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物史观视阈下的文明图景及其实践逻辑
2022-11-08李爱龙
李爱龙
一、引言
在一般的意义上,人们往往笼统地把文明看作进步的代名词。毋庸置疑,进步是对文明本身的一个表征,但是这一表征并不足以呈现文明的历史性内涵,也无法有效地破解文明的悖论,更难以指明具有建设性的文明发展方向。与这些流行的文明观不同,马克思恩格斯立足于唯物史观,开拓出理解人类文明的新视野,把对人类文明问题的回答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逻辑层次。马克思曾经指出,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和文明的活的灵魂。作为“真正的哲学”,唯物史观实现了哲学观的根本性变革,将哲学的问题意识从“世界何以可能”历史性地转变为“人类解放何以可能”。而作为“文明的活的灵魂”,唯物史观同样实现了文明观的根本性变革,将人类文明与人自身的存在方式内在地关联起来,将文明的衡量尺度历史地确定为人的解放程度。正是立足于这样的解放文明观,马克思恩格斯不仅对资产阶级文明的两面性给予了深刻的历史性分析,更对未来共产主义文明进行了科学把握。当今世界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构筑唯物史观视阈中的文明图景,揭示人类文明的辩证发展道路,对于超越资本文明和构建人类文明新形态具有重要意义。
二、“真正的分工”呈现人类文明的辩证图景
早在《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一文中,马克思就指出,“现在正是人的劳动的统一只被看作分离,因为社会的本质只在自己的对立物的形式中、在异化的形式中获得存在。分工随着文明一同发展”。而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恩格斯进一步指出,“文明时代是社会发展的这样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上,分工、由分工而产生的个人之间的交换,以及把这两者结合起来的商品生产,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完全改变了先前的整个社会”。很明显,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文明的论断具有根本的一致性,二者直接指向了同一个对象——分工,确切来说是“真正的分工”,“分工只是从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分离的时候起才真正成为分工。从这时候起,意识才能现实地想象:它是和现存实践的意识不同的某种东西;它不用想象某种现实的东西就能现实地想象某种东西。从这时候起,意识才能摆脱世界而去构造‘纯粹的’理论、神学、哲学、道德等等”。在这个意义上,“真正的分工”表征着人与自然、人与人及人与自身之间的辩证统一关系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历史性高度。
(一)“真正的分工”揭示人类文明的人学内涵
在最直接的意义上,“真正的分工”催生了精神生产的形成和发展。马克思高度评价精神生产,认为精神生产是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精神生产不仅满足人们的精神需要,变革人们的思维方式和世界图景,而且还为物质生产的跨越式发展提供着智力支持和观念引领。比如,马克思将“科学首先看成是一个伟大的历史杠杆,看成是按最明显的字面意义而言的革命力量”。可以说,精神生产是照亮人类文明的曙光,极大地改变了人类社会生活的基本面貌,使人们改造世界的实践活动更具有目的性。进一步来看,精神生产还为每个人发挥自己的天赋和才能创造了可能性条件。与物质生产不同,精神生产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摆脱物质条件的束缚,反映人本身的超越性诉求。因而,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精神生产是一种自由自觉的创造性活动。马克思就此指出,“关于艺术,大家知道,它的一定的繁盛时期绝不是同社会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因而也绝不是同仿佛是社会组织的骨骼的物质基础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
