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觉悟》“通信”栏与早期社会主义思潮研究
2022-11-08周婷婷
谢 菲,周婷婷
(福州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福建,福州 350108)
在五四时期“四大副刊”这一研究领域,学界多以新闻学的视角进行解读,较少以历史学角度进行解读。以往研究注重论述《晨报》《觉悟》等副刊与早期马克思主义传播的内容,注重论述五四时期陈独秀、李大钊、陈望道等思想精英们的主要观点,本文将视角转向《觉悟》所创设的公共空间“通信”栏目,将焦点锁定至《觉悟》中特定的青年群体,研究1920年广大青年对社会主义的认知和接受程度。文章对1920年《觉悟》“通信”栏所载有社会主义因素的文章进行了数据统计,对“通信”栏来稿中涉及社会主义倾向的内容进行了实际考察,力图呈现早期社会主义接受史的一隅。
一、近代报纸副刊的源与流
副刊亦可称为“附刊”,是近代报纸诞生之后的衍生品。副刊的作用主要有两点:一可以增添报纸的文化意蕴,提升主报的竞争力;二可以满足广大读者除新闻外的文化、生活、娱乐需求。副刊具有与时俱进的特质,不同历史时期副刊的读者群体爱好皆有不同,社会氛围、政治环境、经济水平、外来文化因素对办报人以及读者的思想皆有着深刻影响,因此副刊也会随着时代发展而不断变化。
早在近代报刊诞生之初,诗词、小说、杂文、游记等文艺性材料就先于副刊版面许久出现。报刊有副刊性文字,最初是因缺乏正式版面中的新闻材料,只好以文艺性、消闲性材料作填补之用,这同时也可以增加报纸的销售量。自19世纪80年代起,各报刊将这些副刊性文字移至篇末,遂即有了“报屁股”的名号。
我国最早的副刊,是1897年11月24日上海报纸《字林沪报》随报赠送的附张——《消闲报》。高太痴(曾为《申报》助理编辑)见以趣味为指向的小报深受读者欢迎,但深觉“游戏笔墨”难登大雅之堂,于是萌生出另出附张以专有版面呈现消闲性作品的想法。民国时,报刊读者群体不再单单是封建旧文人,还包括了一群关注时政大事的新式青年知识分子,这时期以旧诗词、小说和低级笑料为主的文艺性副刊与集写实性、理论性、科学性知识为一体的综合性副刊同时并存。长期以来,报纸副刊作品文化品位不高且与时代发展进程相背离,副刊的消闲娱乐属性一直到五四新文化时期才得以全然改变。1915年9月,《青年杂志》创刊,启蒙思潮与“国民性”改造为副刊“注入了新鲜血液”,副刊得以烙上“鲜明的时代印记”①余玉:《从“雅兴园地”到“公共论坛”:五四时期报纸副刊公共性探析——以〈学灯〉〈觉悟〉和〈晨报副刊〉为考察中心》《,编辑之友》2015年第3期。。《新青年》开辟了新思想文化交流的公共论坛,其《通信》《讨论》和《读者论坛》等栏目为青年知识分子表达观点,讨论和批判公共事务提供了公共舆论平台。略为遗憾的是,《新青年》自1918年第4卷第1号起,即取消原有向社会民众的征稿,改为录用内部文化精英们的稿件,“由公众论坛而趋向自己的园地”②李宪瑜:《“公众论坛”与“自己的园地”〈新青年〉杂志“通信”栏》,《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年第3期。。
“五四时期大批公共知识分子出现、副刊‘公共论坛’崛起和副刊媒介环境向众声喧哗的争鸣场域变化,外加民初报业职业化启程”③同上。四者共同作用,推动了报纸副刊的公共性转型。五四之前的副刊不过是正刊的附庸,随着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的发生,报纸副刊的定位、内容和版面才得以转向,副刊逐步参与到讨论文化变革、社会改造、新式思潮的舞台之中,在平等、开放的公共论坛,青年知识分子可以讨论多种多样的话题,对某一观点各抒己见,持支持或反对的态度,在公共栏目进行平等对话与学术争鸣。
