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生平交游考论
2022-11-08张振龙,胡上泉
张 振 龙,胡 上 泉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贾谊是西汉初期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兼有儒家学者、汉初制度设计者、辞赋家等多种身份,并在每个领域都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从年少成名被荐举入京,到一度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再到重受信任出任梁国太傅,贾谊的人生围绕长安、长沙、洛阳三地几经浮沉。贾谊在其短暂一生的交游中,与老师、同僚、君主等人的关系也不断发展变化。交游活动的改变是致使贾谊政治境遇和人生境况改变的主要原因。这在为其人生价值实现提供平台的同时,也深刻影响了他的心态与创作风貌。因此,研究贾谊的创作始终绕不开对其交游关系的考察。目前学术界已对贾谊的生平交游有过研究,但多集中在对其生平、行履、著述等个案方面,还不够全面系统。而对此问题的探讨又对深入把握和理解其文学创作的价值、意义关系重大。所以,本文主要通过对相关文献的系统梳理、考辨,按照交游对象的身份、社会地位等,分别对贾谊与老师、同僚、君主的交游进行专题研究。
一、贾谊与老师的交游
《汉书·贾谊传》载:“贾谊,雒阳人也,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在遇到吴廷尉和张苍之前,贾谊已具备深厚的学术和文学基础,并小有名气。吴廷尉和张苍尽管不是贾谊的启蒙老师,但对他人生行事却产生了深远影响。前者发掘了贾谊的才华,并帮助他成功进入仕途;后者向贾谊传授了《左传》,使贾谊得以取得更高的学术成就。
(一)与吴廷尉的交游
《史记》记载贾谊在梁怀王坠马死后“哭泣岁余,亦死。贾生之死时年三十三矣”。梁怀王死于汉文帝十一年,故贾谊卒年当为汉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倒推三十二年,其生年应在汉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与吴廷尉初识时贾谊十八岁,是为汉高后五年(公元前183年)。吴廷尉“闻其秀才,召置门下,甚幸爱”,与贾谊成为师生关系,并因他“颇通诸子百家之书”,得以被引荐至朝廷。可见,贾谊早年最突出的身份则是博通百家的学者。吴廷尉的举荐为贾谊施展学术才华提供了很好的机遇与平台,也为其政治生涯的起点打上了“学者”的标签。贾谊被召为博士,与诸生同列,此后一生都以学者为主要身份,这是与吴廷尉的举荐分不开的。
贾谊被吴廷尉收于门下,到汉文帝元年受荐入长安,共四年。这是贾谊人生中的积淀期,也是其学术发展时间最充裕的时期。吴廷尉曾学事于李斯,李斯又是荀卿的学生,在这个意义上,贾谊可谓是荀卿的三传弟子。潘铭基先生在《贾谊与荀子学术渊源考证》一文中,指出贾谊的学术渊源是荀卿之学,贯通这一渊源的桥梁正是吴廷尉。然而,史传对吴廷尉着墨甚少,无由得知他到底向李斯学了什么、学了多少。李斯作为荀卿的学生,却也没有任何史料证明他曾师从荀卿学习过《左传》。所以,贾谊所继承的荀卿之学和《左传》之学不太可能来自吴廷尉,而更可能来自另一位老师——时任御史大夫的张苍。
(二)与张苍的交游
