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塑造的形象之“定”与情感之“变”
——《十五贯·判斩》表演分析
2022-11-09陈超
■陈超
(作者单位:昆山当代昆剧院)
昆曲剧目《十五贯》原见于明末冯梦龙编纂的《醒世恒言》,清代剧作家朱素臣将其改变为传奇剧目《双熊梦》。1956年,浙江昆剧团将其改编为昆剧《十五贯》,被誉为“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铸就了新中国昆剧振兴史上的一段辉煌。经由后代艺术家传承,如今《十五贯》已经成为昆剧舞台上的保留剧目。
《判斩》一折在《十五贯》全剧中具有重要地位。在情节发展上,这是剧中情节转折最为关键的重头戏;而在塑造人物上,这又是剧中主人公况钟的首次出场。在表演中,人物形象统一性的树立和人物情感转折性的变化要浓缩于这短短20 分钟里。在形象之“定”中推进情感之“变”,在情感之“变”中体现形象之“定”,成为这折戏中况钟这个人物表演的关键。
在原剧中,况钟这个人物应以外行应工,外行在传统戏曲舞台上,多扮演位高权重的人物角色。而在这里,由于周传瑛先生本工为小生,在塑造这个角色的时候,借用了大官生的表演方式。因此这个人物在塑造的时候,不同于传统老生行当的表演技巧。这种借鉴首先体现在唱念上,不同于传统外行的演唱方式,演唱时要注意真假声的结合变化,声音的处理更贴近于官生。全折演唱仙吕【点绛唇】一套北曲,一人主唱,调门较高,因此演唱的难度也较大。其次在做工上,况钟的表演借用了官生的指法、台步和髯口功,兰花指、塌脚、挑髯,这些在官生表演中常用的程式皆在况钟的表演中有所体现。
程式塑造人物,正是由于这些程式的借鉴和综合运用,舞台上的况钟的形象在这些外化的程式表演中就已经树立起来。相比一般的老生人物,况钟体现出了更为独特的年龄感,况钟的表演给人物的正义凛然赋予了一种朝气。这种朝气打破了传统公案戏中判官位高权重,为人老派的刻板印象,使得他不顾今日身份,将已经定审定的案件推翻重理,为受冤百姓讨回公道的行为更加顺理成章。与此同时,小生的表演更带有几分书卷气,况钟原本即为读书人,这样的书生气质更符合了人物在情节中沉着冷静、善于思考的特质。
行当是人物表演的类型化特征,在戏剧情节中寻找人物的个性,再将个性归于类型,以寻求人物的恰当程式化表达。一切程式的运用都是为塑造人物服务,这里在行当的选择和程式的选用上,首先将况钟这个人物为人正义、沉着擅思的人物形象立体了起来。
《判斩》全折的情节分为三层,通过押解犯人、重审案情、决定翻案这三段情节的发展,况钟的情感逐层转折,在其中完整立体地塑造出人物形象。第一层情节的表演,是况钟在全剧种第一次直接面对观众。在此之前,况钟为人正义、爱民如子的形象已经在其他角色的台词中已经表述了出来,而在这里,况钟着官衣出场,这是一个公案戏程式的上场,整官捋髯亮相,沉稳大气,起唱首曲【点绛唇】。威严肃穆,“德威并行”,而唱至“体民苦,查察民权”,眼神目之所及,是苏州城中他的子民。出场的首曲,即刻将纸面上“德威并行,爱民如子“的况钟形象变为立体的人物。犯人当面,这是况钟初见两位犯人。两人进门叫冤,况钟“嗯”一声要表达得严厉威严。在此之前,犯人的卷宗已经过反复查阅。在这一层情节中,两人是大逆不道的犯人,况钟此时的表演要表达出嫉恶如仇的态度。况钟接唱【混江龙】,这段唱是行刑前对两人的教育,虽然情绪统一,但表演仍要体现出细腻的变化。“为人要忠诚勤劳,怎准许偷盗横行”,这句是对着熊友兰唱;“贪色刀下死,贪财丧残生”,这句是对着苏戌娟唱。