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两料
2022-11-05刘奔海
刘奔海
玉米的高光时刻
在广袤的关中平原,小麦和玉米是这里最主要的粮食作物。一年两料,小麦熟了种玉米,玉米收了又播小麦,年年往复。
但玉米所受到的待遇却远远不及小麦,小麦是细粮,玉米是粗粮,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时光首先要留给小麦生长。每年秋季9 月中旬至10 月上旬,是播种小麦的时节,地要收拾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才开始播种;而种玉米,就仓促了许多,不是直播,而是套种。小麦收割后直播玉米,玉米出苗后常会遇上雨季,易发生涝害,会减产许多;特别是如果在玉米播种后至出苗前遇上雨季,发生涝害会造成种子腐烂,出苗率降低,甚至会造成绝产。所以每年在5 月底6 月初小麦成熟的前几天就要开始在麦田里套种玉米,因为套种的玉米,雨季开始时玉米苗已进入拔节期,抗涝性逐渐增强,受涝减产率自然就减小了很多。
在麦田里套种玉米只能因陋就简,这需要用上一种叫“豁行器”的简易农具,用两根长木杆钉成一个“V”字形,尖头可以插入麦行里,把麦行豁开。小时候,播种玉米我常跟在母亲身后,母亲把装有玉米种子的布袋挂在胸前,手里拿个小撅头,一手挖窝,一手点播。一撅头下去,不深不浅,稍稍拉起撅头,另一只手随即顺着缝隙滑下两三粒玉米种子,移出撅头,一窝玉米便种好了,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而我,负责跟在她身后推着“豁行器”前行,走过时再用脚踩一下刚播的那窝玉米。
几天后,玉米嫩芽破土而出,可它们看到的不是蓝天白云,面临的是恶劣的生存环境,狭小的空间,密不透风的闷热环境,几乎令它们窒息。
终于盼来了麦子收割,可刚长出一两片嫩叶的玉米苗还要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会受到灭顶之灾的威胁:一个是被收割麦子的人们无意中踩踏而从根部折断,一个是被那锋利的镰刀不小心削顶。
虎口夺食的三夏麦收终于结束了,农人们才开始把精力重新转向收割过的麦田,——这时的麦田已经“改庭换面”,该叫它玉米田了。田地里,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一行行玉米苗,经过几场雨水的滋润,纤弱的玉米苗已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农人们扛着锄头来到地里,把收割过的麦茬锄掉,给玉米苗松土、除草,锄过一遍的玉米田,放眼望去,一行行绿油油的玉米苗更显得精神抖擞。
间苗,是这个时候急需要完成的了,因为一窝只能留一棵幼苗。亲手种下的一棵棵幼苗,谁都不忍心把它拔掉,特别是有的一窝有好几棵苗,可每棵苗都长势相当,让人犯了难,拔哪棵都舍不得,都于心不忍。苗儿们紧紧地挤靠在一起,谁也不愿意被剔除、被淘汰,拔掉哪一棵也都会伤及另一棵。农人们只好尽可能地把它们都留下,以后再给它们多施点肥料。当然,也有缺苗的情况,这就需要移栽,把多余的苗移栽到缺苗的地方。间苗需要在刚下过雨、泥土比较松软的时候进行,拔玉米苗也是一定要讲究技巧的,大拇指配合着食指和中指捏住玉米苗的根部,慢慢地使力往上提,几个手指的配合一定要默契,用力要均衡,讲究力度、分寸和方向的统一。用力轻了,拔不出来;用力过猛,则根部还在地里,玉米苗则被扯断了。
