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亚三章
2022-11-05和振华纳西族
和振华(纳西族)
末代祭天东巴
从丽江古城出发,过玉龙,走香格里拉,跨德钦德荣乡城稻城,终于到木里县俄亚。这是经滇川两省丽江迪庆甘孜凉山四州八县,千里行程,穿越大半个西南,难道为的是去看那几个东巴吗?我一次次扪心自问。
只有龙达河滔滔向东而流,仿佛在说是了是了。而俄亚古寨在西下夕阳中,打开山门,迎接着我们这群车在半路抛锚,疲惫不堪步行入寨的纳西儿子。
好在有一个胸前挂着法珠的东巴,嘴上念着吉祥的经书声,迎了过来。我大声尖叫:神采奕奕呀!英扎次里大东巴。来者沉下脸说:我哪敢充大,我们大村还有德高望重的大东巴。我想到去年来俄亚,找过的两位东巴长老,就说,那大东巴独支瓦布和阿普甲若还好吗?英扎次里说,有好有坏。我的心沉了下来。又听他说,好的是阿普甲若还健在,坏的是“东巴迪”(大东巴)独支瓦布已经去世。怎么会这样?我瞬间天旋地转,泪往肚里流。英扎次里看出了我的悲伤,反而安慰我:就是去年你走访后一个多月,独支瓦布老东巴安详离世,毕竟享年89岁,是俄亚长寿东巴了。我想到一年多前,独支瓦布大东巴拉着我的手,慈爱地给我念东巴经祝福。往事如烟,如今,斯人已逝,大东巴范儿却怎么也无法从脑海中抹去。就急促地问:那你们给有行了东巴什罗祭礼给他?英扎次里回答我:拉吉河(龙达河)作证,肯定行了盛大的祭东巴什罗仪式。我那颗伤痛的心稍微平缓了些。想到老东巴们如日薄西山,这次见到,下次可能他回到祖先居住的居那若罗神山了,就对行程的种种艰难险阻释然,把原先沿路艰险后熬成的后悔药也丢到了拉吉河边。并肯定地说,事不宜迟,明天要去走访阿普甲若。
天有不测风云。早起,尽管看到白云深处有人家的景观,但这阴雨天,我们咒鬼天气,心里忐忑不安。小心地走过“天下第一湿滑古巷道”,走到阿普甲若的家门口,先是听到一阵念经声,我们战战兢兢爬上木梯,看到一个老者正盘腿而坐,眉睫如墨,目光如炬,沧桑的古铜色的脸庞,人前摆着一只碗,碗里几颗贝壳叮当作响。不用说,正是大东巴阿普甲若。
山高人为峰,阿普甲若是俄亚东巴界的一座高峰。去年我来时,他老人家刚跌了一跤,断了骨头,我曾看望慰问。回丽江后,我心里还隐隐作痛,多次面朝俄亚合十祈福,盼望着他老人家早日康复。这次来,上山前还听到有人说他身体不行了之类杂音,眼见为实,没想到他康复得很好,我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此时,阿普甲若正在给本村的一个村民做东巴传统“摆满动”仪式,这是几乎所有东巴都要掌握的入门基本功,但水平显然有高低,古老而神秘的仪式,除了引来我们的围观外,东巴英扎次里和年若也毕恭毕敬地坐在一旁,与其说是给年迈的阿普甲若当助手,不如说是又当了一回学徒。毕竟,这里的东巴历史上大多为“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老东巴出山,这是天赐良机的求教机会,岂容错过。阿普甲若实至名归,边念东巴经《普劳赛》,不疾不徐连打了6卜,一边给求卜者指着恶鬼缠身的方位、禳解之法,甚至还说不见效要去卫生院看,千叮万嘱把来求卜卦者送走。当然,来者也是千恩万谢满意而去。
