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桷的学术渊源
2022-11-07查洪德
查洪德
内容提要:在元代南北统一之初,文坛南北隔阂的情况下,被北方学者看好荐入翰林国史院的袁桷,成了打通南北隔阂、促进南北文人交流与文风融合的关键人物。他之所以能发挥这一独特作用,与他的学术背景有关。他独特的学术背景,以及由此形成的学术特点,为南北学界与文坛普遍认可并接受。考察袁桷的学术背景,才能清楚把握其学术特点,弄清他何以能完成打通南北文坛的历史性使命。这对于理清元代文学发展的线索,异常重要。
袁桷是元代前期重要的文章家。在元代学术史和文学史上,他都是一个必须给予高度重视的人物。他在当时的特殊作用和独特贡献,在于有效打通了南北文坛隔阂,促进了南北学风与文风的融合。
南北统一之初,学术史与文学史发展面临的一大课题,就是学风与文风的南北融合。在经历了宋金长期南北分裂对峙之后,南北的文风学风都有很大差异。这种差异,使得南北的融合注定要经历一个艰难的过程。当时南方文人自认为学在南方,但政治中心在北方,学术机构如翰林院国史院、国子学在北方。南方文人北上之前,学术机构由北方文士主导。北上的南方文人能否被北方在朝文人接受,是南北学风、文风融合的前提。而恰恰在这方面,在袁桷北上之前一直不顺利。大儒吴澄、诗书画具臻极致的大家赵孟頫,以及众多著名文士如张伯淳等人先后北上,都没有真正被接受。南北融合,遇到了极大困难。当时的翰林国史院有东平文人主导,他们认可并推崇四明学者兼文章家袁桷的学术与文章,荐入翰林。苏天爵对此有述,说:“大德初,群贤萃于本朝。闻公(按指袁桷)才名,擢翰林国史院捡阅官。秩满,升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官,遂迁修撰。”当时袁桷由出身东平行台的学者阎复(曾任翰林学士、时任集贤学士)、王构(曾任翰林侍讲学士、时为参议中书省事)和程钜夫(曾受世祖命江南访求遗贤)荐入翰林,从此供职翰林近二十年,与南北各地文人交往,促进了南北文风、学风的融合。袁桷之所以能被东平人主导的翰林院文人接受且推崇,进而促进南北文人交往与文风融合,与他务有用、尚博识、重词章的学术特点有关。要认识其学术特点,需要从其学术渊源入手考察。
前人把袁桷看成一位文章家,清人全祖望还以其为文士而轻之。应该说,他是文章家,同时也是学者。在元成宗至英宗时期,他是四明学术的代表,是当时在朝地位最高,影响也最大的四明学者。只是他为学重实用,重践履,不以著述为急务。苏天爵为他作墓志铭,说“公有《易說》若干卷,《春秋說》若干卷”。实未成书,故不流传,这是一大遗憾,后人因而无法评价其学术,仅能据其文集《清容居士集》中所收《郊祀十议》等文,窥知其学术之一斑。《郊祀十议》,不仅当时为朝廷采纳,也博取了后世诸多好评,《四库全书总目·清容居士集》提要就说:集中如《南郊十议》诸篇,“援引经训,原原本本,非空谈聚讼者所能。当时以其精博,并采用之。”英宗时,他受命修辽、金、宋三史,这本是他的梦想。但突发政变,修史之梦破灭,他只好抱恨归乡。他很年轻时,老师戴表元对他的评价,就不仅是“天资高,文章妙”,而且“博闻广记”“精于史学”“贯穿经术”,史学经术,皆受称道。但其学术未能见诸著述:贯穿经术,经说未能成书;精于史学,修史之梦未圆,仅以《延祐四明志》表现其史才之一二。命运给他安排的是发挥文章才华的机会:供职翰林,职掌撰述,暇则与翰苑唱和,“其在朝,践历清华,再入集贤,八登翰苑,凡朝廷制册,勋臣碑板,多出其手。故其文章,博硕伟丽,有盛世之音。……其诗格俊迈高华,造语亦多工炼,卓然能自成一家。盖桷本旧家文献之遗,又当大德延祐间,为元治极盛之际。故其著作宏富,气象光昌,蔚为承平雅颂之声。文采风流,遂为虞、杨、范、揭等先路之导。其承前启后,称一代文章之巨公,良无愧色矣”。于是在学术史上的定位,他被认定是文章家,是元代盛世文风的开创者,是“元诗四大家”之先导。这是历史使然,时势使然。但就其学养说,他确实是一位学者,是“旧家文献之遗”。特别应该珍视的是,在元初宽松的思想环境中,他以丰厚之学发客观之论,求真求实而无所顾忌,有一些具有异端叛逆色彩且富有思想价值之论。探究其学术渊源,分析其学术特色,认识其学术价值,无疑是有意义的。
袁桷的学术渊源,或说形成袁桷学术思想的元素,有家学、师承、地方学术背景和时代学术风尚四个方面。当然,一个人学术特色的成因是极其复杂的,机械地一对一地寻找其学术渊源,会成为主观臆测。他学术特色的任何一个方面,都可能是多种因素促成的。这是必须特别强调的。
四明袁氏,号称文献旧家。家学影响,是形成袁桷学术的一个重要因素。但在宋元之交那样一个特殊时期,袁桷父亲袁洪接纳诸多故宋遗老,如天台籍的著名学者王应麟、胡三省、刘庄孙,都寓居袁桷家乡鄞县,馆于袁家,为袁桷之师。他们也与袁洪讨论学问,袁氏家学因而变得复杂。袁桷幼年学于东南文章大家戴表元,也曾师事学者与文章家舒岳祥,他最推尊的老师是王应麟,再加上胡三省等,在当时的东南,他可以说是遍师诸大家。袁桷学术,主要得自师传,这其中,对袁桷影响最大的是王应麟。袁桷之学,在一定程度上说,是承续王应麟之学。浙东四明,自宋以来便是一大学术中心。四明地方学术,是袁桷学术形成的背景,认识袁桷学术,就不能不高度关注其地方学术背景。历来学者都难免为时代风气所左右,袁桷当然也是如此。元初的学术风气,在袁桷身上表现是很明显的。追寻袁桷的学术渊源,从这四个方面来探讨和把握,大致可以认识袁桷学术的基本特点。
一 地方学术背景
