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
2022-11-05包成秀普米族
包成秀(普米族)
我蹲在院子里的菜地旁,拿着木棍,逗弄着油菜花菜茎上的菜青虫。我请这只幸运的菜青虫“坐飞机”。每次菜青虫爬到离菜叶不远的我放着的木棍上时,我会小心地载着它,嘴里模拟着飞机飞翔的“呜呜”声,把菜青虫运送到它刚才出发的起点,让它再爬一次。菜青虫已经爬了好几次了。它一定很莫名其妙,明明菜叶子就在眼前了,一阵眩晕后,发现自己又回到起点,又只能呼哧呼哧往上爬。一想到菜青虫内心的沮丧,我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内心窃喜了一番。
正午已过,黄昏尚早,阳光照得油菜花地黄得像金子,绿得像翠玉,顶着大太阳,在太阳下游戏的我也被晒得有些头晕。我仰起头,抬起手臂挡住阳光看太阳。太阳每天孤单单,一定也很无聊吧。它会不会自己和自己做游戏,或者去捉弄一只小虫?我想,太阳一定也会恶作剧的,有时候它生气时,会躲到乌云被子里,还会在被子里大喊大叫,我躲到被子里也会被它的叫喊到。当然很多时候,太阳都是乐呵呵的,那它一定也会恶作剧偶尔小坏一下了。就在刚在,当我低头做游戏时,总觉得脖子上有细小的刺痛,四下又没人,一定是太阳拿着看不见的阳光棍,在背后戳我,就像我戳那只菜青虫。大概我就是它的菜青虫了。这时厨房里传来声音,那声音是白米瀑布落到铜盆里的声音,接着是舀水倒水声。快到做饭的时间,妈妈喜欢先把米泡一会再煮,说这样煮的米饭,暖和。
晚饭会吃什么呢?有没有肉呢,还是又要吃青菜?搞不懂青菜有什么好吃的,苦得像药一样。为什么菜青虫喜欢吃菜叶?一不留神,我的好朋友菜青虫又快爬到菜叶上了,我决定不折磨它了,让它吃饱了好变成蝴蝶,它现在的样子太丑了,变成蝴蝶又漂亮又轻盈,那才好玩。
我站起身,看向远处。其实“远处”也没有多远,我们生活在这些巨大的山间,爸爸妈妈是这样的,爷爷奶奶也是这样的,我以后也会生活在这里,想想就让人觉得空落落的。大山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绿色,不是很厚,但却是那种旧旧的绿色,天空倒是每天都蓝得像件新衣裳,这种蓝,在我们普米族过节时,大人们的衣服上会有。太阳挂在天空,像普米姑娘头上的玛瑙,发出灿烂的暖光。看着天空,我突然忧伤起来。小孩子的忧伤和快乐,多数是跟嘴巴有关的,给我糖,我就笑,给我青菜,我不敢哭。
我很挑食。其实也没什么菜可以挑的,那时候我们家刚搬家,父母省吃俭用,到这个季节,饭桌上总少不了又硬又苦的青菜。真想会魔法把菜青虫变成我,替我吃饭。所以每到吃饭,我便想方设法让自己逃离那残酷的“嘴刑”。我装病,肚子疼,头疼,头晕,牙疼……但妈妈说,肯定是上火了,多吃点青菜消消火,吃了就好了。看着饭碗被青菜占据,我只能破罐子破摔继续耍赖。这时候,父母便会逮住我为我治病。他们在我胳肢窝,虎口,脚踝处各掐七下,最后在我胸口拍七下结束。这是普米族人常用来治疗背寒肚子疼的土方法,知道我是装病,他们都往重里下手,在我胸口拍时,妈妈像是在拍打装满玉米的蛇皮口袋,“啪啪!”爸爸则像是往地里钉木桩,“砰砰”……
我被他们掐打得鼻涕鼻涕淌眼泪眼泪流,哪敢再称病啊,只能说好多了好多了,还不是得自己擦干净鼻涕眼泪规规矩矩回到饭桌上。碗里的青菜更加可恶了,我都觉得它看着我笑着呢。噢,我想我肯定是蝴蝶变的,喜欢蜜,厌恶这种黑绿的老青菜。
