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讲“红楼”
2022-11-10蔡小容
□蔡小容
《红楼梦》是一口任由四方君子来淘的古井。随你淘好了,井水永远是那么幽深,静谧,无波无痕。即使你只取一瓢,兑上其他的“无根之水”烹一壶茶,也有饮不尽的余味。
我创建的课程“英语文本中的中国”中有一个单元讲《红楼梦》。这是一门英语课,用英文讲《红楼梦》。讲些什么呢?《红楼梦》是一座大观园,可讲的话题太多了。我已经讲过几轮,涉及简介、译本和节选,这学期重新做整体考量改进,对讲义也来了一番批阅与增删。
这门课程是为武汉大学弘毅学堂设计的高级英语后续课,具有博雅、通识教育的特征。2015年我在杜克大学访学时,开始搜集材料筹备,回国后,从2017年开始讲第一轮。弘毅学堂的学生以理科生居多,来自物理、化学、数学、计算机等七个学院,后来文科专业的也逐渐增多,有国学、历史、哲学、PPE等。他们都是高考高分录取入校的学生,但理科生也许优势更在理科。最初,理科生占绝对主导的时候,我选的课程材料跟部分同学似有裂隙,而文科生则从一开始就心领神会。所以我要考虑诸多因素:我的课是讲给谁听?他们的水平(英语、中文、人文、综合)怎样?他们对《红楼梦》知道多少?课程要达到什么目的?我对《红楼梦》最感兴趣、最有心得的那部分,有多少可以融入课程?
我在杜克大学亚洲与中东系访学一年,听了一些课程,读了不少海外汉学的书。近年海外汉学渐热,来自各国、背景各异的汉学家们对中国问题的著述已蔚为大观。海外汉学,或称“中国学”(Sinology)是一个跨学科的领域,涵盖了文学、文化、历史、政治、社会学、人类学、戏剧、艺术史、宗教、哲学等一系列传统学科。美国的大学课堂里,“中国”是一个高频词汇,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杜克大学等名校的东亚系或亚洲系声名赫赫,是中国学研究的重镇。然而,在美国教“中国”,与在中国教“China”,二者的背景、语境、受众与收效都是完全不同的。美国课堂面对的是做中国研究的世界各国学生,中国课堂面对的是不同专业、将要进行跨文化交流的中国学生,二者的基本共同点是,课堂语言是英语。这个话题较宽泛了,这里只谈我对用英文讲《红楼梦》的思考。
《红楼梦》是最经典的案头闲书,我得空就翻翻;想读英文版的话,大卫·霍克斯的译本也在书柜里。用中文讲《红楼梦》的著述我读过不少,包括老一辈红学家的和年轻作者的都有。这些都是底子,但我的底子确实不厚,连版本都不细究,只是闲读,不能与许多痴迷《红楼梦》的人相比。好在我这门课也不需要太精深的红学,首先用英文概述其要,平铺直叙,其次要有一定的偏重和特色,在课程框架内既有基础,又有逸出。
至于学生的底子,我想也不会太薄。高中阶段是要求阅读全本《红楼梦》的,而且高考还多次涉及。即使时间被各门高精尖的功课挤压,无暇通读,梗概总是知道的,某些章节入选语文课本,也被多番考问。在课程的基础层面上,用英文把《红楼梦》的作者、背景、主题、人物、结构、写作风格等等整理讲述一番,也是善莫大焉。假如在高中语文课上没学够《红楼梦》,在课外也没时间读,那么就在大学英语课上补一补吧。