我想到多才多艺的中国社科院杨杰宏博士在俄亚唱的《吉日经》:在这美好的吉日/藏族人算年份最好/今年是最好的一年/白族算月份最好/今月是最好的一月/纳西人算日子最好/今天是最好的一天/在这最好的日子里/大家相聚一堂/祝长者长寿安康年青人奋发有为。果然,纳西族人最会算(卜卦)名不虚传。
家学渊源,到阿普甲若孙子这一代,其已经是12代的家传东巴了,他除了会念经、做仪式等外,分明是一个民间活着的“东巴博物院”,以至于见多识广长期研究东巴文化并硕果累累的杨杰宏博士,也放下身段求教。阿普甲若除了有一副游牧民族和赶马哥的好身材外,血液里奔涌着纳西汉子豪迈的基因,他不停地端起酒碗,给我们这群不约而至者敬酒。起初,我担心83岁的老东巴能否敌住自熬包谷酒,后来,看到对我说,酒就是粮食熬出来的,可以当饭。所谓大东巴,酒量也要大。真乃酒肉穿肠过、东巴心中留。想到我的担忧纯粹是杞人忧天,反而激起了我体内的豪情,也就入乡随俗敬了他三杯。仲夏时节,俄亚大村,煮酒诵经,当是人生快意,禅意涌上心头。老当益壮的阿普甲若几碗酒下肚,好汉提起当年之勇,他讲起从小学东巴经历,经书、卜、仪式等无所不通,参加过1999年中国丽江国际东巴文化艺术节。当杨杰宏博士问至俄亚祭天,阿普甲若兴致勃勃说,木氏土司在俄亚屯兵后,因为没有东巴来祭天,请了我们家族的祖先来俄亚当东巴,最先来了两父子东巴,慢慢发展到现在十多代了。我们又问,那是从丽江什么地方来的?阿普甲若毫不迟疑说:英古沃乐阔。杨杰宏博士说,今天来的作家和振华就是沃乐阔附近的人了。我忙附和,曾看过雪山书院和国相院长书中权威记载,东巴经里说“涵依沃乐阔,博美仔勒冷;仔配谷姆带,博美仔配茨,涵骂阁美堆”(沃乐阔有金子,母猪在泥塘打个滚,身上抖落的泥巴,掉落的多是金屑)。我还说,沃乐阔这个地方现为开元、开文上、文宏等村,其中木姓还是古城木氏土司旁系后裔,也是一块沃土,不过,金子怕没有俄亚多。阿普甲若又回答杨博士说,他曾主持过十多年祭天仪式,祭天场有两座,在我家背后的香柏山上有一座,在河对岸拉坎山上有一座,祭天以“迪化”(家族)为主,每年轮流专门有一家喂祭天猪和准备酒肉五谷等祭品,大年初四烧香,初六正式举行祭天仪式,仪式期间还举行射箭等民俗活动,整个过程很壮观,可惜1957年中断祭天,东巴经也没收销毁,我还挨过批斗。一脸黯然神伤。杨博士忙安慰道,民谚有“纳西命补若,纳西命补迪”(纳西祭天子民,纳西祭天为大),祭天是游牧民族感恩上天恩赐的一种最古老习俗,东巴经里早有记载,在纳西族地区有着千百年历史,汉族也搞祭天,比如北京天坛就是祭天场,丽江的很多地方已经恢复祭天了,与俄亚同属于四川的盐源县达祖村已于前年恢复了祭天,俄亚祭天已经中断61年,现在看来恢复俄亚祭天是民心所向,且刻不容缓,我们要搞就向乡党委政府反映,协调方方面面,争取明年恢复起来。阿普甲若应声道,我们寨子里最长寿者93岁了,我还不是最老的人,就为祭天要争取多活几年,祭天是好事情,我们家是祭天东巴传人,只要身体允许还走得动,我要积极参加祭天。