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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笔下,谁是都市里最憋屈的人?

2022-11-10王澄霞

文学自由谈 2022年1期
关键词:林红乐果毕飞宇

□王澄霞

“营造女性形象能手”毕飞宇,在前些年出版了两部中短篇小说集《青衣》和《相爱的日子》,集中并突出地展示了都市普通男性谋生的艰辛,以及在两性关系中的憋屈。

这些小说中的女性,除了少数能进入上层(如中篇小说《林红的假日》中的主编林红),其他的,若不能以劳动谋生,首选是嫁人,其次是当“二奶”“小三”,再下者则做“小姐”;无论选哪一种,都可立即改变困窘的生存状态。但对男性而言,就不一样了。

男性拥有第一性的身份,却也背上沉重的第一性的责任。第一性与第二性的身份差别,使得男女之间的性关系被认定为“使用”与“被使用”的关系,这就使得女性的身体成了女性独有的资源或资本,而女性也因此比男性多了一种生存方式。这就是男权社会中女性的生存压力小于男性、生活相对轻松的根本原因。这种对两性生存状态固有认知的颠覆,也是毕飞宇小说思想的力量所在。

毕飞宇作品中,极为普遍的是社会中下层男性,尤其是“进城的乡下人”,即时下所谓的“凤凰男”。他们在社会上受女上司的性欺压,在风月场中被小姐鄙视,更悲催的是,在家庭里受老婆、丈母娘的欺凌,偶因一点小错就可能被“净身出户”;而老婆在外与老板上床,甚至在风月场中被抓上了电视,但回到家仍对无辜的丈夫肆意凌辱。毕飞宇的小说,浓墨重彩地刻画了这一方面,《家里乱了》中农村出身的苟泉就是其中一例。

苟泉师范本科毕业后,留城当了一名中学教师,妻子乐果是中师毕业的幼儿教师。婚前,乐果曾与一有妇之夫相恋无果并堕胎,权将苟泉当作“备胎”。一无所知的苟泉只认准她的市民身份,竭尽巴结,终于遂愿,但是,攀亲城市、城乡结合令他处处憋屈受气。老婆动辄讥嘲他是土包子,从睡相到饭量都被贬成一头猪。丈母娘从未将他放在眼里,教训起他来更是劈头盖脸、粗鄙刻薄:

你有什么?票子,路子,老子,房子,你有哪一样?我说的。就你这个死样还想和我女儿过日子?还想当父亲?……你城里的话还没说周全呢!没经厨师手,一身酱瓣气!你四两力气二两胆,逼你造反你也不敢反。

乐果卖淫被抓,还上了当晚的电视新闻,但一回到家,居然还盛气凌人地责骂苟泉:“作践老婆算什么男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娶妻娶妻,吃饭穿衣,你让我吃了什么?让我穿了什么?我也算嫁了男人了!”小说令人信服地呈现了苟泉由初始的愤怒、痛苦,到努力消化屈辱,最终为了女儿,忍气吞声,对丑事连连的妻子既往不咎,将家庭和日子维续下去。

《相爱的日子》中,来自农村的两个男女大学毕业生,在南京打拼时相识、相爱,但“她”最终选择了一个有钱二婚男,毅然决然弃“他”而去。告知“他”这一决定时,两人刚在“他”的廉租房里做爱事毕,赤身相拥,身为菜场卸货工的“他”只能平静接受。《睁大眼睛睡觉》中的男主人公“我”,因工作无着生计窘迫,连酒吧小姐小三子都瞧不上他,最终还被当作敲诈惯犯而丧命。

还有一些并无明显乡下人身份的城市中下层男性,如《青衣》中名角筱艳秋的丈夫面瓜,因为娶了美女为妻,不仅家庭事务里外全包,而且从来都看对方脸色行事。筱艳秋背着丈夫跟烟厂老板上床,回到家中还摔摔打打,将试图与她亲热的丈夫一把推倒在地。正常需求遭到无理拒绝,这个“顾家,安稳,体贴,耐苦”的男人面瓜,除了自己生闷气,毫无他法。

