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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炷香

2022-11-11卓一苇灵石

娘子关 2022年2期

◇卓一苇(灵石)

我站在祖先的坟前,恭恭敬敬地插上三根香,磕了三个头。

来之前,母亲怕我不认识路,父亲则不以为然,走了那么多次还没记住?我虽然嘴上说着没问题,心里却在打鼓:到了那条爬坡小路,到底该直走还是左拐?

在我尚未长久地离开故乡时,我的父亲尚且康健,母亲又极为溺爱,不让我参与上坟祭祖的事。直到三四年前,我自己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对祭奠这件事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并极力想以此为突破口从父母的庇护中走出来。父亲的老去,是自我加入了上坟的队列才发现的,他的位置不断向后,最开始领头,后来是中间,直至最后一个,并影响了队列的行进速度。我们走在蜿蜒的山路上,蒿草茂盛,灌木丛生,山路的痕迹模糊可见,嵯峨的大山沉默无语,我是有些惴惴的,只能以更为轻快的脚步掩饰我的惴惴。我对山路已经太过陌生,一个城市化的山里人竟然攀缘不上生养自己的大山的一个指头肚,那小小的大约60度的土坡可不就是么,这无论如何是件丢脸的事,何况还有我的四个哥哥走在前头。我拨开障碍的幅度更大,踩踏在倒伏的蒿草上的脚更加用力,寻找攀爬点时更为迅捷,还把带喘的气息和微微沁出的汗珠一把抹平。我们边走边聊几句,更多时仍是沉默,沉默似乎是我们家的传统,又或者是成年男人的代词,我们像一支快速插进的行军队伍,整齐有序。偶然惊起的一只藏在灌木丛中的麻雀让我心惊,啊啊着振翅飞去的乌鸦加深了我的忧虑,阴沉的天气似乎是这个叫清明的节日的一贯嘴脸,这些都在提醒我奔赴的是此行的目的地——祖坟。

先前的我并不懂宿命,主观地将之视为农村落后的根源。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信命啊神啊这些东西?上过高中、学过马哲的我,已成为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祭奠在年轻如我的人这里具有浓烈的迷信色彩。对于禁止烧纸、放炮,我是赞成的,我曾经更加期待的是,能把祭奠这件事省略掉。

而我的转向比远离更为坚决。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的根在哪里?我比我的父亲对此更感兴趣,这其中不乏人的好奇心作怪,还有一种证明自己身份高贵厚重的期待在里头。为此,前些年,我曾尝试着写家谱,去老坟里寻老碑,当然这一切都离不开父亲的支持。彼时的我思维还被鬼片、僵尸片里的吓人情景牢牢缠绕,如果不是有亲人在场,我会马上哭出声来甚至转身逃跑,即使他们在场,我全身也一直冒着凉气。我谨慎地和坟堆保持着一定距离,仿佛坟堆前布着我难以靠近的事物。谁晓得从坟墓里会钻出什么来?直到考证结束,我才安了心,大大方方地跟在亲人后头返程。

家谱勉强写完,我才发现当初要找的证明是枉然,我的爷爷是个羊倌儿,我奶奶的大名和远嫁之前的历史模糊不清,辈分最长、记性还较好的仅剩我父亲,不少人的生平事迹已经无法考证,远不能和古碑上的年月相对应。后来考虑到印制家谱会产生的费用和可能的纷争,事情便半途而废。可由此却让我发觉了自己和土地的关系,那坟墓不再是阴森所在,它们是我家族的过去,都是我的亲人,怎么会出来吓唬我?更因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对待“死”也有了豁达的看法——到坟墓里去是每一个人必然的归宿;发臭腐烂、变成白骨乃至尘埃,是必然的过程。于是,坟墓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被土堆覆盖着的终极的“家”。

近年来,我眼看着村子里的人和村子一齐变老,河道尽管被加宽,可小河因滚落的乱石变得杂乱不堪,臃肿而又迟疑,不复以前的轻盈直爽;沿着村路走进去,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几乎成了村容展览馆,排排坐的老年人不是在晒太阳,就是在打扑克,他们会用混浊的眼神对经过的人作逐一检阅,只是检阅的热度逐年衰减,空出的位置再也不会有人来补;村委会小二楼的瓷贴面白得晃眼,广场和舞蹈也有了,家家户户的外在都在变,内里却急速老化、腐朽,相应地,山上的坟多了起来,坟前当然会矗立起相应的“说明”。土地供人索取,人死后供土地享用,这或许就是山民的宿命?

