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2022-11-11李为民
◎ 李为民
1985年的夏天,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回到老家青弋江边,紧挨着江边就是老街,老街上有一所小学,我成了一个小学教师。
那段日子,我过得很沉闷,我一直想着我的同学何麦,以前我俩好了很久,大学毕业后,她直接去了美国留学,不过我没有过度的伤感,很快我又认识了学校的女教师张红艳,我俩住在一个徽式青砖的楼里,里面高低错落,庭院深邃,她住楼上,我住在楼下。
暑假燥热冗长,我和张红艳经常去青弋江游泳,同事们见了我俩的样子嘀嘀咕咕的,但我不在乎,我觉得张红艳清纯可爱,慢慢地我有点喜欢她。
但是我依然和何麦保持书信来往,这样,我几乎每天去学校的收发室,收发书刊、报纸和信件的也是一个小姑娘,叫吴晓敏,长得很瘦弱,而且患有小儿麻痹症,走路一拐一瘸,但是她做事很认真,登记邮件和报刊,样子很专注,就像批改作业本那么沉醉素雅,仿佛整个世界都像春天里一片片刚挺立到枝头的绿叶,嫩嫩的,生长出一股安静悠远的力量。每次我有信,她总是把信递给我说,你女朋友从美国给你寄信来了,我看不出她脸上有什么表情,她没有表情,我觉得这是一个简单的女孩。
我的生活也像吴晓敏那样,很简单、枯燥,我觉得日子不能这么过下去,我开始准备托福英语考试,我有个同学叫高明,他是干部子弟,分在职业高中教书,他比我还有一种强烈出国的欲望和冲动,他找到我,直截了当地说他和张红艳比较般配,我愣怔了一下,只好迎合他说,对嘛对嘛。
我并不介意,因为我父母都是菜农,我准备托福考试,一方面是希望能够出国,另一方面还是想把自己的专业搞好,以后能在学校评上高级职称,所以我对高明没有嫉妒之心。
每到周末,张红艳、高明和我三个人,都要去郊外游玩,高明有个嗜好,喜欢打麻雀,他有一杆气枪,我们经常去田间打麻雀,他痴迷于气枪里的铅弹打进麻雀身体里的那种“噗”的声音。
那天我们去郊外,出了一件事情,也改变了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
我们去了青弋江边的一块稻田,正是收割季节,到处都是村民收割稻子,打谷脱粒,也是各种鸟儿们迷失天堂的时刻,鸟儿到处飞,却放松了警惕,常常成为猎手们的累累战果。
那天阳光明媚,正是秋季,秋高气爽,树叶茂盛浓密,遮住了鸟儿们的身影,打起来很费劲,但是高明很厉害,枪法神准,不一会儿,我们就打了满满一小竹篮的麻雀,我们坐在田间的地头上,用铁丝穿进麻雀的肚子里,放在柴火堆上烤,烤得金黄,外焦里嫩,而且越嚼越香,但是我们忽略了一个细节,张红艳吞了一个铅弹头到肚子里,肚子疼得整个人几乎要晕厥。
我和高明吓坏了,赶紧找了一辆破旧自行车,把她送进医院,在医院急诊室的走廊里,我俩竟然看到了收发室的吴晓敏,她一瘸一拐,那根细腿像豆芽似的,她也看到我们,不过没有说话,表情漠然。
我主动和她打招呼,她也只是淡淡地问我们为什么来这里,我说明了来的缘由,她看到张红艳面色苍白,满脸黄豆大的汗珠往下直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依然不紧不慢地说,今天看急诊的人很多,还不如跟我回学校,我有办法。
后来我才清楚,吴晓敏祖上是中医世家,她有一些看中医的医术,懂得一些基本的中医常识,甚至还会针灸,果然没过两天,张红艳肚子就不疼了,又高兴地上课去了,吴晓敏告诉我们,她胃里的那颗铅弹头已经从大便里排泄出去了。
但是没多久,我就发现张红艳日渐消瘦,整个人像被严霜打蔫的瓜苗,我看着有点奇怪和焦虑,我到收发室,有意无意地问吴晓敏,张红艳到底怎么了,她还是那么面无表情,说张红艳怀孕了,我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这怎么可能呢?
