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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河杀手 短篇小说

2022-11-05倪晨翡

边疆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王玲小姑爷爷

倪晨翡

火车上父亲一句话没说,沉着脸,思索着什么。我怕这样的父亲,每当他失去语言后便会爆发战事。他战无不胜,却从不收获母亲的眼泪和哭声。那时我一直以为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永不可战胜的人,我一直在等待他落败。这种心理在我体内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有时碰到连绵的下雨天,父亲关节炎发作在床上来回打滚,我心想他不如就这样死掉好了。

上午七点,抵达平城,偌大的车站只有三三两两的乘客,十一月的冷风肆无忌惮地吹,撞到信步疾走的人才停下。这时小姑还没有搬回老家,她和小姑父住在一间由牛棚改建的小平房里,但那时她已经默默做了一些事。父亲就是为这些事特意来找她的。

我和父亲站在门口,隐隐中感觉她根本不欢迎我们。小姑家徒四壁,似乎也没什么可招待我们的。她扔给我一个小马扎。只有一个,我让给了父亲。父亲也没有坐。他们两个人深知对方的目的,而父亲带我来可能是为了鼓舞气势,我就像他的冲锋号手。我终于见识到了这个让他不再大吼大叫的对手。关于那些事我大概了解一些。此前小姑曾悄悄回过老家一次,她两手空空地回来,跟我爷爷说,她想回家了,于是我爷爷决定把那八十多平的菜地铺平,给他的小女儿盖新房。这件事被掩藏了挺久,父亲也是后来听我奶奶说漏嘴才得知此事。父亲与小姑一直是面和心不和,而此次战争的导火线在于小姑默不吭声地将原本用于我家车库但因政策问题一直是空头的房产划到了她的名下。父亲的怒火让奶奶手里盛着玉米粒的簸箕翻掉了,玉米粒掉落地面发出了美妙的声音。父亲带着我连夜坐上火车,他要在小姑回老家之前解决好这件事,他知道一旦小姑回到老家,很可能会发生一些难以挽回的事。

“没什么好说的。”

音节简洁、迅速。小姑两手交叉在胸前,目不斜视地盯着我的父亲。她顶着明黄色的爆炸头,像一座活着的狮身人面像,父亲拘于她的强大气焰之中。

“那就是我的地!”

父亲的双手背在身后,紧紧地攥着,甚至在微微发抖。

小姑瞥了一眼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我,目前为止我仍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这么反常,他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啊。直到他们交谈的语速加快,迅速演变为争吵。小姑没等父亲说完下半句便冲进了里面一个更小的房间,几秒后她便提着一把菜刀冲了出来。那一刻,慌乱之际,我偶然看到父亲背在身后的手松开了,他也许正要找到一种恰当的防守反攻的姿势,但在他的双手松开之后,紧接着是两只脚往后各自退了半步。

被赶出去后,我和父亲走在那条两侧光秃秃的野路上,他在前,我在后。虽然我为父亲的落败感到痛惜,但我内心却因为见识到了这个能制住他的人而些许庆幸,就这样,我怀揣在心的羞耻烟消云散。我不再为我当了哑炮,做了逃兵而愧对于父亲。我决定要做一个像小姑那样的人,我要变得像她一样勇敢。当时我以为只要能够击败父亲,那所有的无耻行径都可以被原谅。也就是在那一年,我最后一次坐火车回老家之后,得知自己因为色弱的问题没有通过入伍的体检没多久,一连串的坏事像车站里的冷风彻底失去了遮挡,开始席卷我十八岁的生命。

断了当兵这条路,我不得不继续参加高考。那时不少人都在学艺体,我也想学。一天上午,我告诉母亲我想学画画,结果没多久父亲便冲进我的房间,对我吼道,你知道一盒颜料要他妈多少钱吗,老老实实给我读书!我闷不吭声,直到我答应后父亲才退出我的房间。