给玉米苗第一次施肥一般施一种叫“轻氨”的化肥,这种化肥莹白如雪,颗粒很细腻,但气味却很冲鼻,冲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它的作用就是“烘苗”,让玉米苗赶快拔节生长,就像年轻的父母盼着自己的孩子快快长高。
7 月过后,玉米秆已经高过人头,宽大如刀的长叶,挺直的身杆,每一棵玉米秆都像一个雄壮的武士!无数棵玉米秆便形成了北方的“青纱帐”。“北方的青纱帐啊,你至今还这样令人神往!”在艰苦的抗日战争年代,那些敌后游击队为保护群众,他们由村庄转移到野外。夏秋时节,他们栖息隐蔽在平川密如蜘蛛网的高粱、玉米等茂密植被形成的青纱帐里,与敌人周旋。他们在青纱帐里穿梭,隐藏,休息,设伏,玉米、高粱对这些庄稼汉出身的战士就像自己的亲人一样熟悉和亲切,在地里行走,闭上眼睛都不会迷失方向。他们神出鬼没、来去无踪,打鬼子,除汉奸,弄得敌人晕头转向。常常,他们为了不打扰不连累乡亲们,晚上就睡在庄稼地里,天当被,地当床,青纱帐成了名副其实的“青纱帐”。
玉米秆吐穗了,以前,我从没有仔仔细细看过长在玉米秆顶端的穗,觉得它一点也不美,似乎也没什么用,——玉米秆长高长高,长到了足够高就随意地吐个穗以示生长结束。可当你仔细看时,玉米穗竟也美得动人,浅绿色的主轴和分枝上着生着许多行小穗,每个小穗上都挂着浅黄色、浅红色的小花。其实这个“穗”是玉米的雄蕊,是一种圆锥花序,当它长出几天后,玉米茎间的叶腋内也开始鼓出玉米棒子,苞叶的头稍上顶着一撮浅红的丝线,玉米“胡子”,我们都这样叫它,其实,它是玉米的雌蕊。可能很少有人能说出玉米的孕育过程。雄蕊上有无数粒花粉,借助轻风和昆虫的作用,洒落在雌蕊的每一根“胡须”上,“胡须”其实是雌蕊的花柱,萌发形成花粉管,花粉管沿着“胡须”进入子房,达到胚囊,开始释放出精子并与卵细胞结合形成受精卵开始发育,一粒花粉、一根“胡须”,对应着一颗玉米粒。
玉米粒一天天地生长饱满,由一包乳白色的浆汁逐渐变得干硬,玉米苞叶也逐渐由绿转黄。农人们来到玉米田里,撕开一小块苞叶,用手掐一掐玉米粒,硬得已经掐不动了,这就表明玉米棒子已经成熟了,可以掰了。
掰玉米是个比较脏累的活儿,钻进玉米地里,每触碰一下玉米秆,已经干枯的玉米穗还会飘散下许多花粉,飘落在你的头顶上、衣袖上、脖颈里,痒得难受,并且那像刀片一样锋利的玉米叶会把手臂划出一道道伤痕。
掰玉米也是有技巧的,需要一手按紧玉米秆和玉米棒子的连接处,一手握住玉米棒子的头稍,使劲一掰,一声脆响,一个玉米棒子便从根部断裂。如果不掌握方法,只知道使蛮劲,玉米秆都折断了,玉米棒子还没有下来,或者掰下来的玉米棒子带着长长的把儿,装运起来占地方。
玉米秆是孩子的最爱,大人们掰玉米棒子,我们小孩子就等着折甜玉米秆吃。小时候,交通不像现在这样便捷,南方的甘蔗很少会运到北方的农村;甜高粱倒是吃过,但因为高粱籽主要用于饲料,作用少,所以人们很少种它,种它的人家,一般都是卖甜高粱秆给孩子吃的。而玉米谁家都种,收获时节,掰过玉米棒子,满地的玉米秆供我们挑选,一分钱不花,不大一会儿,就可折上一大捆甜玉米秆,坐在地头,尽情地咀嚼吮吸里面的甜汁。一般来说,那些结的玉米棒子小玉米粒又松散的玉米秆最甜,也许它们觉得,没有结出饱满的果实,就长个甜秆吧,也算对人们几个月来辛劳的一点慰藉。