走在最前面的大哥喊了声“到了”,再经过一两次的攀缘,穿过一片翻耕过的田地,便是家族坟茔所在。坟有大有小,分列在上下两堰地里,大小并不代表辈分,小的那座反而是我的最老的祖先,和人老了身材萎缩变矮是一样的情形。我的父亲、哥哥们开始祭拜,分发糕点水果,还要倒点酒、递上根烟,甚至还有饮料,跟对待活着的人没两样,只不过近来和火有关的仪式都取消了。做这些的时候,他们仍要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聊到高兴处也红光满面,来回走动的时候也并不轻手轻脚。

在防火政策的不断宣传下,绝大多数人顺应形势对祭奠仪式做了更改。尤其是几个本地人因失火被拘留特别是罚款后,父亲也变得开明起来,活人的事终比死者的事重要,古老的祭奠仪式变得陌生,连我父亲这样的长辈也失去了维护的信心和精力。但父母过度的开明,甚至让我有些不满,比如亲戚家的婚事丧事,其实我很想参与一下,可一般都是父母代办后才象征性地通知我。有时清明节回不去不能祭祖,对此我是愧疚的,可父母亲却说回来干啥送路费来了?他们难以理解的是,对漂泊在外的我来说,清明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绳子,一头拴着故乡,一头系着日益迷失的我。

此刻的我,站在爷爷奶奶的坟前,恐惧已随年月剥落得一丝不剩,我的心思被惆怅缠绕。我曾听父亲说,有的墓穴因年代久远,已成为空的了。假使墓穴已经变成空洞的,我们踯躅其前的意义何在?祭奠的意义何在?

我把眼眶睁开,远眺苍黑的山的剪影、广阔得难以一眼望尽的蓝天,扫过一片片坡地和一阶阶梯田,真有点目眦欲裂的感觉,我已经习惯于没有天际线的生活,而遗忘了仰望的要领。通往山沟深处的那条硬化过却已经破损的水泥路上,不时驶过上坟的摩托、电动三轮和轿车,这是一种新的时尚,能让活人和死者同时看到自身生活的风光。抛却了上香、烧纸、放炮等几乎所有仪式的祭奠,正冷清如这个节日和今天的天气,多少让我感到有些不忍。

知道点香会埋下隐患,可我还是特意拿了三根香,没有仪式的祭奠实在让人尴尬。为了这任性的举动不会造成不良后果,我从一开始已经在有意地等它自然熄灭。这是三根精致的檀香,类似脚的部分又尖又细,似乎是某种竹篾做成,扎在土里很牢靠,上面的主体才燃烧了三分之一。我才开始按照父亲的嘱咐挖新土,这是新了解到的仪式,我为此感到高兴,还特意拿了一把小铲子。坟地四周有几个土坑,像一方方的眼眶,新鲜的土色像浓重的已经滞结的血。我从其中两个土坑中挖了浅浅一层土,盖在坟堆上。我突然发觉了杂草的茂盛,想清理一下,这个过程是费力的。假如拿把更加称手的铁锹会事半功倍,可我只拿了一个小铲子。这样我铲得很慢,也很仔细。我确定这是在给祖先理发,因为理发店里也是这样的套路——护住,削两下,咔嚓咔嚓,蜻蜓点水般绕个遍,所谓的毛寸也就出炉了,毛寸是我最喜欢的发型。可我毕竟不是理发师,给祖先做个什么样的发型心里没谱,只能随意发挥,这儿削一根那里铲两根。时间过得不快,当我修剪得失去了耐心,坟正面的杂草削砍得差不多时,香还很有耐心地烧着。我用手机查了查一炷香的时间有多长,答曰半个小时。

我得回答自己的问题了。意义何在?为什么要削草?只是觉得应该为它做点什么,让它更好一点,没有它就没有我,仅此而已。我没想到执拗的我居然这么容易被说服了。这不太像我,起码不像以前的自己,的确,三十岁以前和以后是两个世界,失去父母托举的我们慌不迭地托举起另一个自己,这样的落差比高台跳水还糟糕,无师自通地我们学会了怎么做父母,今天的动作也许是另一种源自血脉的心有灵犀吧。

我又爬到上面更小的一座坟上开始了同样的修剪工作,据说这是我爷爷父母的坟。直到最后我才看到在大坟堆的最顶端插着的东西,那很像一只竖立的盘子,中间写着一个“奠”字,从外到内被绿色的叶、红色的萼、黄色的蕊簇拥着,最中间是白色,又像一只平行于地面却无法坠落的大桃子,这必然是父亲插上去的。一炷香的功夫终于快到了,我耐心地等着香灰被自己的重量拗断,一根,又一根,第三根仍在亮着。我走过去,吹一口,送它落了地。

返回的路才走了一截,接到家里的电话,问怎么去了那么久,我说,不过是为了等一炷香落地。看看时间,已经超过了30分钟,看来不经验证的答案是那么不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