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父亲的遗址
2022-11-10七焱
文 | 七焱
我和采茶小姑娘谈鲜茶叶价格的时候,考古队的老师正带着6名学生从旁边经过。
“今年就这价,90元一斤,多一分钱我都不会收购。”我的语气毋庸置疑。
小姑娘将塑料袋小心敞开,露出翠嫩的茶芽,这是她在茶园一天的采摘成果。
“你自己看嘛,这么鲜的独芽叶子,是制仙毫茶的上等原料,100元已经很便宜了,我等着回家交钱才卖这价格的。”小姑娘也不依不饶。
我摆摆手,气定神闲地望着牧马河,不再跟她讨价还价。我相信,90元她肯定会出手。
考古队里一个女大学生多嘴,看了我一眼,说:“老板,小女孩采茶不容易,10块钱的差价就别从人家身上抠了。”
其他几个学生也跟着帮腔,我面子上抹不过,只得大度地说:“行,100就100,要不是看茶叶不错,我才不给这么高的价呢。”
付过钱,拎着那袋鲜叶往回走,我心里不太舒服,倒不是为多掏了10元钱,而是因为最近做什么事都不顺。
穿过竹林,再上一截短坡,就到了自家院坝,将鲜叶倒进竹篦晾开后,天色已昏黄。我坐在窗下的台阶上发呆,平整的水泥院坝边沿有一块不规则的凹坑,就像我此时的心情。
入夜,鲜叶晾得差不多了,我也懒得端进屋烘。
老家西乡出好茶叶,但名气比不上南方名茶。我这次放弃西安的工作回来,就是想继承父亲的衣钵,制出口感纯正的“午子仙毫”。加上本地助农政策的扶持,我信心倍增,大有不干出一番事业不罢休的豪情。
可第一步还没走完,这满腔的豪情就被消磨殆尽了。
制茶是个需要丰富经验的技术活儿,晾晒的时间、揉制的力度、火候……不经过长期反复摸索,稍错一步,制出来的茶叶味道就会不对劲。因此,各家茶园的制茶师都是一把年纪的老师傅。我上个月回来,专门跟着一位口碑很好的制茶老师傅学制茶,钻在茶厂里没日没夜地学了半个月。离开时我还非常得意,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我这么能吃苦的了,能不成功吗?
但等我回家独自操作时,常常顾此失彼,手忙脚乱地制出一锅茶,色泽和口感全是下品。平时收来鲜叶已临近傍晚,为了保证品质,必须连夜炒制,不得耽搁,这就要求制茶人吃苦耐劳。我坚持了两个晚上,累得浑身瘫软,一不留神又炒煳了半锅茶。
我心里直打退堂鼓,怀疑自己不是干这行的料,但怕母亲和别人笑话,这几天我只能强打起精神,硬撑着收点鲜叶,懒懒散散地炒两锅茶,炒得一塌糊涂。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停在夜空,我不由得怀念起父亲。父亲当年是远近闻名的能人,什么都会干,尤其是制茶。少有他那样能制得一手好茶的年轻人,老师傅们都连声称赞父亲制出的茶叶“难得”。
不忙的时候,父亲就背着我下到牧马河去捉鱼、摸螃蟹。那时,我已经上小学,用不着父亲背了,但他说下水危险,执意让我趴在他光溜溜的脊背上,我就扶着他的脑袋,看他悄悄在水中寻觅,瞅准一条鱼儿后,出手快如闪电,一把逮上来,我们父子俩就抓着乱扑腾的鱼儿在河水中欢快地大笑。
我10岁那年,父亲突然去世,这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我时常坐在院坝的台阶上,愣愣望着牧马河,回忆父亲在世时的一点一滴。
如果父亲还在该多好呀,他会陪着我一起在茶香漫溢的屋子里炒茶,会传授我每一个环节的诀窍,会在我深夜累了时炖一碗鲜美的鱼汤……
又一夜在我幽远的思绪中过去了。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起床,一出门,就看见考古队的师生下河去玩水了。
距离我家一里路就是著名的“李家村遗址”,后来被认定为距今7000年以上的新石器时代早期文化的标志,经常有各地学者过来考察,同时被这里旖旎的风光吸引,考古间隙游山玩水,下牧马河玩水是他们的爱好之一。
牧马河看起来逶迤秀丽,某些河段却暗藏危险,暗滩、激流一旦碰上,极易发生危险。我走下短坡,穿过竹林,朝河岸喊:“回来!不要命啦!”几个学生循声回望,看见我在招手,就上了岸。
带队老师是个中年大叔,倒挺和蔼,跟我道歉说,是他安全意识不足,看到河水清澈就只顾着玩了,幸亏我及时制止。他又问我:“看你也就20来岁,做什么工作?”