汉文帝元年,贾谊得到吴廷尉的推荐入朝为博士。这使其后得以大展才华,“一岁中至太中大夫”,仕途可谓顺遂之极。这次贾谊在长安居留三年有余,有足够的时间向张苍学习《左传》。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曰:“况传武威张苍。苍传洛阳贾谊。谊传至其孙嘉。嘉传赵人贯公。”对此,学者多怀疑其真实性,理由主要有三:
其一,认为陆德明之前,没有任何关于贾谊与张苍有过交往的记载,虽然《史记》《汉书》都有二人列传,但二人本传与《儒林传》都没有提到张苍向贾谊传授《左传》之事。认为《汉书·儒林传》只说“汉兴,北平侯张苍及梁太傅贾谊、京兆尹张敞、太中大夫刘公子皆修《春秋左氏传》”,将二人并列;班固撰《儒林传》的通例是详叙师承关系,若张苍和贾谊果真是师生,班固应该说明;《隋书·经籍志》谓“《左氏》,汉初出于张苍之家,本无传者。至文帝时,梁太傅贾谊为训诂,授赵人贯公”,与《经典释文·序录》略有差异。因此,据上述理由判定陆德明所载贾谊向张苍学习《左传》不可靠。
我们认为这一否定陆德明所载失实的理由,存有可商榷之处。因为,尽管《经典释文·序录》与《隋书·经籍志》所载略有差异,但也不能否认存在陆德明于《经典释文·叙录》中的记载另有所据的可能。陆德明处于隋唐之际,先后任隋秘书学士、唐文学馆学士,所见藏书应非常浩博,其中有撰修《隋志》的于志宁、李淳风等未见,而今已亡佚者,也是正常的。刘向《别录》云:“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吴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铎椒。铎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张苍。”所载张苍受学于荀卿十分明确。《汉书》梳理《左传》传承脉络,并未提及贾嘉,而直说贾谊传与贯公。这可能是两书作者记载时的繁简详略所致,陆德明记载的详细具体完全存在另有所本的可能。
其二,认为贾谊“十八岁而通《诗》《书》,诵诸子百家之言,即使学习《左传》亦不必传自张苍矣”,即文献中没有贾谊早年学过古文《左传》的证据。我们认为,本传云贾谊年少便以能诵《诗》《书》成名,虽没有提及《左传》,但也不能据此就否定其学习过《左传》的可能。因为,诸书都记载汉初《左传》出于张苍家,在汉文帝元年至三年这段时间里,贾谊、张苍都在长安,贾谊学习《左传》而求教于张苍,时间充分,条件具备,可能性是相当大的。
其三,借贾谊与张苍的学术观点不尽相同,来怀疑陆德明的记载。持此观点的学者认为,《汉书·郊祀志》云张苍“以为汉乃水德之时,河决金堤,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内赤,与德相应”,而贾谊“草具其仪法,色上黄,数用五”,应是主张用土德的,所以贾谊不可能师从过张苍。我们认为,此说也不足以否定贾谊与张苍的师承关系。因为,贾谊提出“色上黄,数用五”在汉文帝二年,而张苍主张“汉乃水德”在汉文帝十四年,相隔十二年,时局变化自不待言,个人学术观点有所发展也不足为怪,况且贾谊之学不是尽出于张苍,即便二人的某些主张不同,也无法说明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学术授受关系。
综合以上三点,就目前的文献记载而言,还不足以推翻贾谊师承张苍的合理性。因此,我们仍然依从传统观点,认为贾谊《左传》之学受于张苍。贾谊的著作中因袭《左传》者有十例之多,史载他还曾为《左氏》作诂训传一部,这说明贾谊从《左传》的受习中获益良多。
吴廷尉和张苍是贾谊早年最重要的两位交往对象,他们身为贾谊的良师,给予了贾谊宝贵的政治和学术资源,为他后来的政治、学术和文学生涯奠定了良好根基。
二、贾谊与同僚的交游