至于男性下属,在女上司面前处于绝对弱势。《林红的假日》中交换记者张国劲,对到他驻地来度假的顶头女上司林红,使尽浑身解数,唯恐稍有差池;林红对张国劲则百般撩逗。而当他被情势所激无法自持时,林总却又似喜似怒欲迎还拒;等他止乎礼义,林总又幽怨失望,怪他有所顾忌不解风情。此情此境下,男下属已成女上司的玩物,无论怎么做,都是吃力不讨好。

《款款而行》中那个由乡下进城、以写作为业的落魄文人“我”,被朋友强拉至娱乐城,因囊中羞涩只好孤身干坐,不仅被夜总会小姐奚落为“太监”,临走还被敲走百元陪聊费。《男人还剩下什么》中的“我”因与大学女同学拥抱了一下,就被老婆赶出家门、逼着离婚,连女儿的探视权都遭剥夺……

城市中下层男性从物质到精神的困顿屈辱,被毕飞宇穷形尽相,巨细靡遗。

这一城市男性群体的憋屈、窝囊,根源在于这个男权社会中男性的生活压力比女性大得多。他们很难得到额外荫庇,要想在都市立足,就得靠自己的实力和打拼。一名大学毕业的男生只能深夜在菜市场卸货谋生,而与他同样境况的女生,却可以嫁给有钱人,过上富裕的生活……

都市男性想要结婚成家,那必须“有房、有车、有存款”,否则都没资格相亲谈恋爱。仅仅是这三样,就需要打拼多少年?但是女人只要说一句“你让我跟你结了婚睡大街啊?”就足以让有点自尊的男人不敢停下,似乎女人的要求、他的承受都是没得商量的天经地义。这其中有一些男性(如面瓜和苟泉),就算能在城里安家、挣钱、娶妻、生子,却依然过得憋屈,这又是为何?毕飞宇作品中的艺术形象,直观而深刻地作了回答。

《青衣》里,筱艳秋为了重新登台,而主动献身烟厂老板,且遭老板嫌弃;回到家中,却对老实憨厚的丈夫面瓜横挑鼻子竖挑眼,稍不如意便将其一脚蹬下沙发。这无非是因为丈夫没有老板的财力,无法将她捧上舞台去焕发光彩。面瓜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过错,惹怒了老婆。他其实不明白,他腰包里的钱没能多到可随时满足妻子的程度,这,就是他的过错。

《圣经》中记载,吃了禁果的亚当因被上帝诅咒,导致世上的男人终身得为家庭生计、为妻儿老小四处奔波,承受来自为妻一方望夫成龙乃至逼夫成龙的无形威压。这也可谓男权世界中男人的原罪。如果这个男性再是一个进城的农村人,那便是双重的罪愆了。

中学教师苟泉自以为已经让自己的家庭什么都有了,劝老婆要知足,换来的却是老婆的怒怼:“不错什么?知足什么?家里有什么东西?哪一样能和人家家里的相比?”丈母娘还袒护卖淫的女儿,母女联手将出门避风的苟泉反锁门外。这就是农村进城男人的生存困境。

一般男人挣钱的能力有止境,而人的欲望常常是难有止境,而且还会与时俱进,所谓欲壑难填。“你看看人家男人”,这一句话就堵死了都市普通男人的嘴,让他们无话可辩、无苦可诉,更不敢反问“你怎么不出去挣大钱?” 苟泉的妻子乐果倒是真出去挣大钱了,干的却是让他气得恨不能一头撞死的活计。而且这些男人的困境,一时还看不到尽头,这便是毕飞宇笔下城市中下层男性、尤其是“进城的乡下人”形象所蕴含的深刻剖析。

