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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的手指 短篇小说

2022-11-05夏群

边疆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表哥小鱼

夏群

番茄蜷缩在那里,睡得很安稳,能看见肚皮有节奏地起伏,这时雨声突然大了,它弓起半个身子,琥珀色的眼睛骨溜溜地看着雨帘,等确定为雨声后,又眯缝着双眼软下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番茄“喵呜”了一声站起来,将柔软的身体贴在裤管高卷布满泥泞的人脚边。

那人将用草茎编织的蚱蜢在番茄的眼前晃了一下,插在了门旁的砖缝里。随后却抬起脚,使劲地将番茄踢了出去。番茄在泥水里翻滚了一下,迅速起身,转了一圈后抖落身上的泥水,小心翼翼的脚步再次来到那人脚边,用讨好般的眼神抬头望着那人。

当我的目光与番茄的重复,我才发现,这个人有一张和我相似的脸,只是没有了那些狰狞的疤痕,要好看得多。我有些恍惚,感觉这才应该是我,或者是另外一个我。我躺在床上不能动,拥有这脸的主人从空中慢慢向我逼近,眼看着那张脸就要贴到我的面庞了,她垂下来的头发扫到了我的脖子,我的脖子很敏感,可是那时候我心里的恐惧将那些微不足道的痒意都掩盖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赶快避开她,等她覆盖下来,我的身躯乃至灵魂就会被这个冒牌货霸占了,像《画皮》里的公主和狐妖。但潜意识又告诉我,不要反抗,这样正好,我就不再是那个丑八怪了。

我还是用尽全气大喊了一声,但声音从喉咙冲出来,却如同呓语,软绵而无力。与此同时,我才意识到这是个梦。

“你确定你所经历的,不是有触觉的梦吗?”明明已经醒了,那个虚幻的“我”也不见了,但我却很真切地听到了这个问句,不是感知,是听到。我花了很长时间去咀嚼消化这句话,“你确定你所经历的,不是有知觉的梦吗?”我甚至爬起来,将它写在了日记本上。有谁能证明我们认为的短暂又冗长,精彩又无聊的一生,不是一场以“死亡”作为终点的梦呢?

确实下着雨,后窗外,不时有风扬起发出新叶的枣树的树枝,扫在磨砂玻璃上,影影绰绰,哗哗作响。番茄在床尾蜷缩着,睡得很安稳,还有轻微的呼噜声,肚皮和我梦中的一样,有节奏地起伏着。

微信里,表哥在11 点34 分发了信息:小鱼,下雨了,明天我们去挖竹笋,搞些笋干上架。雨后清新的竹林,我敢保证,你的粉丝们肯定很喜欢。语毕,还加了三个小企鹅蹦跶的表情。我看着这条信息发了一会呆,想象着行走在雨后的竹林中,鞋子被泥包裹的样子,就觉得双腿变得沉重,像坠着醒不来的噩梦。

天还暗着,我还在想那个梦,以至于生发出另外一个问句:“我真的活着吗?”随后又自我证明,我应该是活着的,因为我能自主呼吸,有脉搏,有心跳,还有伤感情绪。

碎了一角的镜子里的我,鼻子以下的淡粉色疤痕穿过右边的嘴角,波及整个右下颚,到达脖子,如果你的目光能转弯,你还会发现,这疤痕从脖子一直爬到胸部。造成这些疤痕的罪魁祸首是一锅粥。

我从情窦初开的年纪开始,不止一次设想,未来,当我一丝不挂地站在我的丈夫面前,他会用怎样的目光去审视这些疤痕,失望,鄙夷,或者惊恐?我甚至为自己设计好了说辞:如果你觉得外表比内心更重要,那我们就分手吧!于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为了让自己的思想和灵魂得到最高的礼遇而努力,不要停止观察,不要停止思考,不要停止阅读。高中辍学之后,我仍然没有停下学习的脚步。可即便如此,我富有的精神世界,仍治愈不了贫瘠的自卑。

思绪又不知不觉回到了小学时那个场景——我低着头像一只孤雁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学校围墙后的小路上,被几个男同学截住了去路,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好像有一些心虚的东西被大家察觉,我攥着书包带不知所措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清楚地记得那天我穿的是一双和芭蕾舞鞋很相似的白色球鞋。

