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鸟语
2022-11-11刘谷雨
◎刘谷雨
晨 间
在所有自然生物的羽翼下, 鸟鸣是最有诗性的, 这是一种赞美的期盼或比拟。 作为一天开始的隐语, 鸟的声带, 早被气候贯穿了生存力和繁殖力, 保持让人安心的秩序。
每天醒来的时候, 我之所以如此长久保持安静, 皆缘于时间是个体和大众共同的监督者。
无论是哪种鸟类, 且不说它们的形态和习性如何区分, 就连蓬开羽毛的动作, 也能显现和人体几乎一模一样的平衡力。 乡野或城市, 鸟的音色令我充满了好奇及热情。 生命与生存的过渡,很难让我找到出口时, 睡眠也没有白天和黑夜, 我的习惯只与自身相处, 吝啬与他人接触, 包括言语和肢体。 日常的活动, 有时也只是用自己的嘴唇唤醒对每一天时断时续的应许。 偶尔, 我也会因睡眠被搅扰而困惑, 即使不清醒, 也会把思域潜意识地移开身体, 让新鲜的晨露, 渐渐飞入梦境。
我是多么刻意地捍卫着自己仅有的领地, 一间房, 一席铺,和一声永无超脱之日的呓语, 都能碰撞我身体最敏锐的感官, 甚至只是风轻微地吹一下窗帘, 也易于爆发我体内沉积的淤泥。
每一天里, 我放空自己。
像栖息在枝丫上的某种再生物, 在无比浓郁之上建立无比苍白。 慵懒而缓慢地, 放任自己湿润的喉咙向身体延伸, 脉搏微妙的变化, 柔而轻的血肉里有说不清的秘密和纠缠。 我喜欢表露自己的本性, 并时刻准备承受危险, 再用笨拙的动作证明绕树三匝的意义。
窗 棂
鸟鸣经过窗棂时, 几乎最不走心。
住在这个城市里, 我首先要适应的是, 从喧闹中提取宁静,就像一团火焰忽然被置于冰窖。 过分炽热反而被无限放大的冷空气强行对流。 日复一日, 尽管晨雾都还在清寂, 但行人的脚步和渐弱的汽笛, 会传递出讯息: 谁是配角, 谁是主角。
就像, 我无法分辨谁是组织者, 谁是践行者。 很可能是宇宙安排的唿哨, 每天唤大家起床, 回窝和讨论某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问题。 拥挤, 是城市中的尊严与秩序, 我无法把自己融入, 若真正做到不受任何限制, 也许, 这种抱团取暖的方式, 才是绝对的终身制。 昨天的忧虑, 今天还有, 我喜欢这种略带倦意的灰暗。 空间与空气相悖, 只是令人出神的一场交锋, 像调音师无意间按了一个低音, 许多时候, 鸟群在一棵树上的集会, 不是歌唱, 而是祭奠, 或欢庆。
迅速地给予之后, 我仍热衷于自己的慢。
适当缩回, 收紧自己, 不去继续探索任何关于流逝的话题。允许这种突兀的自我, 如同允许黑夜将至, 在人间, 也许我只会遇到同类一次, 我极尽克制自己的温柔, 从外在的习惯到隐秘的内心, 甚至, 从梦境到现实, 我的灵魂选择了与我相似的那个人, 我们马上就萌生好感, 以自身的力量靠近、 了解、 疏远, 再融合。
因为, 当我的气息舒缓时, 生活的菜市场也就多了一声和谐的叫卖。
湖 底
平静的水面, 没有机会再成为谁的替身, 传声筒, 因为, 季节的更替长满了锈斑。 如同湖底深埋的云朵, 我总期待着它能开荒播种, 长出人间仅有的鸟类栖息所, 在一棵树高于头顶三尺位置, 刻下年轮。
奇怪的是, 鸟竟然和人一样, 习惯成双成对, 待在一起, 一只依偎着另一只, 仿佛倒影中的自己。
我是自己的镜子。
湖水是我的模样。