我找到高明,问是不是他干的,他沉默了一会儿,脸色酱红,最后点点头,尽管我心里很失落,我依然拍了拍高明的肩膀,你得对得起张红艳。高明嘴里嘟囔着,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不能光靠我一厢情愿嘛。
既然张红艳都怀孕了,我又成了一个光棍。
高明来我们学校的次数增多了,尤其是晚上,秋天气温骤降,冷气从缝隙里钻进房间,我从窗户向上看,张红艳寝室的窗口亮着黄光,两个身影在窗前晃动,我还听到嬉笑的声音,我也看到,吴晓敏站在收发室的门口往张红艳的寝室望。
张红艳怀孕后,吴晓敏经常帮她做针灸,缓解怀孕的反应,那时我才听同事们讲,吴晓敏的祖上开过一个叫吴恒春的药铺子。
高明和张红艳很快结了婚,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忽然有一天,我还在课堂上讲课,吴晓敏冲进教室,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教室门外,平静地说,高明出国了。起初我以为吴晓敏开玩笑,没过几天,他真的不声不响地出国了,我去了他家,他家里人说他已经飞到了纽约,在曼哈顿附近一个不起眼的教会学校读预科。他父母还给了我一张字条,说是高明留给我的,我瞥了一眼字条,就一句话,意思让我好好照顾张红艳。
晚上,我自斟自饮了二两小酒,喝完酒我就钻进被窝,我心里烦躁,眼珠子一直瞪到天亮才闭上。清晨,吴晓敏一瘸一拐来到我的房间,告诉了我另外一件事情,让我真正从睡意中清醒过来。
她告诉我,在我们学校收发室的西北墙角,有一道暗门,用劲推开这道门,是一条拱形的洞穴暗道,直通学校门外的长街,然后拐个弯,一直延伸到青弋江大埂上的中江塔地基下面,这条通道原来是长街小商贩堆存棉纱和轻纺用品的仓库,这里的小商品可以直接从暗道运到青弋江大埂上,再搬运到木帆船上,快捷又方便,解放初期,公私合营前,老家裕中纱厂的老板把这里变成了私人的仓库,几乎没有人知道这儿还有一个地下暗道。
吴晓敏用犹豫而复杂的目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她以为我不相信,但她的话刺激了我,我问,真有这么回事吗?
吴晓敏深信不疑地点点头,说你们都是当教师的,工资待遇又不高,如果能够找到一些瓶瓶罐罐,拿到古玩市场上能卖到好的价钱,以后张红艳生孩子和未来的生活,会过得好一些,她的话听起来有些荒谬,甚至滑稽,但意思很明显,她要让我和她一起去那儿转转。
那天正好是个周末,我俩下了暗道,一股阴冷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我摸索着,跟在吴晓敏的屁股后面往前走,走了半天,终于看到暗道里堆放着一箱箱类似花岗岩的大木箱,木箱居然没有腐烂,气质异然。
我俩好不容易走出拱形的洞穴,出了洞穴口,果然就是中江塔和青弋江大埂,江水波光粼粼地躺在两岸之间,有云隐在碧绿的江水中,缓缓流动。吴晓敏一瘸一拐,站在我面前,问我看到了什么?我回答,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我只看到了一些坛坛罐罐和一些破瓷碗。
还有呢?她继续问,我摇摇头。初冬的太阳暖暖的,照在我们身上,竟让人产生一些困意。吴晓敏后来告诉我,我俩去的那个洞穴,以前是三国贵族后裔的隐身之地,“破四旧”的时候,红卫兵没敢走进去,因为洞穴太深太远,到吴晓敏父母这一辈,经常给附近的菜农们免费看病,那些菜农没钱买草药,她父母就钻到洞穴里,拿一些瓷瓶到旧货市场上换几个钱买草药。
怀孕后的张红艳经常让我陪着她,沿着青弋江的大埂散步,她穿着藏蓝色羊绒线衫,外罩V字领灰色羊毛夹袄,发型也换成了分头,发际线清清爽爽,一派朝气蓬勃,怀孕五个多月后,她只上半天课,学校的事情她关心少了,有一个消息她不知道,校长办公会上宣布了一个消息,英语组的老师可以按毕业的学校和专业,分配到一个中级职称,那么刚毕业的只有我和张红艳够资格,按道理张红艳还有几个月快要分娩了,这个职称应该属于我,可我没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后来在收发室里,吴晓敏偷偷地告诉我,她有一个远房的大伯是这里的副校长,她有办法帮我弄到这个中级职称,前提是我不要告诉张红艳。
我皱着眉头问,为什么呢?