玉米最简单的吃法就是煮嫩玉米棒子了,这也是秋收时节农家最普遍最常见的美味了。从玉米堆里挑选那些苞叶鲜绿的玉米棒子,剥开苞叶再用手掐掐,还能掐出水分的玉米棒子是上好的原料,选上一大筐倒进锅里水煮,不用添加任何佐料,耐心地等待半个小时,揭开锅盖,一锅鲜香扑鼻而来。那一个个玉米棒子经过了沸水的清煮和蒸汽的浴蒸,玉米粒变得亮晶晶、鼓鼓涨涨的,顾不上烫手烫嘴,抓起一个,便大啃狂啃起来,软糯又有嚼劲,越嚼越香……啃玉米棒子的吃相虽然不很雅观,但人们却无法抵挡这种美味的诱惑,不仅农村人爱吃,城里人也爱吃。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常会听到玉米棒子的叫卖声,那些青春靓丽的少女们也常会手捧着一个玉米棒子无所顾忌地香啃。
掰回家的玉米,要赶快把苞叶剥掉晾晒,不然的话捂在院里很容易出芽发霉。白天人们都忙着秋收,只有到了晚上才可以顾得上院里的那堆玉米。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一家人围坐在玉米堆前开剥了。捏住玉米棒子苞叶的顶梢扯拉,“刺啦”一声,几片叶子便被扯掉了。玉米苞皮不能全部剥掉,秋天雨水较多,秋收又很繁忙,一时顾不上晾晒,所以要留上一两层叶,为的是把几个剥好的玉米编起来,可以挂起来晾晒。编玉米是个细致活,都是母亲去编,像编辫子一样。
我最怕的是虫子,玉米棒子的头稍上常会藏有虫子,白虫子、青虫子、花虫子,美味的玉米粒把它们滋养得肥肥胖胖,当剥开玉米苞叶,这些偷吃的家伙一下子被惊扰,扭动着身躯掉落下来,它们爬啊爬啊,常会爬到我的身上,当我正在专心地剥玉米苞叶时,忽然感到身上有一丝凉凉的东西在爬形,用手一摸,“啊呀,虫子!”我的喊声划破夜空,吓得我魂飞魄散。
剥玉米苞叶是个枯燥乏味的活儿,刚开始一家人还说说笑笑,渐渐地,都不说话了,就想着赶快把那一堆玉米苞叶剥完。夜越来越深了,夜空中,只听到“刺啦刺啦”撕玉米苞叶的声响。
转眼,我都离开老家20 多年了,母亲也离开我们几年了,每到中秋月夜,我多想再和父母围坐在玉米堆前一起剥玉米呀……
院子里的大树树杈是人们晾晒玉米的最佳处所,因为位置高,通风,光照也好,且玉米不易被人们深恶痛绝的鼠类偷吃。可要把那一辫辫玉米吊挂上去却要花费一番气力。我忽然就想到在电视上看到的《动物世界》里花豹把捕获的猎物费力地拖到大树上的情景,它是为了防止自己的“战利品”被别的不劳而获者偷吃。而人们把玉米棒子吊挂在大树上却是为了晾晒,还有一种“晒幸福”的味道。金黄的玉米把整个小院映衬得辉煌灿烂,那是一幅最美的乡村画卷,是朴实的农家最高调的丰收景象。
秋收是香甜的,也是紧张忙碌的,一边忙着家里收回来的玉米,一边要赶快把地里的玉米秆砍掉拉回家,把地腾出来,准备播种小麦。如果耽误了农时,到了深秋时节,遇上绵绵秋雨,小麦就播不到地里了。
冬天的乡村是寒冷寂寥的,那些靠在院墙外的玉米秆一天天地干枯,变得黯然失色,可它们还可以发挥最后的光和热,用来烧炕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奶奶的火炕是我小时候最温暖的记忆,傍晚时分,奶奶抱上一捆玉米秆,塞进炕洞里,点火,红红的火苗在炕洞里燃烧,火炕一下子便热得烫人。等火熄灭,一晚上火炕都是暖融融的。奶奶最爱给我讲的,便是鬼怪狐仙之类的故事,在她的故事里,那些鬼怪狐仙都是善良的、温情的,有些像蒲松龄老先生写的《聊斋志异》里的鬼狐故事。所以,年幼的我,并不觉得可怕和恐惧。每天晚上,我都是睡在奶奶温暖的火炕上听着她讲的那些奇异温暖的故事入眠……
