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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新政府对华政策前瞻

2022-11-04韩丽雅

现代国际关系 2022年1期
关键词:对华政策新政府默克尔

韩丽雅 李 超

[内容提要]不同于默克尔时代,德国新政府执政纲领及部分新政要对华表态尤为强调意识形态分歧和对华竞争。在近年来中西方对抗性上升、美国不断拉欧遏华的大背景下,德国对华认知趋于负面,加之德国自身政局变化以及中德经贸关系的变化,新政府或将加强对华防范与施压,减少对华战略依赖,同欧美盟友加强协调,一致对华,在经贸、科技、全球基建、规则标准等领域争夺主动权。中德关系存在波动的可能性,但由于中德经贸捆绑、西方内部矛盾、德国外交务实传统等因素,新政府将在延续的基础上调整对华政策,中德关系尚不致发生逆转。

2021年12月8日,德国新政府正式成立,新总理朔尔茨取代执政长达16年的默克尔,德国步入了“后默克尔时代”。新政府由社民党领衔,与绿党、自民党两个小伙伴组成所谓的“交通灯联盟”,这是联邦德国成立70余年来首次三党联合执政,必将带来内政外交各领域的变化。在默克尔主政的十多年中,德国奉行以经济利益为首的务实对华政策,中德关系得以稳定较快发展。下一阶段,在德国执政党和重要阁员均有重大变动的背景下,德国对华政策将不可避免地进行调整,中德关系的不确定性将上升。本文拟梳理德国新政府对华政策调整的动向,分析这些调整背后的原因,由此观察未来中德关系走向。

综观德国执政诸党及重要领导人在竞选中和执政后的涉华言行可以发现,新政府对华态度相较默克尔时代已有较大变化,其执政纲领在涉华议题上表态增多、渲染对华竞争的一面有所增强;内阁要员对华态度也不如以前友好,主张对华强硬、展现对抗的声音明显上扬。

一是强调意识形态分歧。2021年11月24日达成的联合组阁协议是德新政府执政的纲领性文件,该协议总计14次提及中国,远超上届政府组阁协议(2018年)提及中国的6次,凸显新政府对华重视程度,但不同于以往的“重合作”,新政府相关表态着重阐述中德分歧。协议重申了欧盟对华三层次定位,即“合作伙伴、竞争者、制度性对手”,重点突出“竞争与对手”,不仅强调要“在尊重人权和现行国际法的基础上与中国开展合作”,还用较多语句就台湾、香港、新疆等具体问题表态,例如支持台湾参加技术性国际组织,抨击新疆人权状况等。对比来看,默克尔主政时,德国政府虽也十分关注上述议题,但一般倾向于通过面对面交流、闭门会谈等方式加以沟通,政府文件中一般只笼统提及“双方存在分歧”,鲜少就具体分歧阐述立场,2018年的组阁协议也并未对中德合作设定条件上的限制,反而多次表示“中国经济发展对德国意味着机遇”“要找到中德共同战略利益所在并确保其稳定”。新政府执政三党中,绿党的两位党主席哈贝克(Robert Habeck)和贝尔伯克(Annalena Baerbock)分别出任副总理兼经济与气候保护部长、外交部长,自民党主席林德纳(Christian Lindner)出任财政部长,这三人在对华态度上的共同点是意识形态色彩比较浓重。外长贝尔伯克倡导价值观外交,反对默克尔政府在价值观问题上较为低调的做法,主张在对华关系上坚持“对话与强硬相结合”的原则,认为“对话不意味着要对分歧保持沉默”。上任后第一次在国际场合亮相,贝尔伯克就在七国集团外长会上强调西方与中国的“制度性对手”关系,提出要在“尊重人权”的前提下与中国合作。贝尔伯克曾在上届联邦议院中担任“柏林—台北友好小组”副主席,在担任联邦议员期间曾在议会推动所谓“与台湾建交”听证会,涉台议题为其关注重点。财长林德纳过去几年一直对中国的所谓人权、法制制度多有批评,在涉疆、涉港、涉台问题上均有负面言行,表示将对中国采取比前任政府更强硬的政策。此外,对于中国的发展与治理模式,德国新政要也更多表现出不理解和不看好的态度,副总理兼经济部长哈贝克就认为,中国利用数字化技术应对新冠肺炎疫情的做法难以被西方社会所接受。

二是担忧中国实力快速增长,打破“印太”地区力量平衡。默克尔时代,德国就对中国在南海填海造陆表达过关切,新政府更加关注中国在“印太”地区的军事能力,担忧中国可能以军事手段应对在东海、南海与相关国家的领土争议,组阁协议呼吁中国“在维护周边和平稳定方面担当负责任的角色”;关切近年中国对台军事施压,声称“只有在和平且双方均同意的情况下才可改变台海现状”;为确保“印太”地区和平稳定,声称“将在尊重民主、法治、人权和国际法的基础上,与盟友共同构建基于全球规则、开放、稳定的印太地区秩序”。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新政府一改德国在军事上的克制传统,声称要在中国周边加强军事存在,在拓展与志同道合的盟友的军事合作方面有更多行动。2021年12月,德国派往“印太”地区的护卫舰“巴伐利亚号”从日本出发首次穿越南海来到新加坡,德国海军司令舍恩巴赫中将在接受日、新媒体采访时确认,德国准备扩大在“印太”地区的军事部署,除海军外,还将包括空军和网络防御部队,参加与盟友的军事演习,他还对中国海军军力“爆炸式增长”表示了担忧。为维持“印太”地区力量平衡,共同防范所谓“中国威胁”,新政府提出完善地区伙伴关系网,推动完善本国及欧盟的“印太战略”,在此指导下加大对“印太”地区的投入,加强与澳大利亚、日本、韩国、新西兰等“印太”地区国家合作,捍卫共同价值观,维护地区秩序。为此,新政府准备采用多元化手段发展同地区国家的不同层级伙伴关系,如建立德日政府磋商机制、推动欧盟与印度建立“联通伙伴关系”、拓展与东盟的贸易伙伴关系等。

