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风
2022-11-11◎甘健
◎甘 健
小时候的农村, 冬天比现在冷, 夏天比现在热。
冷的时候, 想把全世界的棉被都盖在身上, 热起来就恨不得揭去身上一层皮。
土地上的事情永远沿季候而生, 上天才不会站在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咧。 双抢累坏人的那一阵, 正好卡上一年中最热的时段。
是啊, 热。 白日里, 骄阳似熊熊烧着的木炭, 给大地持续加温。 入夜好久了, 天还并不急着黑, 热气也久久不肯散去。 树叶一动不动地垂着, 好像突然生出了重量, 每一棵树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隔得不远的两个人听得见彼此呼吸的急促, 脸上都挂着不想说一句话的表情。 从堂屋到厨房随便走几步, 似乎被什么东西牵着扯着, 感觉不像在地上走, 而像在水里行。 我家的黑狗早早躲进竹阴里, 它吐着鲜红的舌头, 大口喘气, 大滴大滴地淌着涎水, 肚子像风箱一样起伏的样子却被竹叶的阴影涂抹掉了。娘用沁凉的井水泼出一块晒谷坪, 摆上饭桌和竹凉板。 可这一小块清凉旋即被周围汹涌的热气迅速包围吞噬, 地面瞬间干燥如前。
闹。 我一直觉得“冷静” 和“热闹” 是两个绝好的词, 既形象, 又科学。 如果冷的地方一般为静的话, 那热的时间往往伴随有闹。 闹逐热而至, 因热而生。 比如此刻, 在用尽诸如炎热、 火热、 燥热、 酷热、 溽热等词语都难以形容的大背景下, 动物们却并不懂得心静自然凉的道理, 它们用比赛的方式争相制造各种声音。 无论钉在树枝上, 还是挂在树梢上, 蝉们一律拼了命地嘶嘶惨叫, 像吃了父母棍棒的小孩, 一声比一声高, 一声连着一声,连成片, 堆成垛, 充斥在每一个罅隙和孔洞里, 永不疲倦, 永无止息。 暑热便又加重了一层。 池塘边的青蛙一会蹦跶入水, 一会仓促上岸, 沉闷的声音像极了青蛙的心情: 不知道呆哪里好, 似乎觉得呆哪儿都不妥帖。 寄身于地里、 枝头、 草丛、 叶底的纺织娘、 蛐蛐、 蟋蟀和铁牯牛等各种叫虫子也已进入到合奏的高潮部分, 声音的长丝从各个角落抽拽出来, 交织成一张透明的声音之网。 万物皆成网中之物。
我用井水浇个澡, 穿一条短裤衩, 叉开双脚, 仰躺在竹凉板上, 望着凝然不动的星空, 和充斥于周遭的“热” 和“闹” 对峙。
小孩毕竟是小孩, 这背一沾凉板, 瞌睡就大举降临。
说实在的, 热和闹都不足以阻挡倦意, 瞌睡的天敌应该是夏夜的长脚蚊。 乡下河湖处处, 草木深深, 蚊子茁壮而繁盛。
这是夏夜的又一张网, 由蚊子编织的网。 蚊子的网是立体的,以大约一公分的网距密布于天地间, 这张网也是音画同频的, 那嗡嗡嗡的声浪里, 有我们一辈子最厌听的聒噪和细碎。 最为扰人与可恶的是, 还有一支蚊子的小分队专门负责在你耳畔逡巡盘旋, 把一种尖细的超声波往你耳朵里灌, 赶也赶不走, 赶走了,死乞白赖还来。 一个蚊子足可破坏一场睡眠。 一张蚊子的网可以将一场睡眠彻底封杀。
想睡而没法睡, 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 对睡眠有强烈依赖的小孩体会尤深。 我从凉板上爬起来, 趿上拖鞋往屋里闯, 却被娘用棕叶扇子挡住。
“蚊子咬人, 我要进屋睡。” 我迷迷糊糊地说。
“再凉快一会, 屋里进不得人呢, 会烤熟。” 娘的声音带了请求的语气。 “手里拿把扇子都不晓得扇吗?” 见我还木然立着, 娘补上一句。
童年的我时时处处都充满了无力感。 扇子虽轻, 却不好使,常常扇了头扇不了脚, 防了左边没防上右边, 而且, 还没扇几下, 小胳膊就酸疼起来, 只好将扇子弃于一边, 哪里还顾得了肉身的自生自灭?