那时我继续跟死党胖芙借漫画书,一次借一套,十几本,熬两个通宵看完。那感觉真爽,代价是我开始在上课被老师提问时胡言乱语。那一年时间飞快,我过着熬夜看漫画、上课溜号打瞌睡的充实生活,我看完了胖芙家所有的漫画书,也许有两百册。

高考前一天下午,我们收拾完所有东西准备彻底告别的时候,胖芙跟我说那册大结局到了。我们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于是苦等到晚上十一点,我睁开了闭着的眼睛,悄悄地爬上了窗户。在那之前,我的大脑中反复上演着此前五百话的画面,一幅一幅,接连不断。在我刚刚踏上桌子时,我听到隔壁屋里传来父亲和母亲交欢的声音,母亲一定以为我已经睡了所以才没有拒绝这个暴君,当然她也无从拒绝。爬下窗户后,我似乎踩坏了几根青葱。我飞快地冲出房前的小菜园,跳过低矮的栅栏,不顾一切地奔跑,所有一切都被我畅快地甩在身后。我想起那个漫画中被称为“绿河杀手”的男人,他在十六岁时袭击了第一个受害者——一个六岁的男孩,二十年间,他杀害了至少四十八人,最初的五个被抛尸在城市最南端的绿河附近,因此得以名号。纸张上黑白的印刷无法展现血液的暗红,但那些粗糙又暴烈的美却一次又一次冲击着我。这个穷凶极恶的杀人魔潜伏了五十话,又在其后的四百多话里逍遥法外,没有人有办法抓到他,是因他平日里待人和善,甚至踩到猫的尾巴都会佯装成内疚的样子。我之所以时常想起绿河杀手,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我对父亲的仇恨。有时父亲像条发了疯的野狗般对母亲狂吠,在夜晚他继续将他的愤怒无情地发泄在母亲身上,他发出低沉的喘息声,那是他宣扬胜利的号角。那个时候我妄图勇敢,追求自由,但我明白,我很可能永远都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

冲到和平街的中间,我看到胖芙从过道里探出头,月光下他就像只灰色的臭鼬。我与胖芙会合后,他交给我那两册终结篇。那个夜晚,街上空无一人,我捧着它们,就像捧着我自己的命运。惴惴不安又无比激动。胖芙说,我已经知道结局了。我让他快滚,于是胖芙肥硕的屁股对着我一扭一晃地在跳动,渐远。在我端详着最上面一册的封面时,我听到胖芙对我喊了一声,要加油啊!然后他继续跑动,彻底消失在月光下。

胖芙离开后,我一直站在原地,他的那句鼓励久久萦绕在我耳边,但随着月光被遮蔽,夜色渐浓,那声鼓励在我看来越发像是嘲笑。我盯着手里的两册漫画书,心想,这样就要结束了吗。浑浊的灯光像天然的马赛克,封面的字体逐渐变得模糊,我怀念起此前绿河杀手上演的一出出罪恶戏码,一回回猫鼠游戏。那个夜晚,我不想回家。我知道第二天的考试也会一如既往地拒绝我,而只有这个故事不会。我想找个光线更亮一些的地方,一个足够让我看清凶手容貌的地方。我在和平街绕了一大圈,失望地发现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熄了灯。回家的路上,夏虫都已沉默,仿佛都在为明天赴考的学子们筑一个好梦。钻进屋里,父母也睡了,不再有声响。我披着一层夏凉被,蒙着自己,半笼着书桌和台灯,兴致勃勃地准备揭晓杀手的秘密。就在此时,我听见叩门声,一声比一声急切。有人在叫父亲的小名。是奶奶。慌乱中我匆忙关掉台灯,一声不吭地蜷缩在夏凉被的柔软蜗壳里,只有沉闷的喘息。我听见父亲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推开我房门的是披头散发的母亲。她告诉我,快,你爷爷出事了。

