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天
2022-11-05陈怡伶
陈怡伶
夏日里难得有这样静悄悄的雨,不肆意,不滂沱。风中带一点笃笃的雨打荷叶的声,让人不自觉忆起从前。从前那个不爱哭的天天,正张开双手踉跄而来。
天天的小名叫小雨。他打小不爱哭,所以我总觉得名不副实。天天出生时,家道已然没落,全家靠一爿小店度日。小饭馆嘈杂闷热,夹杂着街坊顾客的吞云吐雾,而这些,对于十一岁的我,和婴儿天天来说,似乎只是路边草叶上的刺毛虫。我们小心翼翼地拨开它,自得其乐地守护童年。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同学们都流行抄歌词。放学后家门口发小丢着沙包唱滚滚红尘时,我就推着摇篮车笑眯眯看,一边招呼棒冰生意。天天抱着唯一的老虎玩偶,煞有介事地左右打量。我收钱时,他也在摇篮车里掰着手指“算账”,偶尔还眨一下小丹凤眼,令人忍俊不禁。三岁半时睡着的天天从店里一米多高的桌上摔了下来,疼得小脸煞白冷汗直流。我一边哭叫着喊天天一边抱着他冲医院。等小人儿包扎好,却又是那个呼风唤雨的天天了。单手蹬着大三轮车的他,穿着整整齐齐的“捡落旧”衣服,扛着稀奇古怪的零件拼出的冲锋枪,如年历小将般虎虎生威,全然忘记了刚打好石膏的右手臂。那段时间小家伙还钟爱一面用食品箱子硬纸牌做成的帆船,成日里抱着它呼啸而来飞奔而去,神气清脆的嗓音惊得树上鸟儿扑落落腾飞。
岁月如琥珀,凝结了时光和晶莹的感动。2001 年那年的夏天,连知了都热得不吭声。天天满头大汗给我端热水泡脚,像模像样卷起袖子给我刮痧,说这样感冒好得快。这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次感冒,因为天天的悉心照顾,仅仅三天,伤风竟然真就远离了。后来,每当我不舒服时,眼前浮现的,总是八岁的天天抱着笨重的洗脚盆一步一步挪过来的那一幕,汗水滴进眼睛里还在拼命给我刮痧的那一幕,以至于每每想起,总是热泪盈眶,不能自已。
小时候,家里烧了一顿鸡肉,天天总要把鸡腿留给我吃,我夹到他嘴边,他却咽着口水眼睛亮亮地摇头,说,姐姐累,姐姐吃。天天——是我的亲弟弟,正是春茂风华。
许是从小到大,我都习惯了弟的平和懂事,他的成长轨迹早已若有似无刻进了家族振兴里。我们期待着他的厚积薄发,如期待破晓前的曙光。因而当他从重大毕业毅然决定赴疆时,我看着院外大朵大朵破棉絮般的栀子花,心头厉痛,如芒尖嵌入甲床。
弟终究万里远赴,在寒冬里为了爱和梦想废寝忘食不辞辛苦,家人都道他是数典忘祖的野马。弟如倦鸟般归巢时,我心疼他乱草般干枯的头发,怜惜他憔悴瘦削的面庞,却恼恨他眼神里依旧坚定的光芒。我想,弟的摩顶放踵胼手胝足最终只会让他自己嗤之以鼻。
可是直到现在,坐在冰冷的地铁里,读一篇关于姐弟的文章,想到小时种种,我才明白,望之弥深,恨之愈切,我和弟就像亲情树上的枝干,同根共源,彼此扶持,共同汲取母亲树上的营养,又守望传递源源不断的能量。也许正因为经历了薄如纸片的人情世故,才更懂得如何去爱人和舍得。也因为沐浴过家乡星月,无论我们山海天涯,终会心系故土,无惧无惫。
走出地铁,于十字路口置身来往穿梭的人群,就像回到当初那个尝辛舐苦的童年。一步一步迈过那座家门口的长春桥,一点一滴走过人生中最无助的日子,看不见来路,找不到去处……可是,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跟我一样经历着悲欢冷暖,承受着伤痛离合,那就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小弟天天。有他的纯真和善良在兜风沐雨,我总能在逼仄的小道上看到生机。
年初亲友聚宴,弟频频敬酒,众人笑他年少贪杯。到得傍晚不得不蜷成一团挂水的他,几近虚脱。我一边喂他米粥,一边恼他自不量力。弟半起身:“我喝了姐夫就不用喝,他血压高,我没事。”我看着弟标志性的一对酒窝,瞬间语噎。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率真又倔强,热血又挚厚,让你心痛又心酸。
