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期间海外中国留学生心理健康的影响因素及其干预策略*
2022-11-05彭凯平胡晓檬
王 扬 滕 玥 彭凯平 胡晓檬**
(1.清华大学心理学系,北京,100084;2.中国人民大学心理学系,北京,100872)
1 引 言
根据教育部统计数据显示,1978 年到2018 年底,我国各类出国留学人员累计达585.71 万人,其中153.39 万人正在进行学业。中国留学生遍布世界各个角落,尤其是北美、西欧、非洲、大洋洲等国家和地区(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2019)。随着海外中国留学生群体的规模扩大、结构多元化、趋势低龄化,加之新冠疫情的冲击,中国留学生群体的心理健康状况正在受到学术界、教育界、心理健康领域以及广大留学生的家长和老师的关注和忧虑(Misra,Le,Goldmann,&Yang,2020)。海外留学生这一群体的特殊性在于,他们不仅要面对和本地学生同样的大学适应、学业压力、实习压力和就业压力,同时也要面对诸如跨文化适应、语言困难障碍、思乡孤独、偏见与歧视等更为复杂的社会心理挑战(Zhang&Goodson,2011,Zhai&Du,2020)。尤其是2020 年新冠病毒肆虐全球,伴随而来的城市封锁、社交隔离、在线上课、无法回国、排华歧视等等社会环境因素也影响了中国留学生的心理健康水平(Song,Zhao,& Zhu,2021)。本文将对中国留学生群体心理变化及心理健康危机的症状表现、影响因素和干预策略进行梳理,力求为当前新冠疫情背景之下,针对中国留学生心理健康状况的改善和提升提供基于实证依据的学术建议。本文的整合性评述将对心理咨询师、教育管理者、社会心理服务人员、社会工作者以及教师、家长、中国留学生本身提供重要的理论指导和可行的实践启示。
2 中国留学生心理变化及心理健康危机的症状表现
2.1 焦虑和抑郁
新冠疫情暴发之前,中国留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早已普遍存在。2013 年一项针对耶鲁大学的中国留学生的调查报告显示,参与调查的学生中45%报告了抑郁症状(Han,Luo,Jacobs&Jean-Baptiste,2013)。2020 年新冠疫情的冲击进一步加剧了中国留学生群体的心理健康危机。比如,疫情可能使他们在国外处于更加孤立的地位,由于资金、信息、语言或文化方面的困难,他们获得公共资源的机会更少(Song,Zhao,&Zhu,2021)。此外,由于国际航班减少、城市封锁、签证限制、学习关闭等问题,许多留学生居无定所,回国困难,即使能回国也担心自己在路上被传染或者增加传染给他人的风险(Ma&Miller,2020)。中美青年峰会与BeenThere 最新发布的北美中国留学生心理健康白皮书(2020)显示,海外的中国留学生中有将近一半的学生处于中等心理压力之中,有四分之一的学生处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中。整体而言,他们的平均焦虑水平处于中度焦虑,平均抑郁水平处于中度抑郁。同时,在1222 位接受调查的中国留学生中,有大约60%的人报告心理状态极差,经常感受到糟糕的焦虑情绪和巨大的心理压力,而且约20%的人表示难以获得心理健康方面的服务。另外,仍在海外求学的中国留学生比已经回国的留学生更加担心和焦虑自己会感染新冠病毒(Zhao&Yilin,2020)。由此可见,抑郁和焦虑情绪在海外中国留学生群体中广泛存在而且程度偏重。遗憾的是,由于身处异国他乡,他们可以获取的社会支持和心理资源匮乏。但是,中国留学生在人格特征、压力应对、心理韧性等方面存在较大的个体差异,同样的生存环境对不同的个体而言可能主观感知和应对策略截然不同。因此,这些内部因素和外部因素的交互作用引发了海外中国留学生的焦虑、抑郁、低落、绝望甚至心理创伤等负面的情绪体验。
2.2 躯体症状及孤独感
除了情绪体验层面的症状,中国留学生群体的高心理压力水平,往往预示着更强的生理反应和躯体症状,比如精力不济、头疼、哭泣、睡眠障碍和药物滥用等等(Misra,Crist,&Burant,2003)。而在疫情期间,中国留学生也可能像过去的传染病暴发时一样,面临亚临床应激反应(subclinical stress responses),如创伤后应急障碍、睡眠障碍等常见的灾难性后遗症,这些症状可持续数月或数年(Benedek,Fullerton,&Ursano,2007;Goldmann&Galea,2014)。
