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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在谈论元宇宙的时候,我们没有在谈论什么?

2022-11-05宋明炜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幻象谈论宇宙

宋明炜

元宇宙(metaverse)在近几个月内的中国学术环境中引起超强热度的广泛讨论,是一次罕见的跨学科、跨知识的跨界讨论。哲学家、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媒体学家、经济学家、管理学家、政治学家、技术专家、商业领袖,以及许许多多的言论家、普通网民,都在针对这个话题发表意见。人们似乎早已在等待这一时刻。自从世界进入信息管理和数字化时代,人们长期以来赖以思考“未来问题”的目的论思维模式,为未来想象带来一个新的“目的地”:奇点(singularity)。但这样一个时刻,同时意味着巨大未知的降临,提示着与过去长达400年的“现代”历史的断裂,意味着一种不可逆转的变化,一个只会发生一次、不可重复的危机与时机。面对这样一个时刻,从科幻、影视、游戏到都市传说、民间科学、文学艺术,都在为大众想象准备一个决定着人类存续的“决战”时刻。而这个时刻从来都“不会”发生在未来,因为未来还未来到,这个时刻从来都只能发生在“现在”。就像将近40年前第一部《终结者》电影问世的时候,影片故事中天网和人类之间的生存决战,不是发生在2029年,而是发生在电影拍摄时候的“现在”:终结者通过时间旅行来到“今天”,而这一年刚好是20世纪乌托邦想象历史上具有象征意义的1984年。

2021年10月28日,“脸书”(Facebook)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在一部长达77分钟的概念影片中,运用各种数字造像和特效技术,为世人进行了一次精彩陈述,揭示了他的数字社交媒体公司将要致力于营造的元宇宙。从单纯的技术层面来说,这个概念意味着大量已有和将要开发的信息技术的综合,也意味着大量已有和将要开发的电子商务的综合。元宇宙的存在形式是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它的存在逻辑是建立在“脸书”模型上的开放式交互对话——它首先是一个用户通过互动来建构的平台,它的存在的知识论基础则是依靠数字编码的“赛博物理”,彻底摆脱模拟(analog)、模仿(imitation)、摹仿(mimesis)的认知、呈现、表现习惯。这部概念影片引人入胜,可以看作是一个崭新的乌托邦论述。它所描述、承诺的,是一个人际之间没有界限(包括性别、种族、阶级、国家、年龄,甚至生死)的美丽新世界。当然,这部影片中呈现的绝大部分技术(包括硬件和软件)尚未真正开发,影片本身的呈现方式,也是对于“虚拟现实”的“虚拟叙述”。

不得不说的是,元宇宙在中国,具有更多一层的虚拟性:它所依托的“脸书”本身不在中国网络范围之内。这造成了一个更具虚拟性的思考语境:人们所思考的元宇宙,不仅是虚拟的幻象,或许也正好是一种“幻象的瘟疫”?这样的“幻象瘟疫”,本来就是对资本主义保持批判姿态的社会空间所排除在外的。于是,在中国谈论元宇宙,造成了一个充满悖论的局面:元宇宙是一个充满刺激和挑战的目的论话题,它符合人们对历史想象的未来图景,而且具有与时俱进的新技术,对于中国这样一个信息大国充满了诱惑力;与此同时,元宇宙看起来远离政治,但仍具有安全的政治性柔韧度,也就是说它既满足了技术主义政治的幻想,也满足了对晚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深入肌理地进行批判的欲求。这样一个话题的到来,真正是恰逢其时,它满足了言论空间对整体性概念话题的需求——这恰恰是对“幻象瘟疫”形成免疫力的基本逻辑,即必须要具有一个坚不可摧的整体性(totality);但在这个需求之下谈论元宇宙,也就是将元宇宙首先预设为一个具有整体性的话题。在这些逻辑和欲求的交织之中,构成了可以大而化之地谈论元宇宙的言论场域。