爸爸也不喜欢吃青菜,他几乎不喜欢吃任何蔬菜。每次吃饭,爸爸看到煮了青菜,都会强行先夹一大筷子到我两兄妹的碗里。我不敢说话,愁眉苦脸,哥哥也是愁眉苦脸,不敢说话。爸爸一脸得意,没防备妈妈从锅里舀一大勺到他碗里,分量比我们碗里的多,都盖住了碗沿。爸爸不敢说话,表情愁苦。我有点可怜爸爸了,因为看他吃青菜,就像在嚼一只只菜青虫。青菜墨绿,长满毛刺,倒胃口,赶紧打住自己的想象。“多吃点,对眼睛好。”妈妈说这话语气像外面的大山,看来不吃完这碗菜,谁都别想好过。吃青菜怎么能对眼睛好呢?难嚼烂,还挂嘴挂喉咙,跟嚼树皮不差多少,能把眼睛戳瞎倒是有可能。
逼迫爸爸吃青菜,这是妈妈从奶奶的叮咛里接下的任务。以前奶奶就会逼迫爸爸吃青菜。关于爸爸和青菜的故事,也是我们家吃青菜的必备菜,青菜里有爸爸的迷途。
爸爸十四岁那年,跟伯父去隔壁山头换大米和青豆角。他们牵一匹白马,凌晨从家里出发。可那晚越走越黑,仿佛永远也不会有光亮,一路上不断地跌跌绊绊。伯父在前面喊说要天明了,这时候,父亲终于发现他的眼睛出了问题。
他看不见了。
无法想象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他眼里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在太阳下,有一些人的世界却是黑暗的。在太阳下他只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而看不见太阳了,只看见是单纯的黑,像无月无星星的晚上?这样的事情,或许只有当事人才清楚,别人是无法体会的。就连同一盆洗脚水,不同的两个人伸进去,都有烫有冷,更何况是自己的眼睛呢。我想爸爸那时肯定是慌张、无助的,恐惧一下占满了他的内心。这个他熟悉的花花绿绿的世界突然被拉了开关熄了灯,他被黑暗包裹住了,像菜青虫被茧裹住。茧里面也是黑黑的吗?除了菜青虫,没有人知道。
听说爸爸那时迈不出步子,他不敢迈出步子,也因为太害怕,没有力气迈出步子,意外一下击倒了这个平日里张狂的男孩。爸爸瘫倒在地,神色恓惶,绝望,看不见东西的眼睛里仍旧有慌张与无措。少年的他以为是撞见鬼了,便跪在地上祈求神灵,祈祷神灵将拦在眼前的黑影拖走,又呵斥这如贼兵强盗的鬼怪。看不见路,在暗黑世界里孤立无援。黑色无限蔓延,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要把他往黑暗里拖得更深一点。
菜青虫变成蝴蝶之前,它在自己做的茧里,就一定是安安静静的吗?还是它的内心也要经历许多颠簸和磨砺,当它在黑色的梦里一直摸索着前行,那条路也一定是弯弯绕绕曲曲折折的。它摔倒时,会不会也很疼,它知道自己一定能变成蝴蝶吗?但我的爸爸只能确定自己看不见了,有可能从此变瞎,而从此不断地往黑色的深渊里坠落。至于能不能让眼睛重新找回光明,他迫切地希望如此,但他不知道能不能复明。我的伯父对我爸爸的突然失明束手无策,一向不怕天不怕地的两个普米青年,那一刻突然敬畏起鬼神来。伯父只能和父亲一起跪在路上祈祷求神。
每次讲到这里的时候,我也会在内心祈祷求神,求神不要再让我吃青菜了,但我也不想变瞎。我会趁妈妈不注意,把嚼不烂的菜吐到桌下,又怕像年轻时候的爸爸一样瞎了,就喝点青菜汤来自我安慰。故事继续讲着,伯父和爸爸开始想各种办法试图战胜这突袭的失明。
很多年以后,我试着将爸爸失明的故事写下,我跟爸爸询问他失明时的情景,他抱着水烟筒跟我微笑谈论的场景历历在目。那是他人生路上一次小小迷途、一团小小的黑暗,在太阳下的一次小小历险,像那只被我戏弄的菜青虫,我的爸爸被命运的手捉弄,无可奈何,只能悲伤于自己的脆弱和渺小。那些被我戏弄的菜青虫、蝴蝶、蜻蜓,它们小小的心,在被一个孩童的阴影笼罩时,一定是害怕的,慌张的。我不敢想象如果我失明了,我会如何崩溃、绝望,我会镇定慌乱的内心,在这段迷途的尽头去寻找那一丝叫作“希望”的阳光吗?