同学小冯将同学小林往我身边推,说:“愿赌服输,这个丑八怪来了,你亲她一口。”小林连忙捂住嘴含糊地大叫:“唔……不要……我才不要亲这个丑八怪。”我抬起头来,迎上的是他鄙夷厌恶的眼神,他成绩优异,性格开朗,虽然有一点调皮,一点坏,但却是我暗暗喜欢着的人。那时候,我第一次理解了“恨不得去钻地洞”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如果当时旁边有池塘,我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跳下去。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推搡了一下他们,小林坐到了旁边的泥田里,气得哇哇大叫,其他同学则哈哈大笑,我没有回头看他们,拔起腿往家跑,风抚摸着我的脸,脸上凉凉湿湿的。逃离现场很久很远,我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发抖。

我以为我可以竖起一道盾牌阻隔这些回忆,但是它太过狡猾,并不从正面攻击你,而是从侧面,甚至从后背偷袭。被喜欢的人羞辱的杀伤力太强,它胜过后来任何一次被别人鄙夷,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每一次回忆对我来说,都是一次自我凌迟。

后来我长大了,渐渐明白,人的一生幸福与否,和儿时的经历紧密相关,因为儿童的心是很脆弱的东西,这个世界上的残酷开端会把它扭曲得奇形怪状,或者像铁核桃一样坑坑洼洼而且坚硬,或者像只能待在阴暗潮湿墙角的蛞蝓一样,任何一件普通的事,都像一把盐洒在它身上,让其受伤,甚至化为一摊水。

我属于后者,这样,你大概就能理解我了。

我不仅仅可以自我证明,我确实是活着的,我那近百万的粉丝也可以证明。但我也明白,我活着,仅仅是活着,儿童时期就已经定型的性格脾气,让我没有了可以谈诗人,可以谈音乐,可以谈爱情,可以谈未来的掏心掏肺的朋友。我一边告诉自己,我不需要那样的倾诉对象,但一边也明白,我的心,在被锁上而且丢了钥匙的密室里,我迫切地期待有朝一日能有人找到钥匙,打开那把锈迹斑斑的锁,将它解放出来。

竹林里,我们的团队人员已经准备就绪,说是团队,其实加上我也就四个人,摄影师,助理,统筹策划是我的表哥。

摄像机里的雨后竹林,无数个透明的小雨滴挂在竹叶上,草茎上,发着光。春笋们探着脑袋打量着这个世界,似乎毫不担心接下来的命运。我穿着汉服,戴着斗笠头纱,提着篮子,拿着锄头慢慢走进摄像范围内。

在成为“小鱼的手指”这个视频主之前,我在镇上一家服装厂流水线工作。即使在这样的新时代,就算我满腹诗书,自认为和一些同样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农村女孩不一样,但要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我的面容仍然会成为阻碍。就像我已经到了待嫁的年纪,却鲜有人问津,偶尔有人来说媒,对方也同样有身体缺陷,诸如长相丑陋的老光棍,行动不便的残疾人,前年,甚至对方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那次妈妈很生气,说宁愿养我一辈子,也不会把我嫁给那种人。我很感动,深刻地体会到了叫“母爱”的东西,要知道,在我们农村,父母和子女之间的相处模式是充满隔膜的,任何一方都不会将“爱”直白地表达出来。

年初的时候,表哥来家里,偶然拍了一个我用竹叶编织蚱蜢、蟋蟀过程的视频,放在了他的视频号上,引来了大量的围观和好评。

“哇,手真灵巧,看了好几遍。”

“编得活灵活现的,明天试一下,给孩子玩。”

“看手应该是一个漂亮的女孩。”

“这双手我能玩一年。”

“这是一双弹钢琴的手。”

……

表哥兴冲冲地把所有的评论留言截图给我看,还说他因为这条视频,粉丝增加了好几百人。在这个流量变现的网络时代,表哥在我的手上发现了商机。等到他再次来到我家的时候,就提出要将我打造成网红的骇人建议。我很讨厌那些为了博人眼球,求赞求关注,求刷礼物的所有网红。比偶尔遇见的那些追着你乞讨的人还要让人反感。

“表哥,这不现实,我会编的就那几样,而且我也不想当网红,也当不了。”