因此,“真正的分工”表征着人与动物的本质性区别。正是由于精神生产的形成和发展,人的生命活动才能真正表现为“生活活动”,而不是动物式的“生存活动”。“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正是由于这一点,人才是类存在物。”与亚里士多德片面强调精神生产不同,马克思恩格斯将精神生产纳入总体性的实践活动之中,将精神生产看作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的一个内在环节。正是通过这样一个内在环节,人们改造世界的活动才表现为主体客体化与客体主体化相统一的革命性活动,进而表现为人实现自我解放的“类活动”。这就意味着,尽管精神生产表征了人的高层次需要,但唯有其自觉深入人类生活的总体性实践中去并服务于人的自由个性的获得,人类文明才不会陷入抽象发展的歧途,从而获得实质性的人学内涵和历史意蕴。基于此,“科学越是毫无顾忌和大公无私,它就越符合工人的利益和愿望”。
(二)“真正的分工”规定人类文明自否定的发展趋势
“真正的分工”打破了原始共同体的社会结构,使之呈现一种二元对立的模式。一方面,“真正的分工”使得“精神活动和物质活动、享受和劳动、生产和消费由不同的个人来分担这种情况不仅成为可能,而且成为现实”。这样一种社会化生产模式极大地释放了劳动者的积极性,使劳动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特长”。但是,从社会生活的整体着眼的话,这种积极性的释放是通过“最卑下的利益”和“最卑下的手段”来实现的,而“他在本行技艺中的熟练程度,可以说是以他的智力、社会德行和战斗能力为代价所获得的”。另一方面,由于阶级对立,被剥削阶级被束缚在物质劳动之中,而剥削阶级通过精神劳动不仅能够发展自己的个性,而且能够为自身的剥削地位做理论辩护。在生产力不发达的条件下,劳动尤其是物质劳动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而唯有占有剩余产品和生产资料(尤其是其货币形式),人们才能摆脱物质劳动而去从事更高级的生命活动。因此,围绕着剩余产品和生产资料,人们形成一定的生产关系并分化为不同的阶级,即完全委身于物质劳动的阶级以及彻底摆脱物质劳动而专门从事社会事务的阶级。
如此看来,人类文明充满着种种矛盾。其一,“真正的分工”赋予精神劳动以独立性,但精神劳动却有着演化为抽象意识形态的倾向。其二,“真正的分工”为社会化生产及个人“特长”的塑造创造了有利条件,但“特长”是以牺牲个人的“智力、社会德行和战斗能力”为代价的。其三,“真正的分工”使剩余产品日益丰富,但剩余产品却引发阶级压迫,使“真正的分工”变成“奴隶般的分工”——一些人只劳动不享受,一些人只享受不劳动。在这些矛盾中,阶级矛盾是占有支配地位的主要矛盾,它深层次地内嵌在文明的社会生活之中,以至于恩格斯直接使用“文明的阶级社会”这种看似矛盾的说法,而马克思则直接将“对抗”看作“文明直到今天所遵循的规律”。这正是马克思恩格斯所揭示的“文明的辩证法”。这就意味着,文明的进步不是一个直线式的上升过程,而是一个螺旋式的发展过程,总是以自我否定的方式来实现自我肯定。由此,马克思恩格斯的文明观真正超越了关于文明的种种思辨玄想,从根本上否弃了关于文明进程的盲目进步论和消极倒退论,为人们科学理解和把握全部社会生活提供了基本视野。
(三)“真正的分工”蕴含着对人类文明的哲学憧憬
唯物史观认为,不管是阶级的产生和发展,还是阶级的对立和斗争,都在根本上受制于生产力的发展水平。因此,要想破解文明悖论,变革文明形态,根本的途径就在于实现社会生产力的解放与发展。恩格斯曾经指出,“社会分裂为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统治阶级和被压迫阶级,是以前生产不大发展的必然结果。只要社会总劳动所提供的产品除了满足社会全体成员最起码的生活需要以外只有少量剩余,就是说,只要劳动还占去社会大多数成员的全部或几乎全部时间,这个社会就必然划分为阶级”。可见,唯有生产力的解放是解决一切社会对立冲突的关键所在,否则,人类社会必将陷入无止境的生存斗争之中,人类文明也必将陷入对抗的逻辑中。通过“真正的分工”,马克思和恩格斯第一次为人类文明找到了坚实的根基,将人类文明建立在生产力的基础之上,廓清了理解人类文明的辩证视阈。
在《英国状况·十八世纪》中,恩格斯为“文明”作出了一个实践意义上的规定——“文明是实践的事情,是社会的素质”。这一界定在根本上切中了人类文明的社会历史根基,同时也赋予了人类文明理想性的内涵。其一,文明是人的存在方式的一种哲学表征。从“真正的分工”来看,所谓文明的存在方式或者存在方式的文明形态具有双重指向:物质生活的富裕和精神生活的充实。前者是文明存续的物质基础,是消除压迫性社会关系的关键所在;后者是文明发展的指示器,是个人自我实现程度的标识。其二,社会关系的和谐同样是文明的一个重要维度。真正的文明社会不是原子式个人充斥其中的以利益竞争为本位的“市民社会”,而是一个每个人实现自由自觉联合的以“各尽所能”为本位的“人类社会”。因此,文明社会表征着社会自身的解放程度,其根本目标是“必须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这就意味着,文明是一个立足于实践基础上的对人类社会生活的总体性表征,而不仅仅是对社会生活某一个层面的价值评价。