五四时期,报纸副刊往往比正刊更具有进步性。在强硬的社会政治环境下,报刊负责人会面临政治打压甚至受到人身安全的威胁,许多话题不敢涉及,而编辑会设法在副刊中透露些或隐或明的消息,隐性讽刺政治统治的不满,诸如此类在正刊不便多言的论题,更能引起读者共鸣、更具有进步性,甚至有部分读者完全是因副刊而买报纸。
二、《觉悟》的“通信”栏概况
上海在20世纪20年代成为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早期传播历史进程中走在全国前列的地区之一”④孙珊:《马克思主义在上海早期传播的历史考察及现实启示》,《思想理论教育》2021年第7期。。上海的报刊作为主要传播媒介之一,极力发挥了传播社会主义学说的作用。上海各报刊对社会主义学说的传播,大致可分为两个类别:第一,由资产阶级所创的报刊或多或少推动了社会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譬如《民报》《星期评论》《建设》《时事新报》副刊《学灯》《解放与改造》《民国日报》及其副刊《觉悟》都刊登了一些有关社会主义的文章。第二,由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所创的报刊自觉承担起传播社会主义的责任,譬如《新青年》《劳动界》《共产党》等早期党报党刊对唯物史观、劳工神圣观点进行了宣传。正是这种“多管齐下”的作用,引起了上海乃至全国知识分子、社会民众对社会主义的关注与讨论。
由于《觉悟》主编邵力子重视青年知识分子来稿,“通信”栏才会有大量青年读者的稿件。经数据统计,邵力子对青年读者来稿回信的概率非常大,大约在3篇或5篇来稿中就要回复一次,他非常关注青年来搞、热情接待来访,青年学生们热情投稿,“把《觉悟》当作自己的喉舌”①傅学文:《永恒的纪念》,北京:团结出版社,1990年,第20页。。自创刊起,《觉悟》“通信”(含“通讯”)栏目刊登青年读者的来稿总计1 195篇。
《觉悟》是由不分栏到逐渐转为分栏的报刊,“通讯”便是最早分出的栏目之一。1920年,“通讯”栏目刊有许多读者来稿,自1920年9月起读者来稿均逐渐转移至“通信”一栏(见表1),据初步统计,“通讯”栏的文章集中在1920年的第7、8卷,在第9、10卷仅剩零星几篇。两个栏目本质上并无差别,皆是收录议题各异的读者来稿。为行文便利,无特殊指定情况下,后文皆统称两个栏目为“通信”栏。
表1 1920年“通讯”与“通信”栏文章篇数
《觉悟》在灌输新思想上成效显著,文章大多是作者间、读者与编者间针对某一议题的对话讨论与质疑批判,寓意深刻、文笔犀利。在“通信”栏,有青年知识分子对待马克思主义态度的缩影。“《觉悟》上发表文章的作者多数是社会上不知名的青年学生或教员”②朱顺佐:《邵力子传》,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15页。,正是他们结合自己的情感与实际,以通俗易懂的方式讨论问题,使得青年们对《觉悟》好感颇深,“通信”栏来稿日增,在1920—1922三年间刊登在该栏目的文章总数为811篇。
在1924年之前,《觉悟》“通信”栏“几乎讨论了五四时代青年男女最关心的一切问题”,“刊登的“来信”之多,议题之丰富,远超同时期的其他报刊”③朱文哲:《思想交流与“革命”动员:五四时期〈觉悟〉“通信”栏的编读互动与公共空间》,《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譬如封建婚姻与迷信、妇女解放、教育问题、知识分子与劳动者关系、新生活习俗与新思想、工人境况等议题,虽来稿的内容略显稚嫩,但十分真挚,青年读者对社会现状、人生际遇的愤懑与困惑可直接寄托于此。根据傅学文(邵力子夫人)的回忆,当年阅读《觉悟》时,她最关心“妇女解放的问题”④傅学文:《永恒的纪念》,北京:团结出版社,1990年,第19页。,《觉悟》“通信”栏中读者与编者之间有关妇女问题的互动性讨论使她受到很好的启蒙教育。除此之外,她提及自己对于马列主义和苏俄情况的初步了解主要也是通过《觉悟》获取的,这初步体现出《觉悟》对于青年学生思想的指引作用。