在没有风的日子里, 我常常练习, 如何准确地将一块石子扔进水里, 等待水波荡漾, 一圈一圈, 发出求救的电波, 呼唤, 世上孪生的自己。 也许时间潜在的魔力, 不会把幻觉和感觉混淆,每个生命都有权利知道自己是谁, 如同每个女性的腹部都应该有一条隐形的波纹, 断续的, 或流畅的, 乐于被裁切的路, 有偿无偿地奉还。 对等, 新生命投入湖底, 庄严且神圣。 当子宫不能倾听和言说的时候, 分离就难以避免, 语言要找到回路, 蜿蜒的,笔直的, 只要能够了解诞生与消亡的意义, 反复打磨、 抛光, 我身体里那块害怕水声的石头, 又何妨。
爱和美, 温暖和抚慰, 这些明朗的词语, 都天然携带内在的引诱。 因为, 我不是一处湖水, 我浅薄的理想里, 容不下任何投石问路的情节, 或者沉默意味着, 逐渐理解说与不说, 有声与无声, 其实, 从一颗胎芽开始就表明了立场。
粗壮的树冠, 有根; 碧绿的湖水, 有底。
失聪的人, 才能同时享有茂盛和荒凉。
表情碑
某一天, 一个极其普通的音符落在我的心口, 叽喳的叫声中,让我有些急切和不安, 仿佛赶车的旅客坐过了站。
我从书房的角落里, 叠高自尊, 被阳光抖动的词语一一浮现在风里, 而我只理解了它的反义。
我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能带我去哪里, 究竟是来自一个孩子的童言, 还是一个成年人熟练的谎话?
我依旧天真, 占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 给不会愈合的伤口撒上过期消炎药, 再把它贴在一面镜子的背后, 坚守原则的驻地。
证明今天是不是昨天的附属, 就得观察清晨落在窗台上的几声鸟鸣, 有没有比昨天更清脆, 确认它们是停在院里的地面上,而不是跳在远处树枝上。 终于, 我从这大体不变的音律中, 读懂了城市的表情, 听出了人们睡醒并恢复了体力的欢快, 和准备迎接新一天到来的急切。
所以, 午间我小憩一会儿, 就显得格外重要。 城市密集的叫声, 除了疲惫和争吵外, 还时有愤怒和不甚明了的忧虑在其中。这是因为我被侵占了领地, 落入了噪音, 只有白炽灯亮起, 夜幕降落, 我才能在短暂的栖息中酣眠。
梦里, 我的表情如此神秘, 像太阳正在落山, 即使远走, 我也能听到我体内的悲伤, 已经像海水那样汹涌了。
我看着钟表的脸色生活, 阴的天, 有时, 让我觉得和未来之间有难以启齿的约定。
水 声
鸟的情绪中, 有一种水声。
它们烦闷疲劳, 也高兴欢乐, 常常被关在密封的空间, 微微喘息。
在有了自己的窝巢和栖枝后, 任何鸟类发出的信号, 都仿佛萦绕在城市上空的警报, 有意无意传递着紧张和不安。 饥肠辘辘和酒足饭饱使它们的叫声, 急促、 嘶哑, 放肆中犹存悲凉。
我从它们的叫声中, 分辨宁静和喧腾, 尽管这细微的颤抖,也有着无法传递于人的愕然与惊喜。 城市寥寥的主人不是睡去,就是在匆匆的脚步里等待新一天的到来。 我内心世界的白茫茫,被水泥钢筋的硬朗支撑着的现实的轮廓, 就在这一刻, 降落到窗台, 让我的欲望有了交流, 让一片羽毛开始载着莫名的想念, 悬之又悬。
人与鸟是存在共性的, 那么, 谁会热衷于倾听, 谁又更善于阐述?
山重水复, 始终如一的孤寂, 唤醒了我对清静的向往。
如果能够每天和月光共享水流声, 让心绪耳语般滴落, 是再惬意不过的事了。 正如, 我喜欢我的名字, 甚至喜欢置身其中的恩赐与变幻。 仿佛云朵载着幸存者远离, 而自己被留在人间, 看命运的手臂上栖息众神、 众人和众鸟, 是神迹, 让我品尝最后的一滴雨, 这是什么样的一次体验, 使我的语言, 在自然规律的驱使下, 逐渐形成个体气候, 创造了自我滋养和毁灭的条件——
假使, 我从未了解自己置身何处, 这人间, 会不会因此变得更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