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王堆医书中的地域文化特色*
2022-11-08葛晓舒魏一苇曾晓进
葛晓舒,魏一苇,周 曦,曾晓进
(湖南中医药大学,湖南 长沙 410208)
战国和秦汉时期是一个百家争鸣的时代,各地的医学文化齐头并进,各具特色。在先秦中国医学史的研究中,对地域医学的划分问题关注不多。台湾学者李建民[1]考证战国医学以“齐学”独盛,脉学有燕齐、秦蜀、荆楚三流。日本学者石原明[2]考证中国古代医学技术起源区可以分为黄河文化圈、长江文化圈、江南文化圈,分别代表内经系医学、本草养生系医学和汤液经方医学。1973年出土于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的简帛医书,共有14种,代表了战国末到秦汉时期的医学成就。三号墓主是长沙国丞相軚侯利苍之子利豨,喜好收集诸子、兵书、数术、占卜、医学类书籍。马王堆軚侯三座家族墓的随葬品、葬制都具有鲜明的楚人文化风格,马王堆医书也反映了楚文化的特色,但仔细梳理,马王堆医书中也有秦文化的影子,因此反映了秦楚医学交流的情况。以往国内外学者对马王堆医书的研究往往忽视其地域性特色,只把它放在纵向的历史长流中梳理,多认为马王堆医书早于《黄帝内经》的成书,在医学理论的成熟中起到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但近年来随着对考古出土秦汉简帛医书的研究逐渐兴盛,通过对比马王堆医书与出土年代相近的简帛文献,可以明显看到,从历史共时性的角度看,马王堆医书与同时代西汉初仓公所代表的齐鲁医学、武威汉简、成都老官山的蜀地医简都有不同,与湖北江陵张家山汉代医简却极为相近,证明楚文化有自己独特的地域特色。因此笔者梳理马王堆医书的地域特点,从而对先秦地域医学获得更深刻的认知,对《黄帝内经》医学理论的兼容并包与成熟有更深的认识。
1 楚文化特色及其对马王堆医学文化的影响
秦统一前,长沙属于楚国,号称南楚。楚国是战国时期地域最为辽阔的诸侯国,从西周初年熊绎被周天子分封开始,到公元前223年被秦所灭,楚国约有800余年的历史。最初楚国是方圆不过百里的小国,到战国时期却发展成了方圆五千里的大国,楚文化成为具有鲜明地方特色的南方文化之一。楚文化以江汉地区为主,包括了现代湖北、湖南、江苏、河南、四川等众多区域,随着疆域的不断变化,楚国的都城也一再迁徙,从最早的丹阳到最后战国末期的郢都,到西汉时,楚地范围北至荆山,南至衡山,包括长江、汉江、云梦泽等水域,涵盖南阳郡、江夏郡、零陵郡、桂阳郡、武陵郡、长沙郡、汉中郡等,涵盖湖北、湖南大部和四川局部。
1.1 重水崇阴楚文化融合了自然生态环境和楚地社会经济环境的特色,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史记·货殖列传》记载:“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執饶食,无饥馑之患。”[3]楚国水乡泽国,鱼稻之地,楚人对水的感情非常深厚,江、汉、雎、漳等大河都有定时的祭祀,却不祭祀名山。楚国的地理环境造成了楚文化重水的特色。湖北郭店出土有楚简《太一生水》,认为水是万物之源。道家的老子、庄子皆为楚人,崇尚虚无,将“水”作为“上善”的化身,《老子·第八章》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4]。由水的柔善使老子发展出了守柔贵雌的智慧,阴柔文化作为南楚老庄道文化的特征,对马王堆养生文化也有突出的影响,形成了独特的重阴养生思想。