文章篇幅长短不一,议题丰富。根据全国报刊索引平台提供的资料,1920年《觉悟》“通信”栏所讨论议题的分类情况及其文章篇数如表2。
表2 1920年《觉悟》“通信”栏各议题分类数额统计表
三、《觉悟》“通信”栏中的社会主义因素
1920年《觉悟》“通信”栏目文章总数为255篇,“通信”栏目中涉及讨论资本主义、劳工问题、无政府主义理论等社会主义倾向议题的文章总数约为51篇,即青年群体在《觉悟》讨论社会主义议题的文章比率为总数的1/5。具体可见表3。
表3 1920年《觉悟》“通信”栏讨论有关社会主义倾向的文章篇数
(一)对社会主义的理解
1.对无政府主义、新村主义的认知
五四前后的中国社会主义流派很多,但大家对于什么是社会主义依旧是“隔着纱窗看晓雾”,十分朦胧,彼时克鲁泡特金无政府主义、新村主义以及工读主义都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五四前后,马克思主义者是和无政府主义者一起工作的”①中国社会科学院现代史研究室,中国革命博物馆党史研究室选编:《中国现代革命史资料丛刊“一大”前后》(2),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70页。,作为一种新思潮,无政府主义起到了破除旧藩篱的作用,但是干扰了青年知识分子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理路,“那时候,马克思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没有激烈的斗争”②同①。。通过对《觉悟》“通信”栏文章的解析,有几篇来稿呈现出了当时青年作者对无政府主义理论的认知情况。
光涛对克鲁泡特金的理论持怀疑和审视态度,认为克鲁泡特金的主义并不能够包治百病,在光涛看来,克氏是半截子革命,“要革命,就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也要根本推翻”③光涛:《光涛答曾述的信》,《民国日报·觉悟》第8卷第13期,1920年8月。。首先,光涛对克氏所言“各个人行互助之大义为自由一致之团体”④同③。一句进行否定,认为互助是各人的天性,不可逼之以大义,且团体中没有什么自由可谈。其次,光涛认为克氏虽“反对金钱”,但工人罢工却都为增薪和减少工作时间,光涛怀疑罢工实则是在教劳动者重视金钱和懒惰。再次,光涛认为,克氏“互助”成为了道德,但是人们各居其业,不相往来何以不道德?最后,光涛对“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存疑,人们喜欢华衣美食高楼大厦而不愿粗衣恶食茅屋草舍,这种共产分配的方式实际上做不到真正的平等。光涛强调彻底革命的重要性,采取怀疑、批判无政府主义的研究态度是值得肯定的,不过他对“互助”的批判未能切中肯綮,且对工人罢工目的、共产主义社会分配方式存有误解。
实际上,克鲁泡特金认为一旦革命取得胜利,推翻了国家,没收了私有财产,生产力、科学技术、消费品自然会得到极大发展,马上就可以实行共产主义。克氏对于如何发展生产只有动听的言词,而未考虑若没有丰富的物质产品,“按需分配”只能是空中楼阁。克鲁泡特金不懂得资本主义的发展规律,不明白共产主义只能建立在生产力高度发展的基础上,青年读者读了他的著作会产生混淆,也就不难理解光涛何以会对“按需分配”存疑。