“不碍事,也不一定非要用竹叶编织,做其他手工都行,你手本来就灵巧。我记得你好像还会篾器活,你爷爷教你的。”说着将几本手工大全,变废为宝之类的书塞到我手上。又补充道,“我说你能当就能当。”表哥在一众亲戚中,比较有话语权,虽然他才三十来岁,但见多识广,头脑灵活,用老家的话来说,他能划得开。

“那我的脸呢?”这才是最主要的,我不相信表哥连这个最重要的症结所在都忽略了。

表哥笑着说:“我想过了,不碍事,我们可以先只拍你的手。如果以后真的要露脸的话,再想办法。”说完用手挡住我鼻子以下部位,眼睛亮了亮,“戴上面纱,你不输给任何一部武侠剧里的古装美女。”

表哥软磨硬泡了好几天,我是在他向我讲解完流量变现,广告植入,视频带货的丰厚报酬后动摇的。爸妈也说,可以先试试,如果真的像表哥说的这样,挣钱这么简单,再辞去厂里的工作。

“小鱼,你不是一直想整容的吗?等你一个月能净赚几万甚至几十万的时候,还怕没有钱去整容吗?”表哥再次给我服下定心丸。

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攒够钱,去做整容修复手术。在那次别人给我介绍脑瘫患者之后,爸妈带着我去了省城一家三甲医院咨询过,一番检查之后,医生说因为烫伤近二十年了,我又是严重的疤痕体质,而且损伤的是肌肉,脖子处的肌腱挛缩,除了切除松解疤痕,松解肌肉之外,还需要做多次植皮手术。

“怎么拖到现在,这种烫伤越早治疗效果越好,年纪小,皮肤和细胞的再生功能都要好很多。”医生看着我的脸问,目光像能切割玻璃。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尴尬地笑笑。很多时候,即使我们有美好的愿望,但是那个达成愿望的过程,是蜿蜒曲折的。

“大概需要多少钱?”爸爸坐在那,很拘谨地搓着手,问出了他最关心的话题。

“具体要看恢复程度,有可能几万,有可能几十万。”医生说得很轻松,眼中流露出温柔的雾灰色的目光。

但那一瞬间,我捕捉到了爸妈脸上闪现的惊讶表情,转化为自责的神情。

“那能够保证孩子的脸……”妈妈小心翼翼的问话还没完全从口腔中跳出来,医生瞥了眼他那“滴”的一声响的手机,慢悠悠地说:“很抱歉,这我没办法保证,我只能说,经过一系列手术之后,情况会比现在好很多。相信你家女儿这种情况,没有任何一个医生能够保证让她恢复得和正常人一模一样。当然,你要是去那些没有资质的私人整形医院,他们可能会在一开始向你保证,但你们也要知道,最后的结果肯定和他们保证的有出入。”

“医生,谢谢你。我们回家商量商量再来。”爸爸站起身来,客气地说。

“好的,要做就尽快做,要来最好春秋天来,夏天出汗,冬天太冷,手术效果也会受影响。”

“好好……”爸爸忙不迭地说。

坐大巴车回去的路上,我们一直没说话。我看着窗外疾驰后退的城市繁华、村庄景色,心里涌起和痛苦一样强烈的无力感。快到家的时候,暮色降临了,爸爸在抽完一支烟的时候,说:“努力攒钱吧。”妈妈没接话,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时候,不知名的鸟叫声将浑浊昏黄的夜幕一下子拉了下来。

爸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爸爸除了种点田地以外,就在县城打些零工。妈妈的身体不太好,记事起,家里时常飘着浓郁的中药味,乡亲们在村口的十字路口看到药渣,总会说,肯定春兰(妈妈名字)倒的。即便这样,还是培养出了弟弟,他现在在一所985 学校读大二,这大概是我们家唯一引以为豪的事情了。

