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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马 短篇小说

2022-11-05吕翼彝族

边疆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程序员草坪女士

吕翼(彝族)

耳边野蜂飞舞,同时是裤兜里的震动。那震动仿佛一只毛糙的手,在陇启贵的大腿处,挠去挠来。不用看,陇启贵就知道,是养殖场的老板天森打来电话。这几天,天森每来电,都要喋喋喋不休地抱怨。一下是黑马幺哥的不安分,老是想奔出猪厩,铁铸的栅栏它撞坏了好几根;一下是埋怨陇启贵把黑马幺哥扔给他后,照面都不再打一个,大跩跩,洋歪歪,这样长期下去,他可受不了。

天森说:“启贵兄呀,眼下马不值钱了,养一天,亏一天呢!倒是猪……”

陇启贵当然知道,眼下的猪,是金猪银猪宝猪呢,连毛带屎,每斤的价格要超二十元了。超市里净肉卖到最高时,每斤在四十元以上。猪的地位,已在人间称王称霸。马和猪不一样,谁都知道,马不是那种吃了睡、睡了吃,只长膘、不长精神的货。马是负重的,是奔跑的。就是睡觉,马也是昂首挺胸,少有趴下。马的性情是天生的。要让马待着不动,它就会很不高兴,会吹鼻子,甩尾巴,会不安地跺脚。要是让它像猪,以吃睡度日,以长肉为荣,要么大病,或者死掉。要是整天没有人来理会它,给它任务,它会发脾气,会做出格的事。天森告诉他,刚才幺哥又把猪厩的隔栏撞坏,甚至踢伤了几头并未犯错的猪……

天森肯定受够了。但天森再怎么样,他也不能做什么。

天森有一年拉猪出山。天黑,山山岭岭下的全是水毛凌,冷风一吹,路上滑得像是刷了桐油。天森连车带猪滑进了深谷。冰天雪地里,到处是猪的呻吟。天森呢,陇启贵赶到时,手里还紧攥着方向盘,试图将车开回路上。陇启贵把他背上路来,疼痛开始,缩在冻土上喊爹叫娘。他的腰居然动不了。好不容易弄到医院,胸片一照,肋骨断了三匹。医生给他打石膏,上夹板,说伤筋动骨要一百天。陇启贵趁医生不在,偷偷在他肋骨上敷了一团草药浆子。十多天后,天森扛着行李就回家了。这就是他们俩的友谊。

对于黑马幺哥,陇启贵不是不管,他是管不了。黑马幺哥是他的心头肉,是他的兄弟,他给它取名幺哥,可见他们之间的情谊。幺哥在乌蒙山里,是对少年男性的昵称。当初把黑马幺哥交给天森,是万不得已的事,同时也是信任他。虽然天森也帮了忙,解了陇启贵的燃眉之急,但陇启贵并不开心。把马当成猪来养,也只有天森这样的蠢货才干得出来。陇启贵原本住野草坪,是没有安全住房的建档立卡贫困户。父母早死,留下他一根独苗。每到父母的祭日,他都会跪在坟前,发誓说下年要娶老婆,生儿子。上边的好政策下来,他择了个日子,点燃三炷香,竹背篼里背根木板凳,就住进了幸福家园。不出一分钱,就住进这么好的楼房,这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事。他睡着也咕咕地笑醒过好几回。这幸福家园,是县城附近最大的移民安置区,入驻好几万人。楼房和人口的数量多,这里已经算是一座不小的城。村主任在搬迁动员会上透露,这个安置区是上海设计院专家的上乘作品。这里没有畜厩,不能养鸡鸭,不能养猪狗,更别说高牛大马了。所以要求大伙,有猪有狗,有鸡有鸭,还有牛马畜生的,赶紧寄养,卖掉最好,杀来腌肉也行。陇启贵肯定不干,曾在他的屋子里给幺哥规划了一间。但他牵着幺哥,偷偷进屋不到一袋烟工夫,保安追找了来。原因是幺哥在电梯间拉了一堆粪被发现。这样,幺哥再无立锥之地。半年前,陇启贵当爹了。陇启贵分身无术,得照管妻儿,哪还有时间照管幺哥?便花了点钱,请幸福家园附近的天森帮这个忙。天森到野草坪贩卖猪羊,没少吃过陇启贵火塘里的烧土豆,没少喝过陇启贵土罐子里的苦荞酒,更有救命之恩。帮助他养一匹马,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眼下这天森,连匹马都养不好,不知是能力上有问题,还是钱眼诱人,钻进去就回不过头来。

去年,听说政府要给野草坪的贫困户分房,巧妹迅速从东莞回来,和陇启贵好上,立即把户口办在一起,然后顺利得到政府修建的搬迁安置房。参加了异常隆重的安置大会,拿到安置房的钥匙,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巧妹说,这样宽大、这样有品质的房子,在东莞接近千万。陇启贵一时合不拢嘴,幸福感瞬间将他击倒。

当年,两个初中同桌。毕业证还没有到手,巧妹就像只花喜鹊,翅膀一振,就飞走了。陇启贵骑着马,追过几匹山梁,也没有将她追回。陇启贵不能臆想巧妹这些年所遭遇的,但他知道她有故事。巧妹回来后,常常背开他打电话。那些电话很长,每次说完,巧妹大多变脸变嘴,心慌意乱。陇启贵偷听到一次。大概意思是,那边有几个电子开发有限公司的领导,陆陆续续被纪委双规。巧妹居然关心这个,居然那么长一段时间,一直和电话的那头讨论与这有关的事,陇启贵觉得不可思议。那些故事不能往深处想,也不能问,这个陇启贵懂。巧妹要不再次出现,野草坪像他陇启贵这样的男人,单身一辈子的可能性很大。

