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密的土地
2022-11-05朱璟秋
朱璟秋
一
仲夏的傍晚,陆老太坐在一张马扎上拣着山芋藤。一车碧绿的叶、紫莹莹的茎,从地头到小区门口,只需耗时两个钟头。
陆老太的一天,实际上鲜有人与她攀谈。她年近八旬,却总能找到逼仄幽深的地方,开垦出一片黄土地,播种、灌溉、等待收获。用她的话来讲,她一手操办下许多年轻人亦办不到的活计。为着这些,陆老太不愿同年纪相仿的老太太相提并论——那些步履蹒跚的老太太,经常在小区范围内徘徊,以垃圾桶为半径开始四下搜寻可拾捡的废品。
而她,自小与土地打交道,最能以敏锐的目光发现哪一茬菜蔬可以立时卖个好价钱。
陆老太细脚伶仃地踩着三轮车,车上载着她夏日里的收获。小区门口那个车位,名为公共设施,实为她所有。自划了车位以来,无人敢与她争驰。陆老太停车卸菜,大剌剌地提着水桶进了门卫内间打水,用以清洗沾有泥土的菜蔬。门卫大叔言语过数次,然陆老太更理直气壮,“又没用你家水。”她的话固然经不起推敲,但门卫大叔不过一打工人,阻止不得便也罢了。
每当陆老太卖菜时,脸上显现出的骄傲总令人侧目。她斜睨着买家的脸,手不住地打着稻草绳结,“要买快买,一会就浸水了。”
在主妇们看来,“干头货”菜蔬终归紧俏。天色愈发黯淡,陆老太眼中的光芒仿佛能划破黑暗,确保手中的秤永远不失衡。此外,不谙算术的她可以迅速报出多少斤两的菜蔬各需支付多少钱款,分毫不差。
陆老太通常微微猫着腰,穿着一件练色衬衫,头发像一株半死的蒲公英,灰蓬蓬。她身上最醒目的颜色在她耳畔——耳垂被一对硕大的黄金耳环圈住,连同手上的金戒指在任何光线下均熠熠生辉。诚然,陆老太这些首饰所值不菲,但并未显示出她一丝富态,恍若她生来便是劳碌命。
活在世上几十年,陆老太深谙人心难测,只得将满肚皮的话讲给菜蔬听。一把把约好的菜蔬像一个个齐整的人,嫩得能掐出水来。菜蔬比人容易调教,稻草一扎,水里一蹿,立时有了卖相。天时不好,菜价贱些,陆老太便将一车轱辘话倒在地里,菜蔬静静听着,也甘心被一茬一茬地收割。她面朝黄土、背脊朝天,锄头、镰刀、菜筐三件与三轮车一道成了她最亲密无间的战友。
可叹陆老太在邻里间颇有苛以待人的名声。除了买菜蔬的主妇,连猫儿、狗儿也不愿与她亲近。她心中明白,终究不敢点破。陆老太高高耸起的颧骨上,堆叠着她在人前的自尊。她种出无穷无尽的菜蔬,从春到夏,从夏到冬,无一刻停歇。她愈发寂寞,在蘸着口水数着一日的进账后,她终于在人后露出半点笑容。
西式床前一侧壁灯的灯已经坏了许久,另一侧灯泡的寿命似乎也即将到达尽头。往年她会扯开嗓门喊她儿子下楼来解决。但今年,她不敢再高声了。
二
回首往事,陆老太常常觉得对儿子们也算有交代了。可孩子们(包括孙辈)唯恐避之不及。她孤零零地衰老下去,一切心事只有地里的菜蔬知道。
在一个起风的夜晚,陆老太慌慌张张地跑下楼,对着湿漉漉的柏油马路流下了泪。她几乎感到绝望,挂在儿子门前的菜蔬儿子已经好几天没有取下来,电话永远在长长的忙音上。终于接通的那刻她的心瞬时间坠落谷底——儿子把房子卖了。一家三口迁居别处,短时间内不会告诉她现居地址。
“好赖不识……白养一场……”陆老太喃喃地咒骂出更恶毒的言语,起初颇为尖锐,随后便嘶哑了下去。她在小区内外游荡着,时而抬头望望五楼,希冀着有一刻灯能亮起来。寒雨扑面,陆老太等得心灰意冷,她半长的手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就像掐住每一根蔬菜的茎叶。