我做过精细的换算,整形手术这么多钱,得爸爸搬多少块砖头,在泥巴田里劳作多少年才能获得。如果我把它都堆在那些伤疤上,那些愧疚感,会在我的心里形成新的伤疤。

我答应了表哥。

最初的时候,表哥用手机录像,只拍我做手工时候的手,我简单做讲解,偶尔有我的背影出镜,但效果不好,有人也留言问,为什么不露面。后来,表哥将我介绍给了县城的“一度”文化传媒公司,他和公司王总是同学,他们有专业的视频拍摄,剪辑,后期制作能力和资源,更重要的是,他们知道怎么打造网红。他们一致认为只是露手无法满足观众,并且视频拍摄有很多局限性,于是衍生了穿汉服,戴斗笠头纱,打造古风网红的想法。由于我的身材尚好,这样一装扮,扬长避短,视频内容也由单一的手工编织变得更为广泛,做菜,干农活等,有时候爸妈、村里邻居们也露个面,倒真的吸引了很多粉丝。大概生活在城市之中的人们,被钢铁森林困住,快节奏的生活让他们没有时间和心情去亲近自然和山水,于是,只能在网络中寻求一些慰藉,放松身心。就像现在的吃播之所以火,是因为人们因为身体和身材原因,不敢肆意吃喝,看着他人胡吃海喝,过一下眼瘾而已。

所有的秘密都有暴露的那一天,所以为了防止意外发生,戴着面纱出现的第一天,团队就让我做了简单的说明,之所以这样装扮,是因为脸上小时候被烫伤了,怕引起大家的不适才遮挡起来。虽然有一些质疑和嘲讽,但大部分人都表示理解,还有同情。

和一度签约三个月后,我的收入已经足够让我去整容一次,好在我们并非直播视频,可以多录几期存着,并不影响视频更新。于是在表哥的陪同下,我去了那家医院,找到了那个医生,做了一次修复手术,但效果不佳。

那一趟最大的收获,是在整形科认识了一个面部被前男友泼硫酸的女孩,她的毁容程度令人触目惊心,但她却表现得非常自信大方,能够笑眯眯地和别人交谈,不像我,从不敢接别人传递过来的目光。

挖了几颗笋后,这一阶段的拍摄暂停了,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用树枝刮鞋底上的泥,表哥过来问:“小鱼,你今天状态好像不太对呀!”

我摘掉斗笠头纱,想让他看到我的表情:“没有呀!怎么?录的效果不好吗?”

随着粉丝量的增长,“小鱼的手指”入驻了多家视频平台。陆陆续续也有一些商家寻求合作,在我的视频中植入软广告。后来表哥建议说可以将一些农产品(红薯,黑豆,红豆,土豆,米面等)挂在视频号的橱窗里,没想到销量也可以,除了爸妈自己种植的那些,还将村里人家的都收购了来。

前几天和妈妈去了山林间采蕨菜,那一期视频的播放量也非常火爆,很多人没见过毛头毛脑的蕨菜在草丛中探出修长身子的可爱样子,觉得很新奇。二十几公斤的新鲜蕨菜不够卖,很多人留言想要买晒干的。妈妈这几天正在收购村里婆婆婶子们采的蕨菜。

虽然我在家人和村里人眼里,成为了有出息的人。但在那些光环之下,总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别人操控的丑陋的提线木偶,让我焦虑而又疲惫,特别是最近看到一个网红因为滤镜原因,被粉丝发现其实是个又胖又丑的大婶,而引发的一系列网络暴力,让我恐惧,因为我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样子。昨晚的梦似乎也是某种征兆。

摄影师这时插了一嘴:“你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不止两个度,语速也慢了一些,重要的是没有情感起伏。”

“可能昨晚没睡好。”我说。挖竹笋的时候,我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在某本书中看到的那句话“没有人是突然死掉的,都是一点一点慢慢死掉的”。

那些躲在屏幕背后形形色色的人,有多可爱,也就有多可怕。

夕阳西下,表哥和助理各拖着一根竹子,我挎着一篮子竹笋,行走在村庄小路上,鸡鸭被拖竹子的阵仗吓得扑棱着翅膀乱窜,扬起尘土,村庄人家的屋顶上方,炊烟四起,摄影师在我们的身后拍摄,镜头里,这样的场面一定充满了迷人的烟火气息。

爷爷生前是个篾匠,以前谁家需要制作竹器,就会将爷爷请到家中,扁担,鱼篓,竹篮,稻箩,筛子,竹床,椅子,凉席……爷爷的手艺精湛,从他手中诞生出来的竹器美观又耐用。爸爸没有继承爷爷的手艺,爷爷说爸爸手太笨,怎么都学不会。我手巧,但爷爷却说,女娃儿不适合做这个,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都会伸出手给我看,那是一双满是伤痕,老茧遍布,关节粗大而又弯曲的手,所以他教会我的,大都是小物件,蝈蝈笼子,漏勺,小置物篮。

