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梅
2022-11-11党永高朔州
◇党永高(朔州)
九梅还是病倒了,看来骨头再硬的人也扛不住病魔的折腾。
九梅是酒店的传菜员,个头不高,黑瘦的脸庞上常常挂着淡淡的微笑,见人远远地就咧开了嘴,露出一排并不白也不黄的牙齿,到了近前便是一连串热情洋溢的问候。她干活儿舍得卖力气,经常是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闷头闷脑地主动加班是常事。在大多数人想方设法偷奸耍滑的工作环境里,她绝对称得上是另类和奇葩。她给大众的印象是特乐观、爱较真、肯吃苦、能受累,当然这种性格也不见得人人都说好,也有人说她脑子缺根筋。
九梅是在工作岗位上病倒的,前一刻钟她还在推着餐车送餐,突然就不行了,双手捂着肚子痛苦地蹲在地上。乔丽扶着她坐到椅子上,她照例从口袋里掏出去痛片往嘴里塞了两片。这药她吃习惯了,为了使药尽快显效,不用水顺着整片吞咽,直接嘎嘣嘎嘣嚼烂了吃。乔丽看着都嘴苦,龇牙咧嘴地问她苦不,她笑着回答说不苦。
乔丽说,梅姐你老吃去痛片不行啊,有病咱得去医院。
九梅说,老毛病了,痛起来两片去痛片就解决了,医院没必要去,咱也去不起。
半个小时过去了,去痛片不仅没有起作用,她腹部的疼痛感愈发剧烈了,像似孙猴子钻在里面耍金箍棒一样,一会儿捅到了心上,一会儿又戳到了腰上,连着整个五脏六腑都跟着遭殃。她闭上眼睛躺在椅子上,原本黝黑的脸色逐渐显现出病态白,捂着肚子的双手开始微微颤抖,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看她的表情应该是痛苦到了极点,可她依然没喊一声疼。
乔丽说,梅姐我陪你去医院吧。
九梅摇了摇头。
乔丽不敢怠慢,自作主张叫来传菜员老陈帮忙,二人一左一右搀扶起九梅。
乔丽问,梅姐自己能走吗?
九梅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真的不用去医院,一会儿就好了。
乔丽说,都这个样子了,还嘴硬,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你今天必须得去医院,没钱我先垫上。
老陈说,乔丽,来,把她扶到我背上,我背她出去,你去开车。
乔丽前面小跑着去开车了,老陈费劲地背着九梅下楼,边走边说,嘿别看人瘦小,平时看着一股风就能吹跑,压在人身上还死沉死沉的。
死沉死沉的?老陈后背一阵发凉,他察觉到爬在他背上的九梅没了动静,呼吸一阵比一阵急促。
老陈坐在后座上抱着九梅的头,不停地催促乔丽说,快点儿、快点儿,她好像还发着高烧呢。乔丽恨不能把脚伸到汽车油箱里,接连闯了三个红灯,马不停蹄地把人事不省的九梅送到了人民医院急诊楼下。
车停下后,老陈背起九梅就往里面冲。令乔丽惊讶的是,平日里行动慢慢腾腾的老陈,此刻竟脚下生风般利索,她紧跑着都赶不上。把九梅安顿到急诊室后,老陈又马不停蹄地忙着办手续。令乔丽更加惊讶的是,记性不好的老陈,竟能快速准确地说出九梅的身份证号和电话号码。
现代化的医疗设备堪称神速,半小时不到,检查结果就全部出来了。超声加CT检测疑是胆囊炎、阑尾炎外加肾结石。急诊医生说,去办住院手续吧,明天一早安排手术。
在医院医生的话犹如圣旨,老陈不敢怠慢,小跑着去办住院手续,工作人员说,请出示患者身份证、社保卡。
老陈一拍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忙乱忙乱一忙就乱,我倒把这茬儿给忘了,我这就通知家属给送来。
老陈返回急诊室问九梅,身份证在身上吗?
九梅痛苦地摇了摇头。
老陈接着说,那通知你家里人把身份证和社保卡给送过来。
老陈原本打算要代打电话的,伸手一摸口袋,发现没带手机,就对乔丽说,乔经理,我走得急没带手机,你给她家里人打个电话吧。
乔丽问九梅,谁在家里呢,你把电话号码告诉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迅速输入屏保密码,点开拨号键面,手指隔空停留在上方,准备随时拨号。
九梅依旧闭着眼,蠕动着嘴唇说,能动的就只有二小子了,他一走,那个老的就没人管了,还是算了吧,我一会儿就会没事儿的。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微弱,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荡过来的,站在旁边的老陈和乔丽竖起耳朵才勉强能听到。
乔丽强行从九梅口袋里掏出手机,拿在手里问,开机密码是多少?
