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茅小札二则
2022-11-10刘运峰
□刘运峰
茅盾解读“咸肉庄”
鲁迅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中说:“所谓行者,比较的多一点,印过两本版画,一本杂感,译过几章《死魂灵》,生过三个月的病,签过一个名,此外,也并未到过咸肉庄或赌场,并未出席过什么会议。”对于“咸肉庄”,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全集》1958年版注为“上海话,即下等的妓院”, 1981年版注为:“上海话,一种变相的妓院”, 2005年版则注明为“上海话,指下等妓院”。
看来,1958年版将“咸肉庄”释为“下等的妓院”,1981年版认为不够妥当,改释为“变相的妓院”,而2005年又改了回去,仍释为“下等妓院”。同样,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大辞典》对“咸肉庄”这个辞条的解释是:“上海俗语,指聚集供嫖客玩乐的女子的处所,是一种变相的妓院。” 除了解释得更为详细一些,依然突出了其“变相的妓院”的性质。
究竟哪一个对呢?
对此,茅盾给出了回答。
茅盾对“咸肉庄”的解答,最早出现在1975年8月13日与内弟媳金韵琴的谈话中。那一天,金韵琴在茅盾家中翻阅茅盾著作的外文译本时,茅盾有这么一段谈话。金韵琴是这样记录的:
雁姐夫(按:茅盾原名沈雁冰,是金韵琴丈夫孔另境的姐夫,金韵琴称其为“雁姐夫”)粗通日文,他看过日译本,他说:“日译本有错误。比如那本《子夜》的日译本,有讲到上海‘咸肉庄’的,译文竟说成是猪肉加工成咸肉的店。‘庄’译成‘店’,是不错的。中国人的习惯,有把‘饭店’说成‘饭庄’的。但是‘咸肉’跟‘庄’字一旦联系起来,就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专有名词,而且是上海地区特有的专有名词,它的含义类同妓院,但规模要小得多,有时甚至还有单干户的。”接着他谈到翻译,他说这种旧社会特有的现象,新社会里不存在,要是不问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是不知道的。当然,外国人更难以理解。
1977年10月10日,茅盾在致表弟陈瑜清的信中,再次谈到了《子夜》日译本中将“咸肉庄”误译为“肉类加工之店”的问题,认为“译者不知此为秘密卖淫所”。对此,茅盾在“秘密卖淫所”后括注:“又有别于私门子,此乃专为妖姬荡妇开方便之门。她们并不完全意在缠头,意在泄欲。她们身体是‘自由’的,即庄主召她们时,可以不来,来了而不喜欢对方,可不陪宿。她们是瞒着家里人这样干的,春风一度,男方不知其真姓名与身世,女方也不肯说,这怕是上海特有的秘密的性交易所。女的并不常住庄上,有男人来,庄主始去召,庄也保密,外表似住家,无熟人介绍,虽得其门亦不能入也。”
茅盾对于上海社会生活中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是非常熟悉的,因此,他对于“咸肉庄”的解读,也应该是准确的。由此可见,“咸肉庄”与通常的妓院有着明显的区别,这里不仅是嫖客寻欢作乐的场所,也是具有一定经济实力甚至身份地位的女性解决“性饥渴”的地方,只不过是,这里比妓院更为隐秘、更为含蓄罢了。在这里,既有男性玩弄女性,也有女性玩弄男性,是旧上海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
因此,《鲁迅全集》有关“咸肉庄”的注释似可以修正为:上海俗语,指一种秘密的性交易场所。
“梦禅”是谁?