第二天我还是按时参加了高考。那种明知会一败涂地却仍抱有一丝妄想的感觉真是糟糕。考场上我时不时想起昨晚的情形。我和母亲赶到时,救护车刚刚开走,父亲随之去了,奶奶脸上仍留有未消散的惊悸。那个夜晚,我爷爷喝下了半瓶百草枯。奶奶号啕大哭,她嘴里操着土语碎碎念念,我只听得出一句死老头子,重复了几遍后被哭声哽住。母亲让我回去睡觉,不要担心。现在,家里只剩下我自己,我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翻开那两册漫画。故事的最后,我只知道了那个名为绿河杀手的人是个男人,四十五岁,杀害了三十八个人,多是年轻女性。关于他为什么要杀害她们,是什么致使他做出如此残忍的行径,只字未提。我当然接受不了这个结局,虽然他已被绳之以法,对罪行供认不讳,但他对作案动机只字不提。怀抱着对这个作者的怨恨,奶奶的哭声终于停下。已经是后半夜了。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不就是去到一个差劲的学校跟更多差劲的人待在一起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走出考场,胖芙突然开始安慰我。他透过我的表情进行着哥德巴赫般的猜想,但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那种自以为是有够可笑。胖芙请我喝了一瓶北冰洋,冰冰凉凉的汽水下了肚,痛快地泛一个嗝,似乎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胖芙问我晚上去不去迪厅,我拒绝了他的邀请。胖芙对这个结果感到意外,他接连又问了两遍。我告诉他我不去了,我永远都不会去。如果他再不离开我的视线,我很可能下一秒会朝他的鼻子来上一拳。当胖芙什么都没说走掉的时候,那一刻,我想我再也不愿见到他。事实是,这个当时我认定耽误了我最宝贵时间的胖子,在次年春节乘黑车回老家时遇上车祸,失去了两条腿。我没有去看望他。如果我站在他面前,跟他说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他能做的或许只剩对我破口大骂,让我立刻滚出他的家。

昨晚的仓皇形成了漫长的钝痛,一遍又一遍拷问着我。在外人看来,我既不抽烟喝酒,也不打架泡妞,我只是默默无闻地躲在某个角落,翻看着那些黑白的漫画册。我果真一无是处啊,甚至在临近高考班主任挨个找同学谈话时,他也只是无可奈何地对我笑了笑,让我领走被他没收的两本漫画书。这个男人没再多说什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我去叫下一个同学,而我就像漫画里被杀死的某个受害者,只能在离开前留下一个充满惶惑和怨恨的眼神。

傍晚时分,回到家时母亲正站在门口,其实我远远地便看到她了。我们一起去了县医院,路上,母亲还是那般沉默寡言,除了在某个路口伸手拦住我之外再没有别的举动了。我多么想她问问我考得怎么样,哪怕问一句也好,可我又担心一旦她问了,我又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爷爷躺在病床上,看起来精神尚好。父亲坐在一旁,垂着头,听到有人来,勉强抬起头,张望了几眼,看到是我们,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辉,随之又熄灭了。我心想,原来他也会有这样悲伤的时刻啊。

爷爷滚动着眼珠,打量着那片没什么看头的灰色天花板,凭空问了一句:“事情办好了吗?”

“海燕去办了。”

原来在我和母亲到达病房之前,小姑便从平城回来了。她不知何时又走了,要去办爷爷说的事。

父亲终于意识到我和母亲在这里根本不会起到什么作用,或者说,他因为不能从我们身上收割眼泪而决定遣走我们。母亲削了一颗从家里带来的苹果,将它放到床头柜上。事实是爷爷洗了胃,正被禁食。但这颗苹果只要仍然放在那,母亲便会觉得他们知道她来过了,她做了她能做的事情,而她根本不考虑这件事有多可笑。