此外,由于中国留学生长期背井离乡,独自一人在海外生活和学习,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文化环境中,因此容易产生思乡情绪和孤独感(Poyrazli&Lopez,2007)。研究表明,孤独感对人们的心理健康具有极大的威胁和负面效应。来自454 名英国大学本科生的追踪数据显示,在控制了人口学变量和基线水平之后,孤独感仍然能够预测大学生的多项心理健康指标,包括焦虑、抑郁、压力和一般性心理健康(Richardson,Elliott,&Roberts,2017)。在新冠疫情的心理应对中,大量留学生遵循社交隔离政策,在家上课,减少出行,这种物理上的隔离和社交互动的减少加剧了心理上的孤独感(Brooks,Webster,Smith,Woodland,&Rubin,2020),因此可能会威胁中国留学生的心理健康。
2.3 主观幸福感
海外留学虽然会对部分个体带来一定的消极影响,但也是一段能够促进自身成长、能力发展和职业发展的宝贵经历。针对国际留学生的适应性研究主要集中在抑郁、焦虑和其他心理症状上(Zhang &Goodson,2011)。 Diener,Oishi 和 Lucas(2009)建议研究人员将精神健康的概念扩展到没抑郁和痛苦症状之外,将积极影响包含进去。一项针对507 名中国留学生适应问题的纵向研究发现,样本中的大部分留学生并没有经历类似文化休克综合征的心理症状的显著上升(Wang et al.,2012)。这一结果凸显了以心理症状作为文化适应唯一指标的研究的局限性。
主观幸福感(subjective well-being)被定义为个体对自己生活的情感和认知评价,包括生活满意度(life satisfaction)、积极情感(positive affect)和消极情感(negative affect) 三部分,是心理健康的良好指标(Wang,Wei,& Chen,2015),也是一项能衡量长时期跨文化适应好坏的重要指标(Suh et al.,1996)。一项针对411 名北美中国留学生的研究发现,样本中一半被试海外留学后心理适应良好,始终保持较低的消极情感;三分之一的被试始终保持较高的生活满意度,四分之一的被试经历了文化冲击(Wang,Wei,& Chen,2015)。因此,为了更好地理解异文化调整,应该从病理角度以外的更广阔的视角来看待留学生的适应问题。
3 中国留学生心理健康的影响因素
3.1 学业因素
顺利完成学业是中国留学生的基本任务,但也往往是中国留学生的压力之源。首先,由于家庭的投入和社会的期望,中国留学生群体对于优秀成绩具有更高的追求,这会导致自身的心理压力始终保持在较高水平;其次,中国留学生面临的语言困难、学习方式的差异、跨文化交友困难、与学校老师的交流困难以及文化差异等因素加剧了其学业压力(Yan&Berliner,2009)。
新冠疫情暴发,学校关闭、线上教学、签证限制等一系列政策导致大量留学生无法返校、滞留家中,使得留学生们在面对考试、毕业和就业方面更加的焦虑和担忧(Lee,2020)。此外,有研究显示,COVID-19造成的与学业相关的压力源也可能导致焦虑,比如未来计划的瓦解、与教师的沟通减少、经济压力、学业延误以及针对中国学生返回美国大学的限制,这些压力与疫情期间留学生经历的消极心理症状水平呈正相关(Song,Zhao,&Zhu,2021)。
3.2 语言困难
语言能力影响了留学生与他人有效的沟通,是影响中国留学生心理健康的重要因素。已有研究表明,自我报告的英语水平是异文化压力的负向预测因子(Poyrazli&Kavanaugh,2006);自我感知到的英语熟练度是留学生生活满意度的正向预测因子(Wang,Wei,&Chen,2015)。在一项针对在美的372 名留学生的问卷调查发现,英语使用越流畅,自身感受到的文化适应压力越小,就越不容易产生思乡、抑郁等情绪反应(Yeh&Inos,2003)。然而,已有研究尚未涉及语言障碍通过哪些具体的心理维度降低了留学生的满意度和幸福感等等。未来研究尚需进一步探究如何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出发提升留学生的语言能力、减少语言障碍,从而减少心理健康危机的关键压力来源。
3.3 偏见与歧视
