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女博士姜玉琴的发问
2022-11-10□铁舞
□铁 舞
疫情期间,读了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研究员、文学博士姜玉琴著的《当代先锋诗歌研究》()。关于“先锋诗”暂且搁下不论,倒是想谈谈这本书“后记”里提到的一个话题。这是姜玉琴的发问,用我的话概括就是:中国诗歌怎么融入世界,或者说怎么融入国际?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值得我们关注的话题。世界和国际是一个意思,本文可能更多地使用“国际”这个词。
先把我的观点亮出来。第一,中国诗人应该有国际诗人的视野,每个诗人都有权利把自己看成是国际诗人。第二,越是想国际的,越该是中国的。今天我们如何更中国?第三点,我们要用优秀的、高艺术性的诗歌影响国际。
先说第一点,中国诗人应该有国际诗人的视野。首先我们要提气,不要妄自菲薄,每个诗人都有权利把自己看成国际诗人。不是说你出国了,在外国得奖了,有了国际代理人的符号,你就国际了。每个人都可以说自己是国际的,问题是你愿意不愿意这么想。在认识论上,你国际了,不能否认别人本来就是国际的。
我们要克服的是以别人承认为所谓标志。姜玉琴在这本书的“后记”里说了一件事。据美国德州大学的顾明栋(他应该是美籍华人)介绍,2010年版的《诺顿文论选》,为了顺应“全球化”的潮流,决定把中国、印度、日本、拉美国家和阿拉伯世界的文论家的理论文章也增收进来。负责推选和撰写中国文论家的正是顾明栋本人,出于对中国传统学术源流的考虑,他先是推荐了刘勰《文心雕龙》中的《原道》《体性》《风骨》等几篇,以供编辑委员会从中挑选。结果没有一篇进入编辑的法眼。顾明栋随后又推荐了陆机的《文赋》、叶燮的《原诗》,不料这两位也未通过编委会的资格审查。姜玉琴就此提出疑问,这些在中国赫赫有名,稍有一点文学常识都耳熟能详的古代文论家,为何竟如此不受西方文学理论家的待见?
姜玉琴发问关注的是学术,而我要说明的是她举此例的前提是,“时至今日中国当代诗歌要不要融入到世界诗歌中去,已经没有多大的讨论价值了:中国当代诗歌原本就是世界诗歌的构成部分,有何融入不融入的问题?”姜举例说,二十世纪初期英美意象派诗歌的代表人物庞德、艾米、洛厄尔等,都是中国汉唐诗的推崇者与翻译者。在此前提下,她借这个学术的例子想说的是,早已是世界诗歌一部分的中国诗歌产生的中国诗歌理论,照理是可以和西方诗歌理论对话的,然而,事实远非按照这个逻辑来发展。她说的是学术,但她是接着诗歌来说的。我认为,把姜玉琴的学术和我说的诗歌“同框”放在怎么融入“国际”这个话题里,可以看出这里面有相同的逻辑。何况姜玉琴提出这个话题就是建立在对当代先锋诗歌研究的基础上的,与诗歌不无联系。这也正好和我的意见同构:个人本来就在世界中,有何国际不国际的问题?如果一个中国诗人的心智模式定在这样一个位置上,你还为自己是不是“国际诗人”而焦虑吗?——就算只有跨出了国门才算是融入世界,那对一个具体的诗人而言,他“融入”哪个国家才算是融入了世界?姜的发问像是连珠炮似的:融入美国与融入印度是同样一种意义吗?姑且就算融入世界就是融入“西方”的意思,那么我们是以西方文化的追随、仰慕者身份来融入,还是以一种沟通、对话者的身份来融入?这可能更是当下需要认真思考的一个问题。要知道这里有一个事实逻辑和认知逻辑不一致的问题。
再谈第二个观点,越是想国际的,越该是中国的。今天我们如何更中国?这话听起来耳熟能详。一个反问题是,你看过哪个大作家、诗人因为模仿外国而成为世界性的吗?就拿莫言来说,他被诺奖评委看中,是因为他的小说在评委眼里是“真实中国”的写真,不管我们自己如何看待莫言的小说。这是一个显在的例子。另一问题,越是中国的,越能得到国际认可吗?话又要分两边说。这个“国际”是什么国际?中国是国际的,固然不错,但中国一定要追随所谓的“国际”吗?