将马王堆14种简帛医书原文检索后可以发现,“阴”字共出现118次,按语义可分为三大类:经络术语、药物炮制术语和养阴文化用语。在马王堆脉学类简帛书中“阴”共出现48次,与“阳”相对,描述属于阴的经络名称。其次是含有养阴思想的“阴”字,出现频数为39次,频率最高的是《十问》和《天下至道谈》二书。表示药物炮制“阴干”等的术语主要在《五十二病方》等书中。马王堆医书中“阴”一词的出现频数远远大于“阳”字(仅有70次),也是楚地养阴文化兴盛的一种体现。马王堆医书养阴文化和房中术、养生学紧密联系,“阴”可以表示阴器(生殖器)、阴气、阴精,养阴可以扶阳,养生长寿要懂得食养阴气和“接阴”之道(性科学)等[5]。
1.2 崇信巫鬼早在战国吕不韦的《吕氏春秋·异宝篇》中就提到“荆人畏鬼而越人信禨”[6]68,说明楚越南方文化普遍更加信奉巫鬼。《汉书·地理志》说楚人“信巫鬼,重淫祀”[7]。东汉桓谭《新论·言体第四》云:“昔楚灵王骄逸轻下,简贤务鬼,信巫祝之道,斋戒洁鲜,以祀上帝、礼群神。”[8]楚国国君普遍崇信鬼神上帝,沉迷巫祝之事。先秦的巫风,以楚国最盛。楚国贵族屈原的《九歌》《天问》,就是楚地巫风的具体反映。王逸整理《楚辞章句·九歌》也提到“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做歌乐鼓舞,以乐诸神”[9]。
在马王堆医书中,从《五十二病方》到《养生方》《杂禁方》等,出现大量的祝由法,大到疾病的祈祷治疗,小到夫妻不和、姑嫂相争,都可以祝由法解决。在秦汉记载祝由术的文献中,马王堆医书的相关保存内容最为丰富,可以一窥秦汉时期楚地祝由术的面貌。1993年出土的湖北荆州周家台30号秦墓中有大量简牍,其中的医简治疗脱发、痈疽病时也有祝由疗法,可见这是秦汉时期楚地的常见医疗方法。
1.3 尊天重时天人关系是中国哲学的思维起点,也是先秦传统思想的核心之一。先秦几乎所有的思想家都参与了天人关系的讨论。先秦的“天”包括自然之天、物质之天、神灵之天、义理之天等多重含义。其中物质之天是与“地”相对应的天体,是天文学研究的对象。中国早期发达的农业文明是建立在缜密的天文观测、历法制定基础上的,日月星辰的规律运动反映着天时,并进一步抽象出阴阳,由天时阴阳到四季节气,中国很早就形成了尊天重时的文化传统。
楚人自居为颛顼高阳氏和祝融之后,祝融后人分为8个支族,史称祝融八姓,其中芈姓一族即为楚国后人。祝融是楚人的直系祖先,楚人有祝融崇拜的文化遗存。1942年在长沙市子弹库楚墓中出土的楚帛书有《四时》篇,乙篇记载炎帝命祝融率领四神,定“三天”“四亟(极)”,恢复日月昼夜的正常运转[10]。帛书中的炎帝、祝融传说与其他先秦文献基本一致,《吕氏春秋·孟夏纪》提到孟夏之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6]22,因立夏“盛德在火”[6]22,因而由火神祝融所主。这是因为夏季之神在南方,属丙丁,火,色赤,联想到天人相应,推演为炎帝、祝融主司南国。子弹库楚墓帛书记载炎帝、祝融传说,与湖南株洲炎帝陵、南岳祝融峰相呼应,都说明楚人对掌管天文历法的火神祝融的崇拜。楚人崇拜祝融,自然就表现出尊重天时的探索精神。马王堆三号墓出土有《五星占》《天文气象杂占》两部中国最早的天文书籍,对五大行星运行、彗星图有详细的记载描绘,是楚文化重视天文的体现。