曾述则来稿指出,金钱罪恶是无尽的,克鲁泡特金是坚决反对以利诱人进行罢工的;共产主义社会阶段人人都有劳动的义务,尽我所能,取我所需,这种不做奴隶牛马的生活才是本身的快乐。M.I(署名)也来信批判光涛未完整研究过克氏的理论,也没有弄清楚无政府共产主义。M.I认为,第一,克氏反对金钱,不主张以利诱人进行罢工。第二,克氏将总同盟罢工作为抵抗强权的手段,不是主张增薪那样的罢工,马克思主义者常言“罢工”要求减少时间也并非懒惰,只是劳动者多做的几小时工充当剩余价值被资本家榨取,“增薪也为多取回来几个剩余价值,不是重金钱,这全是马氏派的主张”⑤M.I:《劝光涛君的话》,《民国日报·觉悟》第8卷第17期,1920年8月。,而并非克氏的言论。第三,“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并不是“等尽所能,等取所需”,共来的产是自由取的,不是马克思主张的以人智慧能力高下均分。
综合上述几封稿件,这位来稿署名为M.I的信件内容更具有理论性,对马克思《资本论》中剩余价值理论的认识较成熟。不过,M.I认为马克思的分配是以人的智慧能力高下为前提的,这一观点略显粗浅,马克思、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识形态》里指出,共产主义分配原则不应是“按能力计酬”,“人们的头脑和智力的差别,根本不应引起胃和肉体需要的差别”⑥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36-637页。。在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人是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因生产活动、生理结构等自然因素导致人与人仍然存在的差别并不会体现到分配领域,仍会实行按需分配。
井囚(署名)来信表示赞同光涛的半截子革命观点,井囚指出,现在解决问题的方法很多,只是未能实行,正是由于未能实行导致大家仅在理论形式上互相争论,即便检验无政府主义,也大多以理论形式而非实践形式进行检验,“就连俄国到了这种地步,也还是试验时期”①井囚:《诘问批难克鲁泡特金者》,《民国日报·觉悟》第8卷第9期,1920年8月。。从这里可以看出,井囚将俄国实践与无政府共产主义社会相联系,试图用俄国的实践来验证无政府共产主义理论,混淆了马克思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理论的界限。其实早期许多人对马克思主义认识并不充分,根据其他资料,“有的甚至以为俄国革命胜利,虚无党也有功劳,因此一部分人接受了无政府主义思想”②中国社会科学院现代史研究室,中国革命博物馆党史研究室选编:《中国现代革命史资料丛刊“一大”前后》(2),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70页。。
铁坡生冰(署名)来稿也赞同光涛批判克氏的态度。作者认为彻底的革命要将“强权者(皇帝、贵族、军阀、资本家)和操纵强权者(圣人、贤人、英雄、豪杰)同时灭绝”③铁坡生冰:《“无组织”的赞成者》,《民国日报·觉悟》第8卷第16期,1920年8月。,不然就没有自由、平等;不论是共产派、集产派,无不主张此手段铲除资本家与劳动者之阶级,劳动革命的方法是唯一可采取的方式。这里要指出的是,共产派与集产派革命方法实则略有不同,巴枯宁作为集产主义的典型代表,他认为的“革命”是“破坏一切”,将“小资产阶级、流氓无产阶级、监狱中的犯人”④霍桂华:《论马克思批判巴枯宁无政府主义》,哈尔滨:黑龙江大学硕士论文,2009年。认定为革命的依靠力量,流氓无产阶级和监狱中的犯人具有“破坏”的特质,小资产阶级则是社会革命的精英。马克思提倡的无产阶级推翻资本主义旧世界、建设共产主义新世界的历史使命,是巴枯宁不懂得的。