都三十零头的人,也就那么几天,巧妹居然着了。临产,巧妹佝在产床上乱抓乱扯,床单都给扯得七零八落。医生啥手段都使用过,一头一脸全是大汗,娃儿就是不肯出来。只好剖腹。儿子从巧妹的肉里抠出来,哼了几声,舔了几口米汤就睡着。巧妹却一直流血,这把陇启贵吓坏。小时候过年,陇启贵坐在门槛边吃妈妈做的油炸酥肉,黄昏的野风将酥肉的味道吹得很远。一只饿狼扑来抢吃。爹手里的锄头慢打来一秒,陇启贵的半边脸恐怕就没了。野狼拖着断骨的后腿,哀叫着逃离。妈失魂落魄地说,她亲眼看到,在饿狼的背上,端坐着红眼睛、绿眉毛的恶鬼猥吘——野草坪人把那种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的恶鬼叫作猥吘。那时他都没有哭。眼下看到巧妹这样受罪,他受不住,恶鬼猥吘的形象再次出现。一个大男人,在妇产科的过道上,哭得像野猪叫。估计是陇启贵哭声凄厉,有着锄头的锋芒,猥吘仓皇逃走。医生们尽心抢救,巧妹在第二天天亮时睁开了眼睛。陇启贵觉得是上天有眼,他就是再苦再累,也要把这个家支撑下来。话是这样说,但对于陇启贵这样的男人来说,还真是够呛。将巧妹和儿子接回幸福家园后,他苦累之极。护理产妇和婴儿这种活,比在野草坪耕地、播种、砍柴、牧马、收割都费劲。就拿现在来说,天空也就阴沉了两天,生娃半年后的巧妹,伤口的疼痛又开始发作。陇启贵给巧妹伤口敷了药,煮了糖水荷包蛋,小口小口地喂了,扶她到阳台边,搬个凳子坐下,将躺着儿子的婴儿车推到她面前,让她看楼下来来往往的人流,看远方白云深处的野草坪老家。巧妹见过世面,有些钱,又生了儿子,懒一点,脾气躁一点,是应该的。这么久了,巧妹还是不出奶。陇启贵照乡亲给的办法,给她吃鲫鱼催乳汤、通草猪蹄催乳汤、甜醋猪脚姜汤、木瓜鱼尾汤。这些从饭店里端来的精美食品,一碗都得好几十块钱。同时他还动用自己的力量,又是揉,又是挤,用吸奶器努力拉。那吸奶器没有人情味,将巧妹弄得大呼小叫。陇启贵干脆伏在巧妹身边,闭上眼睛,使出傻劲,吸得比饥饿的儿子还来劲。忙来累去,陇启贵整个身体就像是块木头,生硬不听使唤。脑袋呢,晃来晃去,老感觉不是自己的。捶捶背,骨头还酸。揉揉鼻,眼睛又涩。他将五指伸开,竹笊一样,在头发里恶狠狠地又挠又扯。看看手里,居然半把的头发。

这些事搅和在一起,仿佛之前在野草坪用破锅煮猪食。

陇启贵将手机关掉,靠墙角坐下。幺哥就很固执地撞进他的梦里。幺哥一步一点头,鬃毛纷披。

脚上呢,踢踏。踢踏。踢踏。

幺哥跟在陇启贵的屁股后面,从野草坪出来,下山,过沟,小路变成大路,弯弯拐拐往镇上走。多嘴小吃店门口,没有任何来由,幺哥“扑通”一声跌倒,鼻孔里不来气。陇启贵被这从未有过的意外吓呆了。更可怕的事发生。陇启贵眼睁睁看见,幺哥的身体被多嘴小吃店的老板骆二肢解。幺哥皮肉分开,四肢还在乱蹬,差点将骆二踢倒。幺哥的皮被割成长长的皮绳,用作耕地拉犁的条索。头切下来,扔进汤锅,涨水潽开,幺哥的牙齿居然还切切嚓嚓。它在咀嚼草叶呢。

“我炒过猪肝,烤过全羊,炖过天麻土鸡汤,腌过牛干巴,制过香辣啤酒鸭......但我就没有试过马肉……”说起马肉,骆二搓着两只手掌,目光急切地看着大锅里翻腾的开水。

“没用的家伙,这是它最好的归宿。”

“这样凶?你是恶鬼猥吘投胎来的吗?”

陇启贵不顾一切地冲去,将骆二抓住,举起来,试图将他摔得粉碎。可他将骆二抓住后,就再也扔不掉,粘手。往左扔,还在。往右扔,还在。陇启贵手脚软得像是煮过了的面条。一个趔趄,陇启贵倒地。骆二从他手里挣脱,又奔到幺哥身边。骆二手里的砍刀晃着银白的光芒,朝幺哥的腿骨砍去。“哐啷”一声,幺哥的腿骨完好无损,砍刀却断为两截,似乎有火星在冒。陇启贵牙齿紧咬,举拳挥去,试图阻止骆二的再次动作。

陇启贵手脚软得像坨棉花。他大叫一声醒来,全身湿透。他做噩梦了。

“陇启贵,吓到娃儿!”巧妹双手紧紧捂着腹部,一脸惨白。

陇启贵满脸惊恐,不知所措。

幺哥咀嚼草料的声音,幺哥蹄子着地的震动,幺哥毛皮里散发出的咸腥的味道,幺哥飞奔时两耳越过的凉爽,让他浑身战栗。

巧妹外出些年回来,不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黄毛丫头。东莞的大热锅,将她翻炒得像个企业家。她在安置区的楼下租了个门面,开了店,店名叫唯他命创意园。看看,气度不凡吧!她从东莞带来一个据说很厉害的程序员,专门研发电子软件。深圳、东莞有啥,她的店里就可以有啥。幸福家园住的人,不大懂这个,也不关心。不就是定位器、摄像头、录音笔之类嘛,哪里不能买到?但偶尔会有人从市里赶到县里,再从县里赶到这个功能尚未完善的小区里,与巧妹,与程序员坐而论道。甚至还有些不明身份的人,不断地来买这买那。

陇启贵:“他们买这干啥?”

“收集证据呀。”

“收集证据?收集了干啥?”