马王堆医书很重视因时摄生,如《却谷食气》强调导引行气注意季节因素,四时导引行气要有所禁忌,“春食,一去浊阳”,“夏食,一去汤风”,“秋食,一去(清风)、霜雾”,“冬食,一去凌阴”[11]564。马继兴[11]564认为这是一种四季呼吸养生法,四时有不同的不正之气,导引吐纳自然要避免。一日之中养生也有时间规律,如《十问》认为呼吸导引的最佳时间是清晨,因空气清新,称为“新气”,故曰“善治气者,使宿气夜散,新气朝最”[11]622。饮食调养上也应该因时择食,韭菜以春韭为佳,“春三月食之苛疾不昌,筋骨益强”[11]656。而夜食为“大忌”,饮食“胥卧而成者也”[11]661,晚上是食物消化的时间,睡卧不安则饮食不化,因此强调睡眠对消化的重要性。
1.4 重视香草位于长江流域的楚地,山地连绵、雨量充沛、植被丰富,是香料植物的主要产地。楚文化代表作之一屈原的《离骚》提到大量的“香草”,并形成了“香草美人”的经典文学喻体,代表着楚文化的浪漫主义精神。《离骚》中有江离、辟芷、秋兰、木兰、申椒、菌桂、蕙、茝、荃等香草,是先秦香草、香木记载最多的文献。
马王堆汉墓出土有茅香、高良姜、花椒、桂皮、辛夷、藁本、杜衡、佩兰、姜、豆豉等香料,多是生活防病和饮食调味用。这与湖南多阴雨潮湿天气,衣物食物易发霉,疾病多风湿痹痛有关,焚香、佩香、食香成为地域特色。香料的使用成为马王堆医书的一大特色,《五十二病方》中有柳簟、艾叶焚熏治疗“眗痒”(外阴或肛周瘙痒),甘草、桂、姜、椒等丸药酒服治疗金刃、竹木外伤及跌打损伤等。《五十二病方》中共有12种病方用到桂、菌桂,7种病方用到蜀椒入药,3种病方用到佩兰。在马王堆汉墓考古发掘中,辛追夫人的一号墓出土有彩绘陶熏炉、香囊、香草袋、香枕、香奁、香薰罩等众多香具,反映了楚地用香习俗和文化特质[12]。
2 从方言用语看马王堆医书的地域文化特色
2.1 马王堆医书中的楚方言将汉代扬雄的《方言》与马王堆医书用语相对照,可以看出马王堆医书既有楚方言特点,也有部分秦方言特色。参照《方言》,马王堆简帛医书具有明显楚语特点的地方共有20多处(包括重复),其中《五十二病方》中体现楚语最多(见表1)。如“婴儿索痉”方中提到:“筋挛难以信(伸)”,“取封殖土冶之”[11]154。封,指的是蚁塚土。西汉扬雄的《方言·卷十》记载:“楚郢以南,蚁土谓之封”[13]64。《五十二病方》牝痔(内痔)方中有原文提到“青蒿者,荆名曰荻”[11]261。因为楚国别名荆楚,因此从文中可以看出《五十二病方》具有楚方言特色,可能是楚地流传的一部民间验方书。另外,马王堆《养生方》之壮阳方有醋泡蜗牛、天社虫、牡蝼首等虫类药,“牡蝼首二七……并渍酪中”[14]。周一谋[14]认为“牡蝼首”就是《方言》卷十一提到的“蝼蛄”,“南楚谓之杜狗”,今湖南方言仍俗称蝼蛄为“土(杜)狗子”。在《胎产书》中作“牡狗首”。可见蝼蛄是楚地常见入药的昆虫。《五十二病方》和《养生方》多次提到疾病不愈则继续增加用药的语句,如“不智(知)益一”,病愈都称为“智”,即为“知”的通假字。《方言·卷三》提到:“差、间、知,愈也。南楚病愈者谓之差,或谓之间,或谓之知。知,通语也。”[13]24南楚就是湖南一带,秦汉将病愈称为“知”是南楚通用语。
表1 马王堆医书楚方言词汇检索情况
马王堆汉墓的葬制、葬仪具有鲜明的楚文化特色,利苍家族的“利”是楚姓,春秋时楚国有公子受封于利邑(今四川广元县),其子孙就以封地为姓。軚侯的“軚”字和三号墓主利豨的“豨”字都是楚语,《方言·卷九》说:“南楚曰軚”[13]57,“軚”是车的部件名称;《方言·卷八》说猪的方言称呼甚多,“关东西或谓之彘,或谓之豕,南楚谓之豨”[13]51。马王堆《养生方》有“以汁肥豨以食女子”[11]422之说。