袁桷(1266—1327)生在宋元之际的浙东四明鄞县(今宁波鄞州区),这里宋以来就是学者荟萃之地。宋之将亡,贾似道当国,排斥四明人,四明籍官员乡居,常于陈卓之世纶堂雅集,袁桷还有《书世纶堂雅集诗卷》追怀其事,说:“吾乡盛时,比屋皆故家大官。……当至元末年,诸老先生犹亡恙,时则有深宁王先生,师表模范。世纶雅集,犹有洛社耆英之遗意。……桷以契家子,犹得从封胡羯末之后。愿相与勉焉,以图无斁。”明言曾受其熏染,且愿勉力继承诸老先生之学。宋亡入元,鄞县学风并未消歇,原因是鄞县在宋元战争中未遭破坏,不仅本地学者得以安居论学著书授徒,外地学者也寓居于此。清代学者鄞县人全祖望在《胡梅礀藏书窖记》中说:“宋之亡,四方遗老,避地来庆元者多,而天台三宿儒预焉。其一为舒阆风岳祥,其一为先生,其一为刘正仲庄孙,皆馆袁氏。时奉化戴户部剡源亦在。”天台三宿儒舒岳祥、胡三省(梅礀先生)、刘庄孙,以及奉化人戴表元,这些人和王应麟等,都成为袁桷的老师,对袁桷学术先后发生了不同的影响。
宋元之际,四明学术有一个宗尚的转变,由宗陆转向宗朱。对这一转向,当时和后世都有人谈及。但如何认识这一转变,人们的说法并不完全一致。与袁桷的老师王应麟同时的方回,记载了他和王应麟就这一问题的交谈:
王尚书应麟伯厚尝语予曰:“朱文公之学行于天下,而不行于四明;陆象山之学行于四明,而不行于天下。”此言亦复有味。盖四明四先生沈端宪公早师事陆文达公;宜倅舒公,南轩开端、象山洗涤,而融会于东莱,不专一家,为前辈;袁正献公后出,始专尚象山;而慈湖又尝为史弥远师。故一时崇长昌炽,其说大行。袁广微为江东宪,创信州象山书院。……自汤汉伯纪、徐霖景说死,而象山之学无闻,慈湖之学亦无传。
陆学行于四明,其最盛期在南宋孝宗时,方回所说的四明四先生也称甬上四先生,或称淳熙四先生,即南宋尊崇陆九渊心学的杨简、袁燮、舒璘、沈焕四人(沈焕谥端宪,舒璘官宜州通判,袁燮谥正献,杨简号慈湖,即沈端宪公、宜倅舒公、袁正献公与慈湖杨简)。“四明四先生”之学也人各不同,舒璘是著名学者,但其学先后宗法张栻(南轩)、陆九渊(象山)和吕祖谦(东莱),所谓“南轩开端、象山洗涤,而融会于东莱,不专一家”。陆氏之学行于四明,袁桷的祖上是推动者,袁燮乃袁桷之高祖叔,袁甫(广微)为袁燮子(少服父训,又从慈湖问学),按方回所说,他们是陆学流行于四明的主要推动者和关键人物。对舒璘、沈焕,袁桷也很敬慕,他有《跋竺氏藏舒沈二先生书》,说:“二先生授学乡里时,踵门而登巍科膴仕者,固不一二数。殊异以后,衣冠沦落,有不忍言者。独剡源竺君嗣孙稷,犹能守儒保世,庋藏二先生遗墨惟谨。”按上文方回所说,四明心学一派,传于宋末而绝:“汤汉伯纪、徐霖景说死,而象山之学无闻,慈湖之学亦无传”(汤汉死于度宗末,1275 年,徐霖死于理宗景定二年,1261年),汤汉死的第二年,临安破,南宋也就灭亡了。两人死而四明心学无传,这种说法太过绝对化。元明之际金华学者王祎也谈这一问题,说法与方回有些不同,他说:
陆氏之传,为慈湖杨简氏,絜斋袁燮氏,皆四明人。故四明学者祖陆氏而宗杨、袁,朱氏之学弗道也。东发黄震氏,果斋史蒙卿氏者出,而后朱氏之学始行于四明。
“祖陆氏而宗杨、袁”是对南宋中期四明学术的概括。南宋后期,黄震、史蒙卿出,朱熹之学行于四明。朱学行,陆氏之学并未绝于四明,只是学术主流由陆学转为朱学。从元代的实际情况看,是两者并传且呈融合之势。
由陆学向朱学的转变,并非一朝完成的。而变四明之学的关键人物,是史蒙卿和黄震,他们都是宋元之际著名学者。史蒙卿(1247~1306),宋亡不仕,自号静清处士。《宋元学案》为立《静清学案》。他是袁桷外家舅舅一辈人。在前人看来,史蒙卿出而四明之学变,《宋元学案》言:“四明之学,祖陆氏而宗杨、袁,其言朱子之学,自黄东发与先生始。黄氏主于躬行,而先生务明体以达用,著书立言,一以朱子为法。”史蒙卿、黄震学术形成影响,在宋度宗咸淳末,不久南宋也就灭亡了,他们在宋亡后都做了遗民,继续着他们的学术活动。史蒙卿死前,曾托袁桷为作墓志,今存袁桷《静清处士史君墓志铭》,其中说到,袁桷官翰林时,史蒙卿有信给他,“策励于桷为甚重”,信的大致内容是:“斯文剥丧馀,数十年师表郡县,学者应格则得,未尝于其人。后生不说学,亦未尝知学,剔伪务实,而挽之古,子宜勉焉,非可以虚谈冀也。”对袁桷给予厚望。清人全祖望对史蒙卿扭转四明学术极其敬重,对袁桷所撰史氏墓志铭表示不满,他说:
吾读清容所作静清墓志,于其易代大节,言之已悉,而学统所在,不甚了了。清容文士,其于儒苑窔奥,宜其在所忽也。然清容言静清尝与深宁说经,每好奇,以是多与深宁不合。
全祖望认为,袁桷只是一个文士,所以所撰写的墓志铭忽视了对史蒙卿学统的考察,这是很令他不满的。其实,袁桷撰史氏墓志,重其节操而略其学术,并非如全祖望所说的忽视,正表达了袁桷的学术态度——他对朱学不感兴趣,因而也不认为史氏以朱学变四明学术为有功。
全祖望之说,近似于朱学宗派之论。黄百家的说法稍有不同,他认为,史蒙卿传朱子之学,以此救陆学流于禅之弊,所以史氏不仅有功于朱学,同时也是陆学功臣,他在《宋元学案》程端礼传下案语说:“庆元自宋季皆传陆子之学,而朱学不行于庆元,得史静清而为之一变。盖慈湖之下,大抵尽入于禅,士以不读书为学,源远流分,其所以传陆子者,乃其所以失陆子也。余观畏斋《读书日程》,本末不遗,工夫有序,由是而之焉,即谓陆子之功臣可也。”《读书日程》即程端礼(畏斋)《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程端礼是史蒙卿弟子,宋元之际学者,鄞县人。其《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为救当时父兄教子弟之弊,其目的乃要使后学“经之无不治,理之无不明,治道之无不通,制度之无不考,古今之无不知,文词之无不达,得诸身心者,无不可推而为天下国家用。”大致宗旨,主于明理、博识、有用。程端礼乃袁桷同乡同辈人,这对于我们认识朱学流行于四明后,四明地区的学术特点,很有帮助。
