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拳视角的中国美学意境诠释
2022-11-05张珍
张 珍
清华大学体育部,北京 100084
1 前言
现今人们谈论太极拳,大多停留于其工具性价值,如技击、健身、表演等,倾向于功用的层面较多。这样的看待方式在其应用与传播中无疑是必要的,但仅是抱持着这种心态去习练太极拳,会不可避免地失去一些对太极拳意趣的体悟与玩味,通俗而言,也就是少了一些情调。可能很多人会对此不以为然,但其实“情调”在太极拳的习练中或许要比动作标准与否、能否发人丈外更为重要。因为它存在于过程之中而非结果之中,它更关涉个体生命内在的体验与感受,而内在的体验与感受正是让我们喜爱着迷并愿意不断深入精进的本质要素。
不论是品析流传发展至今的太极拳套路,还是听那些太极拳得道者的体悟见解,都不难感受到太极拳所带给人的那种“美的体验”,而这种美的体验常常被我们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似乎武术人在心底将“美”与“技击能力”置于相对的两面,不喜对“美”做过多的关注或阐述,认为那样有失“武”的凌厉与威严。但所谓“技艺”,正是技术与艺术的融合,技术发展到纯熟遂升华为艺术,而之所以能够实现向艺术的转化恰是因为这其中有了美的参与,人们用自己的情感重新赋予了技术鲜活而灵动的生命。在中国武术中,技术、艺术、哲学、美学早已是密不可分了。本文运用三重诠释法,从太极拳视角对中国美学的四种意境:忘情融物、以大观小、流变无形、自在悠游进行实然、应然、可然的创造性诠释,以促进太极拳与中国美学理论的不断更新、不断充实与不断开放。
2 太极拳视角的忘情融物境界
太极拳从功法到套路再到技击,皆离不开“融”的意境。“融”是将自我彻底放下,如山间清风流水那般,全然地让自己与天地融为一体。这是用心感受自然之境的最佳状态,因此这种境界在书法、绘画以及诗词当中也均有体现。“江上调玉琴,一弦一清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承幽阴;能使江月白,又另江水深;始知梧桐树,可以徽黄金”。调琴者因为融于自然,所以心与江水、万木相融相通,一举一动皆是自然界的变化、自然界的变化也皆是调琴者的举动,无主客之分、无“我”与世界之分。练太极拳的桩功时,常会意想“头融天,脚融地,胸融空”(“头融天,脚融地,胸融空”“覆盖对吞”等要领的提出与讲述者为吴式太极拳家张全亮先生,非作者所创,在此注明),每一想则感觉有神充天地、气满寰宇之势,此时拳者与世界之间的界限消融了,自然界的细微变化都如拳者自身中的变化那般可以体察、可以感受。在一棵大树前站桩、练拳,能够感受到树木的香气充盈全身,身体中所有污浊的、人为的、刻意的物质都被这自然的气息所净化、消解,就像自然界净化细小的污染那般。因为融于自然,所以,拳者也加入了大自然缓慢无息的自我净化中。
在技击中,吴式太极拳有一歌诀:“上如行云随风变,下如流水顺势走;彼刚我柔如翻板,处处漩涡处处轴”。行云与流水都是自然界最柔弱的存在,它们随着外界的变化而变化,一阵风来,云便四散开变幻成任意的形状,没有一丝抵抗之意。但也正因如此,人们拿行云、流水最无奈。“抽刀断水水更流”,云与水虽柔弱,但却自带“掤意”,它们永远不在矛盾发生的那一个点上争输赢,但却从更高的层面以涵纳万物的姿态平静而无息地将一切包裹、覆盖、吞没。
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如果站在人与天分离的角度来看,那么天是天,物是物,我是我;如果站在诗意的立场看,“我”与世界的界限打破了,“我”与世界融为一体,还归于世界的大本。“我”就在世界之中,而不在世界之外,是“在”者,而不是“观”者,因而“鸟兽禽鱼,自来亲人”。当拳者在修炼中逐渐去除分别心、与万物融而为一时,应对他人他物的举动行为便正如自己的耳朵痒了挠一下那般自然,哪有什么敌与我的分别呢?会通物我、忘情融物,太极拳家们正是以诗意的眼光看待世界,才从自然之中看出了人的品格,从云与水的变化之中看出了立身处世、技击应敌的高明智慧。因而,太极拳的修炼是让自己不断自然化的过程,“骨如山峰,肉如流水”,只有将自己全然地交付于天地,才能在与自然的悠游中获得无尽的力量与智慧。