在我们祝他长命百岁声中,转身在我们的扶携下,进他住的房间找了一本东巴经,此为纳西族著名学者、丽江市东巴文化研究院研究员和力民先生赠送,和力民在经书封面情深意长写着寄语:“送上东巴书写土纸,并送上这本经书。此为纳西族东巴教祭天仪式,迎请迁徙下来的人类祖先献牲经,请俄亚纳西族乡的金贤志同志带回,送给俄亚的纳西族东巴朋友,愿祭天能惠及纳西族子民,愿祭天能惠及天下苍生百姓。和力民/2007年6月4日赠”。一会,阿普甲方若返身落座,云南艺术学院和丽成、和磊、蒋凡、夏罗庚四学子屏气凝神,忙录制下这一神圣而弥足珍贵的史料。阿普甲若声如洪钟诵起了这本祭天献牲经书,顿时,他苍劲的声音划破俄亚古寨上空,有如神灵的声音从远古传来。
相见时难别亦难,杨博士拉着阿普甲若的手依依不舍,深情的话语回荡在山寨:您是薪火相传的十多代祭天东巴,为传承纳西文化作出了突出贡献,更为难得的是,现在把传统文化传给了儿孙,还义务给村里年轻人传授东巴文化,恢复了烧天香、祭自然神、祭村寨神、祭水神山神等传统东巴仪式,现虽年迈体衰,为恢复祭天仪式,不辞艰劳,发挥余热,这种精神让人感动,并值得我们学习。就在“毕毕楞冷,汝诗好伊”(祝你平安,祝你长寿)相互祝福声中下楼而回。
杨杰宏博士是一位言而有信之人,随后,在俄亚的几天时间里,他果然见缝插针不厌其烦地给俄亚群众解释祭天意义,又通过电话跟在外出差的乡党委政府领导反映,跟在俄亚遇到的乡领导提建议等方式,多方面推动此事。杨博士还给他们唱《祖先》打气:“纳西祭天人/崇仁利恩是我们的英雄祖先/是久高那布大力神的后代/是白海螺狮子的后代/是黄金大象的后代/把玉龙雪山放在怀里不会累/把金沙江水喝进去不会饱/三要根骨头一口咬不会哽/三升炒面一口吞不会呛/一天翻越九十九座山/一天可到七十七个地方/纳西祭天人/一代接一代/不要丢失祖先的传统/一代接一代/把文明薪火传下去”。事在人为,苍天在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此心日月可鉴,我相信俄亚恢复祭天指日可待。
人的因缘似乎是前世注定的。后来,我在拉吉河桥头遇到那天找阿普甲若算卦的村民付易,他说其父的脚痛还没有好,晚上也睡不着觉在喊鬼咬疼,准备农历属狗日那天请个东巴,去东面母圣居的泉眼处去祭。我感到东巴并不是万能的,劝说他尽快带老人去乡卫生院好好看看。
人真是怪物,可我还是忘不了从阿普甲若家出来,在细雨中,东望土司衙门在雨中静立,下山的路仍然泥泞,想到这里东巴文化虽然传承得很好,但有些仪式却没有恢复,心情沉重起来。再想到,此去一别,山重水复,与阿普甲若见一次少一次,黯然神伤。脑子转起就是停不住,后来,还想到曾经叫村民去卫生院看病,这不是拆东巴们台,打他们的饭碗吗?他们会不会用咒语来咒我,心里怕怕的。
离开俄亚的时候,天已放晴,我心明如镜,面朝俄亚大村,我深情地轻吟:独支瓦布大东巴,您放心走吧!有柏山不老松最后祭天大东巴阿普甲若还健在,有年富力强的英扎次里东巴等人在,有年轻有为的年若东巴等人在,俄亚的东巴文化后继有人,会如龙达河一样生生不息向东而去。
最后的土司少爷
当丽江有人削尖脑袋争着认木氏土司为祖宗的今天,我却为寻找俄亚木瓜土司的后裔而发愁。
俄亚木瓜,吕堆中府,依古达尼。