光典在《读“光涛”和“曾述”等的通信》中介绍了“无政府主义”一词的英文、德文、法文、希腊文,还介绍了近代的明星克鲁泡特金以及蒲鲁东。光典还指出,集产主义由巴枯宁开始的观点是不对的,1848年马克思发表《共产党宣言》,巴枯宁为反对马克思,自以集产主义以作区别,主张集产制(即劳动者集体占有生产资料),实际上马克思是今日的集产派,“巴氏是共产派”⑤光典:《读“光涛”和“曾述”等的通信》,《民国日报·觉悟》第8卷第23期,1920年8月。。此文章具有较高的理论水平,作者通晓多国语言中的“无政府主义”一词,也知晓蒲鲁东的主要著作。不过作者对“共产派”与“集产派”的理解不够全面,仅因巴枯宁也曾提出要建立一个无政府的和谐的社会就认为巴氏实则是共产派,这样的分析并不具备逻辑性。光典将马克思看成“集产派”也缺乏论证,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确实指出无产阶级要夺取资产阶级的所有资本,将一切生产工具集中在无产阶级手里,增加生产力的总量,但最终是为消灭资本私有制,实现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的。
施存统在《奋斗与互助》来稿中对高谈奋斗却反对阶级斗争的人进行了批判。他指出,要通过持续不断的革命奋斗与牺牲,才可达到共产主义的世界。主义可以相同,方法却可以不一致,只要主张推翻资产阶级,一切手段都可赞成。虽各人信的主义不同,但是都赞同推翻资产阶级,大家是可以互助的。从上述观点可看出,此时期施存统的思想处于过渡期,在他眼中无论是无政府主义还是马克思主义,只要能解决现实问题即可。
除上述无政府主义的讨论外,有1篇涉及青年读者光典对新村的理解。作者光典认为,现在的社会是资本主义支配下的社会,消费和劳力分配的不平均以及种种的黑暗已经使得大多数人都极为痛苦。改造世界有两种,“第一是战胜现社会,这是直接的社会革命;第二是避开现社会,另开一个现社会,这是温和的新村运动”⑥邰光典:《关于“新村”的讨论》,《民国日报·觉悟》第10卷第22期,1920年10月。,两者困难程度相等,都需要极大的力量,虽然手段不同,目标各有远近,但不满于现社会而想要改造的想法却是一样,都有着共同的要求:社会阶级的泯灭、经济分配的平均、更和平幸福的生活(无政府共产社会)。光典对新村主义、社会革命的认识较完整,只是究竟中国要以何种方式实现对现社会的改造,作者并未结合实际进行理性分析,这也是早期青年知识分子对于各种主义虽有初步了解却未能上升为理论的一个历史缩影。
2.对马克思主义的认知
1920年《觉悟》“通信”栏直接论及马克思主义的来稿仅有3件,合理论述了对待“广义派”“革命”和“社会主义”的态度。不过,从来稿作者对无政府主义、新村主义的论述中也可间接获悉他们对革命、资产阶级以及马克思主义的理解,这些间接性的论述也可以从侧面反映当时青年对社会主义的认知程度。
关于阅读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渠道。《答人问“共产党宣言”底发行所》提到,近期有5人来稿询问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的买处,这体现出了早期青年知识分子对于马克思学说的关注。随后一则回复表示新青年社会有出版,且《晨报》上会刊印一些有关内容,陈望道先生花了五倍的功夫将全文译出,凡有关资本论的研究不可不读。
关于对待“广义派”的态度。《我们对“广义派”应执的态度》一稿指出,自俄罗斯的广义派推翻皇帝以后,日本帝国因此生恨,肆意污蔑劳农政府,给广义派施加“过激的头衔”“公妻共产”等诸多罪名,形容广义派如同洪水猛兽一般。浮生(署名)则对俄国的最新情形予以肯定的说明,对中国现有的弊病予以阐述,表示目前我们虽没有这个力量去欢迎广义派,但是可以采他们所长补自己所短。邵力子在其后附一则短文,以朴实的口吻竭尽所能进行引导,强调要想彻底解决,人民必须自己起来把现在的官僚体系革除。