三、“文明过度”:资产阶级文明的物化本质
立足于“真正的分工”,马克思和恩格斯指明了文明的基本内涵及其辩证的发展逻辑,“没有对抗就没有进步,这是文明直到今天所遵循的规律”。与以往阶级社会普遍存在的文明短缺不同,资产阶级文明在其发展过程中表现出“文明过度”的症候:“社会上文明过度,生活资料太多,工业和商业太发达。社会所拥有的生产力已经不能再促进资产阶级文明和资产阶级所有制关系的发展;相反,生产力已经强大到这种关系所不能适应的地步,它已经受到这种关系的阻碍”。实际上,文明作为“实践的事情”和“社会的素质”,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发展过程,表征的是人对于终极存在、终极解释和终极价值的至上性追求,因而在一般情况下是不应该也不会过度的。因此,所谓“文明过度”是一个自相矛盾的说法,是将文明局限于某一个领域的结果,是人类文明在特定社会关系中的特定表现。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资产阶级文明之所以出现“过度”情况,根本原因在于文明在其中发展的对抗逻辑有了质的变化:从人与人之间的对抗发展为物与人之间的对抗,从级别、等级和阶级之间的对抗发展为积累的劳动和直接的劳动之间的对抗。
(一)资产阶级文明的根本动力在于实现资本增殖
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于资产阶级所造成的生产力的巨大发展报以热情的赞颂。但是,这种热情赞颂并不是像资产阶级学者所认为的那样是毫无保留的,恰恰相反,这种热情赞颂背后包含着最为深刻的批判。“这个曾经仿佛用法术创造了如此庞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现在像一个魔法师一样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了。”通过“法术”这一比喻,马克思和恩格斯想要揭示的,是资产阶级并没有将生产力当作整个社会的根本,而是将之当作自己发财致富的工具。因此,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运动完全处于自发的状态,对于资产阶级来说其只是一种异己的力量,而人类文明的发展也是资产阶级在获利的过程中无意实现的一个结果。思想观念的变革、生产工具的革新、社会关系的调整、世界市场的建立、世界历史的开启等,这些表征文明形态变革的重大历史事件,在根本的意义上,都是服从于资产阶级发财致富的需要,服从于是将无产阶级牢固地束缚于被剥削和被压迫地位的需要。“过去一切阶级在争得统治之后,总是使整个社会服从于它们发财致富的条件,企图以此来巩固它们已经获得的生活地位。”
实际上,资产阶级只不过是资本的人格化,因此,资产阶级发财致富的欲望不过是资本增殖本能的人格化表现。“资本家拥有这种权力并不是由于他的个人的特性或人的特性,而只是由于他是资本的所有者。他的权力就是他的资本的那种不可抗拒的购买的权力。”由此,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抽象化为活劳动与死劳动之间的矛盾。作为活劳动的物化,死劳动不断地吸纳活劳动,而在死劳动的强力支配下,活劳动日益丧失其自由自觉的能动性。“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在这个意义上,机器大工业一方面具有极大的革命性作用,另一方面它也使工人劳动变成机器体系的外在附庸。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死劳动与活劳动之间的矛盾是阶级矛盾最终同时也是最完备的表现,它不仅以人与物之间的表面冲突遮蔽了内生于雇佣劳动关系中的内在矛盾,而且将社会生活的全部领域都置于资本的支配之下。因此,资产阶级文明在本质上而言就是“资本的文明”,是一种人与物相互颠倒的文明形态。
(二)资产阶级文明的发展形式是原子式个人之间的竞争