此木瓜非彼木瓜!非泡酒喝或做醋之瓜也。我向杨杰宏博士求教,他解读道,木者,兵也;瓜,是掌官之意;全意为军队首领头领。还向我推荐了喻遂生先生关于俄亚的一篇调查报告,可读到详细情况。
我二进俄亚,就是来圆寻找木瓜土司后裔之愿的,岂可无功而返。
心诚则灵,加上用俄亚东巴们的专业指点是,凡事不顺,多烧天香。我两次到烧天香坛烧香,那有不灵之理。
果然,到俄亚的第二天一早,我与杨博士在烟雨中,沿着仙人掌爬满的悬崖,在八月里结着黄果的上千株仙人掌,如献寿仙果的簇拥下,爬上岩顶的木瓜土司府,土司府菲芳和晨雾萦绕,平增几多神秘感,这是俄亚曾经的“布达拉宫”。站在千仞悬崖万水萦绕的半山木瓜土司的遗址上,看到除了地势险象环生外,那一栋年久失修的木楼,与丽江金碧辉煌的木府相比有天壤之别了,更别提布达拉宫了,略有失望。正谈论间,看到一个人在院落里备马,一问正是木瓜土司的后代,名叫木生根杜基,32岁,到他是第23代了,还说,听祖先说过是木天王的后代,其土司府衙解放后当粮场,设过小学,现卖给私人了。正聊间,出于生计,他赶着马下山去了庄房,留下一砣未解的谜团。后来,我在英扎次里大东巴的陪同下,曾踩着雨后牛屎马粪铺的巷子,去伍美罗找到末代木瓜土司大儿子家,这是一个与别人家无异的寻常百姓家,可惜家里简陋的木门紧闭,就没有叩门进去。而英扎次里给他家邻居打听,邻居说,末代土司儿子去庄房了,末代土司儿媳妇在上面亲戚家,又在牛屎马粪巷子里小心翼翼往上爬,刚好昨夜的那一场大雨,摧坏了几家土掌房的围墙,我们问人伤了没有,受灾的那家人说人没有伤着,就安抚了几句,爬到寨子顶的一家土掌房里,正有几个妇女在里边纺线和搓“增麻”(火镰线),英扎次里把我们介绍给她们,并指着一个年纪稍大点的妇女说,这就是你要采访的末代土司的儿媳妇瓦土了。面前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妇女,没有丝毫的珠光宝气,与我想象中的土司后代格格不入,我又不好得点破,就拉了几句家常,她们指着墙上挂的一张合影说,末代土司育有三男三女,并指着一个女子说,这个是你们的朋友夏航的母亲。我又问她男人什么时候从山上庄房里回家,她说这两天回来了。杨博士和英扎次里又去考察古祭天场遗址,一会他俩返回,就下山,沿路看到土掌房屋顶在叭叭敲打,这是在补夜雨给房屋造成的漏洞。
我还跟云南艺术学院的四学子一道,到如岁月辗转的水磨房去寻找木瓜土司的遗迹,到村北的五眼泉眼边寻找土司文化的源头,还往里走到遥远的庄房,去寻找末代土司的少爷的儿孙,却铩羽而归无功而返。
不到拉吉河不罢休,到了拉吉河就是要见到土司少爷才行。狗年狗日烧完天香下山后,年若东巴说,今天已经在山上给你烧了天香,你一定心想事成。我就说,那带我去找土司少爷,验证一下烧的天香灵不灵。就拉着他再上伍美罗。到了熟悉的地方,奇迹出现了,木门开着,我窃喜。推门进去,在楼上的火塘边,看到两个老人,不用说,是我多次寻找的土司大少爷和他的夫人了。我再看土司少爷,果然有些贵族气质,戴着一副眼镜,有点文质彬彬,只是沧桑之感已经写到了脸上,头发已经白了不少。问他的名字,他倒会来事,拿出一本户口册叫我看,我就认真记下:木瓜打珍,1952年4月8日生,妻瓦土,1962年6月生。