与同僚的交游是贾谊一生交游中另一不容忽视的内容。具体而言,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
(一)与博士诸生的交游
由于吴廷尉的推荐,贾谊在汉文帝初年(公元前179年)便被召为博士,以学者的身份进入朝廷,其主要同僚自然也是以学术为业的“诸生”。贾谊在诸生中年纪最小,《史记》本传载:“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诸生于是乃以为能不及也。”说明此时贾谊的同僚诸生对其才能是认可和欣赏的,两者之间的关系也是和睦与融洽的。但是,当贾谊受到汉文帝赏识、超迁至太中大夫以后,这种情况便发生了变化。
(二)与周勃等朝中要臣的交游
据《汉书·百官公卿表》所载,太中大夫为郎中令属官,掌论议,秩比千石。这是公卿之下很高的官位,贾谊之前便有薄昭从太中大夫擢为车骑将军。
那么,当汉文帝打算提拔贾谊为公卿时,为何朝中大臣“尽害之”,甚至不惜谗毁贾谊呢?个中原因,可从他们的谗毁之词中看出端倪。如云:“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这几句话至少包含了三条信息。
第一,“年少初学”。王兴国《贾谊评传》认为,“那些‘老先生’一方面固然无可奈何,另一方面,心中也难免不满,感到煞了自己的风景”。这一推测恐与事实矛盾。前引《史记》本传之文明确指出贾谊任博士时诸生“以为能不及也”,若此时再以“年少初学”攻击贾谊,反而显得自己反复无常,因此这些攻击者中不应包括当初与贾谊同僚的诸生。汉初朝中旧臣文化水平普遍不高,更不好学术,在“诸老先生”都对贾谊的学识称赞有加的情况下,他们说贾谊“年少初学”自然是没有说服力的。但这一指责反映出他们对贾谊学者身份的不满,其潜台词是贾谊以区区《诗》《书》之学,何德何能据公卿之位?学者身份是贾谊取得这些大臣理解的关键阻碍之一,只是大臣们碍于汉文帝之面,不好直说而已。
第二,“专欲擅权”。《史记》本传载:“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贾谊一岁中升任太中大夫,而周勃等人的谗毁不会晚于汉文帝三年,在仅仅一年左右的时间里,接连倡议更定律令、发列侯就国,乃至更动仪法制度,无一不是政治上的大手笔。虽然我们无法找到体现贾谊权力欲的记载,但从如此重大且密集的政治建言中可以明显感受到贾谊强烈的政治进取心。诚如旧臣所言,贾谊年少,在朝廷根基未固,如此急于操措确实不够谨慎,大臣为防权力受到争夺,当然要借此话柄攻击贾谊。
第三,“纷乱诸事”。这是贾谊受到谗毁的根本原因,也是贾谊与这些旧臣产生嫌隙的根源。每次改革的推行必然要触动一部分人的利益。汉初政治大体奉行黄老之术,清静无为,贾谊如此积极的政治改革主张与汉初要臣一贯的保守主张相背离。且汉文帝使列侯就国的政策也出自贾谊,这一诏令直接损害了周勃等在中央任职列侯的利益。史载周勃免相就国后“自畏恐诛,常被甲”,过得惶惶难安,而后来他以谋反罪被捕,也与他远离皇帝,没有机会自明不无关系。无论有意无意,这至少说明贾谊锐意改革之时不在乎朝中老臣的政治利益受损,因此他们在政治上不可能完全站在一起,甚至可能成为对手,老臣自然不会容忍他进一步接近权力中心。