一阵沉默,外面下着小雨,水滴从屋檐上滴滴答答落下来,一丝忧郁的目光从吴晓敏的眼中掠过,我没再继续问下去了,自从去了一趟洞穴后,我觉得吴晓敏这个人有些神秘诡异,甚至有点可怕。
没有不透风的墙,张红艳最终还是得知评职称的事情,她大大咧咧地闯进我的寝室,脸上带着幽怨的目光,深情地盯着我,手里还拿着一瓶白酒,边喝边说,其实我看不起高明,这个孩子是她父母非要我生下来的,传宗接代嘛,不生孩子的话,你肯定不会和我争这个职称的名额,对不对?我夺过她的酒瓶,咀嚼着她话里的意思,我低下头,她顺势钻进我的怀里,命令我把酒都喝了,我也不含糊,仰起脸,酒咕咚咕咚落进肚子里,我的心情很糟糕,我无话可说,只好点点头。他人即地狱,张红艳就是我的地狱,高明也是我的地狱。
我决定离开学校,去南方闯荡。
但是我没有走掉,吴晓敏挽留住了我,不知什么缘故,我竟然能听了她的话。那天在收发室里,天很冷,水壶里正呼呼向上冒出热气,我坐在破桌子边,吴晓敏给我泡了一杯茶,她指着那个茶碗说,这是宋代的,我望着茶碗玉石般细腻华丽,没有一点瑕疵。她平静地对我说,你肯定需要钱,对吗?就这只碗我可以把这个学校买下来,如果没有钱,你就出不了国,对吧?
我局促地笑笑,点点头。
那我们就做一笔交易吧,我的太阳穴跳得很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我什么也不想说,脑子里似乎真有一场大雨倾盆而泄,所有的角落都是白茫茫的,糊成一团。
我拖了一把椅子,在她瘦弱的身体旁边坐下,我问她那个洞穴还有谁知道,吴晓敏摇摇头,我父母已经过世了,我的眼珠快速转动几下,眼光掠过茶杯,我盯住那只茶杯,我把那只精致的茶杯端起来,送到嘴边,眼皮下垂,世界那一刻,仿佛只剩下茶杯了。
吴晓敏又带我去了那个洞穴,这次让我感到更加震惊,吴晓敏一瘸一拐,用一把铁锈榔头艰难地撬开一只木箱,我惊叹,她居然有那么大的力量。
她告诉我这是金丝楠木的木箱,不容易腐蚀。我看到一箱箱用油纸包好的瓷碗和瓷罐。她向我解释,这些东西必须用油纸压好,一点缝隙都不能留。我突然发现木箱里不光有瓷器,还有镶嵌钻石和玛瑙的手镯和菩萨像,她轻轻地挪动了一下瓷器的位置,我听到了只有细雨般轻微的声响,带着浓郁的气味,那是一种特殊的味道,上下游走,悠悠飘着,次地浸染,而吴晓敏的脸色阴沉,嘴角紧紧抿住,回到收发室,吴晓敏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忽然问,你喜欢我吗?