妈妈常说,我毁容就是因为爷爷,明明十分温柔和善的她,说完还要加一句“老不死的”。但是对爷爷,我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小时候不知道什么是恨,长大懂事理了,就更不想去恨一个中年丧妻,靠一把篾刀拉扯大了弟弟妹妹和儿子的孤独老人了。

那是在我五岁的秋天,爷爷在院子里剖竹子,起青,院子一角的煤炉上,正熬着一锅粥。我在追赶一只鸡的时候,绊到了一根竹片,撞翻了沸腾的粥。

爷爷简单清理了一下(他没有脱下我的衣服,忽略了从领口溜进去的米粥,于是胸部的粥滞留得最久,烫伤得也最严重),惊慌失措地抱着哭到岔气的我去邻居家讨要羊油,据说羊油是最好的烫伤药。但后来事实证明,羊油并无大用,他们都说因为滚粥太厉害了,比开水厉害,因为它会黏在皮肤上。那时候生活在闭塞乡村里的人们,从不依赖医院,所以即使这样严重的烫伤,我的家人都没有想到第一时间送我去医院,直到伤口发炎流脓,也只是去赤脚医生家吊了一点消炎水,拿了一点药膏。我对当时的情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即使那么痛,那么撕心裂肺地哭喊。那些场景都是爷爷还原的,爷爷每次说到这里,都会长叹一口气,说对不起我,然后用那双槐树皮一样的手,拭一下眼角。

我假设过很多次,如果爷爷那天没有剖竹子,或者那天妈妈没有外出,那么她就会在厨房的锅灶里煮粥,或者我没有去追赶那只鸡,或者我没有被绊倒,或者没有打翻那个大铝锅,任何一个环节只要出一点偏差,一切都会不一样,我的人生命运就会被改写。但是,人生没有如果。

我十二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了,他的手艺也跟着他一起进了坟墓,包括他的那些愧疚。爸妈烧掉了他生前用的所有东西,衣物,被褥,包括他常坐的一把竹椅,到哪都不离手的豁嘴的茶壶。但他那些散落在各家各户的竹器作品都留在了世上,越用越旧,越用越沧桑,却饱含岁月的重量。

“嗨,大家好,我是小鱼。昨晚下了一场雨,雨后的竹林是不是很美?你看,竹林里的笋子都出来了,今天我们顺便挖一些回去。

我们挖这些长得不太好看的竹笋,因为是雨后,不太好辨别,如果是晴好的天,早晨来挖竹笋,笋尖上没有露水的说明有蛀虫,这样的笋可以挖掉,因为它不成材。露水多的笋,说明身体很健康……

我小时候有一次被妈妈打了,想离家出走。于是想沿着这条小溪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大海为止。呵呵,我是不是很幼稚。小溪里有这么多鹅卵石,它们圆圆滑滑的,可有谁知道,它们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才把那些棱角都磨掉的?

……

这些竹笋,我们收拾好,焯水后,晾个半干,撕成条,晒成笋干。

好,今天的视频就到这里了,感谢关注‘小鱼的手指’的朋友们,我们下期再见!”

我将这一期的18 分钟的视频看了两遍,又翻看了一下评论。最初的时候,我不太敢看自己是主角的视频,觉得尴尬,更觉得不可思议,我无数次设想规划过自己的未来,但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网红。

“我也想去这个竹林掰竹笋。”

“小鱼今天这套衣服真好看,活脱脱仙女下凡。”

“缘分。小鱼,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有一次被爸爸揍了,也想沿着我们老家的一条河离家出走。”

“小鱼,我想买这个鲜笋,还有这个笋干什么时候上架呀!”

“太恶心了,穿汉服,戴面纱,是故弄玄虚博人眼球,还是丑得不敢见人怎么的?”

我们团队没有工夫去一个个回复他们,但还是每个评论都点赞了,包括一些不同的声音。每次反面评论不乏少数,但每每这样的评论下面都会有一些粉丝替我出头。

“没有人邀请你来看,慢走不送!”