对于曾经诋毁过他的人,贾谊并非没有回应。在前往长沙的途中,贾谊满怀悲愤地创作了《吊屈原文》,文中将自己的政敌比作“跖”“蹻”“鈆刀”等物,以寄托对命运不公的愤慨。但贾谊的怨愤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在《新书·阶级》中,贾谊对周勃蒙冤失爵之事进行了反思。周勃被诬谋反之事在汉文帝五年,当时贾谊已因其谗害远在长沙,但在《阶级》一文中他仍对周勃之事做到理性、客观的思考,并得出应对臣下“遇之有礼”的正确结论,其判断并未受到二人嫌隙的影响。在其《亲疏危乱》一文中又提到另一位谗毁过他的大臣:“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于胸矣。”言下之意也有对冯敬的勇猛与忠诚的肯定。从这些文字中可以看出,贾谊在处理这些与他有嫌隙的大臣的关系时,展现出足够的器量与风度。
(三)与长沙相利苍及其子利豨的交游
贾谊出任长沙傅的时间颇有争议。《史记》记载,贾谊创作《鵩鸟赋》“后岁余”被召回长安,而《鵩鸟赋》作于“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的“单阏之岁”。因此,能确定贾谊在长沙一共居住四年有余,其中第三年是“单阏之岁”。而“单阏之岁”具体是哪一年,前人有不同看法,总体来说有三种观点。《史记集解》引徐广注:“岁在卯曰单阏。文帝六年岁在丁卯。”钱大昕认为:“单阏之岁,当是文帝七年,徐氏不知古有超辰之法,故云六年也。”汪中则据《史记·历书》推算:“孝文五年是为昭阳单阏。”王兴国在《贾谊评传》中依据汪曰桢所编《太岁超辰表》,详细评说了三说各自的依据及其短长。指出徐广不知古有超辰之法,因此推算失误;钱大昕与汪中则使用的是不同的历法系统,钱大昕的算法虽更准确,但要将贾谊被贬长沙定于文帝四年,是时周勃免相,灌婴已死,没有条件谗害贾谊。因此,他采信了汪中之说,将“单阏之岁”定为文帝五年。但是,若依汪中之说,从文帝五年倒推三年,则贾谊贬往长沙就在文帝二年,那么,贾谊留在长安仅一年左右,除去超迁为太中大夫之前的时间,就只剩下短短数月,不太可能完成那么多政治举措。王先生也注意到了其中的矛盾,因此又补充道:“贾谊在朝廷任职至少有一年半以上的时间,文帝叫他当长沙王太傅是二年年底的事。而贾谊正式赴长沙王太傅任,则在文帝三年。”这样虽然勉强解释了贾谊居留长安的时间问题,却又忽略了《史记》明文所载贾谊创作《鵩鸟赋》是在“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时,其意显然不只是接到任命,而应当是正式履职三年后。若贾谊于汉文帝三年赴任,那么作《鵩鸟赋》当在汉文帝六年,而非五年。因此,本文从钱大昕之说,将贾谊任长沙王太傅的时间定在汉文帝四年。尽管贾谊遭谗不可能迟至汉文帝四年,但据本传,其实谗毁的结果只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未必立即令贾谊任长沙王太傅。因此,贾谊遭谗当在汉文帝二年到三年间,而被贬至长沙任所时,应当是汉文帝四年(公元前176年)。贾谊被征召回朝,则在汉文帝八年(公元前172年)。
传世史料中关于贾谊在长沙时的交游情况少有记载,但刘跃进先生通过研究马王堆帛书竹简中的相关记录,发现了贾谊与其同僚——时任长沙相的始封侯利苍及其子轪侯利豨之间很可能有密切往来。这一交往给贾谊带来的重要影响之一,就是贾谊得以阅读长沙相的藏书,其中就包括地理类与军事类著作,如《驻军图》《长沙国南部图》《刑德》等。刘跃进先生认为,“这很可能是贾谊以前不曾看到过的著作,而这些著作对于当时驻守长沙又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这些地理、军事著作对贾谊后来一些政论的写作无疑也是有所帮助的。
三、贾谊与君主的交游
与君主的交游是贾谊一生交游中的又一重要内容。贾谊作为一位有着积极入世态度和高远政治理想的士人,与明君遇合无疑是他的毕生所愿。其一生共事三主,分别是汉文帝、长沙王和梁怀王。他们对贾谊的态度左右着贾谊实现自身价值的途径与程度。因此,对贾谊而言,非常重视与君主的相处关系。三主之中,汉文帝与贾谊的关系最重要,也最复杂,贾谊生平际遇的转变基本都是他同汉文帝关系变化的结果。