袁桷早年读书于湖州,初仕在金华为丽泽书院山长。湖州、金华地方学术,对袁桷也有影响。就广义的概念说,袁桷的地方学术背景,可以包含湖州与金华。在湖州,袁桷与赵孟頫过往甚密,情好甚笃。两人在学术上肯定有相互影响,但没有文献依据,无法做具体说明。唯有袁桷书法与赵孟頫之神似,可以说明他们相契之深。袁桷之学,得于金华吕祖谦者为多。金华是吕祖谦的家乡,袁桷任职的丽泽书院,原是吕祖谦讲学会友之所。人们很容易将其学术与金华丽泽书院相联系。一般说来,袁桷得吕祖谦之学,与他师从王应麟有关,王应麟治学“兼取诸家,然其综罗文献,实师法东莱。”袁桷乃从王应麟得吕祖谦(东莱)之学。而吴师道《上袁伯长学士书》,则以为与袁桷任职金华有关,他说:
东莱吕子之在乾淳间,而婺实其侨居,流风遗化深矣。易世抢攘,衣冠沦谢,虽欲考德问业,而求之故老,皆无存者矣。先生世鄞中大家闻人,与吕子辈行言论风旨相及。先生渐渍其渊源,而博闻精艺之学,亲从其徒而得其书,又尝憩金华之下,坐丽泽之上,致其景行之思,而修其教育之方,得之于吕子者多矣。
可以说,袁桷得东莱之学,是多途径的。如吴师道所言,有袁、吕两家前辈交往中的相互影响,有袁桷与吕祖谦弟子交往且因而得读其书,又有在金华地区任职且主持吕氏之丽泽书院而亲受熏染。即,由家族渊源、地方学术、学友交游等多种途径所得,当然也有师从授受。地方学术的影响确实不能排除,因为苏天爵也曾说“浙东之学以多识为主,贯穿经史,考核百家”,体现的同样是吕氏之学的精神。应该引起我们关注的是,当袁桷任教职于金华时,金华地区流行的,已经主要是金华朱学,以何基、王柏、金履祥为代表,他们自称为朱学正宗。吴师道本人就是金履祥弟子。但在现存袁桷诗文中,未见与这些人有交。大致可以说明,袁桷与他们学术旨趣不同。
二 袁氏家学
袁桷生在一个学术世家。但谈袁桷家学,并不容易。高祖叔袁燮,曾祖叔袁甫,都是南宋学术名家,四明学术的代表。袁桷曾祖袁韶是袁燮弟子。袁氏一门列名《宋元学案》者,还有袁裒、袁徯、袁毂、袁肃等多人,这些都足可说明袁氏家学的辉煌。苏天爵为袁桷所撰墓志铭也说:“龙图阁学士正献公燮、兵部尚书正肃公甫,父子俱号名儒。越公……师事正献,尹临安十馀年,为政严明,事载之史。”作为家族的骄傲,其学术对袁桷肯定会有影响。但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其学术取向,却很难说。在家庭中,直接影响袁桷的,当然是他的父亲袁洪。袁洪不以学术著称,但也有向学之心。袁桷撰《延祐四明志》卷五《人物考》有袁洪传,言洪“七岁通《诗》《书》《春秋》,受业王先生鑐”。官太社令,“时贾相不乐四明人,与同郡士六十馀人坐废,家居讲学,不及世务。其畜德远权势如此。”袁桷《先君子蚤承师友晚固艰贞习益之训传于过庭述师友渊源录》,列王鑐、王应麟、胡三省、戴表元、黄震、程钜夫、舒岳祥、史蒙卿等34 人,王鑐冠于诸多高官名儒之前列于首位。就对袁洪影响大者说,应属王鑐,该文介绍王鑐说:“精理学,多录言行教人。……语乾道、淳熙事,月日先后亡异,史官李心传尝质之。喜校书,经史皆手定善本。严州奉祠,日相过从。”严州指袁桷祖父袁似道,官知严州。如此说,王鑐对袁似道、袁洪父子都有影响。
由于袁氏为四明学术之大宗,所以在谈地方学术时,不少内容都与其家学有关。袁家是四明心学的主要推行者,四明心学虽以四先生杨简、袁燮、舒璘、沈焕为代表,而“袁正献公后出,始专尚象山”,真正使陆氏心学大行于四明的,是袁燮,其子袁甫(广微)也积极推动其传播,“袁广微为江东宪,创信州象山书院”。所以后人称四明学术“祖陆氏而宗杨、袁”。但这一家学传统在袁桷身上的体现,主要是感情的而非学术主张的。如果从学术主张方面看,在四明四先生中,倒是早于袁燮(1144—1224)的舒璘(1136—1199)“南轩开端、象山洗涤,而融会于东莱”,兼取张栻、陆九渊和吕祖谦,与袁桷有些近似。除了人们关注较多的陆九渊、朱熹、吕祖谦学术外,袁桷家学影响中,被人们忽视的是张九成。袁洪的老师王鑐不仅“多录言行教人”,且以张栻之《言行编》授袁洪,袁桷为父袁洪所作行述言:“公幼从王先生鑐学问,戒以躬行为持身本,每授以《言行编》诸书,公守而行之。”《言行编》记张九成(无垢居士)之言行。张九成曾贬温州,其书在浙东广泛流传,明人刘鳞长认为,张九成之学,是浙东心学的渊源之一。王鑐以《言行编》授袁洪,袁洪“守而行之”,这会间接影响到袁桷。宋代理学家多排佛,张九成却好佛学,因此为朱熹所痛斥。张九成有《横浦心传》一书,“晦庵尝谓洪适刊此书于会稽,其患烈于洪水、夷狄、猛兽”。袁桷生当宋元之际,学术活动在元代。元代学者论学,多不排佛老。袁桷论学不排佛老,主要是时代学术宗尚使然,但也应与家学影响有关。
据元末诗人戴良《跋袁学士诗后》,袁桷曾与龙山永乐寺僧商隐“同参横川和尚”,戴良称赞“商隐之结交文清,犹如佛印之于东坡,灵源之于山谷,其趣味相同”。这可说明袁桷与佛教的因缘。袁桷对道家(道教)的兴趣始于幼年,自言“余幼好读《黄庭》《真诰》二书”。他自号清容居士,“清容”者“清而容物”,取自《庄子·田子方》,是田子方描述其师东郭顺子的话:“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袁桷《题放翁训子帖》说:
放翁先生送其子之官,独书《庄子》二章以训。或曰:“五经切近,而书《庄子》,何耶?”余曰:自农师右丞师尊临川,临川宗老庄,故其家学世守之。此二章足以涉世变。“清而容物”,远祸之基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进德之本也。绍熙党祸萌蘖,故逢迎者废于嘉定,标榜者锢于庆元。虽善恶歧,而当时仕进者宁不自重?先生教子之意深矣。
顺应自然,清而容物,这应该是袁桷信奉的人生哲学。在袁桷的观念里,没有将道家与道教明确区分,但他崇信道家之理,而疾恶道教之妄。宋代理学宗师以佛老为异端,主张一概加以拒绝。袁桷则明确表示,应该吸取佛道之长,其《定水源禅师塔铭》借定水源禅师之口表达其主张,认为其合处与异都有可取,都有价值:
或问曰:“吾儒性善,与佛所言同否?”曰:“同。感物而动,汉儒失之。由是有不同焉。”后乃曰:“儒、释二教,分别有异,在治人治心。治人在五常,治心在四大。修五常,治人之本。修四大,乱心之本。道微世衰,诚得一人焉不可得。”
治人与治心,对于社会,都是需要的,因此佛与儒,应该并行不悖。至于老庄,他认为多与儒家经典《易》合,“昔之善言老子者,谓其同者合于《易》,其不同于孔子者,皆矫世之弊。”“道散于九流百家,同归而殊涂,唯老子最近。然则《易》《老》诚相表里耶?”“道”绝非为儒家圣人所专有,九流百家,都是“道”的体现者,殊途同归,“唯老子最近”。这是对理学家道统论的公然挑战。
袁桷长于史学,曾立志修《宋史》而未果。其史才应有得于胡三省。袁氏家学也长于史,袁桷这方面大约也得益于家学滋养。袁桷为其族人袁裒作墓志铭,哀其有志史事而不得酬:“两家子孙,凡五为史官,独君不及用,诚可憾。”袁家多史官,今可知者,袁燮尝以礼部侍郎专史事,袁韶入秘书省为史官,袁甫为实录史院修撰等。有志修史而不及用,这是袁裒的遗憾,更是袁桷的悲哀。因为正当他受命修《辽》《宋》《金》时,元英宗被刺,史事搁浅。苏天爵为袁桷所作墓志说:
公在词林几三十年,扈从于上京凡五。朝廷制册,勋臣碑版,多出其手。尝奉诏修成宗、武宗、仁宗三朝大典。至治中,郓王拜住独秉国钧,作新宪度。号令宣布,公有力焉。……王尤重公学识,锐欲撰述《辽》《宋》《金》史,责成于公。公亦奋然自任,条具凡例,及所当用典册陈之。是皆本诸故家之所闻见,习于师友之所讨论,非牵合剽袭,漫焉以趋时好而已。未几国有大故,事不果行。
这成了袁桷终生的遗憾。稍可慰其情怀的,是撰修《延祐四明志》,略显史才。该书成为古代著名方志,四库馆臣称其书“条例简明,最有体要”“考核精审,不支不滥,颇有良史之风”。
袁氏多史官,袁氏家学重史学,但这些属于其家学的远源,对袁桷长于史学的影响究竟有多大,难以落实。我们在有关文献中倒是看到有袁桷与他父亲老师王鑐近似的记载:袁桷《先君子蚤承师友晚固艰贞习益之训传于过庭述师友渊源录》说王鑐“语乾道、淳熙事,月日先后亡异”。陆友仁《研北杂志》记袁桷则更过之:“袁伯长学士,博闻洽识,江左绝伦。谓张伯雨曰:‘宋东都典故,能以岁记之;渡江后事,能月记之。’”王鑐也许曾直接或间接影响袁桷。
袁氏藏书极富,“袁氏自越公喜藏书,至公收览益富。”从其曾祖袁韶(越公)到袁桷,经五世积累,袁氏成为东南著名藏书之家。袁桷刻苦读家藏书,是其获益于家学的一个重要途径。
三 师承授受
袁桷的师承,清人胡文学《甬上耆旧诗》卷三袁桷小传说:“袁氏最为世族。公少负异才,读先世遗书,至穷日夜。初事戴剡源,稍长,在王深宁先生之门,复从舒岳祥游,尽传诸公之学。既家有赐书,又亲见中原文献,得接风流。故其学最为有本。”又说:“自宋南渡而后,吾乡学者,以多识相尚。文清得王氏之传,其于近世礼乐之因革,官阀之选次,朝士大夫之族系,九流诸家之略录,俱能溯源执本,得其旨归。浙河以东,于斯为盛。”首先列举其先后师承,依次为戴表元(剡源)、王应麟(深宁)、舒岳祥,而后又重点谈王应麟。遍师名家,而得益于王应麟者最多,反映了袁桷师从关系的实际。这里有一个重要的遗漏是胡三省,胡三省应该是袁桷比较重要的一位老师。其他馆于袁氏的,还有刘庄孙等,也是袁桷的老师。未曾师从而受其教诲者尚多,在袁桷《先君子蚤承师友晚固艰贞习益之训传于过庭述师友渊源录》所列三十多人中,应有不少,可以确切指明的,如史蒙卿等。
在前人看来,袁桷从不同老师那里所学是不同的。苏天爵撰墓志铭说:“公生富贵,为学清苦,读书每至达旦。长从尚书王公应麟讲求典故制度之学,又从天台舒岳祥习词章,既又接见中原文献之渊懿。故其学问核实而精深,非专事记览、哗众取宠者所可拟也。”未言戴表元。明徐象梅《两浙名贤录》卷四十六《侍讲学士袁伯长桷》说:“始从戴表元学绩文,脱去凡近。长师王应麟,授以文献渊懿,深有悟造。尤长于论史,悉究前朝典故,叩之亹亹不倦。尝谓宋末文溽滥,益自奋厉,希古作者。”在人们看来,戴表元、王应麟、舒岳祥是袁桷一生中重要的老师。但人们没有注意到,这些老师,与袁桷也有合与不合。由其合者,可以考察袁桷学术之渊源;由不合者,更能认识袁桷学术之旨趣。