说到这里,我们又要回到姜玉琴举的那个例子上来。据顾明栋说,他们拒绝的理由是:“大多数编委们认为,中国古代文论,由于历史、文化、思想和写法的特点,其概念、名称、术语、观点以及用典等,即使加以详细的注释,西方读者也未必能理解。而且古代文论偏重感悟式评点,虽有独到的见解和精辟的思想,但常常是蜻蜓点水,一带而过,没有进行深入的探讨,不合文选的编辑方针。他们建议笔者将目光投向现代文论。”根据编委们的建议,顾明栋把选取的目光从古代转到了现代,最终李泽厚的《美学四讲》有惊无险地入选。我们尊重《诺顿文论选》的编辑方针,但这些编委所持意见因何而出,值得我们再思考。第一,中国在世界之中,本身就是国际的,但“西方”在接受我们的时候,是否有一种傲慢和偏见?第二,我们可以有两种办法对付,一是我们可以拒绝他们的要求,就像中国人民大学主动退出国际名校排行榜一样。我们完全可以坚定地说出自己的看法。这可能会激起西方人的反感,但这又有什么呢?一是忍气吞声地按“西方人”说的去做。诚如姜玉琴说的“不管怎样,中国的文学理论家总算在号称世界上最全面、最权威的文艺理论选集中获得一席之地”。这话说得听上去少了点底气。幸好在表述中有“号称”两字,有不完全认同“最全面、最权威”之意。姜玉琴在“后记”里还对《诺顿文论选》的标准——“独创性、重要性、影响性、相关性、可读性、可教性及共鸣性”作了如此的评说:既然“独创性”或者说“原创性”是衡量文论家和文学理论的“第一原则”,那么刘勰、陆机和叶燮的落选是由于他们的诗学理论缺乏独创或原创的意义吗?西方读者读不懂,是否就可以成为拒绝的理由,抑或说达不到作为其评选标准的“原创性”?姜玉琴的发问撼动不了《诺顿文论选》评委们的立场,但她发问了。这是罕见的,而且是据理力争。她的理由无可辩驳。为了系统地传达她的意见,我不妨再转述一段她的原话——
她这么说,有人担心西方人会怎么想?这个担心有必要吗?姜玉琴批评《诺顿文论选》“无知”,在有些人眼里看来有些“大胆”,但如果连这点“胆”都没有,还算中国学者吗?她不反对融入,她反对的是没有碰撞的“融入”。姜的意见一针见血,她说:“一些人先把自己的传统贬得一无是处,之后义无反顾地投到西方文化的环抱中去。目前的‘融入’在很大程度上不是以一种文化碰撞另一种文化,最终两种文化并置发展,遥相呼应,而是彻底丢弃自己的文化,赤身裸体地向另一种文化求救。这样的一种不平等的‘融入’已经给我们的文化带来了一些不好的结果。”
这话是发聋振聩的。这个“不好的结果”是什么呢?在我看来其结果是,除了中国传统文论被西方排除,还在于产生不了我们的原创性的现代文论。简言之,就是失去了原创。
我曾读到过由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陈青生先生编著的《画说上海文学·百年上海文学作品巡礼》一书,他在序里有一句话,读来会让所有上海的文学理论工作者有一点“扎心”,只是人们不把它当回事而已。我在这里引述一下,他说:“这段时间里上海出版过不少文学理论著作,鉴于这些著作大多属于阐释性作品,不具备原创性理论意义,因此《画说上海文学》没有收纳对于文学理论作品的介绍。”我是特别关注这句话的。我想说的是,在全国范围内,具备原创性理论意义的文学理论作品又有多少呢?就拿诗歌研究来说,姜玉琴这本书的索引单子,真的很难说有哪本书具有原创性理论意义,光看书名和文章名,就知道大多“属于阐释性作品”。只有一本吴思敬先生的《心理诗学》,别具一格,但也说不上是具有原创性理论意义的,因为当时已经有《文学心理学教程》()和《艺术链》()那样的书了,都是从心理学、系统论这类书衍生出来的样式。没有一本关于新诗诗学理论原创意义的作品,中国诗界也未免要让人唏嘘不已了。要说越是想国际,就越该是中国的,中国诗歌理论“中国”了吗?这就是不平等的“融入”的结果。
一个清醒的认识是:我们不能停留在阐述性层面,如果说我们曾经有过几千年的古诗辉煌,那么今天我们如何更辉煌呢?我们的新诗辉煌能离得开原创性诗歌理论的开发吗?记得美学理论家王朝闻曾就《科技美学原理》一书写作致主编陈望衡教授的信,说过这么一个意见:“如果要我提供什么参考意见 ,我只能说,最好从不断发展着的科技现象着眼,对实际存在的对象的历史和现状、继续与创造和它的得失,做出实事求是的也就是崭新的,不为其他地区和国度的学者的见解所能替代的判断,即使不大谈原理本身,其中也有可能出现不背于原理而又是原理的创造型的发挥以致发展的新的理论成果。”我们只要把这段话里的“科技现象”四个字替换以“新诗现象”,就可以寻得一条关于原创性意义诗学理论生发的路径了。这种基础性的工作没有人去做,而过于聪明、敏捷、随和、迁就时尚和利益务实,是不是我们当代作家们的致命缺陷呢?