路途中有一处出泉水的泉眼,普米人称之为“龙洞”。伯父将爸爸带到那里,向“龙洞”虔诚磕头祈祷,用泉水帮爸爸洗眼。没有作用又去邻近的村民家要热茶熏。茶水冷却后再将茶叶敷在爸爸眼睛上。他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也收到了些微功效。爸爸再次努力睁眼时,已能看到白马的大概轮廓。其他的物件,在他的世界里仍然一片虚无。
他看不见崎岖的山道,看不见路边怜悯的俯视着他的大树,看不见心疼他的兄长。他像被一块黑色帷幕兜头罩住。世界只剩下哒哒的马蹄声和扭曲模糊的白色。依着听觉,他知道世界并未远去,更未消失。它还在它原来的地方。在他的眼前变成了一个幻境,它忽远忽近,甚至忽远忽无。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越加凸出。一想到以后也许终日生活在黑暗中,便想冲着天地愤懑狂吼。蓬头垢面,眼窝深陷。全身散发着浓郁的灰败和绝望。白色马匹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救赎。他拉着马尾艰难地走完了剩下的行程。
爷爷一向挺拔的脊背开始佝偻,极少流泪的奶奶哭了一天,她绝望地认为这是父亲苦命的开始。他们针对父亲失明进行了激烈的辩论。是在看中医还是西医上,他们的分歧很大。最后在先求助神灵的这一点上,顺利汇合。爷爷请来普米族内会做法事的老人。老人说父亲的眼前被扇动着巨大黑色翅膀的大鸟拦住了。它从一个深渊里孕育而成,以浓黑得看不见的颜色在人间飞翔。它企图将父亲带入它的黑暗世界。老人要用他的方式将父亲从迷途带回,他洗净双手后点燃三炷香,问了父亲的生辰,在父亲身上拍打,抚摸。继而在唇边不停念诵……结束后,留下二十一天后能重见光明的话语便离开了。
不能马上看到爸爸复明,爷爷奶奶觉得二十一天漫长又飘渺。与他们相邻的山村有一位乡村医生,着急忙慌的他们又带着爸爸去那里检查。爸爸的失明,在他们的意料之外。他们努力用自己能求助的力量来帮父亲解脱。医生说爸爸眼里的秩序乱了,需拨乱反正。给爸爸开了中药,并叮嘱他多吃青菜。
多吃青菜,朴素的医嘱是爷爷奶奶能马上盯着爸爸做的事情。在不知是什么原因致使爸爸失明时,他们焦虑,茫然。现在医生的话语仿佛给他们注入了强心剂。让事情又回到了他们力所能及的权限里。爷爷奶奶是医嘱的强大执行者,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爸爸开始他这一生与青菜相爱相杀。
二十一天后,爸爸的眼睛渐渐有了光感。他眼中的世界再次被涂上了色彩。眼前的黑沉雾霭已被光线撕开了裂口。他的目光像一把锈迹斑驳,卷了刃的旧刀具。虽然裂口打开得很慢,但世界上一切视觉景象,依然缓慢呈现在了爸爸眼前。他看到的世界,也是他眼睛里的山水。
爸爸是笑眯眯地为我讲述他的这次历险、这段迷途的,他的讲述里带着些许吹嘘的成分,有时也会有些露出些羞涩,为那时自己的狼狈痛哭,为后来的失而复得的光明。但爸爸为我讲述时,他那时内心一定充满着爱意,他看着他的和他小时候一样调皮的女儿,慢慢讲述着已经被岁月掩住疼痛的往事。这记忆也成了我的往事,最后轮到我写下故事时,写着写着,我却哭了。
我的故事还没讲完,爸爸就因意外身故了。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没有一丝缓冲,就让我的整个世界坍塌。他的身体,血肉随着火化时的焰火在这世间灰飞烟灭。丧事处理完,办理他的户口注销时,我依然觉得是大梦一场。期望有人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象。家里每一处都是他的笑颜,那些挽留不住的瞬间,才是人世间最彻骨的悲痛。从没想过写一篇文章的时间就让我成了没有爸爸的孩子。我们的人生又是不是一段在太阳下的迷途呢?如果是,那么,死亡,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又代表什么?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也是那只被戏弄的菜青虫,我也陷入了生死无常的轮回中,在一次次经历亲人的生离死别后,我们都得收拾心情,继续走下去。村上春树说,从此,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我想,是这样的,要像那只菜青虫,虽然渺小,但依然固执地爬向那些难咽的青菜,在太阳下,一次次重复,也要向着太阳,向着高处,向着生命渴望的绿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