“有些人就是杠精,估计生活中没人搭理,网络上来找存在感。”

“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乱说,小鱼在以这个装扮出场的第一天就解释过原因。”

随着粉丝上涨,好评不断,收益增多,乡亲们的夸赞,亲戚们的崇拜,我有一段时间确实自我膨胀了,但好在,没有持续太久,让我清醒的原因也就是这些恶语相向,这样说来,某种意义上,我或许该感谢他们。

快一年了,我已经习惯了那些质疑和嘲讽,甚至还有更恶毒的,或许是因为他(她)说的是实话。要想在网络上立足,就得有足够的胸襟去面对一切赞美或是诋毁。这是第一次见“一度”老板王总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当时他还问我有没有做好准备。还说我的脸,是我成为网红的障碍,但也可能是助力。

虽然最初涉入这个行业,是冲着赚钱,整容去的,但现在,我真的爱上了这个职业,是的,我将它当作职业看待。有时候看着自己在镜头中行走,编制器物,就像是拥有了全世界一样。最重要的是,我已经习惯了和这么多人产生交集,重新独自一人,会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表哥告诉我,以后我不一定要编篾器、做手工了,就拍类似这样的视频,还可以卖一些地方土特产,为村民们增加收入,说不定还可以把家乡推出去。但我不太赞同,如果这样,就偏离了“小鱼的手指”的初衷。

“先不管这些,有什么比粉丝的欢迎,播放量蹿升更重要的呢?”表哥的一句话就将我堵得死死的,但我还是执意下一期录制编篾器的视频。

后来我回想,录制那个视频的下午,我是有一些感应的,比如我在剖竹片的时候,宽窄总把握不准,起青的时候,青皮又太厚,刮竹节的时候,还差点伤到手,一切的不顺利都在暗示,那些秘密就要掀出来了,问题是精确到什么时间而已。

我用最难的龟甲编法编制的那个青黄相间的小置物篮的视频,在各个平台的播放量均已超过30 万次,而我在某个平台上的粉丝量,也终于突破了100 万,平台打电话祝贺,还说给我邮寄了一个纪念奖杯。

是这个视频,让表哥明白了,决定播放量和受欢迎程度的,不仅仅是视频素材,但也是这个视频,将我那遮掩的秘密以最惨烈的方式公之于众。

有一个网名叫“凯撒”的人,发表了这样一条评论:“我是小鱼的同学,来揭谜底,她之所以戴面纱,是因为脸被毁容啦!我敢保证你们看了她的真容,会吃不下饭的,没想到这样的人还能成为网红……还有,别看她这样,是有一个团队运作的,派头大得很,赚的钱也超乎你们的想象。” 评论下面还跟着一张我们小学的毕业照,照片虽然有些破败,面目狰狞的我站在最边角,还是异常显眼,像一朵被开水浇过的来不及开放的花。

我不知道“凯撒”是小冯还是小林,或者是其他的谁。但看到这条评论的时候,只觉得小时候那种感觉又涌上来了,感觉自己像一条失去主人,受伤的猫,在放置垃圾桶的死角,与一条恶犬争斗起来,几乎没有活命的机会。

一次在集市上,一条浑身黑乎乎的猫正在一个鱼摊前的红色塑料盆边徘徊,鱼贩用捞鱼的网,朝着它挥下去,它痛叫一声窜开的时候,撞在了我的腿上,随后并没有立刻逃开,而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喵呜”叫了一声,那眼睛里星芒欲动。它就是番茄。

曾经我救了番茄,现在有人愿意救我吗?

这个视频的播放量已经突破了60 万次,评论3000 多条,那条评论霸占了沙发,已经有了好几百条的回复,更多的是骂“凯撒”的,也有一些吃瓜群众凑热闹的,对着那张照片评头论足,让我取下头纱,主动认错澄清一切。更有人认为,这条评论就是我们的团队爆出来的,目的是为了炒作,为了红,像一些明星一样,时不时爆出一条黑料,增加曝光率和关注度。

我们的团队开了一次会议,出乎我的意料,王总以及表哥他们都认为这条评论没有必要删除,相反,这是一件好事,像那个人所言,这是增加人气的大好机会。实际上涨粉的数量也验证了他们所言不假。