“比如,前久让你卖马。你不卖,马也没有影子。”巧妹说,“有了我这些高科技,不就简单了?”

陇启贵吓了一跳。最近,网上不断有人被举报,有图有视频,真相全有。只要被上网的,全都死翘翘。陇启贵一身冷汗。

来找巧妹买东西的人称赞她思维敏捷,视野开阔,意识超前。巧妹也自信满满。她说,将来有一天,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看得见看不见的东西,有生命和没有生命的东西,都会缩小到一个软件里,都会乖乖听她指挥。一个鼠标,一个指纹,一声语音,或者一个脸卡,便可掌控一个世界。巧妹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字:Hyacinth。陇启贵偷偷百度了一下,知道它的意思。陇启贵不太喜欢那些做派、虚无的东西。虚拟的东西越美好,他越是不敢相信。

嗅不到幺哥身上的气息,听不到它的响鼻和蹄声,陇启贵心里不安宁。

一开始,天森来电话,陇启贵就躲闪。眼下,电话振动若干次了,估计事情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幺哥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事儿可就大了。手机再次震动,陇启贵躲到卫生间里。刚一接通,天森火烧火燎地告诉他,幺哥不吃不喝已经好几天了,陇启贵再不去看看,死了他可管不了。天森原本不是这种人,在他陇启贵面前,也不应该是这种人。但人心隔肚皮,他想啥做啥,天才知道。

陇启贵动摇了。

回头,巧妹搂着孩子上了床。那一大一小两个人,悄无声息地进入梦乡时,陇启贵蹑手蹑脚,出门要走。刚拉开门,不想一个黑影站在面前,像是候他已久。

“你……”陇启贵一惊。

那人却弯腰朝他行礼:“陇先生,我是唯他命创意园的程序员,您叫我Fany 好了。”分明是中国人,却和巧妹一样,取如此怪里怪气的不好记的洋名,糊弄人吧!

陇启贵回头看了看,小声嘘了一声:“你们那老总,还睡呢!”

程序员Fany 说:“我不是找她,是找您。”

“找我?”

“大伙都说,您最善良。我想请您帮助说说,我在Java、Python、H5/WEB 前端、Linux、C 语言、人工智能、物联网、数据分析等方面都有研究。在国内嘛,这些都是走在最前端的。”

陇启贵一听就懵。他不懂,他不知道程序员Fany 说的这些,是夜空中的星星,是机器里的零件,粪土里的微生物,还是人身上的病毒。这几天,手机里传疯了的一条消息说,前几天,世界卫生组织(WHO)突然宣布,将新变异株Omicron(B.1.1.529)列为“受关注变异株”(VOC)。这是风险等级最高的新冠病毒变异株。Omicron 的出现,让很多人谈毒色变。据说,该病毒的复制能力和感染力非常强,病毒毒力有着难以想象的恐怖。恐怖到哪种程度?陇启贵的理解当然是要命,任何防护和治疗的手段都无力回天。

“你……”

程序员Fany 接着说:“Hyacinth 女士把我请来,每月基础工资加上各种奖金,还不到八千,我在东莞的企业,领的可是年薪。医院里那些产妇护理,也比我高得多呢……”

“你应该回去领年薪,这里廊檐低,水浅。”夸夸其谈的人,除了嘴上功夫,其他恐怕都值得怀疑。

“我只是……只是想增加一点工资。”程序员Fany 嗫嚅着。

“我只负责幺哥……”

“幺哥?”程序员Fany 一脸不解。这正是陇启贵要达到的目的。他脸上生硬,心里却想笑。他迅速下楼,绕开那个牌子很大、装修豪华的唯他命创意园,蹓出了幸福家园。

后来有一次,陇启贵和巧妹说起。巧妹眼睛一楞:“说这个?我不收留他,他怕早坐牢了!”

陇启贵给吓了一跳。

巧妹有多少钱,陇启贵不清楚。但巧妹找过多少次银行,以多种方式贷款,他是略知一二的。大部分担保,都用上了他们的结婚证、身份证和住房证明。陇启贵不走正路,正路太惹眼。他绕开走,弯弯拐拐,很快钻进草木的海洋。那些尚未绿化的旷野里,长满了齐腰深的蒿草、荆棘。陇启贵只要略低些头,远处就不可能看到他。他踩着垫脚的砖块,跨过沟壑,绕开沼泽,来到了城郊的养猪场。

他没有给天森打电话。

养猪场很大,但臭气更大,将养猪场甚至更宽远的地方都罩住了。猪厩里,一个人影也没有。陇启贵捏住鼻子,屏住呼吸,绕开监控,翻过栅栏,钻进猪厩。厩栏里,每一头猪,就像是一个黑色的波浪。无数头猪,汇合成了黑色海洋。那些波浪,见有人来,涌动更加激烈。猪们双眼圆瞪,四肢紧绷,纷纷将长嘴举起,隔着栅栏朝他要吃的。猪咂嘴的声音、四肢蹬地的声音,互相争挤的声音,此起彼伏,汇成了沉闷的合唱。从猪大张的嘴里奔出的馊臭,几乎窒息了他。陇启贵往前走,眼睛往高处看。但走了一圈,到了尽头,他还是没有看到幺哥。

梦里的情景再次清晰,像一把锥子刺进陇启贵的脑子。他往回走,他得找到天森,他不知道见利忘义的家伙,会将幺哥弄到啥地方去。此前他曾听说,这家伙将幺哥弄到赛马场参加过比赛,到马戏团当过配角,甚至给他驮过猪粪,拉过石磨,耕过荒地。陇启贵突然烦躁。当他回走几步时,猪群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突然高大起来。

“这么大的猪?”陇启贵以为是遇上了猪精,或者猥吘。

他想跑。

那黑物把头撑起,朝他伸来,朝他吹鼻子,蹴他一头一脸的脏。

“幺哥!”