小弟讷于言,平时来去匆匆。饭桌上不接话匣,晨起不过数分钟就已奔出门外。年轻时觉得弟弟不如我讨喜是有道理的,他不善表达,疏于妥帖。年岁渐长,猛然发觉,尽管我始终没放弃心底的梦想,但弟,早已奋跑至前,远超于我。弟不常回家,有困难不吱声,却在实习期以第一名考核分提前转正,这是孝于亲最好的礼物。他风雪夜晚归,不是不恤长辈,而是急人之困替患病同事加班。庚子年初新冠肺炎肆虐国内,弟所在青麦生鲜公司遇到了最大的难关。整个华东片区,敢于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坚持上班的店长寥寥,弟是其一,也是前线最年轻的冲锋者。疫情高发的三个月,弟起早贪黑没休息过一天。其他同事避之唯恐不及的苦活累活,弟都默默扛过。种种在我们看来异常危险且近乎傻的做法,他却用行动证明,奋斗的血汗浇灌出来的果实,远比虚空的承诺来得坚实可靠。他是上下公认的中坚骨干,也是最受欢迎的片区经理。店员有事找他,店长有事找他,大区总有事也找他。我从没有在弟休息时间看他接电话大过一次嗓门,哪怕刚到家饭粒尚未到口,但凡公司有事,弟马上穿鞋出门。二月末公司防疫物资供应不及,他尽顾着店员店长,自己一个口罩用几天,洗洗晒晒继续用,最后把我给他的也送了下属。合租时弟永远比同事多付几百块房租,一个月里弟永远比别人多加数天班,弟把小毛小病永远不当回事,照常六点上班。这些在他看来芝麻大点的事,像夜空里数不胜数的星星,细小,又闪亮。
这两天弟难得有空,就在广场上带着小外甥操控孩子们心心念念的无人机。在这之前,他已经陪姐夫去过体检中心,给妈妈选了双轻巧的鞋,给我订了两本杂志。我瞅着弟弟款式简单的卫衣,思忖着给他换身新的,尚未开口,弟心灵感应般张开双臂:“挺好的啊,关键你家弟弟人帅。”我想起开门时没人应我,而弟弟蜘蛛侠般四肢贴在玻璃门上一动不动,我一戳他,他就扑通倒地,仍旧保持屈腿伸臂的姿势。瞬间笑得前仰后合。
宋代青源禅师提出了参禅三境界。初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中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彻悟时: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佛理即天下理,我曾一度以为不愤世嫉俗不锋芒毕露才是大智慧,事实上和风细雨和宝剑磨砺并无冲突,宠辱不惊和淬砺奋发并无背离。比如掖巧怀诚的小弟,他看透不说破;入世又不世俗。他可以赴汤蹈火奉于事业,可以万里追梦至真至切,可以疏食淡水直面青春,也可以责己以周待人以约。他是90 后中的明眼人,纯善,挚厚,温暖,又坚持。
我曾问过小弟,刚开始疫情那么严重,你干啥不为自己考虑,连口罩都不拿。弟说:他们年纪大,更要当心,我没事。我突然发觉弟弟的口头禅居然是——“我没事”。他鼻炎发作头痛到悄悄吃止痛药说没事。赶着巡店忙到不吃晚饭仍旧是没事。新店开张他本不用亲临现场,但这个“我没事”小伙仍每每到场通宵张罗。年长岁久,下属们都说这个经理不一样。他不喝店长们一杯茶,不吃他们一口饭,但凡出门,请客掏钱的永远是他。发小说他,你傻不傻。弟露出酒窝:又没事。好几次我问弟弟,这么累这么苦,值得吗?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弟都说:没事,做一行就做下去啊。我想起来,弟辖下一门店已经做到全国第一,且数月蝉联冠军。也许弟是对的,小事无所谓,他只是把心底的所谓用到值得的人和事上了。
在弟看来,秋霜冬雪和春风秋雨同样是滋养绿植的天物,了无风情的栀子花也是能留住春天的旧相识。小弟喜欢陆游的一首诗:天际晴云舒复卷,庭中风絮去还来。人生自在常如此,何事能妨笑口开?
耳边突然没了清凌凌雨声,我走在洗过的小道上,看一丛一丛鲜绿蓬勃。“姐姐——”,我左肩被轻拍了下,回头时又不见人。许久不见的小弟正站在右前方,举着我最爱的手撕鸡,酒窝醉甜,得意地笑。
“哎——陈家小孩”,我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