站在小区蘑菇亭下,湿湿的草坪早已沾湿她鞋袜。野猫低低地叫着,不知又钻到哪一片灌木丛中去了。陆老太的眉毛、鼻子、嘴巴都微微颤动着,流露出愈来愈多的不安和愤懑。她是儿子的亲娘,怎的还能有隔夜仇?又不是什么杀头的罪过,难道还要老娘向儿子低声下气?她老早就知道儿子不孝,却不知儿子竟顶着媳妇的话,忤逆至此!陆老太心中一灰,哀哀地哭起来,哭声比野猫叫声还要凄厉。
在小区巡逻的保安闻声将手电筒的光亮渐渐移了过来,她的双目霎时间受到刺激,瞳孔猛然收缩,她噌地站起,足下一刻不停地跑进一旁的楼道里。
楼道里的感应灯年久失修,不会再亮起,保安悻悻而去,并未追来。陆老太倒似松了一口气——无人发现她这般难堪,她将鼻子重重一吸,只觉冷汗津津,胸口起伏的节奏竟无意识地趋于平缓。
上周,她躺倒在一个楼盘售楼处。
那块早被开发商征用的地头长满了她种植的菜蔬。她来索要青苗费,气势汹汹让售楼处的一众人束手。陆老太捶胸顿足,恍若蒙冤未白。主管走来劝解:“老太太,这块地拍后早已归我们公司征用,你私自进入我们征用的地皮种菜,我们没有追究你的责任已经很客气了。”
陆老太昂然道:“我不识字,不懂你们征不征用,以前也没人说不能在地上种菜。”
这样的老太着实难缠,主管讲完道理便叫保安。陆老太毫无惧意,一下子瘫坐在地,向着一众人等控诉楼盘开发商“没有天理”,欺负一个孤老太婆,小领导的话做不得数,要找他们大老板说话。
几名保安闻讯而至,领头的保安正是陆老太的小儿子。他错愕半晌,进退两难,蹲下身几近哀求:“快回家吧,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陆老太见到儿子,起初也有喜色,但见他迟迟未给她撑腰,遂扬声道:“丢什么人?他们要推平我的地,这许多菜怎么办?一天能卖上两百块钱呢!我是你娘,你叫不出口?”她悲从中来,哭得愈发大声。儿子在众人面前不认她、不帮她说话。她苦心孤诣养大的孩子,就是人家常说的“白眼狼”。她愈来愈伤心,瘫软着宛若一潭泥浆,连儿子也无法将她扶起。
在众人的瞩目下,陆老太终于被半拖半拽地“请”出售楼处。
“我倒要看看谁敢推平我的地、推掉我的菜!”陆老太发狠着连夜在菜地边搭起一个简易棚。她看着月亮在棚子边升起,照耀着她一地的菜蔬。菜蔬在月晕中蒙上油油的光彩,长势喜人。她心有所触,发誓不能轻易失去这块土地。这一夜,她不曾细数贴着衬衣口袋藏着的零碎钞票。她似一只警犬,睁大双眼、竖起耳朵,生怕有人来到她的这片土地上,将她最后的念想一并掠夺。陆老太提着一盏矿灯,巡视着她现有的领地。她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片土地上会建起一片高楼,她再也不能踏足,更不能再播撒下大把大把的种子。多少年前,这里还是“乡下地方”呢,路逼仄得很,围起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亦无人管辖。现在倒好,房子一片一片地起来,种上不知名的花草树木,一片一片地迁延。以后菜蔬长在哪里呢?陆老太不知道,但她有的是力气。等青苗费如愿拿到手,她便会与眼下这片土地告别,去到更远的地方寻觅土地。有土地的地方,就能种上菜蔬。
梦中,陆老太踩着她的三轮车,用车轱辘和鹭鸶般细的腿丈量过这片新城周遭的土地。她曾哂笑过开发商造出一个个火柴盒子,码得将近天那么高。她更疑惑,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搬到这样不接地气的高楼里。如果,有一天推土机真的开上她种满菜蔬的土地,陆老太也有了对策——她会掘一个坑,跳下去,任凭谁也别想把她拉上来。