幺哥晃了一下,好像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了。陇启贵朝它点头,用向上的手势鼓励它。幺哥努力,终于站起。幺哥趔趄着,跟他出了猪厩。走到水管边,陇启贵提起水枪,就往幺哥身上冲。幺哥吓了一跳,试图逃跑。当它感觉到陇启贵是给它洗身上的污脏时,便安静下来,调整着身体配合他。陇启贵用刷子蘸了洗涤剂,刷它的皮毛,刷它的头、脸和四肢。污脏的东西流走,幺哥舒服得闭上眼睛。陇启贵给它揩掉身上的水渍,手轻得像先前给儿子洗澡。幺哥宽阔的额头露了出来。长长的脸露了出来。耳露了出来。四蹄、尾巴都露了出来。枣红的皮毛呈现了出来。幺哥不像猪了,虽然黑,但它作为骏马的形象,还是呈现了出来。

在门岗处,陇启贵给保安又是递烟,又是点火。商量了半天,保安才答应让他进。

“我驮一点粮食就走,很快。”陇启贵说。

陇启贵给幺哥吃拌豆料的谷草,给它晒金色的阳光,给它修理破损的马掌,给它修剪、梳理乱草一般的马鬃。幺哥老是拿脸来蹭陇启贵。蹭一下,陇启贵的眼泪就涌出一点。

陇启贵打电话给巧妹:“阳光好得很,有荞饼的香。”

不一会,巧妹来了。她抱着儿子,一脸惊讶地站在陇启贵面前。

“你怎么了?”巧妹问,“这马怎么又出现了?”

她一直想让陇启贵卖掉这匹马,实在不行,就送人。但陇启贵不肯。后来巧妹生孩子,就忘记了这事。一直没有见到这马,以为陇启贵妥协了,想不到居然是这个样子。

“照个相,纪念。”陇启贵让巧妹骑上幺哥的背上去。巧妹摇摇头,态度十分坚决地说:“不行!你看它那粗野的样子!还有它身上的味道……”

当年巧妹外出打工,骑在幺哥宽厚的背上,走过几十里的山路。巧妹回来和陇启贵再续前缘,幺哥也驮过她。那时它光溜的背上,饰有彩绘的马鞍。他们甚至不止一次在幺哥的背上,有过令人心跳的不安分。当时陇启贵喘着气说,将来有了儿子,一定是要驰骋疆场的,一定是与马为伴的。

巧妹并没有否定。

“我们是城里人了。儿子也是。”眼下,巧妹这样说。

“马有体温,儿子需要的。”陇启贵说。

“现在谁还需要它?拖累!”巧妹不高兴了。

孩子哭了,呱呱地,像是只小猫。巧妹看了一眼幺哥,回头哄儿子,又说,“我早就劝你买辆车来开,你老是不听!”

“巧妹……”

“叫我Hyacinth!Hyacinth 女士!”巧妹转身,走进她的店,唯他命创意园。

巧妹生孩子的前一天,便将从东莞带来的电话卡扔进下水道。那以后,没有了让她不高兴的来电,她似乎轻松了很多。

陇启贵在前,幺哥在后,紧一下慢一下往野草坪走。陇启贵快走,幺哥就快走。陇启贵慢走,幺哥就慢走。他们经过镇上时,陇启贵试图绕开街子中间的多嘴小吃店。先前那梦,让陇启贵心有余悸。可他绕不开,从这里通往野草坪,必须得从街中间走过。以街代路,这是偏僻乡镇的特点。

远远地,骆二坐在廊檐下磨刀:“嚯……嚯……”

骆二喜欢刀。不论是切白菜、萝卜、豆腐、辣椒,还是动物的皮、肉、毛、骨,手起刀落,动作熟稔。他不仅是个厨师,还是个食客,每天没有特别的东西上桌,就会意乱心烦。眼下这个多嘴小吃店,只是他赛艺的疆场,是他烹饪的实验地。据说,动物身上的每一个部分,他都有不同的解剖方式和烹饪办法。猪,他肯定吃过。牛,他吃过无数。羊,就更不用说了。据说,就是麋鹿、岩羊、山鸡、老鼠、蜘蛛、蚂蚁、打屁虫,或者鳄鱼、海豹、水獭、鸭嘴兽、泥鳅等等,他都没少下手过。

看到陇启贵牵着幺哥走来,骆二抬起头:

“离开野草坪,你就变掉了,连养马都不称职。”

陇启贵不理他,自个走进店,扭开酒瓮的草塞子。荡动不安的酒瓮里,浮着他满脸的绿。他打了两提酒,倒进腰间的酒壶。提子里的余剩,仰头,他倒进嘴里。他让酒汁将舌头淹没,用舌尖品酒的甜味,用舌根品酒的苦涩,用舌的两侧,感受酒是否有酸。酒被他慢慢咽下。他将钱从衣袋的里层掏出,数了几张,扑在柜台上,转身离开。

“也不坐下喝?”

“卵子!”

陇启贵眼睛一鼓。生起气来,他打人的可能性都会有。

“蒜苗炒牛干巴,如何?”

“舅子才和你喝!”

“刚才天森找我来了。”

“天森?”陇启贵停住脚步,“他找你干吗?”

“他要扩大产业,把养猪扩大成养殖、屠宰、肉食加工为一体的现代化企业……”

“你要去帮他杀猪?”

“不只这些。鸡、鸭、牛、马……”

陇启贵的火冒了出来:“滚!”