“去睡吧, 娘给你扇还不行吗? 你们呀真是好命呢。” 见我依然站着不动, 娘又说。
我清楚, 那么多晚上, 天空犟着不肯下雨。 空气是烫的, 地面是烫的, 竹垫子是烫的, 木床摸上去也烫手。 我们家的房子矮, 易聚热, 加上我那间偏房更不通风, 床上还罩着密密实实的粗布蚊帐, 等于蒸笼里又置了一个小蒸笼。 可是, 在霸道的瞌睡面前, 人总是甘为俘虏。 只要躲开了蚊子, 只要一头扎进睡眠,管他汗流成河, 管他烤成红薯还是煮成米饭。
经了娘的劝阻, 我重新睡回凉板。 娘随手捞一条板凳坐在凉板边, 摇着蒲扇, 开始给我和弟弟(弟弟比我小一岁半, 挨着我睡在旁边) “打蚊子”。
娘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 体胖, 怕热, 脾气火。 娘刚刚洗了澡, 借着夜的掩护, 半敞着衣服。 我们洗澡都用沁骨头的井水,能将皮肤短暂降温, 娘却只能用热水。 刚刚洗了澡的娘, 身上还在不断往外蒸腾出热量。 娘使劲给自己打扇, 那架势, 我担心她会被自己扇跑。 娘扇走一部分热, 又制造出更多的热。 这澡白洗了, 娘低声嘀咕。 我一度觉得, 凉板边这个呼呼喘气的庞大存在俨然又一个移动的夏天。 娘和夏天热热辣辣, 简直浑然一体。
娘要“伺候” 我们, 必得左右开弓。 她给自己扇风用一把好扇子, 给我们“打蚊子” 则换了把破败不堪的。 好扇子的扇面是完整的, 这样才兜得住风。 “打蚊子” 的那把烂成了一条条、 一束束、 一片片, 顶端开了叉, 叶边磨出了毛刺, 粗嘎嘎的, 握在手里, 令人忍俊不禁, 和电视里济公别在腰间的那把扇子相差无几。 娘就举着这把扇子一下下拍到我和弟弟的手上、 脚上、 身上, 啪啪作响。 我不知道蚊子有没有听觉, 我也不清楚娘的这种做法, 是凭了啪啪的声响还是直接的拍打来驱蚊。 蚊子是赶跑了, 也能感觉到扇叶间漏下的风。 可是, 娘哪里知道, 这烂扇子一下一下拍在皮肉上的感觉, 也如同无数个蚊子一齐咬上来, 有细密的疼和细碎的痒, 这两种感觉, 莫可名状地交织在一起, 使我们同样睡不成觉。 不知道弟弟什么感觉, 反正我们都没有说话, 也不敢提意见, 保持着身体的纹丝不动。 我们理解娘的辛苦, 双抢期间, 娘是多面手, 里里外外都得忙, 洗衣做饭一手来, 我们哪里还敢表达不满呢。 比起完全暴露于乱蚊之中, 娘的烂扇子加持, 却让我们的皮肉接受了另一种“酷刑”。 我不知道这样说, 是不是对娘不敬, 可是, 事实偏偏就是这样。
酷夏之夜, 爹比娘受欢迎多了。 爹和娘的性格截然不同, 爹是细致人, 做事讲究舒适和美感, 因此, 不同的性格决定了他们不同的挥扇方式。 爹秉承扇子的基本功能在“扇” 的原则, 觉得应该用扇的方式来驱蚊, 用他自己的话说, 叫“扇蚊子”, 因为蚊子怕风。 和娘用烂扇子打蚊的单一效果以及派生出来的副作用比,爹“扇蚊子” 的方式可谓一石二鸟。
我和弟弟当然没有资格选择由娘还是由爹来“伺候” 我们,他们之间好像也没有明确分工。 但一夜一夜过去, 一个又一个夏天走远, 我们终究还是毫发无损地过来了。
还是说回爹。 爹用的自然是一把好扇, 还用布包了边。 在我们头上用力一划拉, 一股凉爽的风罩下来, 正好盖没我和弟弟两枚小小的身体。 那风匀匀称称的, 干干净净的, 凉凉爽爽的, 在这样的清凉中, 我们舒适且惬意。 隔几秒钟, 爹又在我们头顶用力扇一下。 比起娘的粗暴赶蚊, 这已经是非同寻常的享受了, 但我同样睡不安稳, 因为心里替爹担心。 爹是家里的主劳力, 扮禾插田, 离了爹这根主轴, 班子都凑不齐。 白天的工夫那么重, 天气那么热, 战线拉得那么长, 爹需要一个相对较长的时间来慢慢恢复体力, 要不, 明天哪来的劲投入又一天扎实的双抢? 爹这用力地划拉, 得耗费多大的体力啊。