这天晚上我没有听见母亲的哭声了,也没有听见他们做爱时发出的可怕的呼喊。父亲守在爷爷身旁,我睡得无比香甜,就像是完成了那件我一直期待的事。直到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我抬眼一看,不过五点一刻。随后谩骂声铺天盖地,我起了身,看到和母亲对峙的是邻居王玲。每每看到她的那张脸我总是不敢与她直视,碰到也只是低着头匆匆走掉。但这次我看到了,她的眼神凌厉,波及到我时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小半步。母亲正同她交谈,王玲这便要拽着母亲的手出门。我只是缩在房间的门后,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带走了。

母亲迟迟未归,早上八点,胖芙约我去潴河,他说他刚买了一副钓具,想试试手。虽然前几日与胖芙闹得有些不愉快,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我本想出去透透气,于是答应了他。走到堤岸时,我一眼便看到胖芙正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聚精会神地摆弄着鱼竿。胖芙看到我来,朝我招了招手,问我会不会组装。我摇了摇头。胖芙将鱼线和鱼竿相连,随后问了一句。

“你爷爷还好吗?”

我愣住了。

“哦,我看到你爸了,那个人,应该是你爸吧。”

胖芙的话东一头西一头,我不明所以。

“你还不知道吗?今天的早间新闻。”

“什么新闻?”

“不知道该不该这么跟你说。”

“到底怎么了?”

胖芙沉默了片刻,告诉我我的爷爷死了。爷爷怎么会死,前几日看望他时他仍精神矍铄。胖芙说那种农药没有解药,一旦喝下去便会逐渐像溺水那样被憋死。我说那一定不是我爷爷。胖芙耸了耸肩说,也许是他看错了。

“不过……”

“不过什么?”

“那个人不是死在病房里。”

胖芙开始调弄饵料,他一副无关紧要的侃聊模样令我愤怒。我让他继续说下去,但胖芙摇了摇头说详细的他也不知道。

“你知道,那个台的新闻速播有很多没头没脑的事。”

那个上午我们一条鱼都没有钓到。胖芙哼着歌,似乎并不在意是否会有鱼上钩。我的脑袋里思索着胖芙的话,想起那个杀掉三十八人的杀手,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杀手的心境,他为何会犯下这滔天罪行,不是因为他必须这么做,他一定也有别的选择啊。胖芙突然扬起鱼竿跟我说,该回家了,我才缓过神,明白是时候面对一些事了。

爷爷多么可怜,如果胖芙说的那个人真的是爷爷,他真的就这样死了,那么爷爷或多或少也是幸运的吧。我并没有为爷爷的死流泪,因为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八岁那年,家里的老黄狗暮年怀胎,鞭炮轰鸣的大年夜里,产下了六只狗仔,两只黑的,四只花的。它们的眼睛像是豆子,蜷缩在脏兮兮的狗窝里,只要我一靠近,它们仿佛能看到我似的,争先恐后地摆弄着肉肉的小爪子爬向我。可它们根本连眼睛都没睁开啊!这些狗仔纷纷吸舔我的手指,那种感觉真是美好。我给它们每一只都取了名字,我就像是它们的妈妈,希望它们都能健康成长。正月十六,开学第一天,回到家后我一如往常奔向狗窝,却发现狗窝里除了那只老黄狗以外,只剩下一只叫嘟嘟的黑狗。我近乎疯狂地寻找它们,但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对我的行径置若罔闻。为了找出真相,我绝食以示抗议。终于,晚上母亲走进我的房间,偷偷告诉我别再找它们了,它们已经被你爷爷处理了。我问母亲“处理”是什么意思。母亲没有立刻回答我,沉默了几秒后说,你知道留下的是更强壮的种狗就行了。立春之后,我偶然在屋后的垃圾回收处发现了它们,它们被装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小小的身子僵硬如顽石,脖子连接着像是本不属于这具身体的脑袋。它们是被吊死的。我浑身发抖,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恐惧。所以我想,可怜的爷爷,又何尝不是一个杀手。

