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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大地之心的脉动
——赫尔曼·黑塞《乡愁》中的自然书写

2022-11-10陈丽华

名家名作 2022年15期
关键词:佩特波比黑塞

陈丽华

《乡愁》是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的成名作,自1904年问世,便引起了当时社会和评论界巨大的轰动与反响。作者用清新蕴藉的文笔描绘了一个具有乌托邦色彩的世外桃源。正如茨威格所说:“这部小说在技巧上不能说精湛完美,黑塞所叙述的故事不像是真实的生活,倒像是一场梦,这场梦重复着某个人的命运,强调爱,忘却丑恶。在这场梦里,人们匆匆离开令人不快的年代,以便更甜蜜地品味眼前的可爱景象。”圣纳尔帕斯特克山下,尼密康村中,沉静的夏日晴空里,一只黄蝴蝶沐浴在阳光下,在刷了新漆的冰河小舟旁边悠然起舞。勇攀高峰、喜爱眺望斑斓云彩的少年佩特怀着勇敢和忧郁的心境,走出家乡,求学于苏黎世。在历经感情的浮沉、好友的逝去后,失去所有浪漫的憧憬和炽热的张扬,最终回到了故乡。对比当时欧洲颓废萎靡的“世纪末”的作品,黑塞这部小说无疑给正处于社会变革时期的普罗大众带来一股清凉的快意,满足了他们远离都市、回归自然的人性欲求。看似不起眼的佩特,其人生命运却承载了整个时代感伤。黑塞也正是借此表达出了一个自然之子的理想宣言:

“我曾有一个夙愿,正如读者所知,就是在某部有分量的作品里,向当今所有的人解释并让他们爱上大自然那种丰富而无言的生活。我要教会他们聆听大地之心的搏动,融到宇宙万物的生活中去,让他们在为微小的自己疲于奔命时不要忘记,我们不是神,无法独自创造出我们自己,我们只是神的孩子,是大地的组成,是整个宇宙的一部分……我还想教会人们从对自然的情同手足的爱里找到快乐的源泉以及生命的激流……我要让群山和海洋以及青翠的岛屿用一种强有力的语言同你们说话,并且迫使你们去注意有一种多么丰富多彩、生机勃勃的生活正开出繁花簇簇,并且每天源源不断地溢出我们的屋子和城市。我要让你们感到羞愧,你们知道更多的是海外战争、时尚流行、文学和艺术,远甚于你们城外正展示着那种不受驯服之力的春天,那是从你们桥下奔流而过的河水,以及你们铁轨穿过的森林和绚丽草原。我希望我这个孤寂者能够为你们描述我在世界上用无数难忘的欢乐所串成的金链,而我希望也许比我更幸福、更快乐的你们,能够继续怀着巨大的喜悦去发现这个世界。”

由此,笔者试以黑塞的独特的自然观的形成作为缘起,揭示自然与人类的双向互动,并结合文本,说明黑塞在这部看起来不那么现代,甚至是反现代的作品中的自然书写给人们带来的精神疗愈和精神净化的双重功效。

一、崇敬自然:万物有灵

黑塞出生于多元文化的大家庭,自幼不仅接受了传统的基督教思想,而且深受东方泛神论思想影响,这就决定了黑塞在书写自然时会有自己不同的感官体验与哲学思考。从《乡愁》开篇的一大段景色描写中就能感受到浓浓的宗教神秘氛围,“古老的神话中说,伟大的神在印度人、希腊人、日耳曼人的心中都写着各色各样的传说,并且不断地努力以寻求表现。同样的,神,也在每一个小孩子的心灵里,每天印上一则神话”。可见,人们对于自然的理解完全依赖于个人的意志。生活在尼密康村中的小佩特也是如此,他将他所生活的世界看作是一个如同创世纪一般的宏大创造史。在这个故事的创造过程中,无数条溪流沿着山脉汇成瀑布,每一个岩壁上都布满了深刻的裂痕,花草在各自的生长场所里争奇斗艳,每棵树都造出自身的枝梢形状……似乎大自然这种自我抗衡精神也以一种神秘的力量连接着村落里的每一个人,让这个逐步走向衰老的民族披上了一层抑郁的面纱。山地与白云给予了尼密康人沉默寡言、郁郁寡欢的精神气质。人们完全听凭大自然的意志,将自然奉为神明。融入自然,已经成为他们精神反省的一部分。其中小说就有提到佩特的父亲经常隔几个星期就会带他去家畜小屋的干草放置场里进行一种奇异的惩罚和赎罪仪式,目的是反省自己日常是否做过罪孽或者亵渎神灵的事情。无疑,这种因对自然的敬畏而产生的一种自省和自我救赎意识已经深深植根于尼密康村人的心中。