我的第三个观点是:我们要用优秀的、高艺术性的诗歌影响国际。我曾经搜集了几位获得国际大奖的国内诗人的获奖作品,一个疑问是:这些作品能代表当下中国诗歌的高水平吗?我不想把这些作品端于人前,但也说一句“扎心”的话:“有些获奖对个人来说是荣誉,但对我们每一个中国人的大家——中国来说也许是蒙羞。”我的意思是,你的作品若不是真正优秀的,不是高艺术性的,外国人给你一个什么奖,但作为一首中国诗歌,它的艺术性含金量实在不高。再看国内,有哪个国际诗歌节,就中国诗歌和外国诗歌,在文化、技艺和智慧上有过碰撞式的交流和“互融”呢?没有看到。有的只是热闹,没有实质性的交流。即使交流,大多只是增加了少数诗人和诗人之间的“友谊”,你今天邀请我,明天我邀请你,把国内的圈层扩大到国际上去,如此而已。
就我们来说,什么样的诗歌是优秀的、高艺术性的,它们如何能影响世界?姜玉琴这本《当代先锋诗歌研究》没有给出答案。她对先锋诗人们也说了一句“扎心”的话:“中国当代先锋诗歌如想取得突破性的进展,就必须要从界定、廓清这些概念开始”。在姜的眼里,这个“开始”还没开始。是要用这些诗歌去影响世界吗?答案也许是否定的。如果要郑重其事地对待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听一听姜玉琴对西方如何接受中国文论的影响说出的另外一番话,再回过头来推思自己,也许不无启示。
这段话说的还是学术上的事情,但姜所推断的思维逻辑,同样可以拿来做如下推断:我们对外国诗歌的接受也经历了大量的揣摩和研究,西方读者对待中国诗歌,为何不能发扬一下中国读者对待西方诗歌的那种热情呢?这样问题就来了。我们必须要有优秀的、高艺术性的中国诗歌输出才行。继而要问,什么样的诗歌才是优秀的、高艺术性的,它的标准是什么?当然可以说,我们有无与伦比的优秀的古典诗词。不错,那么现代诗呢?当我看到一本《世界名诗鉴赏词典》里没有中国诗歌,不禁要问:为什么不能把中国诗歌放进去呢?是谦虚还是不够格?抑或是编辑方针里没有这一条?不说中国古诗,就说五四以来的新诗已走过一百年,也一定有可以入世界名典的。此尊不立,更待何时?
在看姜玉琴的这本书时,我还读了上海大学外语学院英语系教授顾正阳教授的《古诗词曲英译美学研究》和《古诗词曲英译文化视角》,以及《未来简史》《未来的人类演化》这样的书,我认为好的中国诗歌,应该同时具有人类性高度和审美高度,才能影响世界。现在西方的诗歌是否具有这样的高度,也是一个问题。何谓“人类性高度”,这是一种怎样的高度呢?就像一百多年前,黎巴嫩诗人纪伯伦号召“要人类行列回到森林世界”那样,像惠特曼那样歌唱“有一个孩子向前走去”,“将来的诗人们啊”,面对今天的现实,朝向可能的未来。什么是“高艺术性”的审美高度呢?我有一个想法,不管你是自由派还是格律派,都应该考虑一下,怎样把汉语新诗写得像优秀的古典诗词那样,具有意境美、形象美、声音美、动静美、流动美、空白美呢?朝向未来,自觉地把现代中国人新新不已的文化、情思、语言传达好。当然,我们更应该考虑创造出什么样的适应历史的风格和形态——新的美呢?据说现代艺术家们已经将整个社会看成形态的目录,当代艺术家们不再构造形态,而是在编辑形态;文化如剧本,亦如诗歌:艺术以何种方式重组当代世界——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了,不管怎样,看来中国诗歌理论家首先要做的就是像王朝闻说的那样的工作。当然,在今天大数据时代,依靠机构和团队的力量,这类工作完全可以做得更快更好。至于我们的诗人当然要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努力写出同时具有人类性高度和审美高度的优秀诗作来,这才是我们的要务。但要做到这一点,我想为诗人和评论家们提供一个创造力密码,那就是:强大的好奇心、完美主义和无比的研究热情,尊重事实和融会贯通。——最好去读一下艾萨克森的《列奥纳多·达芬奇传》,这个密码来自这本书。
中国诗歌怎么融入“国际”,融入世界,总结我的三点意见就是:一、我们既在世界之中,就该有国际视野。二,不要让世界西化了我们,要有既是现代的也要原创的中国诗学理论作品和诗歌作品。三,用同时具有人类性高度和审美高度的优秀的、高艺术性的诗歌作品去影响世界,以无愧于我们伟大的国度。
这是我接着文学女博士姜玉琴的发问所作出的一些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