替爹担心的同时, 我们也替自己担了一份心。 担心这股手摇的凉风会慢慢小下去, 担心这风的间隔会越来越长, 担心这棕叶扇子最终会像爹疲倦的头一样落下去, 落在凉板上不动了。 农村有句谚语: 好手难提四两。 说的是即使最轻松的活, 持续时间太长, 也足可磨掉人的体力和耐力。 这种担心使我所有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于那把一起一落的扇子上。 那是睡眠的通道, 尽管这条通往睡眠的道路似乎并不畅通。
月亮从树梢拱出来, 有种太阳的红, 微微有灼热感。 我将脸转了一个方向, 不让月光照到。
我的估计没有错, 恍惚中, 爹摇扇的力度真的就慢慢小下去了, 上一扇与下一扇的间隔也在不断加长。 有些胆大的蚊子开始钻空子了。 终于, 爹握扇子的手和他的头一齐低下去, 那颗飘着汗水味的头低在爹敞着的胸前, 反射着月光。 也许是我和弟弟翻动身体把凉板弄得吱嘎作响的声音, 也许是我们伸手去挠被蚊子咬出血的痛处时的细微响动, 惊醒了爹。 爹猛地举头, 将瞌睡赶跑了。
爹亏欠似的赶紧给我们补扇数下。
稀薄的夜光里, 爹坐直身体, 向四周看了看, 把头仰向天空,将嘴巴撮成一个圆形, 运一口气, 我听见一股尖细的哨音从爹的嘴里逶迤地牵出来, 起承转合, 婉转悠扬, 像一根银丝在夜色里飘起, 袅袅上升。 声音里满是耐心和恳切, 像是倾听, 像是呼唤, 像是期待, 将这凝然的空气撕开一条新鲜的口子。 那声音飘至高处, 又分蘖出更多更细的声音, 向着各个方向飞去。 爹抖落身上的疲倦和沉重, 化身为一个专注而忘情的夜晚歌者。
“爹, 干什么呢?” 我迷迷糊糊地问。
“喊风呢。”
“有用么?”
“有用。 这风就像你们一样, 是爱玩爱耍的小伢子, 一玩起来就忘了吃饭, 忘了回家。 你一喊, 他就听见了, 就会赶回来。你大姐小时候, 特别怕热, 我也是这样把风给喊来了, 你大姐乐得在凉板上乱蹦乱跳, 还晓得拍手, 还晓得喊: 凉快啦, 凉快啦。 凉板都要被她蹦穿了。”
爹把大姐的腔调模仿得一点都不走样, 声音里溢出亮亮的笑。
我信了爹的话, 和爹一起在喊风的哨音里等待凉风的到来。许是爹充满耐心和真诚的哨音果真起了作用, 我感觉世界开始微微颤动, 是一根线牵动一个大家伙的颤动, 是局部掣动整体的颤动, 像山体即将开坼, 像万古冰河开始解冻。 我真的感觉出有细细缕缕的凉风悄悄静静地游过来。 它们是从门前的水塘上踏波而来的吧, 要不怎么带着水腥气; 是从屋后的菜园子里飘来的吧,要不怎么沾染上辣椒和黄瓜的青涩; 是穿越西边那片楠竹林而来的吧, 分明裹挟了竹叶的清香。 抑或, 还是从更远的地方越过虫声聒噪而来, 越过田野阡陌而来, 或是从花草树木的空隙里钻出来? 它们不像夏日里多见的狂风、 暴风那般泼辣强悍, 它们明显带有少女的腼腆和轻盈, 她们虚弱, 然而顽强, 美目盼兮, 巧笑倩兮。 凉风爬上了我的脸颊, 吻上了我的额头, 抚遍我全身所有裸露的地方。 这凉意, 不是一瓢井水兜头盖下的无上清凉, 而是一种缓慢地攀爬, 一种细致地浸润, 更令人沉醉。
打头阵的那缕风后面尾随了风的兄弟姐妹, 一支凉风的家族成员排着队来了, 一支规规矩矩的夜行军, 严守纪律。 看到没?树叶正鼓掌欢迎, 星星在会心地眨着眼睛, 蝉声、 周围叫虫子的声音渐稀, 池塘微微泛起了波浪。 那些濡湿叶尖的露珠, 该是万物流下的欣喜而感动的泪水吧。 我听见邻居从睡椅上起身, 在自家晒谷坪里来回走动, 步履轻快如风, 我看见他脸上荡漾出笑意。我还听见了牲口因为捕捉到凉意而发出的欢快叫声。 空气一下子松动下来, 仿佛魔咒解除, 万物起死回生, 夏夜活过来了。
