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连权的诗
2022-11-05安连权
安连权
雨
一个梦没有做完,
被外面急切的雨声吵醒
(一个明亮的气球被扎破)。
我一点儿也不生气。
我知道它从西边而来
连夜穿越了两百多公里,
昨天还在你屋外
击打几棵乡村的芒果树。
我静静地倾听着
雨落在树叶上
和这个清晨的声音。
我知道屋外也有几棵芒果树,
雨从西边而来,
连夜穿越了两百多公里,
落在梦中的树叶上。
一头布氏鲸来到城市海湾
在陆地目睹一头鲸鱼游弋
在眼前让你恍然想起你站
在其上的原来是一块浮冰
被一片汪洋包围。
坚实的世界观被动摇。
坐在鲸鱼背部的那种蓝黑色
礁石上,你感觉到自己
正随海波起伏。“小布!小布!”
当人们欢叫时你也跟着呼喊
暗暗在心底。鲸鱼饱餐后潜回水底
围绕她盘旋的海鸟们,人群
也重新回到自己之前的位置。
而你仍坐在那里,不用上班
静静地等她再次浮上水面,
而你仍穿着以前上班时的穿着
在沙滩的休闲中,像一头中年北极熊
怔怔地望着亚热带的水面。
在咸涩的海水融化西坠的太阳
和身下的岩石之前,回家
你想和妻子说说那头布氏鲸,当她问起
今天的情况,不过最后你选择了说谎。
不过睡觉前你在桌上放了一杯淡盐水
你想这样做梦时鲸鱼可能自己游过来。
早晨起来,杯子旁真的有她留下的
痕迹:鳕鱼包和一张字条。
你多想重新和她说说神奇的布氏鲸
可妻子早已出门;一个人默默
吃完早餐,你决定再去碰碰运气。
食草籽的猫
春光明媚,偌大的小区里却看不到
一个休闲的身影,他提着塑料袋,步履迟缓
仿佛黑色袋子内装的几颗土豆和胡萝卜
变成了异常沉重的铁
他重新张望和认识这生活了多年的世界
仅仅几天,他想,仅仅过了几天
道旁的植物又繁盛了许多,甚至在以前的空地上
也突然窜出几丛绿色,一只流浪猫
大概刚刚断奶不久,肚腹深深地凹陷进去
像受到了冷空气不断增强的压力
听到声音,小尾巴立刻竖起,褐黄的绒毛奓开
他停下脚步不再靠近,温柔回应
它的眼睛,然后很快明白了它的防备
原来是一株草茎上新结的几颗小小的草籽
他疑惑地注视着小猫干涩的蠕动的嘴
渐渐感到自己口里也干巴巴地发涩
他只知道猫爱吃鱼,不过他现在也没有
他现在只有土豆和胡萝卜,不过他知道也不多
短暂的失神之后,他从袋子里随手丢出一颗
匆匆逃离了小猫和它正在吞食的草籽
心底充塞着一种未知的,被感染的恐惧
寂静在寻找你
夏日夜晚,萤火虫闪烁
在小女儿的自然课本里;
关上书你们去自然寻找。
小区花园里,路灯和闪过的车灯
走到更远处,更多的路灯及车灯
灯光璀璨,不见萤火。
坐在公园长椅上,你指给她看
天空闪烁的星星让她想象:
一座幼小的星系(如此贴近大地!)