6—9—0—6—2—6,老陈断断续续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六个数字。
乔丽摸了头上一把汗,自言自语道,什么年代了,密码还设自己生日,老土!一根筋!
乔丽顾不上搭理老陈,从九梅的手机通讯录里找到了她二儿子吴天的电话。乔丽打电话给吴天,说,你妈住院了,快点儿带上你妈的身份证和社保卡来人民医院。
谁知吴天直接来了一句,她肚子疼好几年了,你们根本用不着小题大做。
乔丽被气得浑身发抖,心想世上竟然还有此等不肖子孙,九梅可真是命苦啊。不高兴归不高兴,她也只能在心里为九梅鸣不平,依然心平气和地对吴天说,你妈真的病了,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好几种病加在一起了。
对方半天没有回音,手机听筒里不断传来嗒嗒嗒、突突突地枪击声和噼里啪啦的爆破声,想必这小子一直在按着免提打手游。
乔丽忍无可忍了,冲着手机大喊,小兔崽子!你妈生病住院了,把她的身份证和社保卡送过来!
那边气急败坏地嚷嚷道,吵什么吵啊,打过这关再说。说完就挂了电话。
乔丽对着手机破口大骂,什么玩意儿,连畜生都不如!
老陈独自叹了口气说,唉!老九这是什么命啊,都遭逢了些啥人啊?
急诊医生给九梅吊了瓶子,主要是止疼药和消炎药。她感觉好多了,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一阵风吹来,她被刮到了天上,漫无目的地在天空飘荡着。风突然停了,她感觉到身体在直线下降,她低头一看,自己处在茫茫大海的上空,鲨鱼不停地从深蓝色的海水中钻出来,对着她张开血盆大口……
不要啊,不要啊,九梅发出惊恐的求饶声。
乔丽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对老陈说,快去叫医生,她烫得厉害。
值班医生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支体温计,递给老陈说,给她量量体温。接着又说,你是她家属吧,怎么还不去办住院手续,如果是急性阑尾炎得马上手术。
老陈的脸刷一下就红了,急忙解释道,我是她同事,不是家属。
医生这么一说,乔丽和老陈都紧张了起来,老陈说,再给他打电话。
乔丽把手机递给老陈说,要打你打,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来气!
老陈接过手机问道,开机密码是多少?
乔丽笑着说,我的生日啊。
你这说了跟没说一样,谁能知道你生日是多会儿的?
那九梅的生日你怎么就能知道呢?
老陈白皙的脸颊上大片红晕扩散开来,摸着光秃秃的脑袋不知该如何作答,咧开嘴呵呵呵憨笑了几声。
乔丽没有笑,若有所思地感慨道,自古多情两难全,也真是难为你们两个了……她正要往下说,老陈从嗓子里发出了两声沉闷的嗯嗯。此时乔丽感觉身后多了一个人,比她高出一头,很魁梧的体形。
乔丽回头看见一个二十左右的男孩儿,一身休闲装扮,一米八左右的个头,初生羊羔毛般的卷发染成了流行的奶奶灰。小伙子穿衣打扮处处显露着青春活力,不大的眼睛里却充斥着复杂的内容,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甚至显得有点儿木讷。
乔丽试探着问,你是吴天?
男孩儿迟钝地点了点头,目光停留在九梅身上,脸上毫无表情。
老陈迫不及待地问,身份证和社保卡带来了吗?
吴天完全把老陈当空气了,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说,身份证带来了,她没有社保卡。
乔丽一听就急了,拉住吴天的手说,怎么会没有社保卡呢?她没有交医保吗?
吴天厌恶地甩开乔丽的手,不耐烦地说,我们家只有我爸交了医保,其他人都没交。
为啥不交?
这还用问呢?没钱交也舍不得交。
这可该咋办呢?乔丽心急如焚地问老陈。
能咋办,自费看哇。老陈边说边往外走,回过头又对乔丽说,你先在这里照料着,我回去取手机。
老陈走后,吴天对乔丽说,我看这里有你们单位上的人就够了,家里还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呢,我得回去了。
乔丽反问道,你妈病成这样了,你就这样丢下她不管了?