来自亚洲、非洲、印度、拉丁美洲和中东的国际学生与美国学生或欧洲学生相比,经常感知到明显的歧视以及直接的言语攻击,并在就业时受到低人一等的另类待遇,而且容易遭受生理方面的暴力攻击(Poyrazli&Lopez,2007)。这种歧视既包括显性形式,也包括隐性形式(Poyrazli &Grahame,2007)。受到歧视会对留学生的心理健康状态产生极大的负面影响,并与抑郁和不幸福感紧密相关(Jung,Hecht,&Wadsworth,2007)。同时,遭受歧视的留学生更难同当地人建立良好的社交关系(Mori,2000),这也加剧了他们的思乡心理、孤独感和不幸福感(Poyrazli&Lopez,2007)。
在世卫组织于2020 年3 月宣布新型冠状病毒大流行后,对中国人和其他亚洲人的污名化和歧视一直在上升(Cucinotta&Vanelli,2020)。美国联邦调查局(FBI)报告称针对亚裔美国人的仇恨犯罪正在激增(Margolin,2020)。当前西方反华势力抬头,中国留学生被贴上了“中国病毒”携带者和传播者的社会标签(Liu & Finch,2020),遭受了不少言语上或者身体上的攻击和伤害。有研究显示,在流行病暴发期间经历种族污名化和歧视,会增加心理健康问题的风险(Shi&Hall,2020)。并且,对疫情结束之后的污名化和歧视的恐惧与预期(如重返就业市场,学生重返学校)也可能导致更大的焦虑和不确定性(Misra,Le,Goldmann,&Yang,2020),这些因素严重影响留学生的身心健康状况。
3.4 跨文化适应
文化适应问题往往和留学生面对的语言困难、学业压力、社交关系和社会歧视等问题密切相关,并可能为留学生群体带来生理、心理和社会层面的反应,比如焦虑、抑郁、愤怒、被排挤等(Berry,2005)。一项针对149 位在美留学生的调研结果发现,由于文化背景不同,来自亚洲的留学生比来自欧洲的留学生更容易感受到文化适应困难,尤其是在日常学习和英语运用能力方面(Poyrazli&Grahame,2007)。在跨文化差异方面,中国留学生所具有的中国特色的文化背景和西方文化背景大相径庭。东方文化强调向内,西方文化强调向外。由于东方文化“向内”的价值取向,中国留学生在海外遇到心理健康问题时,大部分人很少主动寻求心理健康服务。同时,由于心理咨询在中国社会的污名化,留学生们往往会压抑内心不适的感受,并因此感到更加抑郁,甚至产生自杀意图(Mamun et al.,2020)。
此外,由于中国留学生来自集体主义文化,因此社会因素在留学生适应过程中尤为重要(Wang,Wei,&Chen,2015)。Yang(1997)的中国社会导向理论(theory of Chinese social orientation)认为人际关系和和谐在中国文化中非常重要。跨文化研究也证明了社会因素在集体主义文化中的重要性(Kang,Shaver,Sue,Min,& Jing,2003)。比如,在英语环境下,中国留学生的社会自我效能感(social self-efficacy)与英语流利程度呈正相关(Lin & Betz,2009);在自我表露的过程中,自觉、积极和诚实的留学生在处理异文化中的社会困难方面表现得更有效,而那些自我隐藏程度较高的个体更有可能出现抑郁情绪(Chen,1993)。
社会文化因素对中国留学生心理健康的影响不可小觑,心理学家应当更一步挖掘哪些文化心理维度有助于留学生提升心理健康,剖析多元文化经历的双刃剑效应(胡晓檬,韩雨芳,喻丰,彭凯平,2020),比如依存自我和关系主义,同时哪些文化心理维度有害于留学生维持主观幸福感,比如内敛克制、文化污名。
3.5 社交媒体的使用
随着互联网在线社交工具的普及,留学生们通过在海外使用诸如Facebook、Twitter 和Youtube 等社交媒体工具,从而进一步融入当地社会、适应了当地文化,减轻了社交、学业和文化适应压力(Pang,2018;Wang,2015)。互联网社交媒体的使用为留学生们锻炼英语能力、结交本地朋友、了解本地信息提供了宝贵的机会,同时增强了他们和母国亲朋好友的联系(Hofhuis,Hanke,& Rutten,2019;Hendrickson & Rosen,2017;Croucher & Rahmani,2015)。在一项针对120 位中国留学生的网上调研中,研究者发现更加熟练和频繁地使用在线社交工具的留学生群体,相较于不用或少用的群体,拥有更广和更多元的社交关系(Forbush & Foucault-Welles,2016)。