这个话题看起来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面对元宇宙的入侵,我们熟悉的“现实”终将被代替,文学将“再次”进入危机,甚至我们的现实世界也“危在旦夕”!然而,却也可以无关宏旨:元宇宙是虚拟的,它依旧是未来之物,即便它已经在概念上诞生,它也不是经验上的实存,何况元宇宙是人们能够凭借整体性的免疫力将其排除在外的!各种各样关于元宇宙的讨论,无论是否与马克·扎克伯格的商品设计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当涉及定义问题的时候,都在依照目的论模式来假设元宇宙是什么,都在思考它的出现是否会改变文学、社会、人类、世界,是否会改变知识的生成意义和表现方法,是否会对人类的未来发生决定性影响。然而,假如在从事上述这些假设和讨论的时候,其实根本没有在经验层面上感受或了解过元宇宙——比如戴上虚拟现实设备,通过“脸书”注册,获得虚拟身体(avatar),进行“真实/虚拟”的交互体验,进入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元宇宙世界——那么很有可能出现的一种情景是:当我们在谈论元宇宙的时候,我们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个我们没有在谈论的,究竟是“什么”——而正是因为“没有意识到”且“没有在谈论(那个)什么”,这个问题变得有些棘手。

我听到很多讨论元宇宙的人在谈论元宇宙之前,都会声明自己没有进入元宇宙的经验(甚至意图),在这个时候,我认为,真正重要的问题,也是最引起我好奇的问题是,人们为何急于谈论元宇宙,为什么要急于给它一个确定性的定义?我们在谈论元宇宙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没有在谈论的正是元宇宙。甚至,我们可以说,当我们谈论元宇宙的时候,我们就像在谈论现实那样——因为当我们谈论“现实”的时候,我们没有谈论的,就是现实。事实上,如果我们把元宇宙作为现实那样来加以定义,我们首先需要更改的,就是对现实的定义。现实是什么?现实是一个我们习以为常的现象呈现,但我们难以给出一个有关现实的一劳永逸的确定性定义,面对无所不在、变幻莫测的现实,我们的感知(perception)和方法(method)都非常有限。我们可以谈论一个在某些社会共识之下约定俗成的“现实”,但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我们已经为这个“现实”划界,意味着有许多我们无法认知、归纳、形成共识的事物,被排除在这个“现实”的定义之外。有意思的是,我们无法谈论元宇宙,就如同我们无法谈论“现实”,但正因为我们无法谈论现实,所以我们可以谈论元宇宙。我们谈论的方式和场所,就是日益虚拟化的言论空间本身,讨论元宇宙,也就是在讨论无法作为实存的元宇宙。但也正因此,我们其实已经在体验一个虚拟的谈话空间——但危险的依然是“幻象的瘟疫”,即便在虚拟的谈话空间,“幻象”也需要被归为一种整体和确定的存在,被“整体性”地排除在整体性的思维之外。

有关元宇宙的定义,在商业和技术层面,已经被描述得很清楚,甚至这个定义迄今为止最清晰的表达,就出现在扎克伯格推出元宇宙的概念影片中。这个定义首先是一种交互性的体验,它本身具有一种在我们谈论它所使用的语言表意系统层面上的不可描述性,它所含有的多重的、丰富的未来性,无法用我们习以为常的知识和概念来加以描述。当扎克伯格在推广元宇宙的时候,他更多地告诉我们元宇宙可能会成为什么,而不是它就是什么。元宇宙是一种生成(becoming)的过程,而不是一种存在(being)的事物。我们在谈论元宇宙的时候,现在更多是借用文学、电影,特别是科幻小说的例子来描述它,但这样做的时候,我们陷入了一个知识论上的陷阱:我们在用一些过去早已有之的方式,来描述一个我们还没有真正面对的事物;而同时,我们虽然并没有在现实中与元宇宙遭遇,但几乎都预先设定它迟早会成为替代性的现实。