问了末代土司的情况,他说,我父亲叫松拉达加,生有三男三女,世袭土司。我是大儿,在大村当农民,二儿在木里县自来水厂退休,三儿子在凉山州西昌市公安局工作,大女儿在凉山州会理县教师退休,二女儿在木里县城开铺子,三女儿在木里县政协工作。我问三女儿给是夏航的妈妈,他说是了。又问夏航经常来看没有?他说这孩子很孝顺的。木瓜打珍说话慢条斯理文文绉绉,十分有涵养,贵族的血统还是名副其实。只有问到解放后是否受到运动的冲击,他激动地说,那还用问,文革时他还在木里县城里读书,拉回大村跟父亲一起批斗,因为父亲解放时划为大地主,他父亲还挨过打,直到1981年摘了大地主帽子,1983年去世。我又问他给是建档立卡贫困户,他说是建档立卡户。见我不解,他反而对我说,虽然我家是贫困户,但以前有毛主席、邓小平领导,现在有习近平总书记领导我们,我们家会如期脱贫的。我又问,只见两口子,儿女呢?老人说,原先大儿小儿和孙辈都在一起生活,现在小儿领着妻子及三个儿女搬出去了,租房子跑到了原木瓜土司衙门,这屋子里只有我们两口子和大儿子了。一脸的伤神。害得我不敢再问,东巴年若也说老人心情不好。我刚紧喝了一碗敬的酒,拉着老人在门口照了张相留念,就识趣跟老人相互祝福而回。
也许是缘分未绝,第二天一早,我正在挟着雷霆万钧如雷贯耳的龙达河桥头拍片,木瓜打珍牵着两匹马下寨而来,在桥头,我想他的一生就像龙达河一样波浪起伏。我跟他打招呼,他说要去庄房干劳动,我问现在地多吗?他说,解放前我家地有两三百亩,现在有18亩。又问牲畜,他说养着马2匹牛5头。我由衷说,从土司后代到自食其力者,精神可嘉,祝愿你们家早日脱贫。老人一脸灿烂而云去,留下一路回荡在拉吉河边的叮当马铃声给我。
远方的鹰
鲁迅先生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这个远方来的东巴与我有关,与俄亚有关。与我有关,是因他是我这次重返俄亚的向导;与俄亚有关,是因他本是俄亚人,去年才出俄亚到丽江玉水寨去当员工,如今返乡来了。
年若的返乡之旅并没有半点的衣锦还乡味道,有的是倍加辛劳。这种辛劳是出丽江不久到香格里拉的小中甸开始的。他在路旁的山丘上,采来树枝给我们做行程第一天的祈福仪式。而杨杰宏博士则说,在此祈福意义非凡,不远处是木天王城堡,史书记载,公元1529年,木天王在如今小中甸乡贡下村西侧修筑城堡作为行宫,并建资兴建了大量噶玛噶举寺院,与高僧合作,历时九年在那里刊刻完《甘珠尔》藏文大藏经的壮举。我则说,愿杨博士带领我们在秘境俄亚找到东巴版本“大藏经”。也许是心诚则灵,后来,杨博士说,在俄亚东巴帮助下,疑似找到了一本“栋克”仪式绝版东巴经的线索,还讲了一则凄惨的故事。而我们行程的第二天,穿越海拔5146米的俄初山时,他又给我们举行祈福仪式,东巴经《库昧汝昧》《库句汝句》雄浑响在稻城亚丁的雪山间,把玉龙、哈巴、梅里、俄初雪山的所有大神请来,保佑我们这群类似于洛克探险的纳西人。吉音绕山,祥瑞盈心。果不其然,我们穿越无数的雄关险河,虽然说有些小波折但最终平安抵达俄亚。
