前离开的,走的时候特意进客栈喝了一碗茶,跟我聊了许多。但他一句也没有提起我们这个区域的“灾难”,那个被封闭在自己房间里、时常哭泣的女人从楼上跳下来死了,还有另外一个地方,有人得了别的毛病,不能及时就医,死在了窗台上。看得出来,他已经很疲惫了,要不是收到解封的消息,在他的脸上恐怕连那几丝勉强的笑容也不会显现。

守门人还把那只茶碗拿走了。他的理由是,传染病已经消灭,但我们还是要注意卫生,这非常必要,自己用过的餐具最好自己一个人用,他举着那只茶碗摇了摇:“就不要传给其他人用了。”说完就将茶碗放进大衣口袋里。我当时伸手“夺”了一下,下意识地伸了伸手,最后还是缩了回来,是阿忆阻止我去“夺”那只茶碗的。这件事给我的印象挺深,过去半个月了,那只茶碗好像长腿了似的,时不时还来我眼前跳动。

此时快到黄昏了,阿忆挪了挪身子,打了一个哈欠。我和她相处得越来越像一对恋人,三天前,我俩点燃一根蜡烛,在房间的茶柜面对面坐了一会儿,对望了一会儿,说了一些这时候已经记不起来的话,然后才回自己的房间睡觉。那天是阿忆的生日,没有弄蛋糕,只在桌上点了一根蜡烛。我知道她眼里的光,有茫然的味道,有期许,也有别的我说不出的感觉,可是那天她肯定没有许愿,她之前跟我说过,她从来不许愿,因为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承诺。“很少有人像我这么重视承诺了。”她有一次莫名地、悲哀地这么跟我说。

那是一匹黑色的马,在冷风和白雪纷飞里向客栈走来,要不是行走的摇晃使得白雪始终不能在马背上停留,它此时已经是一匹白马了。它从远处走近了我才看清,在它的马头前面,是一个浑身上下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并且她的头上,还戴着一个古风味道的宽檐帽子,肩膀一侧,一条麻花辫子长长地垂在身体前面的一边。当她来到客栈门口,几乎触到我的眼皮跟前,我才突然觉得这个人有几分熟悉,她的身形跟古莫依里差不多;可她始终低着脑袋,即便到了客栈门口也没有将头抬起来。她只顾着去拴马,然后拍打手上沾着的雪片。正在这个时候,阿忆在房间里喊了我一声。

“什么?”我问阿忆。声音有点儿抖颤,是因为门口那个人给我带来的一些情绪,也是寒风太冷。

房间里没有回答声,可能她只是随口那么一喊。

客栈门口的女人听到我的说话声(我断定她能听到,阳台正对着大门,相隔很近),也没有抬头看一眼,按照条件反射,她应该看一眼才对。她似乎对我的声音很漠视。我的注意力始终被她和那匹黑马牵引。“是住店的。”我心里猜测。

她终于掀开头上的帽子,抬起头来。我不知道该激动还是难过,我看到的人正是之前猜想的:古莫依里。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们两个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我毕竟站在客栈的阳台上,身后刚刚还有一个女人在呼喊我的名字,古莫依里绝对听到了。

“古莫依里,我这……”我的声音小得只在喉咙底下鼓了一鼓,像一条鱼嘴里吐出来的两颗软绵绵的小泡泡。

“你打算一直不明不白地站在那儿吗,尔木先生?”她说,在风雪中,她仰着脸笑。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在风雪中的样子,干干净净,冷冷清清,白得像一道月光。

我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和着她的笑脸,也莫名地跟着在自己脸上拉开弧度。

我下楼走到门口,站在她面前,我们只有五步左右的距离;我感觉这是我们此生最近,也是最远的距离。

“尔木先生,你在这儿住得应该很舒心,虽然这些时日你的心里还有愧疚或者什么,可不管怎么样,阿忆能给你的感觉,我确实给不了。你的心已经有了归宿,你得承认,即便这个归宿出现的速度出乎你我意料。我为你祝福,这是真心的。”

“古莫依里……为何要用这样客客气气的语气跟我说话呢?我们……”

“我们只能这样说话了。刚刚你从上面走下来的时候,我还问自己,该怎样与你说话才好?现在这就是答案。这么些年了,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过于客气,以客气开始,以客气结束,也算善始善终,我是这么想的。像别人那样对你一通咆哮,你对我拳打脚踢,那样的事情,我相信我们两个是做不来的。难道你希望以最难看的方式结束吗?”