被风轻轻吹动,荡漾
在溪畔的草丛。
那时你快乐地追逐萤火
现在你又在回忆里追逐;
那时你听过的神话故事
现在你又讲给失落的她听。
逝去的声音在你的声音里
回响,像升上幽蓝天穹的萤火虫
回到了身边,围绕你
围绕你的小女儿,闪烁,飞舞。
灯光璀璨,不见一粒萤火,
而她躺在你怀里满意地睡着了,
三倍的光亮照拂她幼小的梦。
轮渡
船已开走,朋友,将你独自遗留在渡口
你成了超载的,多余的一个
尽管事实上你是那么轻,完全可以
被一根稻草浮起,甚至连裤脚也不会打湿
当你踏在水面的泡沫或月光之上
江河奔涌不息,你并不能依靠它们
朋友,像传说中的仙人或幽灵
从容地直接走到对面,不可抗拒的水流
裹挟着你如一张显影液里的照片
将一直漂进圆形的无边的汪洋
下一艘渡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
而你或许永远都是多余的那一个
惘然的荒草疯长,一点点遮蔽了你的视线
恍惚对岸不断在后退,在溶化
而你只能逆流向上,在完全消失之前
在接近天空的峰顶找到它
那小小的泉眼,朋友,你看见
无数斑驳和腐朽的渡船
静静地搁停在两边的山坡上
你闭上眼睛,从中间轻轻穿越过去
影子
出生后,每天被抱到阳光下
照着小小的腿脚,然后是身子、头
直到从太阳那获得一个影子
你才开始有了自己的完整的生命
你跟随着它一起成长
学习爬行、走路、蹦跳和奔跑
每个脚步都紧紧地踩在它的脚印里
即使一会儿看不见它,在漆黑的夜晚
你就会感到空空的,心里慌怕
直到月亮重新从云层后出来
把太阳的光反射到你身上
而你也知道,父母早已在屋子里
点燃小小的灯盏,你的影子
就和他们一起坐在桌边,等着你回家
就和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一样
你记得你们在那灯光下,开心地
一起用手创造出多少有趣的动物形象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忘记了
你的影子经常地落在你身后
望着空荡荡的前方,你却越走越快
追赶着它,没有回头看见
它在夕阳中,远远伸向一片荒野
赠谢好友送来一幅春天的画
将色彩分配到这画布上的手,我确信正是你
每日在医院药房耐心地分配各种药品的手:
天空,盛装口服液的小玻璃瓶一样轻蓝,
金黄的油菜花一直开到了大地尽头,
好似包裹的糖衣,在甜蜜和明亮的中心
站立着一个小女孩(她是我们每个人
都渴望拥有和爱的女儿),与一只棕褐色
如柴胡颗粒般的猫咪快乐地玩耍,
刚洗过的头发和长纱裙随风飘散淡淡的薄荷味。
我入神地凝望着这一切,像一个奇怪的病人
正通过观看来获得疗治或安慰,
当我将你的画摆放在窗台——请原谅,
房间太小了,桌面及柜子顶也都被杂物挤满。
你用药粉般的颜料抹亮玻璃一角,
仿佛打开一扇神奇的小窗,为我送来了
远方的明亮的世界和它温柔的光之一闪。
涟漪
写作时,词语非常像你在童年捡拾的
打水漂的小石子,握在手心里
轻轻摩挲并感受着它的形状、重量和温度
当它脱手而出,带着你的一点体温
飞向纸页般洁白而平静的水面
你希望它也能跃出很远,如同过去
在家乡的堰塘或宽阔的河流中
你甚至相信,如果将它作为载体,踩踏着
它在纸面上激起的那颤栗的诗行
你就能走出更远,到达对岸的另一个世界
然而,词语像是石子,在你写作时
仍然无法越过语言和现实的界限
一次次,它最终都沉没到了水底
被深处那看不见的急流不停地冲刷着
变成了细沙,只有几圈无声的涟漪
传送到了一个从未到达的地方,也许还会
突然震动一个十分敏感的人
他望见那水面上,一只鸟像颤栗的石子飞过
回忆马灯
远远地,听到人们在夜里的呼喊
就像一匹真正的马那样
它睁开发亮的眼睛,从睡梦中醒来
它熟悉这片土地上几乎所有
住户甚至他们的声音,听得出
其中隐约的焦虑或痛苦
山路崎岖又漆黑,但它只需凭着记忆
就能把医生顺利地送到病人家里
然后依靠在门外的土墙边,静静地等待
它身上蒸腾的热气慢慢散发
到周围的空气与时间之中
因此当它起身往回走,常常感到
一种得到缓解的放松和轻快
但也有些时候,它会突然感觉虚弱难受
仿佛医生比出门前沉重了无数倍
让它几乎无法承受,脚步迟缓
如潮湿的盐袋,在长久的沉默中
它还是努力地继续向前,继续
用温热的头轻轻去蹭他冰凉的手掌
心脏像橘红的火苗在风中跳动
有声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