关于现阶段能否实现社会主义或无政府共产主义。《范寿康再致褚保时的信》来稿作者不仅赞成社会主义,而且赞成“无政府共产主义”,认为现在没有达到实现光明灿烂的社会主义或无政府共产主义的程度。作者指出,我国没有训练有素的国民、发达的经济水平,现在立即实行无政府共产主义、社会主义,人们生活幸福与否“真是一个疑问”,即时不可实行这两种主义,只可当作高远目标的理想。要想从“军国主义、国家主义、资本主义过渡到人道主义、世界主义、社会主义”,必将有一个过渡时期折中的制度。
(二)对无产阶级境况问题的研究
1.工人阶层所受的苦难与压迫
中国工人阶级队伍数量的显著增加是在1914年至1919年民族资本主义发展的“黄金时代”,根据相关统计数据,1919年中国工人阶级数量为300万左右(包含帝国主义在华企业工人数),“《新青年》1920年五一节刊登材料说明,当时上海已有工人58万人”①彭继红:《传播与选择: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程(1899—1921年)》,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99页。。工人阶级队伍发展很快,可直到五四运动爆发以前,我国工人阶级大多处于自发阶段。受内外资本剥削和政治压迫,工人工作时间普遍长达12~16小时,工人所获工资还远远达不到自身衣食住行的基本要求,几乎不能达到最低限度的生活需要,工人阶级自身仍还缺乏远大的政治理想追求。
由于《觉悟》对劳工问题的高度重视,“通信”一栏热烈探讨“劳工神圣”有关议题。在1920年的《觉悟》“通信”栏,有关劳工苦况议题的讨论材料非常丰富,仅几个月,就约有20余件来稿文章反映工人苦况,工人的苦难大多是来自资本家、司账、工头等的残酷压榨。从这些信件中可反映出劳动者做工时间长、所受剥削极深的问题,比如一来稿提到工人早晨六点半起身,晚上十二点才睡觉,甚至禁止工人看新思潮书报,又比如另一来稿提到苦工在烈日下长距离推车以致热死,几日内便热死六人。
《劳动界底苦痛》这一信件较为特殊,作者提到最近因报上经常谈论劳动界的事,好多人研究劳动问题,以为劳动者看了这些就可以觉悟,就可以打破现有不平等的阶级制度,作者认为实际上效果未必好。因为劳动者工作时长为十一二小时,并没有什么精力看报,况且大多数劳工不识字,许多言论都是看不懂的。反倒资本家已做好防止工人的准备了,自从劳工问题得到关注之后,劳动者不得有一点举动(之前尚有一点自由),否则就是无政府主义、过激主义,要进行武力干涉。“劳动界其实不知这些主义,只知道饭碗主义罢了”②非非:《劳动界底苦痛》,《民国日报·觉悟》第12卷3期,1920年12月。,所以来信要求大家不要再纸上谈兵了。
邵力子对此回复道,提倡劳动问题的人知道工人不识字的问题,且此前的自由就算有,有何用处?资本家不想让劳动者觉悟,难道就要避免吗?无政府主义、过激主义是资本家诬害别人常用的名头,即使没有人提劳动问题,但只要劳动界有实际的要求,这种压制便会发生。研究工人阶级实际境况是时代发展的产物,不是单几个人提倡的,也不是资本家能防止的,大家不要太悲观。邵力子在许多信中都是这般诚挚引导青年的思想,内容详尽且十分具有针对性,巧妙引导青年知识分子将感情色彩转向工人阶级,并引导工人阶级觉悟、组织起来反抗压迫。
2.青年是否应投身工厂之辩