毕飞宇笔下的都市女性形象,从记者、幼儿教师、大学生、戏曲演员,到“二奶”以及娱乐业的领班、小姐等等,身份、地位各有不同,但其生存状态与同一阶层的男性相比,明显轻松不少。因为成家、养家主要是丈夫的责任,所以,男权社会中都市女性的生存压力自然要小得多、轻得多。

《林红的假日》中的报社女总编林红,自身水平、能力不错,公务员丈夫也沉稳踏实,生活堪称小康。但是,设想一下,如果她的丈夫是另外一种状态,比如,总跟她吵着要豪宅豪车,或者因为她本事不够大、无法帮他迅速上位而责骂她,甚至因为她挣钱少而出去当“午夜牛郎”,那林红的日子就决不会如此轻松了。而这类事情,在面瓜与苟泉的家里就发生过。所以,林红生活轻松,还是与她的性别优势有一定关系。

《青衣》中剧团团长乔炳璋曾是著名老生,风头不逊当年筱艳秋,但他四处求告却一无所得;而筱艳秋与春来师徒两人今昔的曼妙风姿,就让烟厂老板大手一挥:“我们厂没别的,钱还有几个!”

《唱西皮二黄的一朵》中的台柱子一朵,一边跟张老板做周末情人,好为自身一切花销傍定金主;一边又与防暴队小伙周旋不断,以备不时之需。剧团起死回生,一朵两头得利,都是拜性别优势所赐。

揭示当代都市女性的性观念的重大变化,也是毕飞宇小说的一大亮点。林红属下一位年轻漂亮的女编辑青果,轻率地与一个采访对象上床而被抓。林红本要教训她行为不端,她却反将林红开导了一番,说女人为何要死守那些道德规范,何不放纵一下自己的需求,来个人性解放?这番说辞打动了林红,使她迅速放纵自己,存心将自己“弄脏”,痛痛快快地满足了一回自然欲望。都市女性这种性观念的改变影响巨大,而且,它一旦与金钱利益结合起来,便迅速催生出一批又一批的“二奶”与“小三”。《哥俩好》中的尤欢,《睡觉》中的小美,“唱西皮二黄的一朵”等等就是实例。年轻女人尤欢被一个大款包养,自己还又包养了一个男大学生,日子过得轻松自在;而这种轻松,显然是利用了自身的性别优势所得。

这种性观念和人生观的改变,在“小姐”群体中更加不可收拾。《家里乱了》中的夜总会领班阿青,十九岁时便去南方闯世界,“去的时候只带了自己的身体”,而“姐妹们私下都羡慕她做得好”。回到南京后,这活计越做越顺畅,还当上了领班。幼儿教师乐果来夜总会唱歌挣快钱,被阿青一步步引上“小姐”这条路。乐果一时放不开手脚,阿青现身说法:“皮肉生意是天下最公正的贸易,你睡了,我拿了,账目很清楚,犯不着为这样的事撩拨心情。那种事,不做也省不下什么来的。”还骂犹犹豫豫的乐果是“呆子”。这番说道所反映的观念,正是一些“小姐”从业时心中的支撑。这条路被称为“不归路”,意即一旦走上就很难放弃,不想再去打工干活,又苦又累还不挣钱。

《与阿来的二十二天》中的“小姐”阿来,只要两样东西:性爱和麻将。她游走在黑社会老板和临时情人之间,并乐此不疲。《睁大眼睛睡觉》中夜总会“小姐”小三子的工作,就是每晚陪着前来消费的大款男人喝酒聊天睡觉。所以,《家里乱了》结尾交代,苟泉父女回乡过暑假,留守家中的乐果见到风暴悄然平息,云开月明。她揽镜自照,镜中那个尚有几分姿色的成熟女人,令她又冲动难抑:

乐果对自己说,“哪里都不许去,只准到大街上看看,就看看。”