这种原子式个人之间的竞争不仅包括资产阶级之间的自由竞争,还包括无产阶级内部的自相竞争。正是日益激烈的竞争不断地巩固了资本的霸权地位,实现了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绝对支配。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市场竞争完全“嵌套”在社会共同体之中。因此,被统治阶级之间的联合是无法想象的,而统治阶级也无须通过竞争就能巩固自身的权力和地位。“资本主义是第一个这样的经济制度,其精英阶层的成员必须将剩余劳动进行投资——进而使生产革命化——以求生存并保持他们的精英地位。其土地上产出低下的封建主不过是个窘迫的贵族,而成本高昂或产品质量低下的工厂的资本家可能很快就会失去资本家的地位。”资产阶级作为统治阶级,是以对资本的绝对占有为基础的,而单个资本家所拥有的权力却是极不稳定的,他只有通过在自由竞争中获取资本才能确立起其统治阶级成员的地位,“资产阶级生存和统治的根本条件,是财富在私人手里的积累,是资本的形成和增殖”。因此,自由竞争本身并不是自由的,它以获取资本作为根本指挥棒,以获得对他人劳动的支配权为目的,是由资本增殖逻辑所施加的一种进步强制。“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
而无产阶级之间的自相竞争受制于资产阶级的自由竞争。“这些不得不把自己零星出卖的工人,像其他任何货物一样,也是一种商品,所以他们同样地受到竞争的一切变化、市场的一切波动的影响。”无产阶级的自相竞争产生于机器体系的应用。机器体系褫夺了工人在生产过程中的主体地位,“手的操作所要求的技巧和气力越少,换句话说,现代工业越发达,男工也就越受到女工和童工的排挤”。在这个意义上,作为机器体系的附属物,工人仅仅是一个会说话的劳动工具,机械地服从机器体系的运转规律。随着生产过程从机械化向智能化的飞跃,工人阶级日益分化为产业现役军和产业后备军,他们之间围绕着有限的工作机会和上升通道展开自相竞争。一方面,产业现役军不得不忍受着资产阶级的极端剥削和压迫,在超出身体和道德界限的情况下为资本创造超额剩余价值;另一方面,产业后备军成为资本主义雇佣关系的“剩余物”,成为被排除在现代生产过程之外而又被随时征用的“赤裸生命”。因此,无产阶级的自相竞争不断瓦解着无产阶级联合起来的社会基础,成为雇佣劳动关系隐秘而又牢固的现实基础。
(三)资产阶级文明表现为以“过度”为症候的双重悖论
第一重悖论是物质财富的巨大堆积与无产阶级的极端贫困。由于资产阶级之间的自由竞争,资本主义创造了巨大的以商品形式表现出来的物质财富;而由于无产阶级之间的自相竞争,工人的工资下降到仅能勉强维持其本人及其后代肉体存续的水平。这就意味着,物质财富的丰裕并不会给无产阶级带来物质生活上的富裕,反而使工人陷入极端贫困的境地。一方面,工人养活了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另一方面,工人却难以养活自己。资产阶级的暴富与无产阶级的赤贫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与农奴和小生产者不同,现代工人的物质生活水平并没有随着工业的进步而得到提升,而是越来越降到本阶级的生存条件以下。工人变成赤贫者,其贫困程度日益严重。
工人的贫困状况还本质地体现在精神生活层面,这就指向了资产阶级文明的第二重悖论:物质生活的极大丰富与精神生活的极度空虚。资产阶级文明以资本为根本,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价值的虚无、崇高的失落及意义的迷失。其一,对传统文明的消解与拒斥。资产阶级的政治解放使人们从古代的蒙昧主义和禁欲主义中解放出来。但是,资产阶级文明对传统文明中的积极成果同样采取了虚无主义的态度,将人是生产的目的颠倒为交换价值是生产的目的。在这个意义上,资产阶级虽然消解了“彼岸世界的真理”,但却没有建立起“此岸世界的真理”。因此,资产阶级并没有建立起能够与其强大物质力量相匹配的实践智慧。其二,对精神劳动的物化与腐蚀。从表象上来看,资产阶级促进了科学技术和文学艺术的大发展、大繁荣,但在实质意义上,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的雇佣劳动者。这使得科学技术成为资产阶级榨取剩余价值、镇压工人反抗的助手,而文学艺术的资本化则成为腐蚀无产阶级主体意识、填充无产阶级精神生活的安慰剂。
可见,资产阶级文明表现出“过度”的症候,它以一种人物相颠倒的方式“推进”了人类文明的进步。首先,在资本主义社会,文明被异化为发财致富的手段,被束缚在人类生活的物质维度,当它不再能满足资产阶级发财致富的欲望时,它就显得“过度”了。其次,文明追求的是社会生活的和谐有序,其发展离不开社会有机体内部的适当竞争,但当这种竞争以获取对他人劳动的支配权为目的时,它就显得“过度”了。质言之,资产阶级文明的本质特征在于,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基于此,资产阶级文明陷入了不可持续的悖论之中,将文明的某一方面和某一形态绝对化。“文明时代是在‘恶性循环’中运动,是在它不断地重新制造出来而又无法克服的矛盾中运动,因此,它所达到的结果总是同它希望达到或者佯言希望达到的相反。”这种持续不断的对立最终将资产阶级文明推向自我否定,它不仅锻造了指向自身的武器,而且锻造了使用这种武器的人。