但是,社交媒体的使用也会带来消极影响(Park,Song,&Lee,2014),比如大量使用Facebook 可能导致国际学生的社交技能不足,并使其与原有的本国社交联系中断(McEwan,2011)。留学生高频的使用互联网社交媒体(以Facebook 为例)会在短期和长期内减少留学生们的思乡情绪,但是也会使得其在当地的社交能力降低(Billedo,Kerkhof,& Finkenauer,2020),并在长期内对其感知到的社会支持起到负面影响(Billedo,Kerkhof,Finkenauer,&Ganzeboom,2019)。在新冠疫情蔓延的当下,频繁的使用社交网络获取有关新冠疫情的信息和较高水平的焦虑与抑郁紧密相关(Gao,et al.,2020)。因此,世界卫生组织建议,为了在疫情期间保护自己的心理健康,人们应当减少关注有关新冠疫情的信息,并且将了解信息的时间固定下来,比如一天一次或者两次,同时要通过可靠的来源获得相关信息,拒绝接收谣言和错误信息(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2020)。
3.6 专业心理援助
中国留学生心理健康问题频发与其更少地寻求专业心理援助有关。当中国留学生遇到失眠、胃痛、头疼、疲劳等可能因为心理问题而产生的身体症状时,他们更倾向于寻求针对身体的物理治疗,而非心理咨询方面的服务(Ryder,et al.,2008)。一项针对中国留学生的网上调查数据显示,54%的被试有抑郁心理,而只有9%的人选择了寻求心理咨询的帮助(Lu,Dear,Wootton,&Titov,2014)。由此可见,中国留学生的心理健康状况不但令人忧虑,并且当他们出现心理问题的时候,主动寻求外界帮助的行为倾向更低,主动获取心理健康服务的机会更少,导致他们持续受到心理问题的折磨或者最终酿成自杀悲剧(Mitchell,Greenwood,&Guglielmi,2011)。
3.7 社会支持
随着外界对留学生心理健康危机越来越多的关注,研究者们开始探寻潜在的心理健康的保护因素,在这当中,社会支持是最常报告的预测积极心理症状和缓冲歧视等压力源的因素之一。社会缓冲假设(social buffering hypothesis)认为,社会支持系统的存在有助于缓冲或保护个人免受压力事件的负面影响(Cohen&Wills,1985)。元分析发现,国际留学生感知到的社会支持和心理适应呈显著的正相关(Bender et al.,2019)。
社会支持可以进一步分为两大类:当地的社会支持(host social support)和本民族的社会支持(ethic social support)。在海外华人群体中实现一种社会融合感和归属感可以保护中国留学生免受歧视的负面后果(Wei et al.,2015)。当地的社会支持有助于亚洲留学生的适应,并可能抵消异文化压力带来的负面影响(Li&Gasser,2005)。相比之下,与当地人群建立社会联系对留学生的适应可能起到更好的作用。已有研究发现,相较于本民族的社会支持,与当地的主流社会建立联系能够更好地预测中国留学生的生活满意度(Wang,Wei,& Chen,2015)。但也有研究表明,对于北美中国留学生而言,平衡地整合来自各种渠道的社会支持,如华人群体、其他国家的留学生和美国学生,与更好的跨国适应相关(Wang et al.,2012)。无论如何,上述研究都启示我们,社会支持因素在维系中国留学生心理健康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4 中国留学生心理健康的干预策略
4.1 基于社交关系的心理干预
Sakurai、McCall-Wolf 和Kashim(2010)设计了一项体验式的提升文化适应力的方法。在实验过程中,实验组由澳大利亚某大学的47 名国际学生组成,实验组的同学共同乘坐巴士去往一个备受欢迎的旅游景点,而控制组有51 名参与者没有进行此项活动。在体验式干预完成四个月后,实验组和控制组相比,实验组的留学生与本地人建立了更多的社会关系,并且加深了融入本地文化的过程。