去年暑假,我在edX(麻省理工学院和哈佛大学联手创办的在线教学平台)听了哈佛大学的课程“Chinese Humanities”(中国人文),其中一个单元也是《红楼梦》,由李惠仪教授主讲。概述之外,她讲了这样几个主题:家庭结构、性别问题、园林美学、爱的表达。她选的文本是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和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讲到园林的隐喻,则特别推荐学生去读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贾宝玉机敏动诸宾》。为什么选择第二十二、二十三回,她解释说,第二十二回是一个“黑暗的章节”,主人公贾宝玉经历了情感的焦虑失望而沉浸于禅,他的父亲也在家庭聚会猜灯谜的细节中对当时还兴旺发达的家运有了不详的预感;而其后第二十三回则是一个“明亮的章节”,所有的主要人物都搬进大观园居住,他们将要在这花园里住上五十个章回。
我听她讲课,深受启发。为我自己的课程选文时,则选了第二十三回的后一半(宝黛共读《西厢记》互通款曲,到黛玉独自听《牡丹亭》心醉神痴),和第二十七回的前一半(黛玉在怡红院吃了闭门羹,回潇湘馆闷坐垂泪;次日芒种节,女孩子们在园子里祭饯花神;以及宝钗扑蝶)。我是这样考虑的:选文中的这些情节集中地反映了宝、黛、钗三位主要人物的性格,同时《西厢记》《牡丹亭》也是值得阐述的互文典故;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我选宝钗扑蝶而不选黛玉葬花,一来这是宝钗难得一见的天真与心机共存的篇什,二是若讲黛玉葬花,那么《葬花词》的长篇辞赋会占主导,超出我们的关注中心,而且黛玉对葬花的主张,恰好在读《西厢》时已经跟宝玉说过了。
有的英语教材讲《红楼梦》,选了林黛玉进贾府那一段,与高中语文选入的一致。我以为这一段有众多的人物首次亮相,适合欣赏作者的描写功力与铺排功夫,归属到中文阅读范畴更恰当。我自己不选第十七回,但我认为李惠仪教授对这一回的特别关注,在海外汉学的语境里是很有道理的。我见过《红楼梦》研究论文的一些设问:大观园是如何被描绘的?不同人物的住处,是否反映他们的性格?——对于研究中国文化的外国学者来说,“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秋爽斋”“蓼风轩”“稻香村”,这些居所的名字与建筑装饰风格太值得钻研了,与人物性格的关联也尤为重要。还有,第一次游园对贾政、贾宝玉以及随行清客们有何特别意义?——这问题恰好切中了2022年的全国高考语文甲卷作文题。这题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谁也想不到会选这段。题目要求是每个字都懂,每句话都懂,但整体令人如坠五里雾中。
选文我用的是大卫·霍克斯译本,同时与杨宪益、戴乃迭夫妇的译本做局部对照。大卫·霍克斯翻译的《红楼梦》我专门写过赏析文章,在此不赘述了。
许多赴海外游历或定居的中国学者、作家,行囊中都带着一部《红楼梦》,那是文化之根,是他们的乡愁。他们自身的水准很高,有机会对海外的中外听众讲《红楼梦》时,或许略感遗憾,还是国内的读者更谙熟《红楼梦》,整体欣赏水平更高。这一点,是前年我在线上听纽约华美人文学会邀请汪班先生讲《红楼叩环》时想到的。至于海外的外国读者,则更有一个中国文化的门槛问题,他们如果进不来,《红楼梦》就在他们的门外。
BBC纪录片《中国的故事》第五集有一段专讲《红楼梦》:有关作者的身世背景、创作灵感,以及对这部旷世奇书的介绍和讨论。
画外音解说:“……曹寅是汉人,并非满族……”曹家在满族入关前被虏,但康熙深知,如无汉人扶助,他无法达成对中华大众在文化上的真正统治,于是他对许多仍忠于前朝的文人实施怀柔政策。曹寅少年时曾是康熙的伴读,后任江宁织造,曾主持刊刻《全唐诗》等典籍;康熙六次南巡,他四次接驾;其女为平郡王王妃。一朝天子一朝臣,雍正年间,四代织造世家曹府被查抄,合家离任返京,从此家业凋零。