我愣了一下,半天没吭声。
很快张红艳就评上了中级职称,因为她行动不方便,证书是我替她从吴晓敏的远房大伯那儿领到的,证书上还贴了一张她的彩色照片,她面带微笑,秀气而又挺拔的鼻子,让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因为她不住在学校,我就没送到她家里,一直放在我备课的书包里。又过了两个月,她家里人来学校找她,惊慌失措地说她失踪了,找了一大圈,依然没找到,学校最后不得不报警,张红艳真的失踪了。
不过,吴晓敏很快带我在洞穴里找到了张红艳。
我刚下课,拎着备课书包,跟着吴晓敏进了洞穴,张红艳挺着大肚子躺在地上,地上有一把铁锈榔头,她的脸煞白,唇无色,额头有伤痕,眼紧闭。吴晓敏平静地对我说,她死了,我带她来到这里,告诉她今后生了孩子不要打扰张恒,我可以给她一笔钱,张红艳却激动地和我争吵,她反复说她能评上职称是张恒帮了她的忙,她还羞辱我是个残疾人,后来就动了手。
吴晓敏继续平静地说,如果你要想走遍世界,你必须付出代价,当年我送了个清朝的物件给高明,不然他找不到经济担保人出国留学,他现在和何麦好了,张红艳的事,以后警方要是查到线索,事实是你为了报复高明而杀害了张红艳,你要答应,我浑身发抖,喘不过气来。
你是个老实人,我俩合作吧,这里所有的古董,我俩四六开,你拿四成,我默默无语,只好点头。我毕竟念过书,读过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我一把抱住吴晓敏,颤抖地说,这儿就是张红艳的墓地,你同意吗?吴晓敏被我搂得喘不过气来,只好点头,我悄悄地揪了她脖颈后的几根长发,塞进了我的备课书包里,我们离开了洞穴。
警方最终在中江塔边的地基水坑里找到了张红艳的尸体,旁边还有一只备课书包,书包里除了几根头发丝不在之外,里面样样俱全,已经是好多天之后了,尸体被水泡得肿胀发白。法医鉴定了很久,最终给出的结论是孕妇在青弋江边散步,不慎跌落进青弋江大埂的沟壑里。不过,我也被公安局弄进去待了快大半年,因为尸体边有我的备课书包,另外张红艳会游泳,学校的同事都知道,我的证词是:陪张红艳在青弋江大埂散步,然后回到学校上课,收发室的吴晓敏可以为我作证。后来吴晓敏又在外面托关系,我才从看守所被释放出来,而吴晓敏的远房大伯却进了看守所,因为是他把张红艳的职称证书交给了我,他也成了嫌疑。
我跟着吴晓敏从看守所的铁门跨出来后,直奔学校的收发室,吴晓敏一瘸一拐晃着脑袋四处搜寻,整个神态充满平静,但我却有恍惚的感觉,吴晓敏低声说,记住以后抱我不要揪我的头发,我点点头,带着愧意和恐惧的心理说,我们结婚吧。后来因为案件证据不足,公安定性张红艳溺水而亡,吴晓敏的远房大伯被学校开除,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
又过了十多年,我一直没有出国,我和吴晓敏登记结婚了,可没生孩子,我俩靠着那几箱古玩,共同打拼,把青弋江老街改造工程项目全部拿到手,我成了真正的企业家。吴晓敏后来改行做外贸,开了一个海关报关行,代理各种进出口贸易业务,结识了许多海外打拼的华侨和商人,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们一直没有小孩,吴晓敏很聪明,她清楚我内心还没有放下何麦,她希望我有机会去一趟美国,看看高明和何麦的生活怎么样了。我有些错愕,问她为什么不一起去,吴晓敏有些自卑地低下头,我是个残疾人,不能给你丢面子。
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恐惧吴晓敏,因为她善变,或者说凶残,张红艳就死在她的手里,有时我会不经意地问她,你为什么要把我拉下水?