因社会中积极讨论“劳工问题”,《觉悟》更是鼓励青年“去与劳工为伍”,一些青年直接投身工厂做工,也由此引发了一场有关青年应当读书还是成为工人的讨论。《“投身工场底资格”的说明》《青年投身工场底实验谈》《青年投身工场与求学问题》《青年应自己增加工作》这4封来信就是有关青年应当读书还是做工的讨论。邵力子劝诫许多本有求学机会的青年不要因学校机械式教育而产生试图投身工厂的想法,“投身工场,完全是牺牲救人的事业”①邵力子:《“投身工场底资格”的说明》,《民国日报·觉悟》第7卷第30期,1920年7月。,虽然利于能力上富足,但青年必须明白工厂生活并不比学校生活要好,应量力而择。
此外,另一来稿作者轶湘说青年被迫失学投身到资本家的工厂去,“一是获得劳动力报酬,二是自修学业”②贤宗:《青年投身工场与求学问题》,《民国日报·觉悟》第7卷第24期,1920年7月。,可他们没曾想工作时间占了太多,学业自然也会搁置。紧随其后,《青年投身工场与求学问题》一信提到,青年先要求学有一定知识预备,再投身工厂去传播革命的种子,不过现在都是“贵族学院”,须得有求学机会才行,我国青年投身工厂是受资本主义经济组织的压迫、没有求学机会的缘故。邵力子针对来信回复道,青年有先求学的责任,师范学校是寒门求学适宜之地,青年是感受新思潮而想投身工厂的,不专指去工厂是受了经济压迫,要共同努力改造经济、改善劳动问题。
《青年应自己增加工作》一稿中施存统主张青年要增加工作去缩短劳动者的痛苦,同时让邵力子劝青年读书要紧,不要盲目进工厂。此外,信中涉有施存统当时对社会主义的理解,他说自己在上海受戴季陶的感化最大,却也没有绝对信仰季陶主张的马克思主义,连自己所信的无政府主义也只是相对合理。因为早期他仅仅是从陈独秀、戴季陶那里“了解到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概要,对其没有深刻了解”③刘超群:《施存统与早期马克思主义传播》,《学理论》2020年第12期。。
(三)对社会主义在日本的动态研究
“据不完全统计,谢晋青以“晋青”之名,先后在《觉悟》发表文章150多篇,其中通信20余篇,主要介绍他在留学日本期间对日本社会的观察”④朱文哲:《思想交流与“革命”动员:五四时期〈觉悟〉“通信”栏的编读互动与公共空间》,《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1920年,晋青介绍日本社会主义近况的“通信”稿有8篇,这8篇稿件初步反映了他对日本社会主义的了解程度。遗憾的是,在日本社会主义研究问题上,“通信”栏未能载有更多青年留日学生的来稿,论起原因一方面在于《觉悟》刚创刊不久,影响力还未足以使得留日学生投稿至此,另一方面在于留日学生对这一议题可能没有过多关注。
《日本人宣传方法底巧妙》⑤晋青:《日本人宣传方法底巧妙》,《民国日报·觉悟》第10卷第29期,1920年10月。介绍了日本的宣传方法。在戏剧影院开演时将印有“俄罗斯业已建设,日本的无资产者,应团结起来”字样和“战争残酷都是军国主义、资本主义害的,就应该先打倒军阀和贪婪的资本家”等内容的传单从四处洒下,这种播撒传单的方法非常巧妙,趁着电灯关闭时将传单撒下,等灯亮时播撒传单的人早已逃出,使得警察也没有办法。
《日本社会主义同盟底大成功》⑥晋青:《日本社会主义同盟底大成功》,《民国日报·觉悟》第12卷第17期,1920年12月。、《日本社会党今日已如此》⑦晋青:《日本社会党今日已如此》,《民国日报·觉悟》第11卷第23期,1920年11月。二文对12月10日日本社会主义者同盟开成立大会的相关动态进行了介绍,内容包括各类参会人员、应急预案、主要流程、堺利彦发言等具体方面,这次大会是经过半年的酝酿、考虑、研究、联络、相互敦促才成立的。大会主题是社会主义,虽马克思派与安那其派(无政府共产主义)存在细微的差别,可二者目的一致,都是推翻现有制度。此次大会后,日本社会党就可以用团体的势力去和那些“资本的、官僚的、武人的阶级”对抗了。