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站起身, 将扇子高高举起来, 又给我们扇了几下后, 转身去给牛添夜草。 此时, 我发现自己身体轻盈, 十指舒展。
月亮的红, 变成了白。
如今, 我们活在一个不再依赖自然风的世界里。 我们随时随地可以改变风的形态、 质地和强弱, 从而制造出不同种类不同大小的风。 酷热难当的夏日里, 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开辟出一个凉风习习的怡人天地;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隆冬, 我们同样有办法造出一个春风万里的佳境。 在城市, 风遥远而陌生。 风是一个并不自由的概念。 它们受限于高高低低的建筑, 受限于纵横交错的巷道, 受限于坐拥万千科技的人群。 风, 被肢解、 切割、 管束、 钳制, 再无个性和活力可言。 它们, 成了城市仓皇的彷徨者。
我住的小区是老市政府家属院, 清一色的步梯房, 最高楼栋也就七层, 正好是我住的那一栋。 气温直指巅峰的某个夏夜, 我牵着女儿爬上了七楼顶楼。 没有一丝风, 水泥板依旧灼热。 楼顶却是干干净净的, 视野开阔, 有人群经常光顾的痕迹。 四角各一盆绿植, 青藤缭绕, 显然有人浇过水。 楼顶像一艘敞向天空的船,头上星空璀璨, 周围的万家灯火如闪烁的点点海浪。 我像一尾刚刚浮出水面的鱼, 终于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
女儿因为看到童话书里才可以尽情饱览的夜空而兴奋。 她也像我小时候一样怕热, 喜欢流汗, 感觉热的时候, 会发出小兽一样的叫声。 楼上蚊子不多, 但我仍然如临大敌, 给女儿涂上防蚊的水剂, 一把折扇须臾未停。
隔着久远的时空, 童年的夏夜突然浮出记忆。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嘴巴撮成一个圆形, 学着父亲当年的样子, 对着广袤的宇宙, 对着星空下的城市, 吹起悠扬而尖细的哨音。 这哨音, 竟不比父亲的逊色, 清清亮亮的, 仿佛楼顶突然长出的一株绿色植物, 在凝重而沉闷的空气里四下蔓延, 开枝散叶。
我坚信, 我确定, 真的有几阵风像是感受到了某种别样的邀约, 它们快速地向我跑来, 向这七楼的楼顶跑来, 仿佛等待已久。它们一扫小时候的羞涩和腼腆, 行动迅速, 充满热情, 像奔赴爱情的城市少女。 凉风吹起女儿额前的碎发, 她欢喜得乱蹦乱跳起来, 一双肥嘟嘟的小手笨拙地拍到了一起, 用似曾相识的语调激动地大喊: 凉快啦, 凉快啦。
父亲已经离世多年。 他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正慢慢消淡。可我固执地相信, 有些东西会顽强地留存下来, 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风起云涌。 这突如其来的风, 一缕, 两缕, 还是童年时代的那一缕、 两缕么? 它们是凝听过父亲深情呼唤的那些风么? 还是它们受了父亲的委托, 从遥远的故乡赶来, 在这异乡的城市楼顶,与他的儿子、 他的孙女打声招呼的么?
面对沉醉于往事中的我, 面对撮着嘴巴仍在乐此不疲吹出哨音的我, 女儿走上来, 侧着小脑袋, 好奇地问: 爸爸, 在干什么呢?
喊风。 我喃喃地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