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因为我放不下你,况且我需要那些古董。
我试探地问吴晓敏,或许我们可以在纽约开一个古玩商店呢,她爽快地答应了,而且向我解释,高明当年为了出国,强奸了她,甚至拿尖刀抵住她的胸口,目的就是为了拿到那些古玩和瓷器,他需要钱去偷渡。
我有点疑惑,问吴晓敏,为什么高明知道那个洞穴里有古董呢?吴晓敏叹口气,当年高明和张红艳在一起的时候,张红艳怀孕了,我答应张红艳会弄到钱给她生孩子,让她和高明好好地生活,一时疏忽,我带她去了好几次那个洞穴。
我望着吴晓敏,她显出风淡云轻的样子,我好像又回到当年的那个洞穴里,浑身发抖。
你会和何麦好吗?据说她在纽约的曼哈顿开了一间酒吧,她还清楚她家的遗产被我俩侵吞了,吴晓敏微笑地望着我。
我们是合法的原配夫妻,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坚定不移地向吴晓敏保证,我浑身又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随口问,高明侮辱了你,可张红艳是无辜的啊。
吴晓敏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我母亲当年和何麦的父亲生下了我,我看不惯何麦健康的身体和颐指气使的样子,你去看看何麦吧,我们都是一家人。我浑身又开始打摆子似的发冷。
我去了一趟纽约曼哈顿的布鲁克林区,按照地址我一直没有找到何麦,也许漫长的故事总会有一些波折,但是我在街上的电话亭里用电话找到了高明,电话里隐约传来一些说笑声和酒杯碰撞声,他答应和我见面,我走出电话亭,纽约曼哈顿的街头漫天飞舞着雪花。
我俩在一家小咖啡馆里见了面,我伸出拳头,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我说为了张红艳,两条人命没了,高明点点头,用手擦了一下嘴角的血痕,指着窗外,你看不下雪了,湛蓝的天幕,还有红艳的腊梅,一点点粉碎似的雪花,这时曼哈顿也像国内一样,梅花欢喜漫天雪,红艳就取自于腊梅,高明对着窗外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别装蒜了,怎么能找到何麦?你俩关系到底怎么样?你愿不愿意回去?吴晓敏并不反感你,她希望你和何麦回去,大家合伙做进出口贸易,可以吗?我的一连串问话,像一梭子弹,射向高明。
高明搂住我的肩膀,老兄,当年真的对不起你,不辞而别,唉,如果在老家,我和张红艳的日子过得很舒服,我知道你忘不了何麦,所以阴魂不散,追到我这里。高明让服务生煮了一壶咖啡,然后他打开音箱,里面飘出一段伤感的音乐,高明在沙发里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拿起手机,准备关掉,它却忽然响起来,望着手机,他皱了一下眉头,只好抓起手机,走到另外一个角落接听。
我站起身,望着窗外,那儿正是哥伦比亚大学和116街的交叉口,往前就是中央公园和曼哈顿最繁华的地方,我确信何麦肯定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她以前就是一个勤奋上进的女孩,那么她就肯定住在附近不远。
高明接完电话对我说,何麦知道你来了,不想见你,但是她遇到麻烦了,我们还是去看看她吧。
高明开车在布鲁克林区的一幢红砖房子面前停下,七拐八拐进了房间。我看到何麦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起伏不停,好像她的身体因为被扭曲而痛苦着,她嘶哑地问我,你这么大老远的跑来看我干什么呢?
我望着她困倦的表情,显得有些冷漠和厌倦,但是那表情下,有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东西,一种久违的柔情和爆发力,说不清楚什么,我心里涌出一股久违的暖流。
我和高明又回到了咖啡馆,高明的眼神有些凝重,他断断续续向我回忆过去的事情,你也清楚老同学,她祖上是我们老家裕中纱厂的资本家,本来何麦希望和你一起来这里读书,后来张红艳给何麦写了封信,说她喜欢我,何麦只好放弃了,你也明白,何麦是个清高的女孩子,我那时候疯狂地追求她,何麦告诉我如果想来美国得有钱,然后她透露给我一个秘密,吴晓敏的父母新中国成立前曾经是何麦祖上一辈的私人医生,为人忠诚憨厚,何麦父母去台湾时,就将那些古玩全部托付给吴晓敏的父母保管,后来你和吴晓敏结婚了,何麦整日郁郁寡欢,所以不想见你。