东巴是俄亚的灵魂,我的东巴情结又浓得如化不开的蜜,到了俄亚,不去东巴年若家看看,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到俄亚的第二天,我们应邀到他家做客,由于连日下雨,从大村开一截车后得步行三公里才到苏达村,到村口,作为大东巴英扎次里的得意门生,年若说苏达村名来自青刺果之意,又指着三颗石头和一道木门说,这里纳西语叫“软记扛古”,是俄亚到洛吉的起点和必经之路,意即走这条路要所有坏事情挡在门外,一切好事情要带进门里来。其三石是三个白塔,代表贡嘎山的三座山峰“老子吴”“老汝吴”“神肯吴”;木门名“牦牛孔”。门上和塔下分别有几句藏文,是我们常见的藏传佛教“嗡嘛呢叭咩哞”六字真言。这是纳西东巴教与藏传佛教千缕万丝联系的佐证。
南望群山峰峦迭起,拉吉河如发情之水冲破关山阻拦向东流去,山奇水秀实乃福地也。过一垄包谷地,看到一棵上百年的核桃树,我说,年若家要到了,云南艺术学院的几个高才生问,您又不是东巴,怎么知道?我答,往往东巴家门口会有些标志,比如古树。果然,大核桃树下,就是年若家。他家同样没有大门,进小院,天香炉高耸,炉下大丽花开得正艳,一棵代表顶灾松树插于炉后。进屋是俄亚纳西族传统的火塘,火苗烧着硕大的三脚架映着“俄美恒”石,西北角布着神龛。房中央顶天柱上挂着树枝等物,与别人家不同的是,火塘边铺着好几块兽皮,那是狩猎时代的战利品。年若说,他的父亲是这一带有名的猎手,他从小跟父亲狩过猎,学会了看星宿打猎,当然,现在已经不打猎了。正说间,英扎次里和年若在火塘边搞起了祭家神仪式,念起东巴经,并开始敬“日帮”(黄酒)。26岁的年若家有7人,育有二女,尽管不富裕还是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午饭后,年若的舅舅夏拉都吉过来邀请我们去他家坐坐,年若说,我弟弟甲次里在阿古(舅舅)家上门,就是一路从丽江跟着回来的那个人,请你们去闲一下。他舅舅家也是同村,百十米的距离,就过去。与年若家不同,他舅舅家火塘门上挂着驽、木刺,意即杀鬼,也有东巴木牌画,意即防火,一问是年若画给的。东面有舂碓、酿酒间,让人回忆起孩提时代见到的山里岁月。其家还有一块“共产党员家庭”小牌子,引起我好奇,原来是夏拉多吉的父亲仁青是党员,正说间,来了扎绑腿挎腰刀的威武老人,一问正是仁青,今年已经75岁,1972年入党,我说老党员身体好着呢!多发挥作用几年。仁青说,我要在习近平总书记的领导下,为脱贫攻坚尽力。不能小看农村党员呀!我感慨。
天道酬勤,我们在俄亚的九天里,尽管天公不作美,年若早出晚归每天骑辆摩托车从5公里外苏达村来到大村,全力配合我们搞民族文化调查。我与杨博士曾在拉吉河边目睹摩托车车祸,每晚都劝他跟我们一起住客栈,但他顶风冒雨回家,实际上他是怕增加我们的负担,特别是看到我们因暴雨路毁被困在俄亚后。他平常很健谈,讲家乡俄亚纳西文化保护得很好,到处都是东巴文化、火塘文化、建筑文化、农耕文化、酒文化、鹰猎文化、渔文化、虎文化、水磨房文化、民歌文化、婚俗文化、马帮文化、土司文化等,够你们俩研究上几个月了。拉吉河作证,这是漂泊在外游子对故乡的深情。同时,也忧虑俄亚文化的流失,他就讲,阿普次里是俄亚有名的大东巴,一生收集和写了很多东巴经书,一些经书是他在文革时藏在山洞里保存下来的,他去世后其子不懂东巴,把栋克经书全部卖给依吉乡一人,以一头骡马交换,三天后骡死,一周后卖经书者一头栽进火塘里烧死。传说此经书卖给丽江,所幸树枝的石波布和英扎次里在阿普次里健在时抄到该经书。杨博士说,这本经书可能是栋克的孤本了,一定要寻找它的下落。