吴天两手一摊耸了耸肩,摆出一副电影里西方绅士的固有神态,表情显得很是无奈。乔丽见状没好气地说,外国电影看多了吧?精华一点儿没学着,糟粕倒是捞了一大堆。
吴天不再理会乔丽,也不张罗着要走了,捧着手机坐到了椅子上,顺手把手机屏幕横过来,嘴里吆喝着“吃鸡、吃鸡”。
乔丽恨得咬牙切齿,真想左右开弓用大嘴巴子扇他,揍他个满地找牙。
吴天“吃鸡”的声音很响,再加上他一会儿兴奋尖叫,一会儿哭丧哀号,形成了巨大的噪音。乔丽忍无可忍了,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手机。啪的一声,手机重重地砸到了地板上,屏幕瞬间开了花,由光亮转为黑暗。猝不及防地变故让吴天一时愣了神,双眼盯着支离破碎的手机发呆。回过神来,他捡起手机捧在手里呜呜呜抽泣着,样子看起来凄惨而悲凉。没哭几声,他突然发疯似的冲向乔丽,眼里喷射出愤怒而仇恨的火焰,一口死死咬住她的手。乔丽顿时觉得一阵钻心般的疼痛从手上迅速蔓延至全身,身体下意识地颤抖起来,再看被吴天咬着的右手,鲜红色的血一滴一滴往地上滑落。
虽说乔丽平时是知书达理的人,大小也算是个领导,此刻她却无法控制体内不断暴涨的洪荒。她忍着疼痛把手从吴天嘴里拽出来,血不停地往外涌,她顾不得护领导面子了,举起受伤的右手啪啪啪给了吴天几记响亮的耳光。吴天的脸上留下了错综复杂的血手印,他像一头见了红的公牛一样,低头朝着乔丽的肚子撞去。乔丽躲闪不及,被他重重地撞倒在地上,头磕到了九梅睡着的病床上。此刻的乔丽已是遍体鳞伤,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窟窿一样,浑身冰冷而无力,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哆嗦着。
巨大的打斗声惊醒了昏睡中的九梅,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看见倒在地上的乔丽和双手抱着头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吴天。定睛一看二人浑身是血,瞬间明白了一切。
吴天!你个浑蛋,你怎么能动手打乔经理呢?九梅哭喊着下了病床。
打斗声同时惊动了值班护士,两个护士紧跑着冲进急救室。一个费力地扶起乔丽问,怎么了?哪儿受伤了?流这么多血。冲着外面大喊了一声,快拿急救包来,这里有人需要包扎。另一个按住暴跳如雷的九梅,命令似的说,你病得很严重,不宜动怒赶快躺到床上去。不大的急救室里顿时乱成了一团,喊叫声、哭泣声纠缠在一起。
老陈火急火燎地进来了,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先看了看九梅,又转过头看了看乔丽,最后把目光定在吴天身上。
他走到病床前低下头把嘴巴贴在九梅耳边问,你跟我说实话,二小子是不是不正常?
九梅依旧痛苦地闭着双眼,咬着嘴唇不说话。
负责给乔丽包扎的护士一边缠医用胶带,一边问,身份证和社保卡取来了吗?
老陈回答说,身份证拿来了,她没有医保。
护士叹了口气说,咋连医保都不缴呢?那只能自费了,快去办住院手续吧。
老陈关切地问乔丽,经理伤到哪儿了?没事儿吧?