3 太极拳视角的以大观小境界
宋代博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里主张绘画的视角应是“以大观小之法”(“宋代博学家沈括……”引自宗白华《美学散步》(1981年5月第一版第73页),画家画山水并非如常人站在一个固定的点仰首看山,而应当用心灵的眼笼罩全景,从全体来看部分,把全部景界组织成一幅气韵生动、有节奏又和谐的艺术画面,而不是机械的照相。这里以大观小的“大”,并非人之大,而是天之大。我们日常所说的大小是“以人为量”的,是一种差异观、数量观,是一种分别。而庄子哲学提出了一种“以物为量”的量观,就是不以大为大、不以小为小,泰山不独大其大、毫毛不独小其小,泰山、毫毛独立自在,在在皆适。不以人之知为知,而以天之知为知,以天之量为量。庄子的“以物为量”就是要让人放弃知识与理性,还自然之本性。
这种以物为量之“大”正是太极拳以弱胜强、四两拨千斤所显示出的气魄。“身大力不亏”“一力降十会”,这是人们普遍认同的观点。从当下的西方格斗技术与竞技体育中我们也可以看到,速度、力量是训练的核心要素,更是决定竞技成败的关键。人们用一系列科学的训练方式与严谨的竞赛制度,将这种“以人为量”的竞技较量发挥到了极致,这种竞技方式在足够成熟之后转变为一种观念与话语权力,使得人们在这种话语权力的笼罩下不再敢做“不以人为量”的想象。于是,就像那些未经“科学”程序检验的事物就不能认定其真伪一样,无法精准对应现行格斗框架的技击形式便也无法得到认可。归根结底,是指导观念的不同。在太极拳的理念中,人们认知意义上的“大”与“小”,“壮”与“弱”不是最重要的,更不是不可超越的。个体外在形态重量上的差异看似实,而实则虚;内在超验的本然看似虚,而实则实。在太极拳修炼中,对内在超验心的开掘与彰显是第一位的。
力量强大的敌人并不值得惧怕,自身先天的弱小也并不值得自卑,天生万物各有造化,你有你的优势所在,而我亦然。“以天之大为大”的胸怀与气魄是前提。在太极拳的技击世界中,绘画的这种“以大观小”被发挥到了极致。太极拳临敌时讲求“覆盖对吞”,即自身的“场”如浩渺天空与长江大海那般将对手笼罩在其中,以“天之大”俯瞰全局。此时,拳者是在用整体去看局部,所观所感并不受眼前实体的遮蔽,而是观到若干个抽象出的“空点”,打也并非用自己的肌肉拙力,而是用己之“空”去打彼之“空”,己之“空”所指的是蕴含生机、容纳万境的自然之力,而彼之“空”是指身上的弱点,顽空之“空”。拳家在对以大观小、以空打空功夫的追求与实践中完成了一次美的训练。
从美的角度来看,太极拳家在推手切磋时内心的诗意与浪漫是绝不亚于书画家进行艺术创作的,书画家用心灵之眼看到了一幅流动和谐的水墨山川,而太极拳家用“以天之大为大”的胸怀气度看到了生机勃勃、气韵生动的超然世界。
4 太极拳视角的流变无形境界
太极拳家不仅以“气”的眼光看世界,还以“水”的眼光看世界。天地一气,大化如流,以“水”的眼光看世界,是一种“逝者”的哲学精神。我们所面对的世界,无一刻不处在流转变化之中,物无常形,我们常常以为眼前所见的就是一个可以把握的存在,但殊不知转眼就是过去,片刻即为旧有。流转不息才是物之常形,变才是恒常之道。在这种思想下形成的太极拳,不可能是僵化固定的,因为水无常形;也不可能是热烈张扬的,因为水的清冷、沉静奠定了太极拳的情感基调。