那些人由一开始的争论,慢慢演变成口水大战,他们争论的话题已经脱离了我的容貌问题。而那个始作俑者“凯撒”,却销声匿迹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大概不会有吧,不然他自己就会解除这一枚重磅炸弹了。就像当年的小林一样,我永远也忘不了的刻薄话语和厌恶眼神,他可能一次都没有过“但愿我没说过”的想法。

很多粉丝发私信,安慰我,说不要在乎那个人的恶毒评论,欲戴皇冠,必受其重。

“我们想要怎样,结局就会变成怎样,只是需要时间,不要让任何人的任何难听的语言,成为你想的结局的障碍。”这是当时在医院,那个自信的女孩,在分别的时候,告诉我的话。后来,我一直用这句话勉励自己,并为之努力。但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跨越这些障碍。

很多时候,我们并非不懂道理,只是当真正置身其中的时候,有几人能够做到不受干扰,理智地思考,平静地对待呢?所谓的开解,只适用于他人。说服自己的,永远都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爸妈都不太会用智能手机,但并不代表他们对此次风波一无所知,于是饭菜丰盛了很多,木讷的爸爸甚至小心翼翼地和我开起了玩笑。

希腊神祇喜欢为宿怨而斗争,但总拿凡人当棋子。网络上的这些人,没有宿怨,但却将我当作了棋子,成为了他们宣泄自己情绪的借口。

晚上,我毫无意外地失眠了,沉溺在缥缈的感伤之中,鸡叫二遍的时候,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了身材臃肿,年华消逝,脸上的疤痕更加可怖的自己,孤独地坐在摇椅上的情景,但清冷孤寂的环境当中,意外地充满了一种刚劲的力量。

见我这般消沉,不愿再拍视频,表哥有些恼怒。

“那个人讲的是真的。”我更在意的是真相,真相比谎言更残酷,小时候我就知道了。

“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那些个明星吸毒,出轨,被潜规则,在新闻上的热度都不会持续太久,何况你这点小破事。” 表哥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正在用力地啃一个苹果,吞咽得很夸张,像是把怨气往肚子里咽似的。

我看着他嚅动的喉结,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割喉,随后一颤:“不是也有很多人不堪压力选择自杀了吗?”

表哥的神情和语调都一软,说:“我们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不能因为这一点点小风浪就打退堂鼓。对付这些流言,最好的办法是置之不理,你不要上网,不要去关注视频后面的留言。但我们的视频更新不能停,如果停了,等于不打自招,会失去很多粉丝。”

我不知道怎么去说服表哥,索性沉默不语,将桌子上妈妈拿来招待他的橘子,漫不经心地堆积成金字塔的形状。

“如果你真的那么在意,我找到那个人,让他向你道歉。”说完他站起身,将未吃完的半个苹果扔在地上,一只鸡迅速地啄了一口。

我手一抖,金字塔轰然倒塌。

竹子会不会原谅我呢?没有征得它的同意,就剥夺它听风吟诵,听鸟啾啾,做一个雅士的权利,硬生生把它塞到屏幕前,成为了博人眼球,敛财的工具。

但它们会原谅爷爷,我知道。

我喜欢竹子的气味,闻到它那清冽的气味,就想到了爷爷,他全身心投入在篾匠活计中,篾刀和竹子在他手中,像是在小提琴上拉出又长又慢的音符,下手轻而温柔。

表哥再次来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拾掇槐花。我看着他,等待着某些真相从他的口中倾泻而出。但他却不慌不忙,冲披厦厨房里的妈妈喊了一嗓子:“姨,我饿了!”妈妈拿着水瓢探出头,笑着应了声,旋即从堂屋端出来几块米糖,一杯茶。

表哥拿了一把竹椅,坐到我身边,一边嚼着米糖,一边去摸躺在我椅子边蜷缩成一团的番茄的肚子。番茄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复又闭上。“懒猫!”他说。

“这槐花真白真漂亮啊!”他拎起竹床上一串槐花感叹。

我等着他说,采槐花,做槐花饼可以当作视频素材运用,毕竟现在在他的眼中,什么都与视频素材有关。“你有个同学叫小林吧?”他将一块米糖全塞进嘴里,突然问。前一刻还温柔乖顺睡觉的番茄,突然变脸,伸爪给了表哥一下。

“这件事因我而起。”表哥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像吹过树林的风。

今年年初,有个种植平菇的人找到表哥,请求合作,让我们去他的平菇大棚录一期视频,帮助他销售那些平菇。表哥没有答应,因为疫情原因,即使我们有那么多粉丝,但销往外地几乎不可能,再者他的平菇品质已不太好。那时候集市上空无一人,人人居家隔离,后来那些平菇都烂在了大棚里。这件事我当时听表哥提过一嘴,但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表哥的决定是对的。

“这个种平菇的人就是小林的父亲。”

“所以那条评论那张照片都是小林的报复手段了?”