骆二站起来,将磨刀举了举,又扔在地了,挽起袖子,油腻腻的拳头攥得咯咯响,也像是有气要出。突然手机响,有人要和他视频。骆二打开,一下子就将脸笑起了。

“孙孙,你跳这街舞,野草坪没得第二个。”

孙子在那头找他要钱:“要交下个月的教练费了。”

好像儿媳在帮腔:“这大上海,娃儿要成器,少一分都不行。”

野草坪的季节来得晚些,粗大的麻栗树枝头绽开的叶蕾,还嫩得透明。从树下往上看,这如盖的叶片组成的大伞,金色,耀眼。

走出街子,野地里空旷起来。

“幺哥,你能行吗?”陇启贵摸了摸幺哥的背,作出要骑它的意思。幺哥没有反对,甩甩长脸,努力将身体矮下。它虽然瘦弱了些,可它似乎还记得自己的职业。作为一匹马,不能与主人驰骋,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跨上马背,没有鞍,陇启贵的屁股被硌得生疼。幺哥太瘦,幺哥走一下,陇启贵的屁股就疼一下。以前,村里人只要听到幺哥的蹄声,就会跑出来,满眼都是羡慕。有淘气的孩子,还会揪着马尾巴,跟着幺哥的脚步甩去甩来。现在村子里的人全搬走了,剩下的,就只有一股风。风无聊地吹过去,再吹过来。大一下,再小一下。陇启贵松了缰绳,下马。陇启贵和幺哥,有时一前一后,有时一左一右,在村子里溜了一圈。一只被遗弃了的狗,远远地跟着他们,脊梁薄薄的,有点风吹就会飘走的感觉。有两只抱窝的鸡,在草灰里刨一下,啄一下。村民搬走时,它们到草丛里捉虫去了。没被带走,这里便是它们的天下。那些房屋,有的草顶塌了,露出木椽的一头。有的墙体裂了,一眼就可以看到里面的灰黑。有的门槛下,长起了嫩黄的草尖,或者从某处蹿过来一两根不知名的藤蔓。天空中有鸟雀飞过,就没有见到一个人,甚至小路都给草叶遮掩了些。大伙都搬走了,也许都忘记了野草坪。只有他陇启贵,还记得这一切。哦,不,应该是,幺哥记得的更多。幺哥挣了两下缰绳,陇启贵便把缰绳放了,任它去。幺哥有幺哥的挂念,它走到檐下箩筐边,伸出鼻子嗅了嗅,抖了抖肩。它走到屋内的马槽边,潮湿的嘴唇往里拱了拱。它走到院子里的拴马桩旁,用身子在木桩上擦了擦痒。发黑的房屋摇摇欲坠,废旧的气息塞满了陇启贵的鼻孔。这些房子,在村民搬走之后,是要全部拆除的。过不了多久,这些腐朽的东西,都将消失。取而代之的,将是一大片草甸,与整个野草坪融为一体,不分天地。陇启贵坐在覆满尘土的门槛上,想象着当年幺哥刚进这门时小小的、怯生生的样子。想象着当年和巧妹在这屋内生火、烤土豆的情景。巧妹和他坐在一根木板凳上,挤去挤来。挤上几次,就挤出了问题。陇启贵的脸热了。

幺哥奔到屋后的草地里,几乎不用挪步,伸伸脖颈,就可以吃上好一阵。那些鲜嫩的草叶,远非猪厩里那些增肥饲料可比。

切切嚓嚓,幺哥啃得香甜。

屋子稍做整理,勉强可以住下。墙角的土豆还在,白芽长得比膝盖还高。陇启贵生了火,等焰火旺盛,将土豆的芽摘掉,扔进火堆。闲了大半年的犁头锈迹斑斑,耕索也凌乱不堪。好在陇启贵手熟,很快就整理好了。陇启贵站在村子高处,四下里看去,苍茫的群山之中,还是没有一个人。陇启贵唤回幺哥,给它驾上犁头,开始翻弄山梁上这块最肥的土地。早年,为分到这块地,陇启贵没少请村民小组组长喝苦荞酒。现在这土地放荒了,板结了,杂草根茎互相交错,要把土壤翻过来,还真不容易。

泥土的味道,从铧犁尖处涌出来。

电话响,是巧妹打来的。哦,不,是Hyacinth女士。这山顶上,居然还有信号。

陇启贵后悔之前没有将手机关掉。

Hyacinth 女士:“你在哪?这么久了,要回来了不?”

陇启贵说:“我把山梁上这块地耕了。接着种土豆,明年不愁吃的……”

“果然去了野草坪。快回来。进门前,你自己念念咒。别把恶鬼猥吘、穷鬼苏沙尼次带着回来……别干那些笨活了!幸福家园物流管理招人,我给你报了名。”

孩子在哼哼。Hyacinth 女士挂了电话。陇启贵原想在Hyacinth 女士的梦工厂里干活,抹抹桌子、拖拖地板也行。可巧妹并没有答应。陇启贵那形象,和唯他命创意园非常的不搭调。Hyacinth女士多次想改变他的形象,服饰,发型,眼神,甚至气质,但最终均以失败而告终。

怎样安排幺哥,陇启贵没有想好。他用缰绳去拴幺哥时,幺哥甩甩马鬃,将长脸扭开。让它回去和那些猪在一起,吃了睡,睡了吃,时间一长,它就连猪都不如了。那就让它去吧,它想去哪就去哪,想去多久就去多久。陇启贵想,如果它真不想回来,那也行。幺哥有幺哥的天地,幺哥有幺哥的命。陇启贵将缰绳扔掉,蹄声嗒嗒,很快消失。陇启贵就坐在门槛边看天。黄昏下来,鸟雀归巢。接着黑夜也下来了,星光也下来了,露珠也下来了。陇启贵手机震动,Hyacinth 女士又来电话。他站起来要走,幺哥顶着一身的露水,还是回到了陇启贵的身边。黑暗里,幺哥那双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陇启贵,蹄子不安地在原地踩动。陇启贵抚摸着幺哥的长脸、细颈,摸能数得清脊椎骨的背,想说啥,咂咂嘴,又啥也没说出。

往山下走,似乎更难。这毛脸畜生,硬是犟,走一步,退三步。不愿意的事,让畜生顺从,似乎也是个难事。“又不是要吃你的肉。”陇启贵生气了,不理它,自个朝前走。看他走了,幺哥又跟了上来。这样,陇启贵走,幺哥就走。陇启贵停,幺哥就停。陇启贵一直往前走,幺哥就一直往前走。两个比黑夜更黑的影子,在山路上慢慢蠕动。

到了镇上,夜似乎被稀释了些。四下里黑,但路面是灰白的。多嘴小吃店里似乎还有些光亮。陇启贵推门,走进。骆二又在磨刀。嚯。嚯。嚯。这声响在黑夜里似乎比白天更响亮。见陇启贵进来,骆二也不抬头。嚯。嚯。嚯。只顾磨刀。

“整天都在磨,也不歇歇?”