回到家,推门而入,一眼看到坐在客厅里的父亲。父亲看到我,冲上前,突然朝着我的脸给了一巴掌。他问我去哪了。我的脸生疼,瑟瑟地说去见朋友了。父亲怒吼,你爷爷死了你去见他妈的什么朋友!他的喘息声粗拙沉重,威严赫赫。我不敢再作声。后来父亲一下瘫倒在地上,他恶狠狠地兀自嗫嚅着什么。我从未如此耳聪目明过,我想起爷爷在病房里交代的事,此刻,父亲说了第二遍,他说他要去杀了王玲。我站在那里,父亲的脸藏在我身下的阴影里。我听见了父亲的低泣,父亲竟然在我面前流泪了!当这件事真实发生的时候,我竟没有感到一丝庆幸,倒是一股巨大的悲哀席卷了我。多年来我藏身在众多的漫画书之中,对我的学业、家庭内外的纠纷都置若罔闻,当这个战无不胜的暴君突然用他那带着铠甲的手臂擦拭眼泪的时候,我终于明白过来,真正杀死一个人的往往最先并不是他人。

傍晚时分,母亲从警局录完口供回到家,她看起来很疲惫。母亲一定哭过,此时她却又开始哭起来。她什么也不说,不住地用袖子抹着眼泪,直到眼睑和脸颊被磨得一片绯红。我终于走上前,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母亲也许是觉得,人已经死了,该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才好;也许母亲也对警官如实陈述,但我想,换到爷爷身上,最多也只能博得一点对于生命本身的怜悯。

爷爷横死的那块土地我曾以为一直是我们家里的,也许所有人都这样以为,但后来我才得知那块地始终没有明确的文件规定,也就是一块归属于集体、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土地。从某一年开始,邻地的主人王玲开始把庄稼种到了那块土地里。爷爷曾经找过王玲,而王玲也曾口头承认越了界,承认那块地仍然是爷爷的,但她请求爷爷能允许那些庄稼收获。等到秋收,王玲却反悔了,说那块地是她家的,不存在侵占爷爷土地的情况。爷爷哑口无言,自知不能将此事放到明面上,便希望能够私下处理。王玲坚持说那块地是她家的,并且在村里到处游说,说爷爷心眼太坏,想占她家便宜。慢慢地,村里一些人开始相信王玲的说法,附和着说爷爷的坏话。那天夜里爷爷从病房里偷跑出来,赤身裸体横死在那块土地上,就像是用自己的身体给那块地盖了章,但他不知道,那个章除了宣扬他的死亡,再没有任何效力。

再见到她,父亲的敌人,我的小姑,是在爷爷的丧礼上。王玲也来了,就站在父亲身边。我心想,你不是要杀了她吗,怎么还不动手,父亲甚至还跟前来吊唁的王玲握了手。王玲在几天后搬走了,母亲说她改嫁给了一个南方的商人。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有一副我很少见过的讨厌嘴脸。

小姑的新房在一周后开始施工,爷爷死去的那块土地上又聚集了来来往往的许多人。父亲似乎妥协了,不再追要那原本就不属于他的土地。地基挖好的那天夜里,我再次被父亲的怒吼惊醒。寂寂的夜里除了失去活力的夏虫鸣叫,便是母亲那闷在喉咙里的呜咽。我翻窗而出,跑到地基的过道里,开始手淫。在隐没在乌云背后的月光随之倾泻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个办法,或许可以彻底打败父亲。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胖芙打来的电话,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我高考成绩出了,问我考得如何。我知道他一定是想羞辱我,于是我不假思索地谎报了一个数字。688 分,胖芙听后,扑哧笑了一声,跟我说那你的爷爷可以含笑九泉了。胖芙先挂掉电话的,我闷着气,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放弃,所以还是拨下了那个老师让我们务必记下来的号码。滴滴几声后,温柔的女声,扑灭了我的幻想。