我应付着回答:“因地制宜,做点茶产业。”
老师来了兴趣,说难怪昨天下午见我在收购鲜叶,又想跟我回院坝坐下来好好聊聊,让我讲讲年轻人怎么回乡创业,他回学校后好讲给学生听。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有啥可传授的?但我还是客气地带他们回了院坝,给每个人泡了一杯茶,大家围在院坝中央闲聊。
刚落座,老师就注意到院坝边沿那处不规则的凹坑,后面聊天时又多看了几眼,终于忍不住问我:“水泥地面凹下去那块是怎么回事?”
我说:“不知道,当年刚修院坝时,水泥还没晾干,不知什么物体落在上面就成那样了,这么多年也没修平整。”
老师带着学生过去,蹲在凹坑旁边,指着说:“看,你们刚学过田野考古,从这个浅坑边缘能看出什么?”
刚开始学生都疑惑不语,在老师的不断提示下,一个男生忽然说:“这里是人体的肘部,这里是臀部。”
“对,这是一处人体倒下的压模。”老师总结完,几个学生又仔细看,纷纷点头表示明白,我站在他们身后,感觉四肢慢慢冰凉。
回座后,见我心神不宁,考古队的师生也没久留,喝了两口茶就告辞了。我赶去新屋找到母亲,问她水泥院坝边缘的凹坑是怎么留下的。
其实我差不多已经猜出来了。父亲离世前我家正在修院坝,他走的时候,院坝里的水泥还没晾干。这些年,每次我提出要把那块凹坑填平的时候,母亲都神情忧郁地反对,当时我还以为母亲是怕麻烦,现在一联想,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
母亲坦白,那片凹坑是父亲留下的。
当年,父亲为给家里多挣点钱,顾不上休息,白天去山上的茶园采茶,晚上整夜不休地炒制出来,炒茶间隙还把土坝院子修成了水泥地面。
他太累了,一天凌晨炒完茶出屋后,一头栽倒在刚修的水泥院坝上。
那些天所有人都忙着送别父亲,等家里恢复平静时,父亲在院坝水泥上留下的凹坑已经凝固。母亲同样对父亲怀着深深的眷恋,后来她常常对着这处凹坑倾诉或者流泪。但她从未忍心告诉我,怕我伤心。
我坐在凹坑边,抚摸着每一处细节,仿佛再次触摸到父亲粗壮的臂腕,坚实的腰背。
我对着凹坑跟父亲讲这些年上高中、读大学、在外打工的经历,讲现在回来遇到的困难和迷茫,一直讲到深夜。我希望父亲给我回答。抬起头,夜空星辰闪烁,仿佛父亲在对我眨眼;低头,竹林在风中簌簌作响,仿佛父亲温柔的语调。
我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淌,最终我放声痛哭,也正是在这肆意的宣泄中,我突然看到了答案。
父亲所有的辛劳都是因为爱我和母亲,他不分昼夜地采茶、制茶、修葺院坝,就是为了给我们更舒适的生活。而母亲,这些年隐忍而平静,从不跟我提起父亲,也是因为爱我,怕我忧思伤身。
跟父亲最好的重逢,就是继承他的爱。我不会再从小姑娘那里抠10元钱的差价,不会再对远道而来的考古游客冷言以对,也不会再动辄向母亲抱怨……我相信,爱是生活的动力,能让我克服遇到的一切困难。
我终将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