玉米糁,是农家最养人的稀饭,小时候,冬天的早饭,就是一碗黄亮黏稠的玉米糁,上面再放一勺母亲腌制的咸萝卜丁,胃里暖了,心里也暖了;盛完饭,锅底还会留有一层锅巴,母亲把锅巴铲出来,晾干,放点蒜苗炒着吃,也是一种难忘的美食。如果玉米糁里再放上红薯熬煮,那便是最好吃的稀饭了,玉米糁的黏稠、红薯的香甜简直是一种绝佳的搭配。红薯和小米、大米等煮稀饭都没有和玉米糁在一起熬着好吃。
爆米花是最能勾起人幸福回忆的童年零食。冬日的夜晚,村巷里,常会有爆米花的师傅,坐在小凳上,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摇着爆米花机,时间到了,师傅起身从火炉上把那黑乎乎的葫芦形压力锅提下来,炉口对着一个大麻袋的入口,只听见“嘭”的一声巨响,一股白烟腾起,无数粒爆米花便从压力锅里嘣出来,诱人的香味扑面而来。一小盆玉米粒一下子变成了半口袋的爆米花,那种幸福感不言而喻。
如今,玉米越来越受到了人们的宠爱,在城里的各大超市里的五谷杂粮专柜,玉米总是最受欢迎的,玉米面、大小不等的玉米糁分类售卖;还有爆米花,听说现在是微波加热爆出来的,比我们小时候吃的更大颜色更鲜亮,在电影院里,一对对情侣手捧着一桶桶爆米花一边看电影,一边捏着一颗颗爆米花往嘴里送,真的很令人羡慕,我觉得,这也是玉米的高光时刻。
一颗麦子的历程
在我国北方,主要以种植冬小麦为主,秋季种植,来年的夏季收割。
每年秋收过后,秋耕一遍土地是播种小麦前必须要进行的一项工作。农人们把地里的秸秆残枝收拾干净,或者就砍倒后散放在地里秸秆还田,然后撒上肥料,用旋耕机把地深耕一遍。坚实的土地变得松软,新鲜的土壤也被翻了上来,散发着泥土的馨香气息,里面布满了根须,还有一直穴居在泥土里,默默地疏松土壤增加土壤肥力以利于植物根系呼吸、生长的蚯蚓和各种平时藏在地下不敢见阳光的害虫,都被翻了出来,它们扭动着臃肿的身躯,显得很不情愿。地翻耕后,还需用一种叫作“耢”的农具在上面拉磨一遍,把大的土块分解,掩土保墒。让一个小孩趴在“耢”上,两三个大人在前面牵拉,地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等待着农人们播撒下新的希望——播种小麦。小麦是北方的主要农作物,是人们一年的口粮,播种小麦的每一个环节都来不得半点马虎。等把一颗颗麦种埋入土里,农人们这才放下心来,一年的辛苦劳作才基本结束,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过冬了。
几天过后,便有麦苗从土里钻出来,只有一两片嫩黄纤细的叶片,像举着一把把小剑。麦苗们争先恐后地从土里钻出来,越来越稠密,一行行清晰可辨,在煦暖秋阳的照耀下,它们欢快地生长。可成长路上注定要遭受磨难,只是给它们的磨难却来得太早也过于严苛。天气一天天地冷起来,冬天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人们都回到暖融融的屋子里过冬了,广阔的田野里就只剩下那一行行麦苗,它们疑惑不解又茫然无措,这是为什么?我们该怎么办?