《茅盾全集》第三十九卷“书信三集”收入了一封茅盾1980年11月5日的信,题目为《致梦禅》,全文如下:
梦禅先生:
阔别数十年,忽奉手书,疑是梦中。解放初年,由曹辛汉兄寄赠之尊刻贱名及笔名两小章至今宝藏。感谢之至。
来信言及拟刻我之笔名,兹附上一纸;其有出处者亦即注明,以备参考。但如MD,实为茅盾二字英译之第一字母,似不必列入也。
匆匆奉复,即颂
日祺
沈雁冰 十一月五日
书中对这封信的收信人“梦禅”没有出注,看来编者不知其究竟姓甚名谁,因此只得以“致梦禅”作为题目。
实际上,“梦禅”就是著名的书法家、篆刻家邹梦禅。
邹梦禅(1905—1986),原名敬栻,后以字行,号大斋,又号今适、瓶庐,别署迟翁,浙江瑞安人。邹梦禅幼承家学,好文史,嗜书法篆刻,学生时代即名闻乡里。中学毕业后,因家贫无力升学,遂到浙江图书馆“半工半读”,潜心语言文字、金石考证和书法篆刻,并得到马一浮、马叙伦、张宗祥等大家指教,学问与艺术齐头并进。
1929年春,中华书局《辞海》编辑室由南京迁至杭州,主编舒新城颇感人手不足,便在报纸上刊登招聘编辑及助编人员启事。经过考试,邹梦禅被录用。1930年底,他随《辞海》编辑部来到上海,主要从事旧词的辑集。工作之余,他与海上名家丁辅之、朱复戡、马公愚、郑午昌、方介堪等交往密切,在书法、篆刻方面崭露头角。《辞海》付梓之前,书名题字仍迟迟不能确定。邹梦禅提议“以古为师”,遂用双钩向拓的方法,从隶书《汉石门颂》中集出“辞海”二字,署“梦禅集石门颂字”,效果甚佳,令人交口称赞。从此,邹梦禅名声大振。
1937年淞沪抗战之后,上海沦陷,灾民甚众。邹梦禅与唐云、白蕉、邓散木等积极参加“杯水书画义卖展览会”,救济灾民。为扩大影响,邹梦禅先后将所治印蜕辑成《梦禅印存》《梦禅治印集》,赵叔孺、马一浮为之题签揄扬。学界名流章炳麟、蔡元培、余绍宋、蒋维乔等还共同为其订立篆刻润格,刊于1932年8月28日的上海《申报》。其中说:
邹君梦禅,性惇厚,年少好学,善书法,尤喜治印,隐居西湖,晨夕钻研,寒暑无间。其篆刻直溯秦汉余炬,古茂遒丽,逸趣横生。近任中华书局编辑,公退之暇,以此自娱,求者日众,苦于酬应,爰为订刻例如左:石章每字一元,牙章每字三元,铜章每字五元,金银章每字七元,晶玉章每字十元,铜金银晶玉印朱文加倍。
在上海期间,邹梦禅还与浙江籍作家茅盾、冯雪峰有过交往。1932年12月29日下午,在冯雪峰的陪同下,邹梦禅和同事白萍前去拜访鲁迅。鲁迅那天兴致甚高,为两人分别书写了《教授杂咏》各一首。为邹梦禅写的是:“作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何妨赌肥头,抵当辩证法。”内容是讽刺钱玄同的。邹梦禅事后回忆道:“当时鲁迅书兴兼浓,挥毫为乐,随手而出,了无拘束。” 可惜的是,鲁迅的这幅墨迹毁于十年浩劫。现在收录于《鲁迅诗稿》的这首诗,是从鲁迅日记中录出来的。
新中国成立后,邹梦禅投身教育,曾任上海市光明中学语文教研组组长。1958年因直言被打成“右派”,举家下放至甘肃省丹山县农村教书。1978年平反后,始回杭州定居,1979年12月加入西泠印社。
由于在1968年之后,邹梦禅断绝了和所有亲友的联系,加之远在西北,交通、通讯均不便,几乎所有的亲友都认为邹梦禅已于1968年去世。因此,茅盾1980年接到邹梦禅的信时,会有“疑是梦中”之感。
不仅是茅盾,其他在“文革”后见到邹梦禅的人也会吓一跳。林乾良在《西泠群星》一书中,专设《邹梦禅》一节,其中写道:“十年动乱后期,从沪上传来消息:邹氏已作古于西凉矣。此公自被划为‘右派’后,仓惶就道,往甘肃某地任教,甚少与江浙一带亲友联系。故此消息,一时传播甚广。”林乾良在书中非常传神地记下了见到邹梦禅的情景:“1979年12月,西泠印社在西子宾馆召开纪念七十五周年大会,新吸收社员三十二人,亦参加盛会,余有幸与焉。余下午往会所报到,安顿毕,遂在附近散步。见一老者由其女陪同,在门口问西泠印社会址。余即趋前相告,并为领路往秘书组。途中,互通姓名时余竟听到‘邹梦禅’三字,不禁吓了一跳。” 可以想见,一个已经“死”了十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肯定会把人吓一跳的。事后,林乾良曾到邹梦禅的房间拜访,方知其二十多年经历坎坷是真,而谢世则误。
不仅如此,邹梦禅1968年去世的假消息还影响到了2005年版《鲁迅全集》,其第十七卷日记部分的人物注释即为:“邹梦禅(1905—1968),名敬栻,字今适,号梦禅,浙江瑞安人。”
行笔至此,不仅《茅盾全集》可以为“梦禅”加注,《鲁迅全集》也可以纠正一处失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