锦衣军闯入,带着无数番役,各门把守,分头抄检,财产被列单清查,人员被带走审问。“这一切都被曹寅十三岁的孙子曹雪芹亲眼目睹了。他是个警觉的、聪明的孩子,受惊吓的他想起了爷爷爱说的一句老话:‘树倒猢狲散。’他们搬进北京的胡同里居住,他在想象的世界中长大……”
解说人是Michael Wood,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担纲《中国的故事》编剧和主持人。他这样说曹雪芹:“他想当一个作家。”曹雪芹本人是不是这样想的呢?作家在当时并非一种职业。不论职业与否,在乾隆的文字狱时期著书都是危险的。曹雪芹没有考取功名。“他曾在一间酒庄供职,睡在马厩里,也曾在一家富裕大户里教私塾,但因与家中女仆传出绯闻而遭到解雇。之后他再也没找到过工作。”这些事实用英语这样造句说出来,换了一种味道,宽袍大袖遮掩着的斯文穷困被赤裸裸地揭开了,现实是如此直白,荒寒窘迫直接传递给了我们:被解雇,找不到工作!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没工作你试试看,吃什么,怎么活。“举家食粥酒常赊”,我们在品味曹雪芹这句诗的时候,可能并没想到他饿着肚子,饿着肚子而写出元气充沛的句子是不易的。
曹雪芹的确成了一个作家。Michael Wood坐在北京某条街巷的酒吧里,读英文版的《红楼梦》。他把书放下,拿起笔写点笔记。他读的这册书和我的是同一版本,霍克斯翻译的《石头记》第一册,企鹅版,封面是唐寅画的《吹箫仕女图》。我的一位多年不见的高中同学无意中看到我的博客提到这本书,从纽约的旧书店里买下给我寄来的。霍克斯的翻译多妙,堪与曹氏原著并肩了。恍惚中我觉得Michael Wood也像霍克斯,他们都是英国人,Wood读霍氏译本,他俩对曹雪芹的理解一定是共通相融的。为翻译这部书殚精竭虑,说“一切都要译,即使是双关语”的霍克斯,说只要能传达给英语读者这部中国小说带给他的乐趣的万分之一,他的此生就不算虚度了。
Michael Wood推开曹雪芹故居的门。曹的故居在香山附近的村庄,片中的实景符合他“著书西山黄叶村”的写意:窗外的杨柳被劲风吹拂,流水潺潺也正湍急,野草摇曳,黄叶铺地。这景象就是曹雪芹在他写作《红楼梦》的十年中看到的,延续到如今。“贫穷无处不在地令我难以忘怀,破旧的炉子、硬邦邦的床铺、茅草屋顶、格子窗,但这些东西却不会成为产生创作灵感的必然障碍。实际上,我的门前所见的景色、风光、树木和秋叶,还有风,都鼓励着我进行写作。有什么能阻止我把这一切变成故事呢?”这段解说,正是曹雪芹的自叙:“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
音乐就在这一刻响起来了——我熟悉的音乐《蝶飞花舞》,原为游戏《大唐游侠》中的百花宫背景主题曲。笛、箫、古筝、琵琶,真个是若蝶恋花,翩然纷飞。这就是曹雪芹的想象力飞扬起来了,百花开遍,飞花舞风。伴随这音乐的则是新版电视剧《红楼梦》的片段剪切,一轴中国古画缓缓展开,大观园的背景上流淌出英文书名“A Dream of Red Mansions”——宝玉,愣愣地看着黛玉梳妆,她回眸对他一笑;宝、黛、钗,三小无猜地在嘻闹;宝玉大婚,揭起盖头,却是宝钗……我们认定忧伤、隽永的1987年版电视剧是经典,可是这里的确应该用新版才能与这音乐的蝶飞花舞相谐和。太棒了,难为编导怎么会知道这音乐、这电视剧,难为他怎样想来!这一段我看了十多遍,每次看到这里都有眼泪冲进眼眶。
啊,曹雪芹先生,假如你能看到自己耗尽心力终未写完的书出版,成为中国最伟大的小说,假如你能看到二百多年后,由英国人拍摄的这段关于你和你的书的纪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