“没事,我这就是歇。”

陇启贵拖了个木凳,靠门坐下来。幺哥的长嘴,从檐坎下伸来,有一下无一下地,将热气喷在他的脸上。

“记得你养过一匹小骒马……”

“没有了。”骆二继续磨刀。

怎么就没有了呢?那小骒马,倒还是不错,如果生育,至少可生十年。一年一个,十年一大群了。此前骆二一直要让幺哥配种,但陇启贵没有答应。

陇启贵有些失落。仿佛配种的是他,现在却连机会也没有。他回头,看了看檐坎下的幺哥。幺哥有点烦躁。

“没用的东西,还是处理掉好了。”

陇启贵吓了一大跳。他知道骆二说的处理,是啥意思。

骆二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来:“你这畜牲,是不错。可眼下呢,就这样卖,谁要?”

骆二这样看待幺哥,陇启贵真不高兴。幺哥可以驮运,可以耕种,可以配种,还可以做伴。于陇启贵来说,要是没有它,他还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但骆二并不这样认为。骆二告诉陇启贵,乡村振兴战略早已启动,城镇化推进很快,乡村旅游建设的项目也快实施了。小镇的东边,就有高速路的入口。通往野草坪,也在规划二级线路。以后往返这些地头,有各式各样的车辆,谁还人背马驮?但陇启贵没有觉得这些会和他有多大的关系。他当然知道,土地里耕作,可用微耕机,微耕机不吃草不吃水,只需加点油,或者充充电。阀门一开,力气就出来了。可微耕机也有它的缺点,没有体温,不会和人交流,不能理解人的意图。年前,天森买去一台微耕机,满心欢喜呢!可他的手下曲牟第一次耕作,裤脚就给微耕机卷进去。曲牟不停地喊停,微耕机根本就不听,硬生生将他的腿绞废了一只。现在成了建档立卡贫困户,完全靠政府的低保金度日。

幺哥和汽车不一样,和微耕机也不一样。

“幺哥是有用的。”

“有用,但只能这样,”骆二举了举刀,“不瞒你说,这些年,我炒过猪肉,炖过羊肉,烹过鸡肉,煎过鸭肉,腌过牛肉。但我就没有……”

“你,是不是都做梦了?”陇启贵记得很清楚,这话是骆二在梦里和他说过的,现在怎么又来了?他用左手掐了右手,右手是疼的。右手掐左手,还是疼。他再拍拍脸巴,脸巴是疼的。他再摸摸心口,心口也开始疼了。恶鬼猥吘,开始缠人了。

“我是做梦了。这些年,我骆二一直都在做梦。儿子没有长大时,我盼望他快快长大。儿子长大了,离开我,远远地打工去了,我又盼望孙子快快长大。等到孙子长大的那一天,我不知道还有啥盼头。也许那个时候,我早就死了。我做梦,不敢醒。一醒了,怕就活不下去。”骆二拾起刀来又磨,“趁我现在还有用,我得……”

原来骆二是在做梦。

骆二的刀在磨石上推出。收回,推出。推出,收回。骆二磨刀的声音急促了些:嚯嚯,嚯嚯,嚯嚯……

陇启贵站起就走,出门来,他顺了顺马鬃说:“幺哥,你说,我,我们该咋办?”

幺哥不说。幺哥永远也不会说。幺哥摇着尾巴,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更大。它跺着脚,烦躁比先前更多了些。

陇启贵跳上马背就走。马越走越快,两边的风越来越紧。陇启贵知道幺哥飞起来了。他伸手一摸,嘿,他感觉到了,幺哥长出了两只翅膀,那翅膀在迅速舞动,搅动黑夜里的黑暗。

Hyacinth 女士的唯他命创意园里,程序员Fany 正坐在电脑面前堆叠代码。他那种专注与匆忙,仿佛当年陇启贵在野草坪与布谷鸟抢春天。那些字符,分明就是种下的一粒粒苦荞种子。Fany 不偷懒,很勤奋。他种得有节奏,有排谱。但陇启贵怎么也找不到感觉:电脑的显示屏上比枯草还要难看的字符,到底有啥生命力?到底有啥用?

程序员Fany:“我给你设计个鸟。”

很快,那些代码堆来堆去,还真的堆出一只鸟来。

“喜鹊嘛!”

“是。”

“来两只。”

屏幕上就有了两只喜鹊。

“不会叫吗?”

很快,整个屏幕里,全是喜鹊的欢乐,喳喳喳地叫得喜庆。

陇启贵把Fany 叫到幺哥旁边。他让Fany对幺哥进行设计:“让它适应这时代。”

程序员Fany 白晳而修长的两手互相交织,一脸的疑惑:“这……”

陇启贵继续发挥:“别让它再吃草料了,给它的屁股上安装一个插头,充电,最好是公牛牌的。或者背上装个太阳能。阳光一照,能量就有了。想跑多快就跑多快,想驮多重就驮多重。它的大肚子呢,也不能闲着。塞几本书进去,让它懂得些常识和道理。别像我,没进几天学校,可怜。”

“那就不是一匹现实的马了,只能是虚拟的……或者机器……对,机器马。”程序员Fany 嘟哝道。

“关键是不能让它再满地拉屎屙尿,不能再让小区里的保洁员生气……”陇启贵的目的很明确。

“我知道了。在它的脑袋里装上一块芯片,所有程序,都会集成在里面的。”程序员Fany自信起来,“但是,这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时间……”