一般都说戴表元是其幼年之师,从戴表元是学“绩文”,似乎戴表元对袁桷学术影响不大。从现有文献看,戴表元确实是袁桷幼年之师,但戴表元对袁桷影响决不仅仅在幼年,袁桷从戴表元所得,也不仅仅是“绩文”。袁桷成年后,他们依然保持联系。考察戴表元对袁桷的影响,可以纠正前人对袁桷生平记载的一个错误:苏天爵撰《墓志铭》载:“年二十馀,宪府荐茂异于行省,授丽泽书院山长,不就。”由于这是袁桷生平记载的原始文献,所以不少人认为袁桷虽被举,但没有赴任。事实是,袁桷到任了。由力辞不赴到改变态度而就任,与戴表元的督促有关。戴表元有《送袁伯长赴丽泽序》,反复说明应赴任的道理,说:“而今之君子,率习为之辞曰:‘我学治其身治其家,犹未之能也,而安能治人?’此说行,故贤者得成其谦,而不肖者亦以容其伪。及乎人不得已而取之,则谦者退处,伪者售焉。此甚非君子之通法也。”本文乃为送其赴任而作,不赴任,自无此文。而吴师道《上袁伯长学士书》更明言其曾“憩金华之下,坐丽泽之上”,任教职于丽泽书院。从现有文献可以判断,在戴表元生前,他们一直保持联系。《清容居士集》卷十四有诗题为《六月二十四日夜梦剡源师同游山寺主僧延入丈室出梅花画卷赋诗旁有胡用章先生坐主僧下时剡源对席仆居其次案上绿竹一枝青翠可爱剡源赋诗桷即援笔》,可见其感情之深。当时及后世多视戴表元为文章家,且认为,袁桷之文得自戴表元,如《元史》称:“至元、大德间,东南以文章大家名重一时者,唯表元而已。其门人最知名者曰袁桷,桷之文,其体裁议论,一取法于表元者也。”但袁桷认为,戴表元也是一位学问家,其《戴先生刻遗文疏》称戴表元:“少负奇志,晚成大名。漱六艺之菁华,穷百氏之源委。”袁桷与戴表元之学术渊源极其相似,他们虽为师徒,但又先后师事王应麟、舒岳祥,《元史·戴表元传》云:“时四明王应麟、天台舒岳祥,并以文学师表一代,表元皆从而受业焉。”也就是说,王、舒是他们两人共同的老师。他们接受心学影响的途径也大致相同。这诸多共同处,不仅使他们感情深厚,也使其学其文,都有近似取向。特别是他们的文学理论主张,差不多可以说是师徒同声。
对袁桷影响最大的老师是王应麟。王应麟字伯厚,号深宁居士,宋元之际著名学者,以博学著称,《宋元学案》为立《深宁学案》。在袁桷所有的老师中,他最尊敬的也是王应麟。袁桷《先君子蚤承师友晚固艰贞习益之训传于过庭述师友渊源录》列三十多人,包括戴表元、舒岳祥、胡三省以及其舅辈史蒙卿,还有对他有荐拔之恩的程钜夫。所有这些人,全都直称其名,唯王应麟称“王先生应麟”,并言:“先子命桷受业门下十年”。袁桷也是王应麟最重要的弟子,泰定时官刻王应麟《困学纪闻》,请袁桷作序,序称:“桷游公门最久”。很有意思的是,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八《跋象山先生经德堂记后》录朱熹《答项平父》书,朱熹文在《晦庵集》卷五十四,比照原文,则袁桷所录文字,大不同于朱熹原文。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五也曾录朱熹此文,袁桷所录,与王应麟此处文字,一字不差(唯少一“而”字)。显然,所谓朱熹文,原是从《困学纪闻》抄来的。当时朱学大盛,“家有其书”,绝对不会是原书难找而转录于他书。而王应麟《困学纪闻》,当时尚未刊刻。可见袁桷读王应麟书之用心,受其影响之大。
袁桷基本上是学王应麟之所学,其学术特色,极其相似,我们几乎可以从王应麟认识袁桷的学术特点。王应麟所崇尚的,基本上也是袁桷所崇尚的;王应麟所追求的,基本上也是袁桷所追求的。王应麟曾中博学宏词科,为人称道。《宋史》本传载:“初,应麟登第,言曰:‘今之事举子业者,沽名誉,得则一切委弃,制度典故漫不省,非国家所望于通儒。’于是闭门发愤,誓以博学宏辞科自见。假馆阁书读之。”他追求的是作“通儒”。博学宏词科,属宋代词科之一名,为招致文学之士而设。“博学宏词科则先强调‘学’要‘博’,然后才是‘文’须‘宏’,是以王应麟认为究悉典章制度者方为‘通儒’。”博学而宏文,追求有用于当世,是王应麟的学术特色,也是袁桷的学术特色。苏天爵为袁桷所撰墓志铭,开篇即定性袁桷为“文学博洽之儒”,这似乎是“博学宏词”的另一种表述,又赞袁桷之学术说:
昔宋南迁,浙东之学,以多识为主,贯穿经史,考核百家,自天官、律历、井田、王制、兵法、民政,该通曲委,必欲措诸实用,不为空言。
从学源说,王应麟“兼治朱、吕、陆之学者也。和齐斟酌,不名一师。”兼取诸家,综罗文献,师法东莱。袁桷也是如此。他们师徒,兼取各家似吕祖谦,重视文献也似吕祖谦。袁桷生逢宋季,未成年而宋亡,命运使他没有机会中博学宏词科,但他心中有博学宏词情结。他说:“方宋文治时,立博学宏词科。番阳三洪公、周文忠公,迄致清显。至吕成公、真文忠公,阐正学,弥贵重。真传诸徐凤,徐凤传诸尚书王公应麟。公曰:‘中是科者实有命。’”先历数中此科之人,有番阳三洪洪适、洪遵、洪迈,周必大,吕祖谦,真德秀,而王应麟则是真德秀之再传。如果不是宋元易代,袁桷也当中此科。但不幸,老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不过,他虽不得中此科却依然可以传其学:作既博学且宏词的学者。袁桷继王应麟之学,也承接并发扬王应麟文风。四库馆臣评王应麟文:“典雅温丽,有承平馆阁之遗。”评袁桷文风:“博硕伟丽,有盛世之音。”这种相似,可以从师承关系得到解释。四库馆臣又赞扬袁桷:“尤练习掌故,长于考据。”就更与王应麟的影响有关了。不过,袁桷与王应麟之学也有同中之异。前人称王应麟之学正,《四库全书总目·困学纪闻》提要言“应麟博洽多闻,而理轨于正”。而袁桷论学,却时有逸出儒家正轨之外者。
舒岳祥是袁桷的老师。从前人对袁桷的生平记载看,凡谈袁桷师从的,都提到舒岳祥。舒岳祥还是他另外两位老师戴表元和刘庄孙的老师。但人们没有注意到,袁桷与舒岳祥,从性格到为学都不合。考察其不合的原因,对认识袁桷,也很重要。