已经冷静下来的乔丽用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深呼吸调整了一下气息说,我没事儿皮外伤,你快去办住院手续吧。
老陈前脚离开病房,吴天后脚就跟着出去了,嘴里碎碎地念叨着,吃鸡、吃鸡、吃鸡。
老陈上个月刚还清妻子在世时因看病拉下的饥荒,给九梅垫付住院押金又只能刷花呗了。他以前所有金融账户的交易密码都是妻子的生日,自从妻子逝世后,他干脆改成了000000,代表除了思念一切为空,人没了钱也没了。
老陈刷花呗代交了5000元住院押金。九梅要被转到外科住院部,老陈跟护士借来一把轮椅,弯腰抱起瘦小的九梅放在轮椅上。这一抱老陈又想起了三年前因肝癌逝去的妻子,最后那段时间,他就这样抱着她,从床上到轮椅,再从轮椅到床上。他触景生情,两滴眼泪不自觉地滑落下来,不偏不倚刚好滴在九梅的脸上。九梅感觉到了眼泪的滚烫,只是分不清他这是为谁流泪,转念一想无论是为现在还是为过去,他的眼泪都值得她感动和珍惜。
外科值班医生仔细浏览了各项检查结果,对老陈说,你是她家属吧。这回老陈没有否认,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是啊,否认又有什么用呢?九梅的男人瘫痪在床,大儿子远在千里之外的深圳打工,女儿嫁到了外地也不在身边,二儿子又是那个状况,此刻她有家属跟没家属是一样的。
医生看着拿在手里的超声检查结果说,目前来看,应该不是急性阑尾炎,今天晚上先观察一下,明天再研究是否手术吧。
老陈看了看乔丽,意思是让乔丽拿个主意。
乔丽说,我的意见是来医院就得听医生的,你说呢老陈?
老陈看了看九梅,朝医生和乔丽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老陈对乔丽说,已经11点多了,你先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呢,有我一个人在这里守着就可以了。
乔丽推脱说,还是你回去吧,你上年龄了身体又不好,这熬夜的事儿,我担心你会吃不消的。
输液起了作用,九梅感觉好多了,肚子没有那么疼了,高烧也退了下去。她听到了乔丽和老陈的对话,心里内疚而感动,强忍着眼泪说,我没事儿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老陈说,乔经理你快回去吧,在公司你是领导我听你的,在这里我是长辈你得听我的。
他这么一说,乔丽转念一想正好可以给他们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就点头答应了。
乔丽被吴天咬破的手一碰就疼,老陈不放心她独自开车。老陈把乔丽送到医院门口,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说,回家了给我打个电话。
乔丽边关车门边说,放心吧就两步地。
送走乔丽,老陈没有急着回医院,转道去对面的超市采购了酸奶、面包、水果等一大包九梅喜欢的吃食。
回到病房后,九梅埋怨老陈说,又花冤枉钱,买这么多零食干吗。
老陈憨憨地笑了,随手打开一桶酸奶递在九梅面前说,先喝几口稀的,再吃稠的吧。
九梅没有食欲,摇着头说,你吃吧我一点儿也不饿。
老陈说,多少吃一点儿,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能受得了呢,何况你还是病人呢。
九梅坚决地摇了摇头。老陈叹了一口气,把手中的酸奶放到床头柜上,说,酸奶给你放这里了,想喝时自己拿。
老陈也没有食欲,整整折腾了一个晚上了,他觉得头有点儿晕,怕是血压又上升了。他拉了一把椅子在病床前坐下,对九梅说,我眯一会儿,有事儿你叫我。九梅轻轻嗯了一声。他低头爬在病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像被架在高速旋转着的陀螺上一样。
后半夜九梅又发起了烧,迷迷糊糊地回到了从前。十六岁那年,老家陕西遭遇特大旱灾,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身来到了一河之隔的山西。她拿自己换了八斗米,嫁给了比她大八岁的吴志平。吴志平家境殷实,为家中独苗,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后不学无术,成天游手好闲。九梅嫁过来后,家人本想着他肩头有了责任,应该能学好,不曾想他不仅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还在外面养了别的女人,把九梅和三个年幼的孩子丢在家里不闻不问。公婆相继去世后,九梅独自一人拉扯着孩子们,又当爹又当娘。她在建筑工地搬过砖,在水泥厂上过料,在饭店洗过碗,无论脏活儿累活儿,啥活儿挣钱她干啥。好不容易把孩子们拉扯大了,能松口气了,吴志平却又被人拿担架给抬回来了。他脑出血留下了后遗症,生活基本不能自理了。就在人们普遍认为她不会收留他时,她却作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决定,让他留下来!
街坊邻居不解地问她,他那样对你,你为啥要这么对他?