鹰击长空。有一天,在大村香拍山腰的村口,看到一只鹰在山崖上空盘桓,我与年若爬上山岗,在草地坐下来有过一次长谈,他说,虽然我父亲不是东巴,我也不是家传东巴,但烧天香、除秽、狩猎看星等是自小跟父亲学的,11岁开始跟本村大东巴公丘学技,学到“素库”(祭家神)、“署古”(小祭署)、顶灾、批坪(除批、海批、除冲,包括给病人消灾),给小孩取名等,两年后公丘去世,师从英扎次里大东巴,学“海本”(大小祭风)、“补毕”(退口舌是非)、“绎克”(退口舌是非一种大仪式),丧葬仪式,“素库”、成丁礼、“什罗无”(东巴去世时做的仪式),东巴舞10多种、占卦(补同盘、几都盘、挖种盘等5种)、看星象、算日子、消灾“毕都布”“堆批”“此堆批”等5种,咒语10段(如被狗咬,咒狗就不会感染;又如路况不好经常出事故地方,念咒语会保平安),还学到东巴文、经、木牌画、面偶等,末了,他一往情深的说,英扎次里真是我的恩师,他功底深厚法力无边,现在也还在跟他学。我又问还跟谁学过?他说,到俄亚乡鲁苏村找本玛大东巴学过“腾拉毕”(给不孕妇女做的仪式)、“油补”(给精神病人做的仪式),本玛大东巴也是丽江玉水寨命名的“东巴法师”。我插话问:这些灵验吗?他说,曾有丽江一个精神病人,上房揭瓦,下地乱跑,给他做了仪式后现在没有再发病了。我将信将疑。接着他说,2017年8月出俄亚到玉水寨工作后,主要找丽江市博物院副院长木琛学祭天、祭战神、祭胜利神、东巴画、打卦卜等,现在还在学。
学海无涯苦作舟。作为丽江市东巴传承协会与玉水寨子授予的“东巴法师”,用年轻有为来形容他并不为过。我感于年若的勤奋好学,又感于他到玉水寨后,把俄亚的东巴法术技艺也无私地交流给了丽江的东巴,这种切磋必将推动东巴文化的发展。而一向有着赤子之心的杨杰宏博士对他也鼓励有加,要他扎实学好东巴基本功,还要努力学汉、藏等民族优秀文化,大胆继承创新,继往开来,薪火相传,争做新时代的东巴。
一头连着故乡俄亚,一头连着丽江,年若如他唱的《金佐唑》(搭云桥),是“鸡鸣滇川两省五县”俄亚走出来的东巴行者和交流者,他也在搭一座东巴文化传播交流的云桥。
彼时,放眼四望,一坡坡绿草围住俄亚大村,龙达河如练挽住山寨,雨后的土掌房里吉音飘荡,如一颗颗珍珠在山腰闪烁;更远处的山坡上成群牛羊如油画里游弋,一座座庄房如碉堡屹立于山岗,守护着丰收在望的玉米地;晚归的马帮摇着铃铛,成群结队披着霞光钻入山寨,把农耕文明带回到火塘边。此情此景,我感触到了地灵人杰,感知到了祖先耕耘了五百年的这块土地是如此神性而神秘。
抬头望,暮色苍茫,那只雄鹰正往南飞,鹰飞九天,雄鹰勇敢地冲破远方的风雨,消失在群山之巅,飞向更加辽阔的远方。
年若不正是纳西族东巴界的雄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