袁桷的诗文中,很少提到舒岳祥。在《先君子蚤承师友晚固艰贞习益之训传于过庭述师友渊源录》中,他这样介绍舒岳祥:“舒岳祥,台州宁海人。七岁能作古文,弱冠谒吴子良吏部,大奇之。吴学于陈耆卿舍人,舍人学于叶适正则。以师道自任,好讥侮。晚岁诗益工。官庆元时,与之游。后作书俾桷往事之。”介绍刘庄孙时说:“学于舒。”看不到弟子对师长敬意。袁桷敬重戴表元,戴表元敬重舒岳祥,而袁桷与舒岳祥之间似乎没有师生情谊。究其原因,大约舒岳祥“好讥侮”与袁桷“清而容物”的人格理想相悖。就诗文风格说,舒岳祥之好奇,也与袁桷的追求相悖。《宋史》《元史》均无舒岳祥传,其文集散佚,四库馆臣自《永乐大典》辑出,今四库本《阆风集》有胡长孺、王应麟两序,从序中可窥知其为人与为文。胡序言:“先生负奇气,固伯仲诸葛孔明、王景略,其视龊龌琐碎虽达官贵人若遗涕唾,不肯一回顾。少年已擢巍科,同时流辈,往往涉足要津,己独凝立却行,不能以分寸为进。”王序称:“自重难进,阅群飞之刺天,而无竞心。不得弦歌《生民》《清庙》之章荐之郊庙,又不得?金匮、石室书,续左、马、班氏之笔。晩岁涉坎险,历蹇难,萍流蓬转,有陶、杜所未尝。气益劲,思益深,胸中之书不烬,方寸之广居浩乎其独存。弄云月于嵁岩之下,友渔樵于寂寞之滨,固穷守道,皜皜乎白璧之全。”这些都是表彰其孤高不群。高才不合于时,一般说,总是反应出当时的社会问题。但就个体说,也可能与性格有关。仅就个体与个体的关系说,可以想象,舒岳祥的为人与为文,都难与袁桷相合。从学术上说,舒岳祥是永嘉之学的传人(永嘉叶适一传筼窗陈耆卿,再传荆溪吴子良,三传阆风舒岳祥),袁桷不喜永嘉之学,在《戴先生墓志铭》中,他借戴表元之口,从文章角度批评永嘉之学,说:“永嘉之学,志非不勤也,挈之而不至,其失也萎。”舒岳祥正是永嘉之文的代表,《宋元学案·水心学案》就说:“水心传于筼窗,以至荆溪,文胜于学,阆风则但以文著矣。”则袁桷与舒岳祥的不合,就更容易理解了。如此看来,舒岳祥名为袁桷之师,但如此不合,不可能对袁桷有什么影响。
袁桷仰慕胡三省。袁桷有《祭胡梅涧先生》云:“甲申之岁,先生出峡,访先子于城南。桷时弱冠气盛,望先生之道,不知佩玉之利于徐趋,驾车之不可脱衔也。先生微机以抉之,再而赧,三而竭,垂头却立,毕志以请业。由是始得知二千馀年之内,论事不可以一概。而所谓非三代不陈者,实要君以行怪。”甲申之岁,即元世祖至元二十一年(1284),袁桷十九岁。自青年时为胡三省所折服,即终生仰慕。他首先是景仰胡三省的博学,其次又从胡三省得到观察和认识历史问题的启发,培养了史识。其史学观,也鄙弃怪异而不合世用且迂腐的复古论。留心史事的袁桷,多次谈到史之三长才、学、识,从胡三省学,其收益在此。胡三省的《资治通鉴音注》最后在袁家完成,在此过程中,袁桷受到濡染,应该是正常的。袁桷还仰慕胡三省的人格,他有《过扬州忆昔六首》(《清容居士集》卷十一)诗,其六怀胡三省,表达了对胡三省才识人格等全面的推崇,对其遭际表述同情,并抒写深切的怀思之情。
四 时代学术风气
元代学术以融通为特色,不仅在理学内部合会朱、陆,当时学术各派,也都兼容并包。宋代理学排佛老,元代则少有排佛老者。由于许衡的大力提倡,朱熹之学被普遍认可,成为形式上的主流学术。但许衡又重实用,重实用是元代学术突出的特点,于是南宋理学的空疏之病,就遭到集中的批判。被二程力批的词章之学、训诂之学,也为元人所容纳。所有这些,在袁桷身上都有体现。
南宋学术门派森严,不同学派互为敌垒,其中特别是朱陆之争,两派学者互相攻击。在元人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既然都是圣人之学,那就小异而大同,只不过入学门径不同而已。在宋末元初,倡导合同朱陆,已经成为学术大的走向。宋亡入元,不少人都力倡泯灭朱陆之争,强调二者之同。如由宋入元的江西学者刘壎,他花很大功夫编《朱陆合辙》一书,其序批评朱、陆后学“门分户别,伐异党同,末流乃至交排互诋,哗竞如仇敌。遂令千古圣学之意,滋郁弗彰矣。”他推尊兼宗朱、陆的包恢,特别赞成包氏观点:“二家宗旨,劵契钥合,流俗自相矛盾。”批评宋人的分朱分陆,在当时是普遍的学术取向,如程钜夫,其《题象山先生遗墨后》说:
朱、陆二公来往翰墨,情与甚真。若此帖者甚多,余家亦宝数纸,恨不使妄有异同者一一见之。
袁桷也反对朱陆之争,主张朱、陆会同。有龚霆松者撰《朱陆会同》一书,他为作序,说:
曩朱文公承绝学之传……陆文安公生同时,仕同朝,其辨争者,朋友丽泽之益。朱、陆书牍具在,不百馀年,异党之说兴,深文巧辟……而二家矛盾大行于南北矣。
龚霆松《朱陆会同》与刘壎《朱陆合辙》同一宗旨,即例举朱、陆相同之论,证明朱、陆学术大旨之同,消弭朱、陆之争。袁桷认为,当时朱熹与陆九渊关于学术问题的辩论,是朋友间的辨析,通过辨析相互补益,在学术问题上并没有根本分歧。朱、陆矛盾,都是后来庸人兴起的。这种宗派之争,“党同恶异,空言相高”,乃学术之大弊。
元代学术的又一突出特征是重实用而黜空言。元代文人反思宋代亡国之因,以为理学空疏误国,是其中之一。所以在元代,一边大力推行朱熹之学,一边批评理学之空疏。重实用,成为一代学术宗尚。北方学者郝经称:“天人之道,以实为用,有实则有文。”且立志终生“不学无用学,不读非圣书”。程钜夫代文宗所撰《行科举诏》,宣布其选人导向:“举人宜以德行为首,试艺则以经术为先,词章次之。浮华过实,朕所不取。”现实的学风文风,入元后也确实发生了大的转向,程钜夫先描述宋末之弊:“滔滔晋清谈之风,颓靡坏烂,至于宋之季极矣。”弊极求变,“穷则变,敝则新”至元代,社会需要的是“以实才能立实事功”,于是“而清谈无所用于时。”探讨心性义理之玄奥,在元代已非时尚。