表哥点点头:“不用担心,话题迟早会平息,当务之急是更新视频。”

“你不是说找到他,让他道歉吗?”

表哥愣怔了一下。

“他不愿意是吧?”那个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会道歉呢,就像当年那件事之后,有同学捅到了班主任那,老师了解了缘由之后,要求那几个男同学向我道歉,大家虽然不情愿,但都小声地说了对不起。只有他,一脸委屈地说:“老师,我又没有说错,她本来就是个丑八怪嘛!”老师气急,罚站了他一节课,也就不了了之。

“不是,你不用管,好好收拾心情,明天下午准备录制视频,我看槐花这个主题就不错,就叫——五月槐花香·小鱼手脚忙。”说完起身去了厨房。

又是夜晚,一种眩晕和不断下沉的感觉折磨着我,瞥了眼墙上好几天前就停在6 点差5分钟的挂钟。在我思考这个时间是某个清晨的6 点差5 分,还是傍晚的6 点差5 分,而那个时间我又在做什么的时候,那种在这个世上分文不值的苦涩感稍微减轻了一点,与此同时,一个决定那一刻也从脑袋中跳了出来。

我还是上网看了下留言。

“小鱼怎么还不更新视频,是不敢露面了吗?”

“果断脱粉!”

“毁容,丑,并不可怕,但让人气愤的是利用这些博得关注,当网友们都是傻瓜吗?”

“赶紧滚!”

“来看热闹!评论比视频有意思多了!”

“小鱼,加油,我永远支持你。”

之前所做的心理建设起到了防御作用,我以为看到这些留言,会有全身的骨髓都被掏空,血液凝固,甚至有心脏蜷缩成一团的痛感,但实际上我只感受到了一些轻微的悲剧性和压抑感,和我很多次读完一部不完满的爱情小说的感觉类似。

“大家好,我是小鱼,这几天给所有人带来的麻烦,我很抱歉,郑重地对大家说一声对不起。成为这个视频主这么久,感谢你们一直的不离不弃,不管你们说过什么,都说明你们认真地看过我的视频,这就足够了。

确实,‘凯撒’发的照片中那个面目全非的人是我。这30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琥珀中的一只丑陋的小昆虫,害怕别人锋利的目光,殊不知,那些困住我的琥珀才最可怕,而它却是我的内心分泌出来的。但是,我现在想敲碎它,我知道,还不算晚。

关于团队,关于收益,关于是不是炒作,我不想多说什么,时间是最好的证人。当然,我也不会就此退出。”

说到这里,我拿下了斗笠头纱,正了正身子,朝着镜头笑了笑:“这就是我。”

把这段自拍的视频更新到各个视频网站后,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个视频就是一把锤子,帮我叩诊自己,那些琥珀,在它的敲击之下,纷纷碎裂开来。录视频的时候,我演练了很多遍,直到自己被拿下斗笠头纱后,那眼中的晶莹所打动。我本来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总是被一样接一样的东西所打动,月光,落叶,半开的花朵,一条狗的眼神,一朵云的样子…… 我甚至想,“凯撒”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会不会说出那珍贵的“对不起”,但现在,他说与不说,都不重要了。

有些时候,某件事情为什么是这个样子,而不是另外一个样子,很少有人能解释得清,但我将这件事指引到这个方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手机开始不停地叫,表哥,王总,弟弟,陌生的号码,轮番轰炸着它。

阳光下,田野里的稻谷正在向初夏的风述说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蓝蓝的天空中,有几朵不成气候的云目的性很强地往山谷里窜,好像那里有什么在召唤着它们。

我义无反顾地走进这热烈的夏天,然后,期待在另一端坚定地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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