“怎么弄,我就不管了。一匹马如果没有用,会连头猪都不如。”陇启贵说,“我只要结果,就像你只要钱一样。”

手里还得有个遥控,幺哥再跑多远,只要轻轻摁一下,这个有着体温的兄弟,就会四蹄腾空,奔驰而来。陇启贵为自己的想法得意:

“要让它无所不能。马匹能做的,它能做到。动物能做的,它能做到……哦,对了,在它的脑子里,装进Hyacinth 女士、你和其他人都有的智慧。”陇启贵强调说,“但是,那个叫骆二的家伙身上的臭习性,一点也不能有。”

“也不是你想怎么办就能怎么办,如果想到的都能实现,那我现在的财富和地位……”程序员Fany 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他的直接领导是巧妹,眼下,陇启贵给他指令,感觉是有些怪怪的。更让他不好接受的是,这陇启贵,也就是个伺候马的人。

“按我的办吧!”陇启贵不容置辩地说,“要增加项目经费和你的待遇,我的意见恐怕是最管用的。”

程序员Fany 脸上的肌肉突突突地跳了起来。他可以研发出单位上下班签到打卡的程序,可以坐在办公室遥控家里的电饭熨和门禁系统,甚至可以侦察到某人昼夜二十四小时的全部行踪和所有通话记录。但要完成陇启贵的这条指令,恐怕……但陇启贵给他的条件,却又让他的心怦怦跳。

陇启贵的思路是清晰的,他说得很仔细:“我想要的是,只需轻轻摁一下遥控,嗯,对,就像打开电视机那样方便,幺哥就会奔向野草坪,或者一身大汗地回到我的面前。”他特别要程序员Fany 给幺哥解决吃喝拉撒的问题。不用喂草料,也不用给它收拾粪便。这对于陇启贵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此前,他曾偷偷将幺哥拉进电梯,准备带到家里养起来。不料幺哥控制不住,刚跨进电梯,便拉了一大摊屎尿。这瞒不住保安的,很快被发现,连人带马抓了去,像审贼一样,训了半天。要不是自己是搬迁户,罚上三百五百,一点也不过分。现在想起,他仍心有余悸。

陇启贵从未有过地激动。说到高兴处,他扔掉外衣,赤着脚,左手提着碗,右手拿着一只筷子,一边敲,一边唱野草坪的民歌:

阿妹呀,进山里,

进凹里,种荞子。

阿妹回,点明子,

照阿妹,磨荞米。

荞米磨细做粑粑,

做好粑粑大伙吃。

……

野草起伏,绿色的原野一望无际。其间有一匹马,在草柯里穿梭。

看程序员Fany 一脸苦相,陇启贵警告他说:“你告诉你的巧妹老总,哦,不,是Hyacinth女士。如果你不按我的办,我就把马拉回来,和你们一起住。”

儿子眼睛很大,鼻梁很挺,这一点倒是秉承了陇启贵的特点。他的脸白里透红,嫩,像熟透的樱桃,估计一触即破。如果长大后还是这样,怕难经风雨。

陇启贵抱着儿子,走到阳台上,指给他看远处马背一样的群山:“那是爹的老家,叫野草坪。就是骑上幺哥,一时半会也到不了……”

山那样大,又那样远,儿子还是个婴儿,连看他的眼神,都还无力无气。

陇启贵再次将儿子的脸扭向群山,儿子眼睛一闭,嘴一瘪,就哭,两颗泪珠滚了出来。

陇启贵将儿子放在摇篮里,努力让自己像一匹马,手脚着地,做跳跃状,口里马样打着响鼻。

样子很滑稽,但孩子还是哭。

“吓到他了,你这声音,猪一样。”巧妹冷脸看他,将儿子抱走。

陇启贵站起来,抹抹脸,他走到阳台上,群山层层叠叠,由清晰而至迷离。野草坪偏僻,荒凉。连野兽都溜一转就要逃走的地方,他却在那里待了三十多年,他的父辈及其以上,就从生到死都在那儿了,没到过大城市,却一直认为野草坪是天下最好的地方。陇启贵留恋,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超过了眼下住的幸福家园。陇启贵年轻,走过一些地方,吃过不少亏。他虽没到过天堂,但他觉得幸福家园就是天堂了。在这里,没有土地种,没有柴禾烤,没有草地打滚,没有放牧的地方,甚至连拴马桩都没有一根。

“陇启贵,进门要换鞋。”

“陇启贵,睡觉前要记得刷牙。”

“自己吃过的碗筷,不要和儿子的混放。”

Hyacinth 女士的公司里,他走进去就是一种不协调,不协调就不去。他在幸福家园小区安保的工作,他也算是珍惜。每天到上班时间,他就笔直地站在门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进出的人,像是机器上的一颗螺钉,冷漠,严酷,不差分毫。他努力想通过那些人的一言一行,发现出些异样。

没背一背柴,没挖一锄地,没有走上三里五里,他却累得直捶胸挠背。他对Hyacinth 女士说:“如果锄地,一天可以锄一亩。如果割草,一天可割两背篼的。可我在这里站了一天,一样也没有。”Hyacinth 女士说,“你有钱呀,一天你可以挣到八十块。八十块可以买二十斤米,或者三十斤面条,或者三斤肉。如果是土豆、白菜,那就是一大堆了。一月下来,马都驮不下。”

时间快到了,陇启贵必须得去上班。出门,站进电梯,下楼,再到小区门岗处。其间,他要穿过Hyacinth 女士公司的大门。

有好几次,程序员Fany 都会站在那里等候他。

“先生。”程序员Fany 左手抚胸,右手藏在身后,朝他鞠躬。程序员Fany 这样称呼他,对他如此尊敬。他有些不习惯,尊敬过了头,他觉得怪怪的。

现在,程序员Fany 却没有在。陇启贵把幺哥从养猪场牵回来时,放心地把缰绳递给了程序员Fany。程序员Fany 在巧妹的吩咐下,牵着马离开。从那个时候到现在,已是一月有余,陇启贵既没有见到程序员Fany,也没有见到幺哥。

他不踏实。

拐进店里,再进Hyacinth 女士总经理办公室。陇启贵让Hyacinth 女士给程序员Fany 打电话。

“电话?”Hyacinth 女士犹豫片刻,看陇启贵眼神怪怪的,不大对劲,便握着电话进了里间。

过了一会,Hyacinth 女士出来对他说:“程序员Fany 安装幺哥的程序去了。正忙呢!”