我摆摆手,我们还是回去看看何麦吧,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再次回到公寓,果然白色的床单上流满了血,血液呈现某种暗红色,显得神秘而冷漠,透着一丝凉意,有一股血液流到床下,血正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何麦的手无力摊开着,手腕上冒着气泡。我意识到她要自杀,一个正在枯萎的生命让我感到惊心,我控制住自己的心跳,高明显得很镇静,他不急不慌地穿上外套,对我轻声地说,这不第一次了,我俩冲向楼梯。
高明叫了救护车,一直忙到大半夜,何麦躺在病床上,眼睛微微张开,看了我俩一眼,高明松了一口气,给我使了一个眼色,让我待在病房里,他转身走出病房。
见到我,何麦闭上眼睛,眼睛里涌出眼泪,让我死吧,我不过是个贱人,她忽然睁开眼看了看我,她的眼神又恢复了平静,她的脸上甚至带着一种嘲弄的表情,这表情让我感到自卑和难以忘怀,她说我们都是剧中人。
我低头一看,何麦的手臂竟像是透明的,阳光照在她身上,皮肤和血管现了形,我看到血液在她青色的血管中流动,手臂皮肤颜色渐淡,泛起红点。
出了病房,我和高明一前一后上了他的车,车子时疾时徐地开着,路过14大街的十字路口时,我向外望去,周围一片霓虹世界,千形百态的店铺和酒吧高低错落,重叠辉映,一片十分稠密的艳光媚色,各种肤色的人黑压压地挤塞在大街两旁,一股一股涌动着。
高明指着前方左侧的一个酒店说,这儿就是何麦和合伙人开的中国宫廷菜酒店,外带一间阿根廷酒吧,我略微张大了嘴。
怎么样,豪华奢侈吧,我告诉你张恒,这里的酒楼和酒吧一个月的营业额有一百五十多万美元,但就跟她的车子、房子一样,她只有使用权,没有拥有权,你来之前,何麦是酒吧的老板,因为付不起上个月的员工工资和房租,我替她找了一个尼日利亚的做房地产的老板,那个胖老头,据何麦向我哭诉,欺侮了她,女人嘛,不就那点东西值钱嘛,何麦却歇斯底里地骂我侵吞了她酒吧的营业额和租金,把她变成一只小羔羊,奉献给了黑鬼。
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嗓音变得嘶哑,这些年你和何麦到底过得怎么样?
我不会娶她,她也不会嫁给我,我曾告诉何麦,人生有很多答案,只有自己知道,我也问过她,这些年你什么时候真正快乐过?是上了哥伦比亚常春藤,还是开了个酒吧快乐?你真的觉得过上了你想要的生活吗?何麦说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回不去了,我已经面目全非了,我当时向何麦表示,我不会再让别人来欺负你和伤害你,高明笑着斜睨着我。
我解下副驾驶的安全带,高明的SUV刚好停在十字路口,我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明白何麦为什么要自杀了,我打开车门跳下车。
我再次回到医院的病房,何麦坐在病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这时下起了朦朦胧胧的秋雨,她转过脸,没料到我又回来了,我坐到她身边,我说,跟我回家吧。
何麦喃喃地说,还记得老家的青弋江吗?那时我们上十二中走在江边的大埂上,我喜欢大雾,连绵的雨,缓缓降临的夜色,迷茫浸没,线条柔和,一切喧嚣没有了,我看着青弋江边的瓦屋和树木,蒙蒙糊糊的,像淡墨在宣纸上一点点地洇开来,染出毛茸茸的轮廓。
我点点头,我说,你还没忘记吧,你曾经爬上我家马头墙边的老屋顶,就是那年我们上大学的春天,你坐在那儿不敢动弹,一阵风刮来,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杏花树摇晃了几下,粉白青软的杏花落雨般洒下,一只花猫轻柔地叫了一声,从我们身边跳过,它弓起身子,尾巴朝上直直的竖起来,你吓得尖叫一声,我搂住你的肩膀,我俩望着远处青弋江边的江水,你对我说,水鸟飞起来了。
何麦推搡了我一下,没想到这些年你居然会巴结女人了,是吴晓敏还是张红艳教会你的呢?她叹了口气,有些感慨,我是个过时的人,我还是个不合时宜的人,我也喜欢新的东西,但是我又舍不得和那些旧的美好的东西告别,这儿到处是酒吧和新潮的东西,可我心里还是感觉不对头,新的东西当然好,但我们和旧的东西告别的时候,我们就不能心怀敬意,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吗?