梦醒后,她如愿拿到了一笔巨款。毕竟,推土机说什么也不能真切地碾过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一时间,陆老太的轶事在邻里间传得沸沸扬扬。
“啊呀,开发商手指缝里漏点出来,没多少铜钿……”她轻快地踩着三轮车,车上依旧满满当当的时鲜菜蔬。
三
陆老太家拆迁约莫在二十年前。
旧居房子两楼两底,住着老两口、两个儿子、两个媳妇以及两个孙女。
粉过墙的泥浆早已剥落,露出大片红砖和青砖。狗尾巴草在夏天的烈日中与其他不知名的杂草一起疯长。背阴墙面下,青泥苔愈长愈厚。门前的地,雨天一腿泥,晴天一身土。好在这个村子挨着学校,地理位置的优势令村上的人个个都想挤进学校的食堂当上“土地公”,获得一个“铁饭碗”。
陆老太一家人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村上削尖脑袋的人太多,争驰一番一无所获,反倒同好些人家闹僵。陆老太自此偃旗息鼓,与大多村妇一般,白天下田干活,晚上回家干活。她皮肤中每一条褶皱,均沾满油腻污垢,任凭多少肥皂洗刷也无法变得洁净。
没完没了的活计将她丰腴的身躯渐渐榨干,一张脸也变得蜡黄。村上碎嘴的人多有笑话:“你家老陆,看上去比你年轻二十岁。”
陆老太没有话可以回应。嫁了陆家,早已没了自己的名姓,村上众人以xx 家的代之。到了孙女出生,对于陆老太的称谓又变成了xx 家奶奶。
她将头向地间埋得更深,在门前不大的自留地上密密地扎着各种高低错落的篱笆,给予爬藤植物更多的生长空间。一架丝瓜、一架黄瓜、一架长豆占了自留地的最高点;架子边则圈种西红柿和茄子;最外沿篱笆上有时布满扁豆,有时候布满吊瓜子。南瓜藤和山芋藤则铺地而长,每片菜蔬都有它们准确的位置。直到有一日,村里家家户户的墙壁上被写上大大的“拆”字。到了那一刻,陆老太终于知晓,家里的一草一木都派上了用场。后院一棵柿子树,两棵不知名的杂树,都成了清算时加在拆迁款里的数字。一个破败的鸡窝,因周遭用水泥砌过,在老陆的争取下,也算到了“平方”。
陆老太一家欣喜莫名——原来还可以跟旁人理直气壮地提要求。她们一大家子将要告别这个残破村庄、告别摇摇欲坠的砖房,住进城里人住的商品房中。在陆老太还是姑娘的年代,家里只盼着嫁去的人家能早日能装上电灯。未曾想,时代变化太快,她不仅在有生之年用上电灯、电话、电视,还能住进使用自来水和燃气灶的住宅小区。
接下来的日子,应当日日是好日。
陆老太最后一次从水井中打出一桶水,专心致志地清洗着刚刚收割的菜蔬。她见媳妇回来,张了张嘴,本想让媳妇把洗净的菜端到灶头上,半晌仍未说出口。陆老太如今思量得多了:拆迁以后各过各的,等于分了家。往后,她不必受媳妇气,媳妇亦不必看她脸色,两下轻松。陆老太自觉看得开,遂动了动蹲后略微麻痹的双腿,用镰刀将鞋底的泥土剜掉,这才朝屋内走去。她面孔上流露出往常不曾有的喜气,饭桌上同两个儿子热切地攀谈,嘴角仿佛开出一朵花。彼时,孙女们不懂陆老太的兴奋。只见她细嚼着嘴里的米饭,直至桌上盘子里的菜都空了才起身。
灶膛里的火早已熄灭,只有忽明忽灭的火星还在啃噬着秸秆化为灰烬前最后的茎脉。
陆老太将灶台间温热的汤罐水尽数勺出,荡涤锅碗瓢盆上的油腻,一切变得清爽干净。
陆老太将竹筐里的黄豆荚倒出来,毕毕剥剥地将晒脆了的壳子剥去,剩下圆滚滚的豆子。