“213 分。”

临近中午,我一如往常去奶奶家吃午饭,只是今天烟囱却并未升起浓白的烟雾。进了屋,地上散落着一条脏兮兮的薄毯。奶奶坐在炕沿上,衣衫不整,怔怔地目视前方,垂在半空耳蜗样的双脚失去了裹脚布的掩盖,赤裸裸地呈现在我眼前。我担心家里进了小偷,于是趴在门框后,轻声询问奶奶家里是不是进来人了。如果屋内稍有动静,我很可能会马上溜之大吉。我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呐。几秒后,奶奶像个年久失修的发条机器人,缓缓地转过头,看向我,笑了。她的笑却并未给我丝毫安慰,我再次问了一遍。奶奶突然大喊了一声:“你出来吧!出来吧!文生!”文生是我爷爷的名字。奶奶从火炕下了地,蹒跚走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跟我说“你爷爷回来了”。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就这样哭了,杏核般的眼窝里的眼睑被冲刷出来。奶奶从那天开始精神出现异常,情绪起伏不定,时常说着稀里糊涂的话。有一天她竟然说,文生杀了人,他奸杀了一个妓女。这话多矛盾啊,在场的父亲和小姑只相视一笑,让奶奶别再胡思乱想。

在我决定实施这个办法之前,我想起去年和父亲从小姑家离开时在路上见到的情景。一个满身油腻的男人牵着一匹马,那匹马的一只蹄子断掉了,晃晃悠悠地吊在绑布上,马就用那血淋淋的踝骨踩在石子路上。天寒地冻,马疼得遍体汗湿,鬃毛全都服帖地附在躯干上,它的眼睛呆滞地直视前方——眼睛里那种逆来顺受的样子令人不寒而栗。

电话接通后,我问是国土资源局吗,我要举报。

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因恐惧和无知以外,其余的便是也企图分一杯羹的贪婪。调查人员在两天后到达了小姑地基尚未建好的新房土地上。小姑怒吼,说这就是她的地,是老人的地。调查人员却并不耽于她那瘆人的言语威吓,他们问她是想违背国家的土地法吗。小姑一听,顿时蔫了。我在一旁看得痛快,我知道父亲心里一定也如此。我们在此刻达成了共识,但在调查人员离开现场时,父亲凑上前,点头哈腰地向调查员说了些什么。调查员摇了摇手,径直离去。车辆扬起尘土,父亲啐了口唾沫,闷声骂了一句。

回到家后,我询问父亲,跟那几个人说了什么。父亲看着我,突然笑了,问我怎么一时关心着这些事了。没等我回答,他便继续说道,如果让我知道是谁举报的,老子一定会杀了他。听后,我的心似乎抽搐了一下,父亲再一次说了类似的话。虽然猜到父亲最多是过过嘴瘾,倾泄愤怒,但那一刻我还是害怕他会突然掐住我的脖子,像爷爷吊死那些狗仔一样吊死我。不过,我的目的达到了,这足够令我痛快。父亲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怎么不回答。我懵着,问父亲问了什么。高考成绩出来了没有?我摇了摇头,没吭声。

“我知道是谁了,一定是王玲,妈的,她得不到,也不想俺们留着。”父亲说着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正好,悠悠的浮云淡淡泊远,这样的天气竟使我心底泛起一阵寒凉。屋外传来母亲的声音,她说该死的猫又偷吃腊肉,别给我逮到,否则我一定会杀了它。这并不奇怪,素日里温吞的母亲也有如此一面。那些真正的恶意,几乎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它们躲在各种掩体和面具之后,跟人问好,而我,一直在找寻击败父亲的办法,但当时我并不知道,在父亲问我高考成绩的时候,只要我说出口,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击败他,只有我能办到。

现在,我躺在床上,继续翻看那本漫画,所有的杀人利器都如水温柔,翻到最后,这残酷的故事也仅剩致谢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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