我看到何麦的眼神,有了明亮的光,我继续开始迎合她,何麦你是个聪明人,总想过理想的生活,我呢,是个愚蠢的人,总习惯于安逸的生活,所以聪明的人总觉得一切还不够完美,还应该更好,你追求理想,我安于习惯,可我又接受不了你的离开,所以我想成为一个聪明的人,但其实我更适合当一个愚蠢的人,何麦抿着嘴无声地笑了,我继续说,你离开了我,我努力改变着什么,可什么也改变不了,如果人有原罪的话,这可能就是我的原罪。
何麦转过脸对着我,一脸的嘲讽,你不就是那个从青弋江边来的那个小学教师嘛,还跟那个收发室小儿麻痹症的跛子结婚了吧。
我站起身,退出了病房,我不愿刺激何麦,我以为她的病情会这样慢慢好起来,我回到了自己的酒店,第二天天不亮,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吵醒,高明在电话里语气低沉地说,何麦爬到了医院住院部的楼顶,她称在那儿能看到老家的青弋江和长江,被医务人员抢救下来。
我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能不能带她回国去呢?
高明咳嗽了一声,可以啊,不过她需要钱,需要还债,你这个穷鬼跑来只能给她增加麻烦,还回家呢,啪,电话挂上了。
我赶紧穿上衣服,匆匆找了一辆出租车,打车直接去了离时代广场不远的第七大道的47街,那儿有不少私人公寓楼,见到高明,我忽然发力掐住了高明的脖子。
你要干什么?
高明拼命挣扎,后来变成了呜咽,他的脸越来越红,慢慢地变成了紫色,连他的眼睛都要绽出来了,这时我的手松开了,我喘着粗气说,打麻雀你行,打架你可不行。
高明低下头,说心里闷得慌,出去走走吧。
清晨,时代广场边的摩天大楼居然还有霓虹灯闪烁,可周围没有什么人,高明穿着高领的呢子大衣,点燃香烟猛吸两口说,本来以为牢牢抓在手里的东西,可它一转身就化为乌有了,我能怎么办呢?当年我不知道在老家的路该怎么走,算了,不争了,和命运和解吧,做个随遇而安的人。
你和张红艳结婚是你自己的意愿吗?我问。
高明平静地点点头,当年只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我们这样的人就应该过普通人的生活,不要太奢求。
这不是你啊,你不是怕平庸吗?你总想出国呢,我的语气带着嘲讽。
张恒,你追求何麦的时候,她出国了,我要和张红艳结婚的时候,她却怀孕了,如果不出国,我只能退而求其次。
我开始攻击高明,和张红艳结婚是你的下策,骨子里你都想往外跑,高明不吱声。
我岔开话,你觉得我和何麦能在一起吗?
高明叹口气,你自己早有答案的决定,就不要再征求别人的意见了。
高明,这些年我俩虽然不在一起,但起码也算是老乡,是能说说心里话的那种人,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我有什么事就跟你说,我觉得有点语无伦次。
你不是过上了你想要的生活了吗?高明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张红艳死了,在老家人的眼里,我就是个罪魁祸首。
我说,你要是向我诉苦呢,就打住,一个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而负责,就算你现在生活得不幸福,那也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一次人生的话,我敢肯定,你还会选择现在的生活,不是吗?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中国银行卡递给高明,居高临下地说,卡上没有密码,如果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高明伸出手接过银行卡,又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转过脸,朝我微笑了一下,这是最后的表情,就在那一瞬间,我听到“噗”的一声,就像铅弹打进麻雀身体里的那种声音一样,高明从我眼前消失了,接着我听见路边有女人的尖叫,撞死人了!我惊魂未定,抬起头,看着前方的地面和一辆出租车轮胎上的血,高明穿着呢子大衣的身体蜷缩在轮胎下面,手臂和双腿奇怪地缠绕在一起,脑袋开了瓢,我大口喘息,浑身不停地发抖,警方给出的鉴定是,肇事的墨西哥司机是个瘾君子。
后来我和何麦回国了,何麦和我生活在一起,成了我的妻子,她当了个小学英语老师,生活得很满足,而我依然忙着青弋江的改造工程,顺带又开了一家吴恒春大药房,本来想让吴晓敏重操旧业,没料到她自己却疯了,住进了精神病院,每次我和何麦去看她,她总是笑容可掬地向何麦唠叨,你是出走半生,归来还是少年人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们是亲姐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