“那倒是。我们不会那样。”

“不过,如果能那样大吵大闹也许更好。现在我也说不清,明明白白地吵架和绝望地封门堵窗,哪一个伤害性更大。”

“我就知道那天晚上你没有睡着。我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所做的一切,你都看在眼里。现在想来,我的行为很可笑。”

“是啊,如果演戏,我们可以拿到一个很不错的演艺奖。”

“生活就是艺术。”

“艺术是易碎品。”

“艺术也是永恒的。只能说我们两个一起创作的这一件,的确修不好了,失去了价值。”

“也许别人创作得更碎,更不好,更没有价值和意义,但更多人妥协于缝缝补补,因为耗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投注了心血的东西,哪怕疙疙瘩瘩,裂缝百出,他们也只能伸手捂着。”

“古莫依里,我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是因为你我之间有了距离,距离产生新意,也产生……”

“什么?”

“新生。”

“我知道了,你今天来的目的是要与我分别,我能不能问一声,你要去哪儿?”

“这客栈的名字真好。”

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

“我听说过她,也看见过她,一个从远方漂泊至此的女人。她喜欢喝茶,对着冷冷的夕阳,很晚了还坐在阳台上。那时候我经常在这个镇上逗留,偶尔路过客栈的门口,看见她茫然地望着夜空,我也很受感动,也抬头望着夜空,那时候正是我们之间的问题很严重的时期,我们两个在一起,把日子过得很荒凉,我时常觉得心里空落,一个人在镇上的夜空下行走。当我看到她那么苍茫的眼神(当然我并未亲自看到她的眼神,但我断定就是那样的),内心更加荒芜,黑夜里的星子像穷途上发光的小石头,砸在我的心上。我差点儿就直接跟她打招呼了。如果那时候跟她说了话,那么现在,我和她应该是很好的朋友了。一个坐在阳台上孤零零看星星的人,她的心里肯定有一片洁净的星空,那么孤寂也那么自由,也那么耀眼,有时我想,一个女人最动人和最吸引人的地方,应该就是这些。你一定是在她的目光里触及了什么,而这些触及的东西,恰好能让你的心活泛起来。”

“古莫依里……我跟她还没有到那一步,我们只是……”

“尔木,我不是关注你们到了哪一步,也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这已经与我没有关系,以前那种混沌日子让它结束吧,何况我们两个本来就是自由的。当初跟你结婚的时候,为了显得我们的婚姻跟别人不同,还特意不拿结婚证,我们低估了时间,它是一台敬业的收割机,稍有不慎,好的坏的,它都可以给你收割干净。我们没有做好抵挡它的准备,任由它碾轧。也许你跟她会有不同的局面,而我们两个,已用漫长的时间证明了不是最好的搭档。”

“你比我勇敢,古莫依里,你要去哪里?”

古莫依里笑了笑,去解开拴马的缰绳。

“你猜得不错,我就是来与你告别的,是特意回来告别,几个月前我就从那间房子里出来,买下了阿乌尔善的黑马。不得不说,它可真是一匹听话的好马,又漂亮,脚力又好,我们在外面游荡了很久,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享受那种一直向前走的感觉。”

她边说边骑上黑马,戴上宽檐帽子,像只白色的鸟,马儿是她的翅膀,在我眼前乱纷纷的白雪中,轻手拍了拍马的脖子。她含着微笑,扭头看了我一眼,是那种非常洒脱的微笑和眼神。

我追着马儿和她的身影,目光伸得很遥远,遥远到我不知道怎么把它收回来。

阿乌尔善突然拍了我的肩膀,我才回过神。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到客栈门口的,我跟古莫依里的对话他肯定听到了。他拍我的时候,眼睛还望着远方,也是那种目光遥远到收不回来的样子。

“你怎么不喊住她?”

我问阿乌尔善。这话问得有点没道理,有点儿蠢。但必须这样说。我觉得能留住古莫依里的人不可能再有别人。

“你不觉得,谁也留不住她吗?当她坚持跟我买那匹黑马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要走了。”

“如果当年你早些开口,事情就不一样了,是吧?”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那个坎她过去了,就永远过去了。她的天地开始变宽了,你不觉得吗?”

“我好像听到她在唱歌。”

“我也听到了。我还知道她喜欢萤火虫,那种把希望的灯笼永远挂在身上的小东西。她现在哼唱的调子,就是当年坐在溪流旁边的草地上哼唱的。”

“你很了解她的喜好。”

“可这没什么用了。失落的人才会选择在雪天告别,大雪纷飞,像永远熄灭的萤火虫的眼睛。”

“我倒是觉得,勇敢的人才会选择在雪天告别,哪怕前途渺茫,孤寂,万劫不复。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欣赏她。当然这没什么用了,她已经走去很远了。你卖给她的那匹黑马,现在成了她的翅膀。”

古莫依里的歌声消了下去,马蹄声在远处响了起来,我和阿乌尔善都听到了。我们都坚信没有听错,都觉得那就是一种大鸟拍打翅膀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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