四、文明共生:共产主义文明的实践自觉
在阶级社会,“真正的分工”在本质上是“奴隶般的分工”,被剥削阶级终生被束缚在物质生产领域,只能满足自己动物般的生存需要,而剥削阶级无偿占有被剥削阶级的劳动成果,满足自己已经异化为卑劣情欲的生活需要。“资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这种剩余劳动的方式和条件,同以前的奴隶制、农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在资本增殖的催逼之下,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实现了质的飞跃,物质财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积累,人的更高层次的社会需要逐渐萌生。在这个意义上,资产阶级文明的物质基础从根本上发生了动摇。建立在物质短缺基础上的并以“奴隶般的分工”为基础的文明形态,已经不再能够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了,相反,人们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内在地呼唤着新的文明形态。
(一)共产主义文明以联合起来的个人为基础
个人作为一定共同体的附属物,是传统文明的基本原则,而原子式个人是资产阶级文明的基本原则,它是建立在“物的依赖性”基础之上的。二者的共性在于,人们之间的联合并不是自由自觉地达成的,而是在异己力量的强制下被迫达成的。这种异己力量的根由在于私有制及其所导致的世俗社会的自我分裂。但共产主义文明不是建立在某一种私有制之上,而是建立在消灭私有制的基础上,从而为实现社会成员自由自觉的联合创造了条件。在消灭私有制的条件下,社会成员将共同占有、共同劳动、共享劳动成果,即真正地将全部文明成果置于自身的支配之下,“成为自己的社会结合的主人,从而也就成为自然界的主人,成为自身的主人——自由的人”。可见,联合起来的个人是共产主义文明得以建构的“细胞”和“元素”,这种联合不是偶然的和外在的,而是必然的和内在的,植根于每个社会成员实现自我解放的终极需要。因此,唯有这种真正的联合才能承担起利用、驯服、消灭资本逻辑进而重塑社会生活之统一性的历史任务。
需要注意的是,这种个人之间的联合并不是消极的和停滞的。相反,这种个人之间的联合真正吸收了资本主义自由竞争的积极价值。在这个意义上,共产主义文明真正实现了联合与竞争的有机统一,在联合之中展开竞争,在竞争之中促进联合。资产阶级之间的自由竞争及无产阶级之间的自相竞争是建立在阶级对抗基础上的,并以获取对他人劳动的支配权为目的。与之不同,共产主义文明下的竞争以快速提高社会生产力水平为根本目的,以实现每个人的自由个性为最终诉求。因此,这种竞争虽然会引起社会成员之间对社会产品实际占有的差异,但这种差异并不会带来对他人劳动的支配。“共产主义并不剥夺任何人占有社会产品的权力,它只剥夺利用这种占有去奴役他人劳动的权力。”这正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联合—竞争”的文明观。
(二)共产主义文明以人类文明的共生逻辑超越资本文明的霸权逻辑
从文明自身的发展历程来看,共产主义文明对资本文明的超越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从文明内部结构来看,共产主义文明实现了文明诸要素的协调统一。如上所述,资本文明的典型特征是“文明过度”,它将一切文明成果都物化为能够进行交易的商品。与之相反,共产主义文明则突破了资本文明的霸权逻辑,将文明结构内部的诸要素合乎逻辑地统摄起来。“我们必须从我,从经验的、有血有肉的个人出发”,这是共产主义文明的根本立足点;但是,我们绝不能沉浸于这种物质性之中,我们的根本价值旨趣在于,“从那里上升到‘人’”。因此,共产主义文明充分肯定了物质利益或“必然王国”对于人类文明的基础性意义,但同时强调超越性的精神信仰或“自由王国”对人类文明的引领作用。实际上,二者是以辩证的方式融于“有生命的个人”之中的。从“有生命的个人”出发,共产主义文明可以表现出丰富多样的具体形态。从物质文明到生态文明,各个文明形态都是围绕着满足人类美好生活需要而自然生发出来的,而不是阶级统治逻辑的延伸。
