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组诗
2022-11-05黄挺松
黄挺松
当水还是水
我此时说出的水,它早已
加持在了无边无际的声响和梦里
而在高耸的铁塔、低伏的塑管
我们的嘴巴、肠道、胃囊和
应援不暇的排泄与意念里,它
冶炼了变化着世界的色相与况味
而当水,还远远是水的时候
它只在自身里流动寂静和蛮荒
它还不懂得丢失天空和土地
云泥沉湎。水奔赴着体内的纯净
一首诗的悲哀
一起并不离奇的雨夜车祸
那个死者,正值韶华的女出纳
她的生平从第一缕晨光
开始在她的住处周围和她身上
口口相覆地,丰富起来
复杂起来,清晰起来
而似乎完整得不能再完整起来
而那场午夜暴雨,被所有人
遗忘在了它突袭过时间的路面
——这多么像一首诗的悲哀
沙发
我无数遍坐进自己的身体
在它的木扶手上
摩挲手指里的疲劳和倦怠
和不安于世。那些一次
或多次缴走姿势与语气的
长聊或短叙,籍由一旦
陷落就不可能完复的影像
总在掏空一点一点我的
五官和内脏。当光线再次
体温般撤走,沙发离开
海床般潮汐过的他们和我
搁浅在时间鳞集的墙沿
它陈迹着情愫灰化的苍凉
街角见
其实不怎么远。远远地
那个孤立街角抽烟的锦衣男子
一支接一支地在扔弃着
将薄暮从我眼中滑下的烟蒂
人流如故。人流带走了
一遍遍撤换不止的整个天空
他袅袅的烟圈罩着他的头顶和
几乎只有我猜予的心事重重
哦不。那是我心事重重,让我
足以注视他这么久。是我
透过他的滞留,蔽进了我自身
如果他持续,我必将加入他
再多烟圈也会覆没的这个浓夜
流程
我不过是我的故居。肉体深处
荒废不已的唯一遗址守候着
你穿过事物投递的情意继续去辨认。
鲜血的晨曦,依旧在翻卷天际线。
人群的海面微拂不喧,但你的跫音
从昨夜的流沙里暗吐着它的信子。
一路上起伏交替的照明,令你我
错肩而过。而分别掩藏的黑暗
为逃避捕猎的光源,在节约着疏离。
似乎只剩下了高架下空荡荡的涵道
川流不息,一笛笛的催促来自你
又更像来自我,肺管里的呼喊。
尘世间一幅永远壮丽仅存的举动
比得过乌有:站在茫茫天空里,
你和我,为做客的云浪协议了流程。
银河辞
银河奔袭。在它矢量的浩阔下
我们对弈与另一种渺小
以一粒粒日光或夜色推演着
时间悠长。时间的漫无际涯里
我们微弱在博物的命运
以短促而飞逝的一生交割着
银河寂静,不据天高地厚地在
送客我们的热忱。而热忱的爱
奇妙着我们对于今天的祭别
嗯。请从热爱此刻的流泻开始
湿毛巾
每一次洗脸或净身之前,
你应当预感:
没有一块未经水染的毛巾
能自称为真正的毛巾。
毛巾湿重。在它们被拧得
貌似已经干透的时候,
你又必要幻景它们的悬垂,
在穿晾它们的那条浴架上
(间或在户外的晾衣绳上)
它们承继彼此叠荡的光影,
一条复一条,它们在奔跑。
它们隐隐跑失的无尽处,
未能及时蒸脱的那些水滴
是你的身体在一点点掉落。
光的抗辩性
那些闪烁在街头的发光字体
参差陆离里。不依色泽地
它们以我习久于沉默的辨认
为一种界限。你也承受了
光,有它黑沉沉的本体
天籁般,它戏谑着我的知觉
当不太见人的车流里,我
追着前车尾灯频频踩下刹车
远方,更多无间泻出的光
不倦地,仍在诉诸我的逃逸
练习篇
清晨的公园,猴山外不远
那开阔的场地一角,
当一个矍铄老者打起猴拳,
猴子们忽而过敏般聚集
随后很快群体性骚动起来。
观望着老者的一招一式,
它们纷纷抓耳挠腮又
口眼叽咕,像在捞取那些
它们遗忘在身体里久远的
腾挪闪跳。稍事恍惑,
其中一只带头模仿起老者。
它们笨拙,而老者娴熟。
穿过铁栅栏透过来的焦灼,
我错愕于它们天性未泯而
此刻却扭捏练习的神态。
电梯
我们杜撰了更多的直径,
幻想着那些扑出身体的场所。
升降,起于对虚荣的掠夺。
但和解作为古老的驿路,
归于脚印对地面朴实的认知。
哪怕带到再高处的泥土,
也会沿着时间,从按键深处,
从心空的漏隙,徐徐回落。
水
音乐被看见
灯光被听见
水在你的生活被要求时
才出现,才略显惊异
你能控制的只是水本身
水的灵魂野蛮于
它必然和终归要抵达的
无所不在
穷其一生水都在寻找
失散于人群里的那一滴
水会用流动把它带走
湖畔自辨
深入闹中取静的湖畔,清风轻淌。
夏日的熙阳在闪着念头细细洒入。
树,苍翠笼络。两旁野花,淡薄放荡。
天地青碧一色,云雾中,山峦彼伏,小小岛屿。
迎来的凉风蛰着脸庞,清癯的我突兀,宁寂。
遂之凄然。我需要一截自已的时间,一席清净
的隙地。
(何必去描摹路途中那些属意在亲近着我的美。)
我总要放弃自身。那孤矗的莲,等与池水上的谁擦肩;
垂柳里的秋千,合着微岚,摇忘在片片雨后的落叶。
心事隐逸在体内潜去,深深如失忆。是的。是我
流失在了那茫然踏入的,逐远而渐去的云阵。
过往,多么无辜。清冽沁着我的冥冥,不消涂抹。
——但愿我且永别,此朝朝,与彼暮暮。
狗吠引
晨光熹微,扶起
小区的主干道。它匆匆宽阔出
涌向闸口的静静人流。
当一声狗吠突然加入进来时,
他们的脚步和
漫无边际的沉默,摔破了。
狗吠声唤醒他们雷同的警觉——
那么多人,停住。
那么多人,开始面面相觑。
那么多人,忽然间发现
——我们彼此熟识,似乎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