因此,关于我们面对元宇宙的态度,呈现出两个问题。一个是表现(representation)层面的,即元宇宙给我们带来一个难题:表现先于现实,出现了形式与实在的倒置,这是对现代艺术思维中根深蒂固的摹仿论(mimesis)的颠覆;另一个难题是伦理和政治层面的:谈论元宇宙的动机,在我们不愿意承认的心理层面上暴露出我们对于自由意志的怀念和对于全面管控的恐惧。然而,这两个问题都无法在已有的知识论框架和目前许可的话语空间中展开讨论。元宇宙既是幽灵,又是幻象,无论它是什么,我们设定它是自由意志和全面管控的对决场所,就像电影《黑客帝国》(The Matrix)、小说《雪崩》(Snow Crash)里描述的那样。因此,有关元宇宙的讨论,可以是一场虚拟的、安全的大型“灾难”现场,只是在我们关闭手机的那一刹那,我们可以回到现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英文词语metaverse原来的意思是“后置于宇宙”(meta-verse),但它通过虚拟现实技术呈现的位置却在感知上优先于现实、高于现实,因此在这个意义上,中文的“元宇宙”这个词语使用得恰到好处。我从另一个思路上来接近元宇宙的问题,即我们谈论元宇宙的时空场所,也就是:什么是“当代”?自从19世纪末期以后,目的论意识让人类感到日益接近一个临界点,各种“现代”的重负令人类难以承受:建立在黑格尔哲学基础上的现代性,在我们的社会中建立了无数的主体与他者的二元对立项,意识形态和真枪实弹的战争,发生在世界从曲折向平面展开的二维化过程中(借用刘慈欣小说的意象),世界的问题从无限的复杂层面简化为敌我矛盾——所有这些都指向现代性自身的毁灭时刻,这是现代本身的二元对立的决战。这个二元对立项也发生在有关元宇宙和现实的讨论之中,因此元宇宙也是一个决战现场。我试图提出的,是一种超越二元对立项、超越对立和冲突、在高维空间展开(再次借用刘慈欣的意象)的新巴洛克世界观,重新“化简为繁”,让信息或概念重新获得虚拟身体,从对立的锁定关系中将思维解放出来,重新让每一个独立的意识都成为种子,让世界如一棵大树那样漫天生长、枝繁叶茂。这种世界观的可能性,发生在现实正在经历高度技术化、开始呈现广泛科幻性(science fictionality)的过程中。这也就是我在另一篇文章《科幻作为方法》中提出的,我们目前所经历的,很可能正是从400年的“现代”中走出来,脱离一个建立在光明(发光体)的启蒙论述上的物理和社会秩序,我们面对的是在渊黑中尚未成型的、充满了虚拟奇观的未来性。这种面对未来的姿态,重新解放了“什么是当代”的问题。正如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所说,一个当代人,不应该只被光明盲目,而是会看到黑暗的光芒。我所说的这个新巴洛克的世界,正是在渊黑的未知中,在无数和无限褶曲的空间中打开来的。这是一个使中心(主体)被迫迁移和取消的世界,这是一个新的奇观和冒险的世界,这是一个取消希望和绝望的二元对立的世界,这是一个用交互性克服二元对立的世界。这个世界,也许是元宇宙。但至少,这是一趟搭乘海盗船通往“异托邦”的旅程,它从现实出发,但不会回到原来的现实。

与此同时,行文至此,我不得不说的是,在我描述的新巴洛克世界的另一个极端,在一个“坚果宇宙”,在一个因整体性和排除机制而坚不可摧的封闭信息空间中谈论元宇宙,这个空间本身是否已经构建了符合自身利益的元宇宙?至此,我已经不得不加入有关元宇宙的讨论,但我认为至关重要的问题依然是:当我们在谈论元宇宙的时候,我们没有在谈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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