“我知道他是去安装程序了,可都已经十多天了。”陇启贵很不高兴。要是在老家播种荞麦,恐怕那十多亩地,早已干完。这么漫长的时光里,如果没有一个懂马的人在身边,幺哥肯定是要出事的。

“开发软件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需要几个月,几年,甚至一辈子。”巧妹说的,让陇启贵不是失望。是绝望。

“那,是不是要让幺哥等一辈子?”

“这……也许不会吧!”

“幺哥在哪?”

“幺哥,呃……”

“幺哥怎么样?”

“幺哥嘛,呃……”

幺哥喜欢吃带有瘪谷的稻草,吃没有长完豆籽的豆秸,吃干净得能倒映自己眼神的山泉水。这些程序员Fany 不一定知道。或者,知道了,他不一定能办到。

“让我给他说说。”陇启贵说。

“程序员Fany 已开始工作了。别打扰他。”巧妹说。

“幺哥在哪!”陇启贵的脸白一阵绿一阵,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再起来时,陇启贵神色有些恍惚。走出店门,他烦躁地叫着,手脚着地,像是一匹马,向远处爬去。

陇启贵被送进医院,他被医生控制在床上,做各种各样的治疗。医生用了很多办法,都不奏效。只要放开他,他就像一匹马,嘶叫着,奔跑着,摇头甩腿,不撞这个就撞那个。医生们只好进一步控制他。

有了措施,他从此萎靡不振。

很久。

某一天,活动室电视里放的是动物世界,一匹马在草原上奔驰。那马由远至近,由小变大。陇启贵的眼神突然给点燃了似的,焕发了神采,脸色似乎有些正常。他全身松弛,坐了下来,看得目不转睛。

他笑了。他很久没有这么笑过。

症结找到了,Hyacinth 女士相信能够治好他。Hyacinth 女士来医院接他。

“不去。”

“有你想要的。”

不由分说,Hyacinth 女士把他从医院里接出来,回到幸福家园。刚进家门,陇启贵惊呆了。黑马幺哥就站在屋子中间,高大而威武。幺哥皮毛柔软,耳朵直立,四蹄坚硬,脊梁宽大。幺哥那双眼睛,清澈而幽深。

“幺哥……”

幺哥突然打起响鼻。那声音,的确是幺哥的。站在幺哥旁边的程序员Fany 满脸微笑,给他介绍:

“这是一匹无与伦比的马。哦,不。幺哥是一匹无与伦比的马。”程序员Fany 说,“我花了一年时间研制而成。他的本领,超过了古代曾经有过的赤兔、的卢、乌骓、绝影和汗血宝马……”

程序员Fany 手里有个遥控,他摁了两下,幺哥的嘴机械地张开,居然唱起了歌:

我是一匹野马,

谁想驾驭嘛?

我是一匹野马,

你来驾驭嘛!

……

陇启贵满脸惊讶,这歌可是他在野草坪种地时天天唱的。他安静下来,听了一遍又一遍。幺哥的变化让他兴奋,他拍了拍幺哥的肩,搂了幺哥的脖子,又抬起幺哥的蹄子看了看。程序员Fany 和巧妹紧张地看着他。他突然转身,奔下楼,跑到野外,弄些青草回来,他往幺哥嘴里塞。可是,问题出来了,幺哥张着嘴,一遍又一遍地唱歌,却对那些曾经让它流涎的美味无动于衷。陇启贵再弄来些豆料,香喷喷的味道令陇启贵涎水直流,可幺哥居然连看都没看一眼。

这幺哥居然就不需要喂草料,也不会拉粪便了。

陇启贵摸遍幺哥的全身,把幺哥全身的皮毛又嗅了一遍。

“你是幺哥吗?”陇启贵小声问。

幺哥立即作答,还唱了一首歌,内容是《牧马之歌》。

第二天黎明,Hyacinth 女士早醒照料孩子,发觉陇启贵不在。阳台不在,厨房不在,卫生间不在,贮藏室里也没有他的影子。Hyacinth女士找到陇启贵上班的保安值班室,陇启贵还是不在。Hyacinth 女士调出幸福家园门卫的监控,找了很久,最后看到陇启贵孤独的背影。陇启贵在通往野草坪的方向,细若尘埃,越走越小,最后渐渐消失。

几天后,陇启贵回来了,他出现在监控视频里。他从野草坪方向走来,越走越大,越走越清晰。他走进幸福家园的大门,走进电梯,走进屋来。陇启贵鞋上全是泥土,全身都是野草的味道。Hyacinth 女士知道,陇启贵去了野草坪,去了骆二的多嘴小吃店,去了天森的养猪场。Hyacinth 女士不知道他这次收获了什么。她很小心地给他端来咖啡、夹心的蛋糕、牛奶。最近以来,Hyacinth 女士试图改变这个固执的男人。她从饮食和日常的习惯开始,照料无微不至,但收效甚微。

陇启贵一点食欲也没有。他在墙角的木凳上坐下,闭上眼睛。他不知道往下的话该怎么说。不想,儿子咿咿呀呀的声音和淡淡的奶腥扑面而来。陇启贵迅速站了起来。

Hyacinth 女士将怀里的儿子递过来:“你几天没有影子,你儿子想你了。”

陇启贵小心抱过儿子,又摸摸幺哥浑圆的背,捋捋它干净的鬃毛。

“幺哥,有人又要成你的朋友了,”陇启贵说,“精神点,不要蔫头耷脑的,又没有谁借你的白米,还的粗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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