同时,黑塞在描写景色时也极力展现自然的灵性。首先体现在自然与人类情感互通中,自然似乎能够听懂人类内心的声音。小说中写道,佩特心情沉静平和时,白云也会对他颔首打礼;佩特陷入忧郁的情绪中时,周遭的林牧草地也以一种悲伤的情绪在看着他。同样地,佩特在几经辗转、历经浮沉后,他也能够从故乡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中,衍生出对自然生命的温热与脉动的感知。其次,黑塞笔下的每一个自然物不仅拥有它个体的生命,而且具有一种神秘且永恒的宇宙精神。小说中提到圣法兰西斯把大地上一切动植物都包含于神的爱之中,因此超越了中世纪,甚至追及但丁,从而发出了永恒的人类语言。“屹立阳光下的树木、风化的石头、一头野兽、一座山等,都有它们的生命,也有它们的历史,它们各自生存,有痛苦,有逆境,也有快乐,然后逐渐死亡”,自然万物在一种无声无息的状态中完成它们自己的生死淬炼。尽管人类无法理解自然,但当我们漫步在自然时间洪流中,仍然能被这种神秘的力量所折服。自然悄无声息地舒展灵魂给人类带来细微变化的同时,人类也凭借自己的感触和观察赋予自然万物以独特的名字,这种双向的互动,实际上也是人类感触自然、与自然对话的过程。

然而,无论是从宗教神秘主义还是从东方泛神论维度来理解自然,把自然看作是神灵的显现的观点,始终停留在形而上的维度。在现实意义上,人类与自然之间又进行着何种深层的互动?

二、走向自然:精神疗愈

《乡愁》一经发表就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其实不在于这部作品的创作水平的高低,而是黑塞从威廉二世统治的工业化狂飙突进的模式下为那些正遭受着物质和精神双重压力的普罗大众找到了一条出路。人们从主人公佩特的身上重新找到属于自己的路。小说中,佩特从亲近自然到走出自然再到回归自然的历程,实际上也是他从自由淳朴到迷失堕落再到心灵疗愈的精神发展的历程。佩特作为一个自然之子,从一个渔村少年励志求学于苏黎世的跨越是他迈向文明社会的第一步。无可避免的是,他的天性也在逐渐去自然化。与佩特一样,当时众多年轻人也都是处在从“自然社会”过渡到“文明社会”的交接点上。由于德国当时的掌权者主张实现经济跃步式发展,很多传统的手工业和农牧业都逐渐被机器化大生产代替,这就导致农村大批人口涌入城市。在新的工业区里,人们一方面面临着巨大的生存竞争压力,另一方面又无法很快地融入快节奏的现代生活,由此对都市产生了抗拒心理并渴望回到大自然找到心灵的依附。佩特的这种对都市的不屑、热爱自然的个性正好迎合了这些年轻人的心理。无数个“佩特”在大城市如浮萍一般无法扎根,他们渴望结束自我流放,从自然的世界里找到自己与大地之间的联系。

小说中,佩特在苏黎世求学期间,经历了爱慕无缘、友情死别,对眼前这个虚伪肮脏的都市产生了厌弃心理,并因自己在都市所养成的堕落作风而深感羞耻。为了摆脱当下的处境,佩特先是从酒的世界里释放平静澄澈之下的炽热狂乱,后蓦然醒悟,在窥探自然的幽微中找到了自己要为自然中那些“难以言宣的叹息”用文字表达出来的使命。于是回到故乡,在灵性的自然中化解了之前的创伤记忆,实现了自我拯救。

同时,佩特这种爱自然的能力也蕴含着爱他人的能量。融入自然的佩特获得心灵治愈后,他又将这份疗愈实现最大化,具体体现在佩特与残疾人波比的相处过程中。佩特在一次需做新书橱的契机下结识了一名木匠,两人素日来往密切。不久女主人的弟弟波比的到来,扰乱了整个家庭和睦欢乐的气氛。波比是一个半身瘫痪者,因老母病故,无所寄寓,不得已之下,暂住木匠家中。起初,佩特在面对残疾人波比时,一度产生不好的情绪,同情之余也不免带有些许轻蔑的目光,因此好久没去木匠家。后因想到这样过于怠慢,再度拜访。木匠欣喜于佩特的到来,并提议全家一起外出散步,并在一家餐馆共享晚餐。饭桌上佩特听木匠发牢骚的间歇,脑海中浮现出只身一人留在家中的波比的身影,心生怜悯,并回忆起自己在亚西基对邻人所说的话——“圣法兰西斯教我要爱所有的人”时,为自己的吹嘘卑怯、自食诺言而感到悲哀。由此改变了对波比的态度,与他成为朋友,并主动承担起照顾波比后半生的义务,直至波比因病离世。最后,佩特结束了在外漂泊,回到故乡,并“体会出鱼之不能离水、农夫之不能离开乡村的道理。……尼密康村的卡蒙晋德永远不可能成为八面玲珑的社会人和立足于万花筒般的都市社会中”。