冬灌,对小麦安全越冬是非常必要的,既可以增强小麦的“体质”,又可以保蓄水分,还可以杀灭病虫害。寒冷的冬天,冰冷刺骨的一渠水漫灌下来,那一株株麦苗一定在打着寒战,这也是对麦苗意志的考验。不多久,麦田便被冰冻了起来,很多坑洼的地方还结了一层薄冰,踩在上面,发出“仓啷”一声脆响。天气越来越冷,那一株株柔弱却坚强的麦苗挤靠在一起,身子紧贴着霜冻的大地,在严寒中默默地期盼着来年春天的到来。寒冬腊月,田野里千里冰封、万木肃杀,唯有大片大片的麦田里还裸露着淡淡的绿色。
绿色就是希望,北方的冬天很寒冷也很漫长,但再寒冷再漫长也无法阻挡它们对生的渴望和对春天的向往。
盼望着,盼望着,春天的脚步近了,可以想象,麦苗们该是多么的欣喜啊。
对于一个生长在农村的孩子,特别是北方农村的孩子,初春的麦田,是他们的乐园,那些脱去了臃肿的棉衣棉裤的童男童女们,三五成群提个小篮小筐在返青的麦田里采挖野菜,一会儿便扔下篮筐追逐嬉戏、跳跃撒欢。这个时候的麦苗是不怕踩踏的,孩子们尽可在麦田里奔跑,累了便可随意躺倒在松软清凉的“麦毯”上。麦苗经过春雨的洗涤和滋润,每一片细叶都油光发亮,鲜绿得没有丝毫杂质。眼望着蓝天白云,清甜的麦草气息飘散在空中,那一定是孩子们最幸福的时光,比躺在妈妈的怀抱里还要幸福。
不过能这样与青青麦苗亲密接触的日子不会有多少天的,——花花草草还都在春光里尽情地妩媚着自己,麦苗却开始了它生命的“拔节”。在宁静的夜晚,你静立在麦田,凝神静听,似乎会听到那一株株麦苗拔节的声响,仿佛贝多芬的《生命交响曲》在耳边响起,它们挣扎着、伸展着,竞相向上。我不知道拔节的麦苗是否会感到疼痛,它们在寒冬里忍耐和等待得太久,就算疼痛,也是一种快乐之痛。我忽然就想到了“揠苗助长”这个成语,那位宋人因为心里太急违反植物的生长规律去拔苗,结果禾苗都死掉了;而麦苗的拔节,却是它们自身对生命跨越的渴望与期盼。在寒冷的冬天几乎要蛰伏半年时光,在接下来的两三个月时间里,还要完成孕穗、抽穗、开花、灌浆直至成熟等一系列的生命历程。尽管它们知道,长得越高、颗粒越饱满,越容易倒伏,——如果单单是一株麦子,轻轻的一阵风,也可能使它从根部折断,正是因为无数株麦子挤靠在一起,才抵御了一次次大风的侵袭。但是,它们来到人间,忍受了一冬的严寒冰霜,不是为了陶醉在煦暖的春风艳阳里。
朋友,你见过麦子抽穗吗?那一棵棵柔弱的麦苗几乎在一夜间都吐出娇嫩的麦穗,那一穗穗紧凑在一起的麦芒,像一把把齐刷刷的利剑直指蓝天,一下子便让人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热风浮动着,麦浪翻滚着,天地之间还有比这更波澜壮阔的场景吗?
转眼,那青青的麦苗就将变成一株株金黄的麦子。不要问那黄灿灿的麦穗为什么浑身满是针尖般的麦芒,它是用它的“利器”来护佑它用生命孕育出的果实,每一颗麦粒都珍贵无比。
“三夏”,到了一年中第一个大忙时节——麦收时节,酷热的暑天也终于来了。正午时分,在太阳下站一会儿,人也会被晒晕。可对于农人们来说,收获麦子是需要在“龙口”里夺食的,来不得丝毫的懈怠。
割麦最好是在骄阳似火的中午进行,虽然这个时候的太阳最毒,但麦秆也被晒得又干又脆,割起来就省力多了。炎炎烈日下,人们从家里出发,他们头上戴一顶草帽,脖子上搭一条毛巾,一手提水壶,一手握镰刀,急火火地赶往麦田。来到地头,再巡视一眼金黄的麦田,抚摸一穗金黄的麦子,深吸一口气,收割开始。只见他们两脚叉开,弯腰低头,左手拢上一怀麦穗,右手提起镰刀在麦秆底部顺势一拉,“嚓”的一声,麦子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哗啦啦地向前倾倒,镰刀一挑,挑在身旁,两三下,一大堆麦子便安然地卧在麦茬上。太阳直射着背,银镰飞舞,汗甩八瓣,麦田里的热浪夹杂着麦秆的尘灰蒸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几个小时下来,再细嫩的双手也变得乌黑,再白皙的面孔也变得通红。鼻孔是黑的,吐一口痰也是黑的,汗水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滴在麦穗上,滴进黄土里,此刻再体会“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一定感受颇深吧。