我们时常认为,眼前所见之人、当下拥有之物是可以把握的,所以女人们为了留住青春与美貌费劲了心思;武者们为了保持自己的实战能力终日进行着无休止的力量性训练。放不下对所拥有事物的执着,它就成了束缚自身性灵的枷锁。太极拳家最为明白,所长即所短,人们所引以为傲的优势长处,往往却是其弱点所在,是真正需要去修行的部分。因而太极拳贵柔、尚巧,不崇尚外在肌肉的力量,不追求外显的速度。拳家们有这样的想法与观念,大抵是出于这种对“逝者”的领悟。那些身强体壮之时的力量终会随着岁月而流逝,这是自然流转之道,而真正生生不息的力量其实正是自然的流转本身。这种领悟为中国武术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境界,以此为指导的内家拳,让武者们从对固定之“相”的执着中跳脱出来,以天地运化为师,以自然流转为力,在身心超越的境界中感受“功随益长”的奥妙与惊喜。
《庄子大宗师》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个人怕自己的小船丢失,就将船藏于山谷中,而山谷又藏身于大泽中,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却不知半夜里有个力大无穷的怪物把它们全背走了,睡觉的人都不知道这个力大无穷的怪物是什么。“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变化就是这个在无息之中将一切搬走的巨人之手,这种无力之力才是最大的力。太极拳深谙变化之道。在推手中常犯的一个弊病是“拿别人当拐棍”,意思是过多地将自己的意念与力量放到了对方身上,而导致自己的重心易随着对方的变化而发生偏移、不稳。这时,拳家们常说“想靠着山,但山倒了;想站在地上,但地塌了。”眼前所见实物,无一处可依,唯有流转与变化永恒。太极拳套路的连绵不息、形断意连、意断神连也皆体现着“水”的流转变化之理。
这种“逝者”的精神在行为层面常需要“舍”去一些东西。冬季常常会在北方的树身上看到太极拳的影子,北方寒冷干燥的漫漫冬季是不适宜树木生长的,缺少阳光、水分与营养。但树却自有它的智慧,它选择在这难熬的冬季将一身繁茂招摇的树叶尽数褪去,只留下光秃而硬朗的枝干,洗尽铅华等待着自然流转的生机(对于“北方之树”的美之意蕴阐释偶见于蒋勋先生的线上讲座,由于时过已久未找到原网址,在此注明)。太极拳正像北方的树那样,舍去了那些凌厉、招摇的外在消耗,一心地以安然的姿态回归生命之本。
5 太极拳视角的自在悠游境界
“游”是庄子哲学中的一个关键词,“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庄子所提倡的“游”是在无穷的、无形的世界里与真实的性灵做游戏,是一种游离于一切束缚之外的自由与释放。现实生活中,欲望的蛊惑、知识的束缚时常成为了人的外在主宰者,人们在被外物的主宰之下逐渐离自性越来越远。“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水干后,两只困在陆地上的鱼,用湿气相互嘘吸,用口中的唾沫互相湿润对方,与其这样相助,倒不如各自在江湖上互不相知。在道家看来,儒家所奉行的道德并不是什么生命之水,充其量是让人苟活一瞬的虚假温情。离开了自性的大海,又何谈自由呢?失去了自由的人,又怎能是真实的?说到底,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真正主宰,真正的圆满是人的自我圆满。
世界上大多武技都以对抗为训练的核心,在大部分文化中,“武”始终都是脱离不了“对手”的。人们在潜意识中认为“武”的好坏一定需要一个“他者”来作比较,这在近几年的网络打假热潮中格外明显。我们会看到那些在网上吵得热火朝天的格斗选手终日憋红了脸,企图通过不断战胜别人来凸显自己的存在、证明自己的实力,若不能身体力行地用武力击败对手,也要不惜用言语来辱骂攻击对手,总之,他们是一定要战胜一些什么的,只有通过那样才能证明他们“武者”的身份,只有通过那样他们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感与成就感。这些憋红了脸的“武者”们,可曾体验过脱离竞技束缚之外的自由?可曾体验过与人、与天地相悠游的快乐?