陆老太将几条牛腿南瓜捧起,装在三轮车后,分送两个亲家,获得亲家的赞叹和笑脸。
在这个濒临拆迁被围挡起来的村子中,陆老太看见受到遗弃的菜蔬被疯长的杂草湮没。杂树肆意叉着枝干,张牙舞爪,等待着无数钢筋铁骨的重力机械将它们推平,让它们更接近给予它们无限养分的土地……
四
陆老太此生将大半时间倾注在土地间,一时半会也闲不住。
只见得那些土地上竖起吊车,白天黑夜“呜呜——”地施工,卡车将泥石一车车拖走……陆老太依旧踩着她的三轮车往更远的地方寻觅可耕种的土地。
有一天,她忽然觉得人生没了方向,蹬三轮车的腿也全然没了力气。
陆老太想起曾有一日小区里的老头老太们议论起一种癌症。治不好。有钱住医院用药吊命,没钱保守治疗只能活一两年,死状痛苦凄惨。
辛苦几十年,自己竟落得这样的下场。陆老太自怨自艾,但不肯声张开来。
她哪里敢同两个儿子说自己得了绝症?到了两只脚都快踏入棺材的年纪,何苦来闹得倾家荡产惹得子孙不宁。对于丈夫老陆,两人自来感情淡漠,几十年来各过各的日子。冷不丁提出自己病了,须花大价钱治疗,老陆恐怕也没有好脸色……
陆老太回到家将存折尽数拿出来核对上头的数字。她又将衣柜中近月来积攒的钱款取出,细细点了好几遍。她决定要将自己没吃过的水果、肉食尽数吃一遍,再给自己好好置办几件像样的衣服。
第二日,她卖菜蔬时,一改往日作风,肯将秤头翘起来些许,也肯抓几只辣椒无偿送给买她菜蔬的主妇。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陆老太脸上堆起笑:“早点卖卖掉,我要去商场买衣服的。”
主妇们连连点头:“一把年纪了,想开点好。”
这样随口的话语,陆老太却听出关切的意思。她赞同似的点头,心早已飞到了别处。
人活一世老来俏。陆老太到底没有走进商场买衣服,她就在一些挂着衣服的商铺里徘徊,一饱眼福。紧接着,她走进其中一间清仓打折的店铺中,兴兴头头试了好几件,最终买下两身她认为最合算的。
路上,她又拐到超市冷柜前买了车厘子、黄心猕猴桃以及蓝莓。这些用盒子装起来的水果往日她看都不敢看,如今只管各拿了些,爽爽快快地结账归家。
陆老太在家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两天——吃着核桃水果,烧着一锅接一锅的鸡鸭肉。且不叫老陆,独自大快朵颐,真真畅快!
主妇们皆疑惑天气这样好,怎的不见陆老太出来卖菜。殊不知,到了傍晚,陆老太穿着新衣施施然下楼散步。
“不卖菜了?”有一个主妇终于提起话头。
陆老太道:“高兴就卖卖,不高兴就歇歇。”
听到此言的人都觉在理。人活一天算一天,何苦来过得吃力不讨好?
陆老太啧啧嘴用手比画道:“泥土都要没到肩膀上了,以前过的日子倒是错的。明天,我上午去医院做个全身体检,下午去地里弄点菜来卖,比你们超市买的新鲜!”她脸上的光彩为着种植的菜蔬,也为着自己进步的思想。
陆老太消失了一段不太长的时间。
一周后,她又开始在小区内天天摆摊。主妇们明白地看见她的秤依旧执中,不肯翘起一丁点。除了卖菜时必要的交流,陆老太再不与人轻易搭话。才买的核桃留着过年吃,新衣服被她收到柜子里,日日往地头跑断不能再糟践衣服了……陆老太想得明白,在能动的时候就多赚些钱。等到不能动的日子,还指着这笔钱找人来服侍呢。
老陆见老伴反常举动太多,再三追问下终于拿到了陆老太体检报告。除了常见老年病外,一切正常。他望着陆老太匆匆出门的背影,哂笑着吐出两个字: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