(一)与汉文帝的关系
自贾谊入朝为博士后,无论是一岁中超迁,还是诸多要政采纳贾谊之议,都充分体现了早年文帝对贾谊的赏识和信赖。但对于贾谊更改制度的主张,文帝则“谦让未遑也”。文帝以代王入主朝廷,他的皇位是在特殊时局下由陈平、周勃等老臣所拥立的,又当即位之初,权力并不稳固。《汉书·文帝纪》载周勃等人迎代王时,面对近在眼前的权位与尊荣,他并没有欣然接受,而是先与手下众臣谨慎考量了其中是否有谋诈。可见,汉文帝面对皇位相当慎重,首先考虑的是自身安危,取得皇位后巩固权力才是此时汉文帝的第一要务,政局刚稳立即采取激进的改革主张也非上策。出于上述原因,文帝无法全盘接受贾谊的主张,甚至在周勃、灌婴、张相如、冯敬等重臣联名谗毁贾谊之时,文帝也是无力且无意保全贾谊的。将他贬为长沙王太傅,使他远离政治中心,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对贾谊的保护。
尽管如此,这次事件终究让文帝对贾谊的信任受到严重影响。贾谊在长沙时,主客观条件都不再允许他与文帝密切往来,该时期贾谊向文帝所上之书,四年间仅一篇有史可考者,即《汉书·食货志》所载《谏除盗铸钱令使民放铸》。但这次文帝并没有采纳贾谊的建议。
而贾谊对汉文帝的态度也颇值得玩味。无论是早年还是后来回到长安,贾谊对汉文帝的上书都能直指问题,甚至毫不避讳地直斥文帝之过失。在他早年创作的《旱云赋》中,也有对统治者的直接指责。然而,当贾谊被皇帝疏远,就职长沙卑湿之所,心情抑郁之时,却很难从其文章中找到对汉文帝的怨言。尽管在《吊屈原文》中或许隐含了对汉文帝偏听偏信、错咎贤良的不满,但其锋芒并非直指汉文帝,与其政论文中揭露汉文帝过失之辞相比,感情的强度是远远不如的。与大多数含冤被贬的忠臣一样,贾谊显然对文帝心存幻想,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幸运的是,贾谊的美好幻想在数年后真的实现了。
汉文帝七年,贾谊的老师张苍为丞相,绛、灌等当年谗毁贾谊的老臣或已离世,或离开了权力中心,朝廷中的环境对于贾谊来说已大为缓和。汉文帝这时也“思谊,征之”,将贾谊召回长安。
贾谊初回长安,便与汉文帝进行了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宣室求贤访逐臣”的著名谈论。《史记》本传载:“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关于此事,唐代诗人李商隐在其《贾生》一诗中指责汉文帝“不问苍生问鬼神”,没有正确运用贾谊的才华。今人吴则虞先生在他的《论贾谊》一文中认为:“李义山似乎惋惜着文帝错过了机会,没有把国家大事提出和贾谊商量。诗人这个看法,是不够深刻的。我认为关于苍生的问题,在这以前,贾谊已经说得很多了。既然说了,听了,信了,还有什么可问的呢?正由于不问,才证明文帝和贾谊在苍生问题上已心心相印,用不着再问了。”王兴国进一步指出,“文帝把贾谊从长沙召回,进行了这样一次轻松愉快的谈话之后,把他重新分派到梁国任太傅,这说明二者的君臣关系又从疏远到密切了一些”。我们认为王先生的观点是准确的。这次谈论无疑增进了汉文帝和贾谊的君臣关系。