在一项针对德国大学国际学生的研究中,研究者通过社交归属感干预方案来提升国际学生的归属感水平并降低其在适应期间的抑郁水平。在干预过程中,被试首先在实验室中完成一组读写训练,在阅读干预环节,被试的任务是阅读几份据称是高年级学生写的材料,这些文字材料描述了他们刚进入大学的适应期,并强调无论是哪个社会、文化和种族背景的学生,在刚开学的时候一定会感觉非常挣扎,但是这种感觉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在写作干预环节,被试的任务是写出之前阅读材料中出现过的且自己入学以来实际遇到过的不顺利经历。经过实验干预,研究发现,本地学生相对国际学生拥有更加长期和积极的归属感,国际学生的归属感会随着时间而减弱。在减缓抑郁方面,干预手段对实验组的学生产生了积极影响,但这种影响相对控制组来说不显著(Marksteiner,Janke,&Dickhäuser,2019)。
值得注意的是,单纯的表达性写作(expressive writing) 干预的效果是很复杂的。研究表明东亚留学生比西方人更缺乏情感表达(Gross&John,1998;Okazaki,Liu,Longworth,&Minn,2002),鼓励这些学生写下他们的负面情绪可能会违反其文化中不表达情绪的规则,因此表达性写作可能不会带来好处,反而会加剧压力(Tavakoli et al.,2009)。对北美118 名国际留学生进行团体自信训练和私人写作训练,结果发现,表达性写作并不受被试欢迎,会导致更高的思乡和恐惧情绪(Tavakoli et al.,2009)。但有趣的是,表达性写作干预也带来了一部分积极影响,包括更主动、更有活力、更有决心的状态,而这些积极情绪从理论上来说是独立于消极情绪的,因此,私人表达性写作不仅创造了负面情绪,也带来了一些积极影响。此外,有研究者试图探讨不同的表达性写作训练的内容是否对减轻中国留学生的心理压力有影响,他们将144 名中国留学生随机分为三组:情绪表露写作组、同伴帮助写作组和控制组,结果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三组被试的心理压力水平没有显著差异(Tsai,Lee,& Monte,2021)。上述研究启示我们,表达性写作训练干预留学生心理健康的效果是复杂的,未来的研究应该考虑在何种条件下表达性写作训练对不同文化的留学生能起到缓解心理压力的作用,以及将表达性写作与其他干预方式相结合,如阅读干预等,是否能加强干预效果。
4.2 基于文化的认知行为干预
Mak、Westwood、Barker 和 Ishiyama(1998)为国际学生设计了一个名为“精通体验式学习与领导力”(EXCELL)的跨文化社交能力提升项目,该项目旨在帮助国际学生在学术交流和社会交往中保持自信、提升效率,并在交流过程中保持自身的文化认同。该项目包括6 个阶段,每个阶段包含3 个小时的课程,班级人数在10~20 人左右,课程内容包括发起社交谈话、寻求帮助、融入集体以及跨群体谈判等。Wong(2001)在研究中发现,加拿大某大学的国际学生在EXCELL 项目结束后,与本地学生打交道时自我效能感显著提高,本地学生也认为国际学生的沟通能力有很大提高,不过该项目尚未测量留学生的压力水平和主观幸福感的变化情况。在一项认知行为干预方案中,Xu、O’Brien 和Chen(2019)设计了一个与文化适应相关的“接纳与认同”咨询小组。整个项目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采取小组讨论的形式,讨论的内容主题包含小组成员自己的应激症状、控制压力的方法、如何定义压力源等;第二阶段在一周之后开始,内容包括如何接纳压力、价值观认同、价值观行动展现等话题。研究者在实验结束之后的当下和实验结束的一个月后分别对干预效果进行了问卷调查和统计分析,结果显示,参与留学生的抑郁、焦虑水平及压力症状都有明显减轻。
基于文化的认知行为疗法的共同之处在于,干预方案的设计者十分重视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和融合问题,着眼点均在于文化的求同存异,抓住了留学生的文化背景差异这一关键对留学生心理进行了干预。这些干预方案均借鉴了团体咨询的方法,并重视干预过程中社交关系的建立,在现实意义上直接帮助了留学生与本地学生建立良好的社交关系,并据此提升了留学生心理健康水平。然而,这些干预方式是高度情景化的,当我们在借鉴这些干预方案时,要特别注意方案的延续性以及对本地学生的选择和培训,这样才能实现最佳效果。
4.3 基于自我同情(self-compassion)的多重网络干预