她笑嘻嘻地回答说,当初是他收留了我,不然我早就被饿死了;现在轮到我收留他了,这也许就是天意,上辈子我们互相欠对方的,这辈子再相互还给对方。
她一边打着两份工,一边照料着一家五口的饮食起居。她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做好一家人的早饭,自己顾不上吃饭,去清扫三幢楼九个单元共五十四层楼的楼道;九点去饭店上班,清扫卫生、送餐、收餐、清扫卫生,这一忙活就到了下午二点多;下班后马不停蹄地回家,给吴志平翻身、喂药、清理屎尿、准备一家人的午餐;草草扒拉一口饭,收拾好残局,再去饭店上班,清扫卫生、送餐、收餐、清扫卫生,这一忙活就到了晚上九点多;下班后马不停蹄地回家,给吴志平翻身、喂药、清理屎尿、准备一家人的晚餐;草草扒拉一口饭,收拾好残局,给吴志平做全身按摩;这一切忙完,往往就到了子夜时分,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躺到床上。超负荷劳动使得她浑身疼,巨大的生活压力使得她心上疼,她心力交瘁地进入几乎来不及做梦的半睡半醒状态。
就这样她熬了整整五年,命运似乎给她带来了生活转机的机会,吴志平在她的悉心照料下,竟然能拄着拐杖自行往前挪动了,基本生活也能自理了;女儿高中毕业嫁了人,不需要她再负担;大儿子高中毕业去南方打工了,除了养活自己外,月月还能给家里贴补一些。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二儿子身上,哥哥姐姐没有考上大学,是她的遗憾,她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供他上大学。
然而这一切就像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刚让她尝了一点儿甜头,就立马翻脸给了她一记重拳。吴志平在一次散步时不小心摔倒了,又重新瘫到了床上,医生说这回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女儿结婚后就开始遭受家暴,在忍无可忍之下选择了离婚,带着不满三岁的外孙回到了她身边;二儿子的行为一天比一天怪异,老是上课时一人无端发笑或蒙头大睡,后来干脆连学校也不去了,天天窝在家里打游戏。
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她肯定撑不下去了,不曾想,她依然用瘦弱的身躯顽强支撑着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只是她的身体没有从前硬朗了,腰酸背疼是常事儿,近一年来肚子也开始闹腾了,三天两头地疼,有时候往死里疼。无论哪里疼,她都不当回事儿,也不能当回事儿,疼起来就吃两粒去痛片。她不敢去医院,去医院花钱不说,关键是会耽误她挣钱,一家人的生活全指望着她。
天亮了,这是她睡得最沉的一觉。阳光暖融融地从窗户上照进来,洒在雪白的被子上,她感觉好多了,坐起来努力回忆昨晚发生的一切。
老陈给她打来了早饭,一个花卷儿、一颗鸡蛋、一碗小米粥,还有一小碟咸菜。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太麻烦你了。
老陈放下饭菜说,以后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太见外了。
老陈坐下来剥鸡蛋皮,护士进来说,张九梅的家属去一下医生办公室。
昨晚值班的医生已经下班了,新接班的医生老陈认识,是著名的外科主任孙医师,他的妻子就是孙主任确诊的。
孙主任见到老陈很惊讶,笑呵呵地问,你老小子行啊,这才三年,就又续新弦了?
老陈脸一红,挠着稀疏的头发说,哪里哪里,仅仅是同事关系,人家有男人呢,可不敢瞎说。
孙主任又问,那你能作得了主不?
老陈反问,问题是不是严重了?
孙主任说,很严重,得马上转院。
老陈焦急地说,要是这样的话,他家里人怕是一时半会儿指望不上,我通知单位的经理来吧。
老陈打电话给乔丽说,乔经理,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医生不给手术了,让赶快转院呢。
乔丽说,你猪脑子啊,人民医院现在医术也很高,如果真是那三种病,肯定不会让她转院的,怕是她得了绝症。
说完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半晌乔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唉!梅姐的命咋就这么苦呢?
老陈急了,冲着电话喊道,你别唉声叹气的了,医生让转院呢,你快拿个主意呀。
乔丽顿了顿说,我已经通知她大儿子和女儿了,等他们赶回来再说吧,说到底我们是外人,这么大的事儿,我们替人家做主不好。
乔丽这么一说,老陈愈发着急了,冲着手机嚷嚷道,病来如山倒耽误不得啊,再说了她是在岗位上病倒的,单位也是要承担责任的。
乔丽心头一惊,赶紧回应道,老陈我很严肃地告诉你,她这纯属是自然犯病,跟单位没有丝毫瓜葛,你可千万别乱扣帽子啊。
单位实行绩效考核,安全生产是最重要的考核指标,如果九梅借此做文章,肯定会被扣分,到时候全部门的人跟着受损失。乔丽作为部门经理,虽然同情九梅,但也不能不顾及其他同事的切身利益。
九梅听到了老陈对乔丽说的话,不高兴地说,老陈你怎么能这样呢,我是自个儿病倒了,跟人家单位有什么关系呢?