此时舞台上只有况钟一人面对观众,因此判官和囚犯之间的交流要完全通过况钟的眼神表达出来,两位囚犯年纪轻轻身陷极刑,况钟在演唱时要流露出惋惜之情,照应人物“爱民如子”的人物特征。但这种惋惜要表达得节制适度,而行至“对恶人理当严惩,若姑息是非怎明”时,况钟的情绪则由惋惜转变为憎恨;面对犯人临刑叫冤,“若冤枉何来条条罪情”做高音处理,语气严厉起来,这一段呈现了况钟爱憎分明、为人正直的特征。唱至“速将他斩首回令”的时候,配合着锣鼓的烘托,呈现人物的威严果决。若此时表达不够果决,则只当判官为人犹疑,才给了囚犯再申冤的机会;而此时这里坚定的“速斩首”,恰恰与后面情节中发现疑点形成了对比,况钟再听证词,则是他为人公正善思的形象延续。这段演唱看似情绪统一,仍要人物的性格特点,应当准确地融入表演的细节之中,集中呈现给观众一个人物立体完整的直观形象。【混江龙】唱毕,况钟提笔欲判。全折题为判斩,提笔判斩即为点题的情节,因此更是表演中的重点。这是况钟的第一次提笔判斩,这里况钟只当两位犯人正是杀人凶手,这次判斩是一段程式的表达,这一段表演的目的即让观众看清提笔判斩的程式,因此表演要缓慢清晰,做派威严中正,动作一气呵成,右手由右向左画一个半圆,将笔尖的朱红清楚地交代给观众。
这一次判斩观众在看,而两位犯人也在看,即将判落的时候,两人一声“爷爷”叫停了况钟,戏剧情节随即进入了全折的第二个层次,即况钟重审此案。这段戏是全折的转折,而在表演的时候,集中体现出况钟面对急案变故的沉着善思。临刑叫冤,事有蹊跷。此案已经过三审六问,而况钟今日监斩,本也无职责再过问。此时再问,熊友兰说至“两人并无奸情”,苏戌娟略有害羞;苏戌娟说“两人并不相识”,熊友兰点头叹气,这些表现况钟都看在眼中,在表演中,他起身捋髯口再坐下,这些程式的细节表现了他的思考和转变。实觉此案的确多有疑点。令犯人再呈证据,若有足够的证据,他也愿还冤者一个清白。在熊友兰陈述的证据中,况钟准确地抓到了他与主人陶复朱入住悦来客栈的逻辑,令门子拿火签查明。等门子归来,为呈现时间感,这里况钟有一段独角戏,这段戏即是判斩这折戏情节转变的关键他重新打开卷宗,这一次,他是一字一句仔细审读了案件。而后开唱主曲【天下乐】。这支曲子为一板一眼曲,曲速应较快。但这在里演唱的时候,对曲子的节奏进行了较为多样突出的变化处理,突破了正常一眼板曲子的节奏特征,以表达况钟此时思考的内心活动。曲子开头“怎结这私情”至“既同路即可通行”,这里在演唱时略做撤慢,声音亦略有控制,表示人物正在慢慢思考案件的来龙去脉。唱到“十五贯是货款难料定”的时候,开始对案件的疑点理出了清晰的头绪,节奏逐渐推进。至“来龙去脉尚不清”的时候,节奏突进到最快,同时“尚不清”上做高音处理,全曲的高潮部分突出他已明白这命案十有八九判得是不对的,眼前押解的两人恐怕真是蒙冤至此。一段过门中况钟坐下来,思绪有了转折。“怎可以不辨黑白判死刑”,这一句节奏重新撤慢,他心中已经有了把握,在“黑白”处配合演唱拍桌子做突出强调。“白”字本是一个入声字,在北曲中入声字派进三声本不做断腔,但在这时演唱的处理中,运用了北曲南唱的破格处理,借用了南曲入声字的断腔唱法,更在出口即断后延长了休止,以做情绪的完整强调,以表达他对此案判定不辨黑白的不满,突出了舞台的效果。
门子重新上场,一段念白回复查问情况,这段念白看似是门子在念,实际上重要的表演仍旧在况钟身上。门子答复“确有此事”,况钟“哦?”表示疑惑;门子讲“陶复朱已往福建经商去了”,况钟呈现思索之态;门子接着讲十五贯的确是货款,况钟点头表示确认。见门子查问回来,况钟自然是急切知道答复,但在这段念白中,门子每说一句,况钟皆有相应的思考和回应,他为官的冷静沉着则一览无余。直到门子递上悦来客栈的循环簿,况钟才急切接过来查看。