新冠疫情的暴发让许多人面临着高水平的压力和求助无门的苦恼,因此对于不需要面对面的网络干预的需求有所增加,其中,以促进自我同情的多重干预在治疗压力、抑郁和焦虑方面有相当大的前景(Refae,Refae,Munroe,Sardella,& Ferrari,2021)。自我同情是一个多维结构,包括自我仁慈(self-kindness),即在痛苦的时候对自己有更好的理解和仁慈;共同人性(common humanity),即对个体作为人类一部分的经验感知;正念(mindfulness),即对个体当前思想、情感和身体感觉的平衡但不过分关注的意识(Refae,Refae,Munroe,Sardella,& Ferrari,2021)。通过自我同情,个体可以更好地理解他们的经历和痛苦,从而更愿意超越他们(Neあ,2003)。已有研究证明,自我同情可以有效减少孤独感(Neあ,2003),显著减少抑郁、压力和焦虑(MacBeth&Gumley,2012),也可以作为一种对抗心理社会压力的保护因素,防止个体面对压力源时产生负面情绪(Neあet al.,2007),在面对疫情这一巨大压力源时可能尤为有效。
有元分析发现,自我同情、正念和幸福感在干预后显著增加,抑郁、焦虑和心理困扰减少(Kirby et al.,2017)。Wahbeh 等人(2014)也发现,与面对面的个体或团体正念冥想干预相比,个人更喜欢网络传递的正念干预。因此,在疫情的严峻环境下,基于自我同情的网络多重干预手段可能会取代过去传统的治疗措施,为饱受疫情困扰的个体带来福音。已有研究者开发了相关的手机App,实证研究表明,使用了4 周该App 的被试相较于控制组而言,抑郁症状显著减轻,他们可以识别生活中不同的压力源,制定行动计划,并采取适应性的应对策略,促进自我同情和情绪调节水平的提高(Refae,Refae,Munroe,Sardella,&Ferrari,2021)。这一新型的干预手段为我们治疗留学生心理压力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基于自我同情的多重网络干预成本效益高、治疗效果好,不需要面对面接触,在疫情这一特殊时期可能尤为适用,未来需要更多的实证研究证明其对不同文化留学生的干预是否有效。
5 总结与展望
本文在全球疫情的背景下将视角聚焦于中国留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系统地论述了中国学生海外留学之后的心理变化以及在疫情冲击下可能遭受的负面心理影响。同时,针对这些心理危机症状,本文分析了学业因素、语言障碍、偏见和歧视、跨文化适应、社交媒体的使用、专业心理援助和社会支持这七大可能的影响因素,并对三种常见的留学生心理健康干预方案进行了评述和建议,对疫情期间留学生的心理治疗和干预具有指导价值。
但本文也有一定的局限。首先,过往研究的被试群体主要来自于西方国家,对于其他国家和地区(比如日本、韩国、澳大利亚、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中国留学生的研究甚少,而且被试群体往往来自当地的学校或者社区,样本缺乏代表性。其次,过往研究对海外留学生所处在微观环境关注度不足。以美国为例,不同州之间的政治文化环境差异显著,有些州的种族歧视问题更加明显,有些州则较不严重,而种族歧视因素会很大程度上威胁留学生的心理健康(Jung,Hecht,&Wadsworth,2007)。又次,过往研究较少考虑个体差异与环境因素结合后对于留学生心理健康的影响,未来研究应当构建更加精确的交互作用模型。最后,随着心理咨询与心理治疗技术的变革以及互联网的普及,对留学生群体开展持续的大规模线上心理干预成为了可能,而关于在线干预方案是否长期有效的实证研究鲜有涉及。
综上所述,随着海外留学生群体的持续扩大和生活学习环境的日趋复杂,中国留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研究价值和实践意义。随着不同视角、不同范式的心理学研究正在逐步地积累和成熟,未来研究应当结合大规模的问卷调查、精细的行为实验、深入的个案分析以及有效的在线干预等更加丰富多元的研究手段来探究海外留学生心理健康的理论模型和干预方案,以期提升中国留学生群体的学业成就、社交融入、心理健康、文化适应和主观幸福感。这个宏大目标的实现离不开心理学家、心理咨询师、高等教育工作者、政策制定者、家长、教师、政府部门等多个机构携手努力。我们希望本文能对这个领域的学术研究和实践应用提供具有参考价值的科学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