三、回归自然:精神净化

生态学家P.迪维诺(Paul Duvigneaud)说:“在现代社会中,精神污染成了越来越严重的问题,……人们的生活越来越活跃,运输工具越来越迅速,交通越来越频繁;人们生活在越来越容易气愤和污染越来越严重的环境之中。这些情况使人们好像成了被追捕的野兽;人们成了文明病的受害者。”佩特在巴黎任职期间,终日周旋于纸醉金迷、慕名逐利的旋涡里,也一度遭受心灵的腐蚀与灵魂的污染,并因自己沾染一身恶臭而要自行了断。后因想到一件件远去淡忘的往事而感到惊愕与羞愧,打消了不成熟的念头,于是徒步到南法各地游历,才使得败坏的情绪逐渐得到纾解。佩特的经历实际上也隐喻着都市现代人的精神困扰,作为支撑内心的原始的精神空间被物欲文化所壅塞;作为外在保护的狭小的寓居空间又无法使得自然天性得到舒展;人们变得忧郁又孤独,与整个生存环境形成了一种“在而不属于”的关系。如同佩特一样,“城里的人,城里的生活,一排排的房屋、街道、广场等等,与我之间似乎隔着一条鸿沟,即使发生任何重大的惨剧,报上刊登任何重大的消息,也觉得和我毫无关联”。带着这样的心情,佩特一次次投身郊野独行,甚至流浪在酒酿的温柔乡里,反感一切社会交际,任韶光虚度。直到在美术馆里,佩特以一个第三者的视角,一边欣赏塞根提尼画作,一边又欣赏着因塞根提尼画中美丽云彩而感动着的少女伊丽莎白的美好刹那,蓦地在心头改变了对自然的认知,也就是小说中所说的“自然与我”的关系。佩特由之前的“我走到森林、山丘或乡间的马路流连漫步。每当那时候,我周遭的牧草地、田地或林立的树木等,都以悲伤的表情默默凝视着我,似乎有所哀求,又像是想招待我的光临,要和我倾谈。但是它们无法以言语表示,只是在那里愣着。我也感染到它们的苦恼,因为我无法帮助它们”,到“采取实际行动来表达我对大自然的喜爱。我经常到巴塞尔近郊的山野散步……那里,沿途的森林、山峰、草地、果树以及枝繁叶茂的树木等,无不伫立原地静静鹄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也许正在等待着我。总之,我觉得自然似乎在等待爱的光临”的心态转变,使得走向自然、融入自然成为改变佩特内在和外在双重空间的修复与疗救的契机,于是他告别了都市的庸琐生活,用力去感受自然的呼吸与声响,渴望有一天能够听到万物心脏的跳动,并把这种蕴藏其中的神性语言用文字表达出来,让其他人也能够与自然互通心声。

海德格尔曾说,新时代的本质是由非神化、由上帝和神灵从世上消逝所决定,地球变成了一颗“迷失的星球”,而人则被“从大地上连根拔起”,丢失了自己的“精神家园”。黑塞在小说中倡导回归自然的理念,无疑呼应了海德格尔的忧思。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回到动物般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状态,用自然洗涤内心夹杂的一切浑浊,重新找寻人与自然失落的“通灵”能力。

那么人到底以怎样的心态去融入自然,与万物和谐共生?黑塞在这部小说中传达出自己的思考:“许多人常说他们‘喜爱自然’,但这只是意味着他们并不嫌恶接受自然所献出的魅力。出了野外时,他们一边享受大地所带来的美,一边践踏草地,随意攀折花草树枝,随后又将它们抛弃,或者放在家里任它枯萎。每到天气良好的假日,他们便兴起这种爱心。我的天,这种爱可免了吧!”这也说明,长久以来,人们面对自然惯以万物灵长的身份自居,而经常忽略了自然本身就是一种生命力和审美性的存在。实际上,“花草树木和小孩一样,有着各自的灵魂与天使”。自然本身是美丽无辜的,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和谐抑或紧张关系都是自身选择行为的结果。黑塞也力图通过这部作品用自己的笔触将自然中无言的生命联系起来,在触手可及的人间烟火里筑起桥梁,让每个饱受精神污染的现代人能够从大地中汲取养分,从而开出一朵自然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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