割麦,看似简单,但初割的人动作不协调,一镰刀下去麦秆便四散倒开,让人措手不及;或者,一不小心,镰刀就会伤到了手和脚。在我的脚面上,现在仍留有一个镰刀的伤疤,那是我第一次割麦时留下的。割麦需要的是体力和耐力,割不多久便会腰酸腿疼,所以那些人高马大的壮汉割起麦子来往往不是瘦弱纤细的妇女的对手。你看那些割麦的中青年夫妇,男人往往是割不到一会儿便直起腰、捶捶背,望一眼逐渐割在前面距离越拉越大的妻子的背影。
麦子割完后,紧接着就要运入早已平整碾压好的打麦场。如果稍一拖延,天一下雨,地一变软,再拉运就艰难了许多。等到这一切工作就绪,人们就可以舒一口气:再也不怕麦粒洒落在麦田里。人们辛苦了大半年,每一颗麦粒洒落在麦田里发芽都让人心疼不已。
麦子堆积进麦场,下一道工序便是“打场”。那几天,农人们最关心的便是“天气预报”。如果哪天天气晴好,早上起来,吃过早饭,太阳刚冒头,人们便来到打麦场,清扫一遍场面,把被虫子疏松了的地方用脚踩实,然后开始“摊场”——用耙子、铁叉把麦垛摊开晾晒,这个时候,孩子们也纷纷上场,边玩乐边干活,抱起一捆麦子,随意地抛洒,或者用脚踢,把麦子踢散。气温渐渐升高,均匀地摊在场上的麦子要一遍又一遍地翻挑起来,直到干透为止。正午,晴空万里,正是碾打的好时机。牛马拉着磙子,机动车后面拖个磙子,滚动、旋转、沸腾!发动机的轰鸣声、磙子滚动地面发出的隆隆声、人欢马叫声、麦秆的爆裂声一时齐发,紧张,繁忙,而又热烈!在一遍遍的碾压下,麦粒从麦穗上脱落下来,麦秆也变得柔软。
麦子碾打过后,开始“起场”。这个过程是为了把碾压过后的麦秆挑出,只剩下麦粒麦糠,然后再扫成一堆。老人、小孩一齐动手,挑的挑,推的推,扫的扫。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之间乌云密布,打场最怕的天气突变、暴雨骤降,这便成了“塌场”,已经晒干的麦秆麦穗还没来得及碾打或者刚碾打过准备“起场”一下子又被浇得湿透。人们一下子手忙脚乱、懊恼不已。
起好了场,最后就是“扬场”,把麦糠和尘土扬走,最后只剩下一堆黄灿灿的麦粒。扬场要在有风的时候进行,但技术也必不可少,怎样起锨,怎样抛洒,需要掌握分寸、准确把握。你看那一把把好锨有力地向空中扬起,麦糠和尘土顺风飘飞,麦粒便唰啦啦地抛物线般坠落。可那些初扬的人往往会使出全身的气力,但麦粒和麦糠的界限却好像永远也分不清楚。扬场需要两个人来配合,男人扬,女人在麦堆上轻扫,把那些还没有被吹走的麦糠扫到一边。
有时风儿迟迟未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大人们便三五成群坐在场地上、麦堆上,抽烟、喝茶、谈笑、休憩,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疲惫和喜悦;小孩子们则满场嬉戏欢跑,笑声四溅。
天渐渐地黑了,有些人在麦场中呼呼地睡着了。忽然,风吹草动、树叶哗哗地响,警觉的人立刻翻身跃起,大喊一声:“来风了!”于是全场人闻风而动,风声、喊声、麦粒的溅落声混在一起,像一首交响乐,雄浑、高亢而又细腻。等到人们把一袋袋新麦拉入家中,终于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了,这时,每户人家才能舒舒服服地坐在家里吃上一顿热饭,躺在床上睡上一晚安稳觉……
麦收时节只有十天左右,却关系到每家每户一年的口粮,龙口夺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懒散。
如今,麦子一黄,大大小小的收割机便在公路田间来往穿梭,你只需要站在地头,一袋烟的工夫,一大堆干干净净黄灿灿的麦粒便呈现在你的眼前。人们笑着说,现在收麦,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都完全可以应付。但我常常想起那些年火热的麦收场景,虽然紧张劳累汗流浃背,但劳累中收获着欣喜,汗水里更让人体会到幸福的滋味。我想,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对那一颗颗麦粒一定有着更加深厚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