会同朱陆,崇尚实用,这两点在袁桷身上都有很充分的体现。但如果说元人合会朱陆,大部分人是主张兼宗朱陆的话,袁桷的真实看法与他们不同。在袁桷心里,不管朱学还是陆学,他都不是十分推崇。只是由于元代是朱学的天下,他有时说些推尊朱学的面子话;又由于家学渊源的关系,他没有明确对陆学的贬斥。在本质上,他对理学高谈性命而无实学的空疏,是厌恶的,他对此有不少尖刻的批评。如其《昌国州重修学记》说:
先儒以明理为纲领,讥诋汉唐不少假。濂洛之说盛行,诚敬忠恕,毫分缕析,一以体用知行,概而申之。……礼乐刑政之具,狱讼兵甲之实,悉有所不讲。哆口避席,谢非所急。言词之不工,则曰:“吾何以华藻为哉?”考核之不精,则曰:“吾何以援据为哉?吾唯理是先,唯一是贯。”科举承踵,骎骎乎魏晋之清谈。
他对理学是从根本上否定的,对理学空疏之弊,深恶痛绝。所以他的批判,直指濂洛,而无所避忌。他朱熹毫不客气:“自武夷之说行,其门人矜重自秘,皆株守拱立,不能亲有所明辨。”字面上只是贬斥朱熹门人,但事实上是指向朱熹的。以“武夷之说”代朱熹之学,或许是袁桷所独用。搜索《四库全书》《四部丛刊》及中国基本古籍库,未见他人有用此说法者。在《送陈山长序》中,倒是以“朱文公”称朱熹,但却是更明确地批朱学之流弊:
数十年来,朱文公之说行,祠宇遍东南,各以《四书》为标准,毫杪擿抉,于其所不必疑者而疑之,口诵心臆。孩提之童,皆大言以欺世,故其用功少而取效近。礼乐政刑之本,兴衰治乱之迹,茫不能以知。累累冠绶,碍于铨部,老死下僚,卒莫能以自见,良有以也。
在他看来,元代文人沉抑下僚,不被重用,原因不在社会,不在朝廷,而在这些文人自身的空疏无用。这在当时,是不少人的看法。
对朱熹门人后学,袁桷唯一推尊的是辅广。辅广是朱熹最忠诚的弟子。“少读濂洛书,慨然愿学。从吕祖谦游,复师事朱子,与黄干并称,时号黄辅。庆元初,伪学禁兴,蔡元定贬死,广独侍熹不去。入京师,居太学南,集同志,讲学不辍。尝扁其堂曰传贻,学者称传贻先生。又称庆源辅氏。所著有《论孟答问》《六经集解》《诗传童子问》《通鉴集义》诸书。”辅广之书多不传,我们没有办法详细了解其学问。今传有《诗传童子问》,元明之际金华学者王袆曾就这部书说到辅广之学:
朱子《集传》,其训诂亦用毛、郑,而叶韵则本吴才老之说。其释诸经,自谓于《诗》独无遗憾。朱子之传行而毛、郑之说废矣。当时东莱吕氏有《读诗记》,最为精密,朱子实兼取之。而朱子门人辅氏有《童子问》,其说复多补朱传之未备者焉。
综合有关文献,大致说来,我们对辅广之学可以有两点认识:一是曾从吕祖谦学,其学应兼具吕氏之长;二是不株守朱熹之说,且对朱熹之说有所补益。这应该是袁桷肯定其学的原因。袁桷为辅广《论孟答问》作序,他先指出,汉人之传注,有“蔓辞衍说,漫淫乎万言”繁琐之弊,魏晋说经,则有空玄之弊。而后说到北宋理学家之解经,接着集中表彰朱熹之解:“统宗据要,盖将使夫学者不躐等而进,若律之有均,衡之有权,不得以锱铢差也。既又惧其疑之未释,复为问答以曲喻之,其详且尽,不复可以有加矣。”但一转,就说到朱熹之书流行后的弊端:
书大行于天下,而后之师慕者,类天台释氏之教文,旁行侧注,挈纲立目,茫乎皓首,不足以窥其藩篱,卒至于圣人之经旨,莫之有解。日从事于口耳,孩提之童,齐襟拱手,相与言道德性命者皆是也。
读者自然明白,表彰朱子是泛,是虚,而指其流弊是实。而后说到黄干与辅广:“桷幼承父师,独取黄、辅二先生之书而读之。黄公之书,尝辅翼其未备,若可疑者,则以昔之所闻于先师而申明之。至于辅公,则直彰其义,衍者隐之,幽者畅之,文理炳著,不别为标的,以尽夫事师之道。微文小义,简焉,以释经为急,而其知行体用之说,不蕲合而有合矣。”袁桷赞赏辅广的关键,就在于不求合而自与朱子合,不株守朱熹之说而能对朱说有所补益。人们自可体会袁桷之意。
元代一部分学者兼采佛老,既崇尚实学又兼尚佛老,这好像有点自相矛盾。事实上,重实用而兼采佛老的学者,不是要效法其禅思机锋,也不是要遁入虚空,而是认为佛老有益治道。程钜夫就说:“孔、释之道,为教虽异,而欲安上治民、崇善闭邪则同。”袁桷说:“道家者流,以清静无名为本,时王以其宜于治国,靡然宗之。传世益薄,长生之说侈,卒茫昧不复讲。”而后渐流为“浮靡恣荡”,弄神弄鬼,“其教若是,而为其学者又皆不自植立,可哀也矣。”何者当取,何者当斥,他有清醒的认识。其取于佛老的,也是合于世用的部分。
五 荟萃群说成博识有用之学
袁桷的为学主张,乃兼学博取,取各家之长,为有用之实学。他特别赞赏汉代杨雄“百川学海而至于海”之喻,他说:
扬雄有言曰:“百川学海而至于海。”善喻者也。首之以训诂之精,次及夫名物度数之密,由小成至于大成,非积年不能,以至周官乡三物之教,讵止执一而以为传道之要,殆不可也。委流安行,由蹇而达,讫归于海,学之功也。
汉唐经学的训诂之学,名物度数等,被宋代理学宗师摈斥,等同于异端,袁桷却大力倡导,并认为这是积年而成的真功夫。他认为,学者需要《周礼》所说的“以乡三物教万民”那样全面的修养。所谓“三物”即三事,郑玄注:“物犹事也。”三事,指六德、六行、六艺,是一个人应该具备的三个方面的修养,也即学者应该学习的三个方面的内容。《周礼·地官·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婣、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六德,是六种社会公德;六行,是家庭和亲友关系中的伦理道德;六艺则是六种实际才能。人应该具备这三个方面的全面修养,而不能如二程所主张的“惟务养情性”。“百川学海而至于海”,就是要广学博取,而后方能成其大。就如众流之汇,“会众以合一,由谷而之川,川以达于海”。