受到批评的老陈感到很委屈,小声说,先不说别的,单位不给咱们交社保就不对,如果他们按要求给咱交了职工医保,你不也不用这么发愁了呀?
九梅轻轻叹了口气说,单位也不容易,现在竞争太激烈了,生意不好做,能给咱一碗饭吃就不错了,还哪里有能力给咱交那么多保险呢。末了又补充了一句,看来以后说什么也得交医保,这份钱不能省啊。
二人说话的当口,九梅的手机响了,是吴志平打来的。她被告知吴天昨晚一夜未归。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她觉得天仿佛就要塌下来了。吴天就是她的天,他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她的天就真塌了。
她对老陈说,陈哥,妹子想求你件事儿。
老陈揉了揉红肿的眼睛说,你看你,干吗非要跟我这么生分,有啥事儿你就直说,只要我能做到的绝不含糊。
你现在去办出院手续,陪我去找吴天好吗?
这……这不好吧,孙主任可是让你尽快转院的。
你看你,刚才还说绝不含糊,转眼就变得婆婆妈妈的了。
二人正争执着,乔丽推门进来了,她弯腰把手机递在九梅面前,指着微信朋友圈一条信息说,你看看这个是不是吴天?
老陈也弯腰凑了过来,把头探在手机屏幕前面仔细辨别着。
九梅只看了一眼便说,是的,就是吴天。随即她紧张地抓住乔丽的手问,他怎么啦,吴天怎么啦?
乔丽难为情地说,他脱光衣服在大街上裸奔,被派出所民警带回了派出所,警察怀疑他精神有问题,已经把他送到四楼精神科了。
九梅坐不住了,一把拽掉扎在手上的针头,血喷泉一样喷洒而出。老陈赶紧抓住她的手,用自己的衣襟紧紧按住针眼儿。
精神科的医生告诉九梅说,吴天疑似患了间歇性情感精神分裂症。医生随手开了几味处方药,嘱咐她要看着病人按时吃药,保证充足的睡眠时间,最主要的是一定要避免让病人受任何刺激。
吴天见到九梅瞬间就变乖了,不像之前那么狂躁了,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眼里流露出恐惧的表情。九梅要领着吴天回家,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一个病人。
老陈转道去问孙主任,主任,您跟我说实话,她是不是得了绝症?
孙主任依然保持着老医生的谨慎与矜持,慢条斯理地说,这个我也说不好,不过凭我多年的经验,恐怕是肝癌,而且很可能是晚期。
孙主任说得轻描淡写,老陈却听得字字千斤。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强烈的太阳光扑面而来,老陈只觉得眼冒金星、一阵眩晕,眼前的景物被无端放大了好几倍,跌跌撞撞后退了好几步。
九梅、乔丽、吴天并没有走远,还在医院门口,他们正与另一个年轻人说着话。老陈走到跟前,判定年轻人就是九梅的大儿子吴一,开口问道,你回来了?
吴一腼腆地笑了笑,握住老陈的手说,嗯回来了,您就是陈叔吧。
老陈略显尴尬地点了点头。
九梅在吴一的陪同下去了省人民医院,很快被确诊为肝癌晚期,她坚持不化疗,甚至不愿意住院治疗。她说,这是人的命,老天爷让你三更走,不留你到五更,这种病没得治,就让我体体面面的走吧。经过吴一和医生好说歹说,她才勉强答应进行基础性治疗。
傍晚老陈发来微信询问她诊疗结果,她突然心里暖和明亮了起来,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诞生了──最后不多的日子里她要跟老陈在一起。她给老陈回信说,你到省城来吧,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她从来都是这样的,只要是心里想做的事儿,就一刻也不愿等待。
在老陈来省城的空当,她把三个孩子叫到身边,对他们说,我和你爸爸十多年前就办了离婚手续,我们早已不是夫妻了,现在我要嫁给你陈叔,你们不会阻拦吧。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没有作答,算是默许了。
老陈一只脚刚迈进病房,不等他作出任何反应,九梅笑嘻嘻地指着窗台上盛开的三角梅说,老鬼,抱起那枝梅花,向我求婚吧。
老陈愣在原地不动,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半晌才回过神来,捧起三角梅说,我的九梅──你的性子可真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