一些武术先贤们在很早就已意识到,外在的对手是无穷无尽的,外在的挑战是无止无休的,一旦被其主宰,武者便会沦为如斗鸡、斗狗一般的可悲存在。“技击为拳之莫技”,这句被许多现代格斗者所无法理解的拳谚,是中国武术在突破了功利实用之限制而实现艺术化转向之后所领悟到的智慧与道理。功法、套路、对抗,在武术的训练体系中,两个最重要的部分都是对己的,这已显现出武术在技击防身功用之外的修行性质。功法是武者与天地自然进行沟通的方式,在功法中从知性的束缚里解放出来,将身心彻底交付予天地,与世界万物融为一体,在自由的境界中畅快优游,而身体也因为心灵的释放而得到了解放,在高度的松透沉静下唤起了本然的内在潜能;套路是技击招法的串联,更是武者以身体来表达自然万象的方式,“行如风,静如岳”,套路的动静急徐、起承转合正如大自然的万千变化,在一套拳中,既有静水流深,也有山崩海啸。武者如一条优游于世界的鱼,一举动皆与自然融于一体。
在太极拳的对抗练习中,我们尤能感受到这种自在之美、自由之乐。不论是太极拳推手还是散手,练习者大都神态安详和蔼,身静体松,不似其它武技那般摆出一副生死拼杀之势。特别是在太极拳推手中,我们常会看到拳家面带微笑地与人盘手,往往是在言谈之中将人发放出去,而发者与被发者皆不愠不恼,反而从中感受到无尽的喜悦与乐趣。太极拳推手在练习切磋之时的劲力发放是十分舒适而有乐趣的,不同劲法的发放被发者皆有不同的感受,随着劲法的变化,被发者时而感到身体如被连根向上拔起,时而如平地走路却忽坠悬崖,时而又似被海浪裹挟那般难以脱身。在看似如“摸鱼睡觉”般无趣的太极拳推手中,实则蕴含着二人身感神会的奇妙自在之境。“看人如蒿草,打人如走路”,这看似荒诞不经的话语其实正体现出了太极拳家将技击游戏化的超然心态。武术长久以来防身自卫的价值取向使得“打”并不是一个需要特别强调的事情,面对不知何时会以何种形式出现的危险,武者们能够做的是将练功生活化,将武术内化为自己最自然的身体本能,以一种自在游乐的心态来坦然地面对可能发生的各种危险与挑战。故而纵然是泰山崩于前,猛虎追于后,在心境上也只是如平常吃饭走路那般罢了。
6 结语
重实践、重体悟是中国哲学的显著特征,深刻的哲思智慧不在抽象的概念中,而在人们的生活日用与实践体悟中。这种文化传统让包括太极拳在内的中国武术发展出了极高的哲学性与修行性,形成了贯通形而上之理与形而下之行的完整修炼系统。在今天,武术的真正价值在于其所形成的、能够支撑习武者整个生命追求的文化力量,这种远超于狭隘功用论思想的艺术境界是可贵的,充满人文关怀的,具备时代前瞻性的。武术学者应跳出学科限制,站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前沿思考武术的出路与去向,而非亦步亦趋、人云亦云。本文通过太极拳视角对中国美学的四种意境进行创造性诠释,以期丰富中国美学的解读形式,建构与彰显太极拳的美学意蕴,更好地发挥中国武术以拳入道、由拳至美的价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