关于日本无产者情形,《日本富豪占领的地面》①晋青:《日本富豪占领的地面》,《民国日报·觉悟》第11卷第12期,1920年11月。描述了资本家贵族与平民在饮食、服饰、住所几方面的巨大差距。尤其是在住宅方面,作者通过对富豪在日本的占地面积来揭示“日本是贫富悬殊的社会”。
关于中国留日学生群体,《中国留日学生底现状》②裳蓉:《中国留日学生底现状》,《民国日报·觉悟》第10卷第26期,1920年10月。提到,留日的中国学生一直自成一种社会,与日本人隔离,新思想对他们来说影响甚小。不过近期新思潮有逐渐流行的趋势,去年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政治迷、金钱迷、军国迷、官迷等,现在稍微有些变动了,这些人在看《改造》《社会主义研究》等杂志了,也谈“非经济改造、根本革命非打破现制度不可”的话题了,也逐渐研究日本的情形了,“运动,将有渐渐普遍的指望”。
四、结 语
作为早期先进分子和代表人物,陈独秀在1920年9月之前的主张仍是改良的,还强调中国需要实行“民主政治+职业政治”③杨奎松:《浅谈中共建党前后的列宁主义接受史——以1920年前后毛泽东的思想转变及列宁主义化的经过为例》,《史学月刊》2021年第7期。。9月后,陈独秀的思想才带有了明显马列主义色彩,他不仅通过阅读书籍报刊、听讲来获取许多新知识、新信息,更有来自俄共(布)中央远东局所派来华代表维经斯基等人的影响因素,能够面对面地深入交流,得到俄共人员的讲解和指导。毛泽东对马列认识的真正转变是在1920年底以后,由自己亲身参与改良政治实践之后,加上受了蔡和森、陈独秀二人启发,开始了从改良到革命的思想转变。施存统在1920年《觉悟》“通信”栏的《奋斗与互助》来稿,足以表明在此阶段他的思想仍处于过渡期,还未明确坚定自己的马克思主义信仰。
普通知识分子、民众群体与近代思想精英们的认知略有区别。综合《觉悟》“通信”栏来稿内容,1920年《觉悟》青年读者群体对社会主义流派的关注更多体现在对克鲁泡特金无政府主义的讨论。通过来稿作者群体对无政府主义理论的赞成与批驳,我们可以得知他们理解无政府主义、马克思主义的绝大部分观点是合理清晰的,但其少数阐述仍存有不当之处。譬如,作者光涛(署名)对工人罢工目的、共产主义社会分配方式存有误解;作者M.I(署名)认为马克思的分配是以人的智慧能力高下为前提的;作者井囚(署名)将俄国实践与无政府共产社会相联系,试图用俄国的实践来验证无政府共产主义理论,混淆了马克思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理论的界限;作者铁坡生冰(署名)误将劳动革命的方法视为共产派、集产派主张的共同点;作者光典(署名)对“共产派”与“集产派”的理解不够全面。
从《觉悟》“通信”栏看来,个别青年读者是没有绝对信仰哪一种“主义”的,思想处于迷茫阶段,只是关注到了马克思主义学说,并且对马克思主义有较为初步的认识。譬如,作者光典(署名)对新村主义、社会革命的认识较完整,但并未结合实际理性分析中国要以何种方式实现对现社会的改造;《范寿康再致褚保时的信》一文作者提到自己不仅赞成社会主义,而且赞成“无政府共产主义”。以上是早期青年知识分子对于形形色色的主义虽有一定理解却未能深入的一个历史缩影。
此外,《觉悟》“通信”栏已有极丰富的有关无产阶级境况问题的材料,这些史料可论证:其一,工人所受的苦难大多是来自资本家、司账、工头等的残酷压榨,劳动者做工时间长、所受剥削极深;其二,五四时期的社会大众对劳工问题已高度重视,只是也反映出个别劳动者的思想觉悟程度还较低,工人阶级自身要想真正觉悟起来尚还需要一定时间。不过,留日的中国学生群体中研究日本社会主义动态的仅是个别人(谢晋青),虽然他对此方面的研究较为深入,但从整体来看,有关马克思主义在日本的动态研究仍显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