另一方面,从世界历史的角度看,共产主义文明将从根本上翻转东方从属于西方的文明秩序,从而开辟出不同文明形态和谐共生的新格局。毫无疑问,资本的文明开启了人类文明的世界历史时代,但是,资本主义世界历史是西方资本文明野蛮扩张的结果。与之不同,共产主义文明将“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作为根本立足点,致力于实现不同文明形态的有机融合。不同的文明形态有其自身的历史逻辑,它们表征着人类社会不同发展阶段的时代精神。在共产主义条件下,它们能够完全有机地统一起来,各司其职地满足人们不同层面上的生活需要。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所区分的“三形态”不仅以历时态的方式存在于人类社会之中,实际上以共时态的方式存在于个人的生命活动之中,共同构成了个体生命活动的丰富内涵。以人的依赖性为基础的文明形态满足着人的情感需要和归属需要,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文明形态满足着人的独立自主的需要,而以自由个性为基础的文明形态满足着人的自我实现的需要。可见,共产主义文明并不是要消灭任何一种文明形态,而是要消灭它们自身带有的奴役性和支配性,将它们真正纳入联合起来的个人的支配范围内。
(三)共产主义文明的根本任务是满足人类的美好生活需要
在资本主义社会,人类文明被束缚在资本增殖逻辑之中,当生产力不再能满足剥削阶级发财致富的需要时,它就显得“过度”。因此,在阶级社会,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运动是自发地起作用的,它作为一种异己力量支配着人类历史的发展。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生产力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引擎,是解决一切社会问题的关键所在,它不仅标志着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谐程度,而且表征着劳动者自身需要被满足的程度。只有将生产力与劳动者的本真需要内在地统一起来,生产力才能获得真正的解放和发展,人们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扬弃自我在“神圣形象”及“非神圣形象”中的异化,从而真正成为人类历史的“剧作者”和“剧中人”。因此,共产主义文明不仅继承了以往文明形态中的积极的人性内涵,而且将其从虚幻的乌托邦幻想变成了建立在历史唯物主义基础上的社会原则,从而彻底否定了作为衡量人类文明进步的政治的、道德的及经济的意识形态标准,代之以生产力解放和发展的程度及人民美好生活的实现程度。
这就意味着,共产主义文明并不是一种留恋于过去不发展状态的虚幻浪漫主义,更不是一种对以往文明形态进行全盘否定的历史虚无主义。可以说,共产主义文明在概念的高度上实现了对人类文明的真正复归。一方面,人民是人类文明的真正创造者和根本推动者。在以往的文明形态中,社会精英或者资本逻辑被认为是人类文明的缔造者,人类文明被异化为精英文明或资本文明。与之相反,在共产主义条件下,生产力被确证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引擎,作为生产力中最活跃的因素,人民理所当然地被确认为人类文明的创造者,而正是人民在满足自身需要和追求自身目的的过程中才创造出被称之为文明的事物。“真正的分工”、生产力的进步及生产关系的变革无不是在人民创造历史的实践中不断地涌现出来的。另一方面,人民是人类文明成果的真正占有者和享有者。可以说,劳动所有权是一个不证自明的原则,但是在以往的文明形态中,劳动所有权走向自己的反面,劳动丧失了所有权,人民的劳动成果无不反过来统治人民。在共产主义条件下,人民共同劳动、共同占有,一切文明成果都是人的本质力量的直接确证。
五、结论
通过唯物史观,马克思恩格斯不仅发现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也发现了人类文明的发展规律,将人类文明与人类自身的解放内在地统一起来。在唯物史观的视阈中,人类文明呈现为一幅辩证图景,总是以自我否定的方式为自己开辟前进的道路。这就意味着,人类文明走的是一条螺旋式的发展道路,其内部总是伴随着矛盾与冲突。这就从世界观的层面驳斥了关于文明的线性进步论或消极倒退论的抽象论调,为人们认识文明悖论尤其是资本主义文明的双面性及未来共产主义文明的基本原则提供了科学的方法论。具体来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根本上走的是一条以人民为中心的社会主义文明之路。在实践过程中,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明依然面临着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同不平衡不充分的社会发展之间的矛盾,依然肩负着洞察资本运动规律及驾驭资本逻辑的历史任务。由此来看,构筑唯物史观视阈中的文明图景对于巩固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明的优越性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