看过循环簿,况钟心里已有了分晓。再审问熊、苏两人,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将逻辑梳理得清楚明白,问熊友兰到店离店的时间,问苏戌娟为何那日出门,直指最后所剩的疑点。两人的对答通顺,此时况钟念白中叹“是啊”。证据齐全,逻辑通顺,前番一贯沉着的况钟才第一次确认地说出“是”。
随着这句“是啊”,此案已经确认有冤,全剧的情节也转入了第三层,即况钟个人的思想斗争,全剧最重要的表演也集中于这一段戏中。前情中层层铺垫的人物性格,也在这一层“保还是斩”的思想斗争正推进到了高潮,更进一步丰满起来。况钟连叹两个“斩不得”,是自己此时内心最真实的感叹。这时候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官衣,回过神来出来意识到他今天的职责是监斩,并没有翻案的权利。这里开唱第二段【天下乐】,配合着演唱他拿起了两人的斩条再放下,这里的表演进行反复地强调。唱至“苏州府怎理得常州冤情”,这时他的内心有了些许动摇,“怎好违令行”,他推开桌上的醒木,提起桌上的笔欲判斩。这时他在全剧中第二次提笔判斩。不同于第一次提笔判斩的威严中正,在表演上,这一次提笔时他将头歪到一边,不敢正视面前的斩条,今日是判还是不判,判斩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不判是对不起自己的职责,提笔的手在颤抖,通过颤抖的手极力外化内心的纠葛。在点下去的时候,两名囚犯在左右喊“爷爷”以阻止他,表演放大了动作的停顿,他左右看两名囚犯,念白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况钟的摇动也越加剧烈,以头带动帽翅摇动,锣鼓配合着念白的接口,将这一段判斩的生死攸关的情节推向舞台气氛的高潮。况钟接唱“这支笔千斤重”时,在高音处将“千斤重”延长着重,配合用手捧着了笔尖,文词、音乐和表演紧密相连,抒发了人物的心境。在过门中,运用了摇纱帽翅、抖髯口、抖笔的表演技巧,外化内心焦虑,具体体现人物的思索,最终况钟的目光落在身后的万民伞上,作为人民的父母官,定应该为子民着想,“错杀人怎算为官清”恢复原速,唱得果断坚决,心中已经做出了定要翻案惩恶扬善的决定。
况钟命令刽子手带下囚犯,谯楼传来打更的声音,这时候前番一直沉着冷静的况钟也慌乱了起来。这里出现了全剧的第三次提笔判斩,这一次他慌张地拿起笔和斩条,而后最终又决绝地将笔和斩条一齐双手握住按在了桌子上,如同按住了内心的杂念。在撕边的锣鼓中,他念“既遇冤情,理当相救,为民请命”的念白,声音在“为民请命”四字上突然提高,在最终升华的“爱民如子”的人物形象中收束全剧。
这两次判斩的表演外化了人物内心的纠结,将其面对两难抉择时的无奈、妥协,以至最终遵从内心的选择呈现得淋漓尽致。他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职责,也有自己的软弱,而最终还有自己的坚持,正是有了这一段妥协而后坚定的表演,况钟这个人物的“爱民如子,德威并行”形象才不再是纸面上的形象,得以更加鲜活而真实。人物的形象推动情节的发展,而情节的演进最终将人物立体化,两者在舞台表演中相辅相成,互相推动,共同凝结在戏曲程式的规范和昆剧表演的细腻之中。演员在表演中应发挥剧种优势,通过细致入微的表演建构起人物性格的独特性,通过细节处理深化人物情绪和角色交流的层次感和节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