2.2 马王堆医书中的秦方言在马王堆医书中也有部分秦语特色(见表2),如马王堆医书将猪膏称为“彘膏”,《方言·卷八》提到:“猪,关东西或谓之彘”[13]51。《五十二病方·去人马疣方》:“以鍑煮,安炊之”[11]360,“鍑”就是釜,《方言·卷五》称:“自关而西谓之釜,或谓之鍑”[13]32。这里的“关”指函谷关,关西为秦地。又如《阴阳十一脉灸经》(甲本)、《脉法》《阴阳脉死候》《胎产书》《养生方》几部医书中的句末语气词“也”一律作“殹”,而其他医书中则作“也”。“殹”作语气词是考证秦国文字的典型语用例。在《说文解字注》中段玉裁说:“殹,击中声也……秦人借为语词。诅楚文‘礼使介老,将之以自救殹’。薛尚功所见秦权铭‘其于久远殹’。石鼓文‘汧殹沔沔’……然则周秦人以殹为也可信。”[15]宋代郑樵到现代学者都考证“殹”为战国秦国文字特征,这与秦惠文王时期的诅楚文、石鼓文特点一致。而秦始皇统一文字后则一律通用“也”字。秦国重视医学,秦始皇焚书而医书不禁,秦汉名医多有秦人,医缓、医和、夏无且等。因此秦楚医学交流互融也非常有可能。马王堆医书的楚语、秦语特色说明由于地域相近,秦楚医学有一定的交流,《脉法》《阴阳脉死候》《养生方》等医籍可能有秦文化的影响因素存在。《十问》中有一则为王期见秦昭王,秦昭王即秦昭襄王,为秦始皇曾祖,秦国在位时间最长的国君。可见《十问》可能是来源于周秦时秦国的养生著作。但是很难通过方言词汇妄然界定马王堆14种医书哪些一定是秦书,如检索《养生方》有5处用秦方言“殹”字,但是“汁肥豨”语句中的“豨”却是楚方言;《五十二病方》有7处“殹”字,但是含有更多楚方言词汇;《阴阳十一脉灸经》甲本出现“殹”字,但是乙本相同语句则用“也”字。所以只能推断,马王堆医书以楚文化为主体,含有秦楚医学交流痕迹。马王堆医书也和《黄帝内经》一样,可能是众手修书、不断融合的结果。
表2 马王堆医书秦方言词汇检索情况
方言用例证明,马王堆医书以楚文化为主,体现有秦楚医学交流的痕迹。这一点对《黄帝内经》的成书也至关重要。李今庸[16]考证《黄帝内经》成书于战国后期,系在秦国写成。并提到《素问》和《灵枢》的众多篇目都有楚语、秦语、齐语的方言词,通过这些方言用语的梳理,李今庸[16]认为:“楚地方言表明了《黄帝内经》与楚国关系”,但楚国在战国末没落,不可能整理出《黄帝内经》;秦方言用语表明《黄帝内经》与秦国有关,而且“秦国有较好的医学基础”,因此《黄帝内经》的主体篇目很有可能是成书于秦国。此说有待近代出土先秦简帛医书地域文化研究进一步验证。
3 结 语
马王堆医书的地域文化特征值得进一步发掘,春秋战国时期中国经过了长时间的割据动乱,各国医学各自发展,但是由于百家争鸣,医学也有频繁的交流。马王堆医书体现的秦楚医学交流痕迹说明因为地域临近,两地医学有很强的理论体系融汇兼容倾向。马王堆医书与《黄帝内经》对比,只有《阴阳十一脉灸经》与《灵枢·经脉》《素问·脉解篇》有直接的内容关联性,因此马王堆出土医书不一定是《黄帝内经》的直系祖本,但是这两部书都有地域医学融汇兼容的倾向。
在百家争鸣的时代,先秦医书也有各自的地域特色和交流、碰撞、融合的迹象,对后来《黄帝内经》理论的成熟起到了促进作用。随着先秦秦汉大量简帛医书的整理,地域医学文化研究应成为热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