《国学议》一文,比较集中地反映了袁桷的为学主张。他希望在国子学中恢复唐代的一些做法,比如“五经各立博士,俾之专治一经,互为问难,以尽其义”。学经当如此。北宋学者胡瑗在湖州办学的经验为人们所称道,袁桷认为也应该吸收。胡瑗创分斋制,《文献通考》载:“是时方尚辞赋,独湖学以经义及事务为先,故学中有经义斋、治事斋。经义斋者,择疏通有器局者居之;治事斋者,人各治一事,又兼一事,如边防、水利之类。故天下谓湖学多秀彦。”经义为“明体”,治事则“适用”,所以袁桷《国学议》主张:“至于当世之要务,则略如宋胡瑗立湖学之法,如礼乐、刑政、兵农、漕运、河渠等事,亦朝夕讲习,庶足以见经济之实。”至于经学,他主张采纳朱熹《学校贡举私议》的意见:“往者朱熹议贡举法,亦欲以经说会萃,如《诗》则郑氏、欧阳氏、王氏、吕氏,《书》则孔氏、苏氏、吴氏、叶氏之类。先儒用心,实欲见之行事。”说是效法朱熹,但其实他所列解经各家,与朱熹不同。其差异处在于,朱熹所举诸家,大致都是宋人,他则首举汉唐学者。对汉唐经学的不同态度,是他与朱熹的根本分歧。《国学议》的主体部分,是对宋末以来教法之弊的批判,矛头所指,是理学,是朱学,是读书止于《四书》,且止于《四书》之朱注,学者空谈性理,造成的儒者无用:
自宋末年,尊朱熹之学,唇腐舌弊,止于《四书》之注,故凡刑狱簿书,金谷户口,靡密出入,皆以为俗吏而争鄙弃。清谈危坐,卒至国亡而莫可救。近者江南学校教法,止于《四书》,髫龀诸生,相师成风。字义精熟,蔑有遗忘。一有诘难,则茫然不能以对,又近于宋世之末尚。甚者知其学之不能通也,于是大言以盖之。议礼止于诚敬,言乐止于中和。其不涉史者,谓自汉而下皆霸道;其不能词章也,谓之玩物丧志。……又古者教法,春夏学干戈,秋冬学羽钥,若射御书数,皆得谓之学,非若今所谓《四书》而止。儒者博而寡要,故世尝以儒诟诮。
理学影响,造成儒者“清谈尉坐”而不务实,由此招致人们对儒者的讥讽。在袁桷看来,真儒应该是有用之儒,不仅博识,礼仪、制度、史学、词章,无不贯通,射御书数,兵刑、农事,以及钱谷户口等,无所不知,了解治国临民所需要的一切知识,这才是真儒,是有用之儒。他希望通过国子学教育,培养出有用之真儒。但让他感到痛心的是,力倡实学的元代,国学教育,竟然沿袭“宋世之末尚”。这是许衡创例在先,“许文正公定学制,悉取资朱文公。”生于南宋的袁桷深知其弊,呼吁改变。后来开科举,袁桷是深度的参与者,从制度的制订,到科考的实施,他都身在其中,“贡举旧法,时人无能知者,有司率谘于公而后行。及廷试,公为读卷官二,会试考官一,乡试考官二,取文务求实学,士论咸服。”但考试的内容,却与他的主张相悖,《四书》是考试的主要内容,不符合他广学博取的为学主张,应该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袁桷论学重博学而厌空疏。他又认为,博学可以救空疏之弊。在《王先生困学纪闻序》中,就强调博识的重要,“夫物不烛,不足以尽天下之智;物不穷,不足以推天下之用。”他不用朱熹常用的“格物致知”之说,而用“烛(明察)物”、“穷(穷究)物”。由“烛物”、“穷物”而获取“智”,适于“用”。“考于史册,求其精粗得失之要,非卓然有识者不能也。”读史的目的在鉴往知来,明乎得失。不博识,则不能“求其精粗得失之要”。“畜德懿德,必在夫闻见之广。”品德修养,也需要博识。积蓄德行需要知识,美好德行(懿德)的养成需要学问,而王应麟《困学纪闻》之作,就是要让后学了解世间知识之丰富广博,以警示不学之人:
礼部尚书王先生出,知濂洛之学淑于吾徒之功至溥。然简便日趋,偷薄固陋,瞠目拱手,面墙背芒,滔滔相承,恬不以为耻。于是为《困学纪闻》二十卷,具训以警。
读了《四书》便以为穷尽天下之理,他认为这简直是无耻。正是从这样的认识出发,他对当时浙东地区众多学派多有肯定,当时金华地区有吕祖谦文献之学,陈亮(字同父)事功之学,唐仲友(字与政)经制之学。吕祖谦为袁桷所推崇,陈亮、唐仲友都被朱熹所贬斥,袁桷则给予积极评价:
东莱之学,据经以考同异,而书事之法,得于夫子之义例。以褒贬而言者,非夫子旨矣。龙川陈同父,急于当时之利害,召人心,感上意,激顽警偷,深以为世道标准,志不成而年逝,识者悲其不遇焉。说斋唐与政,搜集精要,纲挈领正,俾君臣得以有考礼乐天人图书之会粹,力返于古,是则论史者无遗蕴矣。
事功之学、经制之学,都以实学问有用于当世,所以他认为都是应该肯定的。只有博取各家才能博识,博识是他自幼的追求,其《忆昔三首》其二说自己:“七岁诵诗书,十龄学词章。骎寻志学岁,折节师老苍。纪事法班马,冥心契羲黄。谬与时彦交,宝书阅琳琅。”博识也成就了他的事业,“成宗皇帝初建南郊,公进十议……礼官推其博,多采用之。”
袁桷是元代前期著名文章家,也是著名学者。其学术博识、尚用、重文的特点,与当时主导翰林国史院的东平学者主张接近,故能为北方学者接受,荐入翰林。“清而容物”的个性又使他能与南北学者广泛交往,成为那个时代沟通南北的最佳人选,因而担当起并完成了打破南北文坛隔绝的使命,为南北文风融合、文学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至于其学如何与北方东平之学相契合,只能另外讨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