乐果会否故态复萌重操旧业?小说至此戛然而止,但最后这几句四两拨千斤的自言自语,让人再次为苟泉父女提心吊胆——这可谓作者对“不归路”的艺术暗示。

“小姐”这一话题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书写不绝,并不新鲜。在一般的社会认识中,对这类女性是既鄙视又同情。鄙视自不待言,所谓同情,是认为她们从事这一行当乃是为生活所迫,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但是毕飞宇作品中的这些“小姐”,大都并未遭受胁迫,而是自愿以此为生;我们也未见其受尽折磨和摧残。领班阿青还计划着狠狠赚一大笔钱,然后嫁一个老实本分的教师,轻松自在地过日子。这让作为教师的苟泉情何以堪!应该说,毕飞宇笔下这群女性的心态和现状,更符合当代社会的实情,在众多同类作品中另立一路。

两性差异的成因,虽很复杂,但重要的一点是,在现代社会或曰男权社会中,男女两性的生理条件和生理功能的社会价值发生了转变。在农业社会中,男性强壮的体力具有充分的社会优势,“男”字即为“田力”,种田主要靠男人,他们是农业劳动的主体,家庭经济的主要来源,家庭缺少了男人则生存维艰。还有,在农村文化状态中,拳头大于道理,力大为王。因此,妇女处于从属地位,不得不放弃自我,否则便会遭遇“拳头主义”。到了工业文明时代,特别是信息时代,生产方式发生突变,男人的一身蛮力便不再有优势了。靠体力的工种越来越少,需要智力的工作越来越多。不说那些知识含量高的工作,就说保姆这一传统职业,男性就缺乏起码的竞争力,而做保姆的收入往往比卖苦力还要高。

《荷马史诗》中雅典王妃海伦与特洛伊王子私奔,引发两个城邦大战。表面看来,这是将女人作为物质财富来争夺,海伦是第二性;但是,作为第一性的特洛伊军事统帅赫克托尔的结局如何?希腊大兵压境,他身为军事统帅,肩负保家卫国重任。他也深知对方战将阿喀琉斯武艺超强,但他别无所选,只能挺身而出,浴血奋战。最终,他被人所杀,尸体被希腊人拴在马车后面拖拽着示众。赫克托尔是男权社会中男性的典型形象,充满神圣感与悲剧感;而海伦则是男权社会中女性的典型形象。“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第一性与第二性,谁的社会责任或社会负担更为重大,谁更苦累艰险,谁更轻松自在?答案不言自明。

如今,在普通劳动领域,繁重的体力劳动、艰苦危险的工作岗位,例如地质勘探、海上捕鱼、矿石开采、建筑施工等,仍然由男性承担。女性能够从事的工作,大多体力消耗不大,危险程度不高;但事实上,很多这样的岗位中,性别之间的比例,仍然存在男高女低的情况。比如科研机构的专家、工商企业的高管、技术研发人员,以及医疗领域中的主治医生、主刀医生等,都呈现出男多女少的状况;女性似乎只在演艺、服务等领域更具有明显优势。女性群体的技术层级不高,经济收入不高,相应的社会地位也就不高。无论是在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还是家庭生活领域,男性仍然是主要支撑者。这个现状,对男女两性都不是理想状态。男女的这种分工是否源于性别歧视?或者是男权社会有意将她们排斥为“他者”?显然不是。

放眼现实社会,政治地位和经济实力仍然为以男性为主的社会群体所掌控,所以应该仍然视为男权社会。但是,男权社会观念对于男女两性而言却是利弊参半。男性拥有第一性的身份,也就背上了第一性的责任。养家糊口是这份责任的基础条款,只是,它的检验标准通常掌握在第二性(妻子或丈母娘)手里。

仿用老子的一句话,弊兮利所倚,利兮弊所伏。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千万年来,男女两性就是这样一对冤家。利也罢,弊也罢,彼此纠缠着扯不开。换言之,在两性关系里,不要总觉得女性吃了亏——这就是毕飞宇用他的作品告诉我们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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