但对于这次谈话,前人犹有未发明之处,不妨在此进一步予以申述。贾谊初在朝堂时,他的第一身份是学者。他先后为博士、大中大夫,迁往长沙后又任有教育太子之责的太傅,可见自始至终,汉文帝对他的任命都重在发挥他的学术才干。而贾谊给外界的印象也是博通百家的学者,《史记·日者列传》中记载了一则贾谊与宋忠访问司马季主的故事,其情节夸张,具有寓言性质,历来被视为杜撰,但这则故事的出现也反映出当时人们心中的贾谊是涉猎百家、以睿智著称的学者。关于汉文帝向贾谊问鬼神,首先是因为他当时碰巧“感鬼神事”,话题的选择具有偶然性,鬼神不可能是这次谈论的内核所在,而只是借由展开谈论的话头而已;所问者又不是具体的巫祀之事,而是“鬼神之本”,这是有一定抽象性和理论性的学术话题,也只有贾谊这样有足够学术涵养,又博通百家的学者才适合一同谈论这样的话题。因此,这次对话本质上并非咨询,而是一次学术谈论,只不过是以鬼神为题目罢了。这还可从文帝的反应中得到证明:“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文帝自以为超过了贾谊,谈论之后始觉不及,这说明文帝之问并不单纯是求知,而含有一定的竞技性在内,是想在学识上与贾谊进行一次较量并胜过他,而“竞技”的结果是文帝输得心服口服,并再次确认了贾谊的学术才能,确认了他身为一流学者的身份。认识了此,汉文帝任命贾谊为“好书”的爱子梁怀王的太傅,也就不难理解了。
汉文帝两度任命贾谊为同样的官职并不是因为他始终不信任贾谊,而是因为他对贾谊的身份有清晰的体认。对汉文帝而言,贾谊是具有一定政治才能的学者,而诸侯王太傅既有着辅佐、监督诸侯的政治责任,更有教育诸侯王及太子的文化责任,这样的职务无疑是最适合贾谊的。在两次太傅任内,贾谊所直接负责的主君是长沙王吴著与梁怀王刘揖,则足以证明此点。
(二)长沙王吴著
汉代诸侯国太傅与国相地位相当,都是中央派去辅佐诸侯王的最高官员。但长沙王是当时仅存的异姓王,封国不过二十余万户,势力与政治地位都远不及同姓诸侯王,因此贾谊任长沙王太傅,其发挥才能的空间无疑更狭小了。史传没有提及长沙王与贾谊的关系如何,也没有记载贾谊在长沙时的交游情况,但贾谊的《藩彊》一文提到:“长沙乃才二万五千户耳,力不足以行逆,则少功而最完,势疏而最忠。全骨肉时长沙无故者,非独性异人也,其形势然也。”据此可推断,贾谊这四年中对长沙王的品性是满意的,两人的关系还是比较融洽的。
(三)梁怀王刘揖
在梁太傅任内,与贾谊有直接交往的最重要的人物是梁怀王刘揖。《新书·先醒》篇记录了贾谊与梁怀王的一次问对,从对话的内容、语气来看,贾谊是以怀王之师自居的,故辞气不卑不亢,并结以训诫,有很明确的教育动机。
有关贾谊与梁怀王交游的另一条材料,就是怀王坠马死后,贾谊“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余,亦死”。虽然信息不多,但还是能够看出贾谊对梁怀王是有感情的。梁怀王之死给了贾谊如此沉重的打击,既是因为文帝的信任使贾谊深感有负重托,也当是出于对爱徒罹难的哀痛。
贾谊与汉文帝的君臣遇合问题古往今来受到人们的热烈讨论。通过对史料的考察,我们认为汉文帝与贾谊的关系尽管出现过波折乃至危机,但总体是相知相遇的理想君臣关系。对于长沙王、梁怀王两位主君,史料着墨不多,无从得知他们对贾谊的态度,可单从贾谊对两位君主的态度来看,他们的君臣关系也应当是较为理想和睦的。
统观贾谊一生经历的交游,可以说多数是积极的、有益的、成功的,贾谊从这些成功的交游中积累了知识、丰富了经验、得到了机遇,从而得以更好地施展自己的才能,取得多方面的成就。贾谊因才华出众而受到荐举、平步青云,也因过分扬露才华而遭受谗毁、远谪僻地;贾谊因忠诚而得到汉文帝信用,谱写了君臣遇合的佳话,却也因忠诚而难解君主罹于不幸的自责,抑郁而终。贾谊的交游博涉政治、学术、文学乃至地理军事等领域,这为贾谊人生价值的实现提供了平台,改变了他的人生境遇和心态,其文学创作也受到交游关系的深刻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