三是在经贸领域加强对中国的防范。在德国的认知中,中国过去是发展中国家,因此可以对中国适度让利,但如今中国实力已明显超越发展中国家,德中经贸关系处于“不公平”“不对等”的状态。组阁协议明确指出,为应对越来越大、来自中国的竞争压力,必须制定“公平的游戏规则”加以约束;另一方面,疫情暴露出在部分汽车零部件、口罩、抗生素等诸多中低端产品供应上过于依赖中国,德国对此存有危机感,组阁协议特别提出要“减少对中国的战略依赖”。在这些问题上,新阁员的态度值得关注。外长贝尔伯克要求对华实行“强硬的经贸政策”,她更关注中德贸易关系中的“不对等性”,主张对“获得政府补贴或不遵守环保标准的企业征收更高税费”,不能“被中国牵着鼻子走”;她还支持德国和欧盟对敏感经济领域的欧企加以扶持,呼吁禁止华为参与德国5G建设。财长林德纳亦对德国在与中国的竞争中可能失去优势感到焦虑。在2019年4月的自民党党代会上,他就以长篇讲话描述中国经济上的崛起,称“德国若不自强,别的国家就会强起来”,呼吁德国“从安逸中醒过来”。德国是经济大国,亦是出口导向型经济体,外贸的好坏直接影响经济发展,进而关乎德国的国际地位和整个国家发展的状况,经济界在德国对外政策制定中有着较高的话语权,德国外交战略的一个重要目标也是要保障德国经济利益免受损害。过去经济界对华一直保持相对务实友好的立场,但近来对华批评声也在不断上扬。以德国工业联合会(BDI)为代表的行业协会就多次将经贸问题政治化,2020年3月就任BDI主席的鲁斯武尔姆(Siegfried Russwurm)给中德贸易关系划出了所谓的“人权红线”,称“中国若是越线,德国就不能回避对抗”。2021年11月,德国工商总会(DIHK)一项针对3200家企业的调查显示,越来越多的德企因“贸易扭曲政策”以及疫情以来的物流不畅等原因而考虑撤离中国。

新政府执政时间尚短,对华政策尚未完全定型,现阶段只能从中国视角对其成员言行进行观察,初步预判是其负面性上升。这一变化与国际大环境以及德国自身心态有很大关系。

从国际大环境看,中西方对抗性上升、美国对以德国为首的欧洲盟友不断拉拢施压,是德国新政府对华态度转向负面的最主要外部原因。中西方对抗首先体现在政治上,即西方对华定位中的“制度竞争”不断强化。德国政治家越来越一致地认为,“以贸易促变革”的对华策略已基本失败,中国模式反过来侵蚀西方体制的一面日渐显现。首先,中国经济上的成功使得西方国家对自身制度的危机感上升。默克尔曾在接受英国《金融时报》采访时直言,德国等国从冷战中得出的结论是,非西方体制无法取得经济上的突破,但中国的成功打破了这一固有认知。在部分问题上,西方甚至有借鉴中国模式的一面。德法两国希望在欧盟层面推动大企业合并,通过打造“龙头企业”抢夺国际市场,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因为看到了中国“举国体制”的优势。其次,中国模式的成功打破了西方民主制度的主导地位,特别在第三世界国家,西方制度的吸引力在下降。再次,西方在与中国的互动当中获利减少,但却将这归咎于规则和模式“不公平”“不对等”所带来的竞争劣势,因此近年来德国等欧盟成员国屡屡在政府补贴、强制技术转让等问题上向中国施压。这些构成当前阶段德国社会对华政治认知的基础。

中美、中欧对抗思潮是德国新政府酝酿调整对华政策的社会土壤。遏制中国已成为美国全球战略的核心,中美关系的对抗态势在其中的助推作用尤为突出。德国舆论普遍认为,2021年11月的中美元首视频会晤并没有从实质上改善中美关系,两国元首都更倾向于向对方表明自己的态度,特别是在人权民主、意识形态领域无法取得共识。争取欧洲成为美国对华政策的工具、服务于美国遏华政策,是拜登政府的重要外交策略。拜登上台后加紧构建西方统一阵线,最为看重德国在欧盟内发挥的领导作用,甫一上任就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高呼“美国回归”,之后更以实际行动拉拢德国:停止了特朗普作出的驻德美军撤军计划,还向德国增驻500人;暂停制裁“北溪2号”参建企业;重返《巴黎气候协定》、世卫组织,支持重启伊核协议等等,这都让德国感受到所谓善意。德国与美国利益不完全一致,但在维护安全方面极为依赖美国,在维护、拓展西方价值观和民主制度方面与美利益契合。朔尔茨就任德国总理后第一时间与拜登通电话,表达了对与美共同应对国际挑战的期待。外长贝尔伯克新年伊始首访美国,声明“在维护国际法和共同价值观方面德美同舟共济”。德国国内大西洋主义者群体根深叶茂,默克尔时代就有不少政治家不满其以利益为先的对华政策,主张加大价值观的权重。当前德美关系缓和,在一定程度上会弱化利益在德国发展对华关系时的驱动作用,使德国更愿意在价值观、民主人权等领域配合美国对华施压。

中欧关系过去长期以合作为主调,近年来竞争性乃至对抗性不断上升,德国新政府对华政策的调整是这种变化的一种反映。自从2019年欧盟对中国进行“三层次定位”后,中国的“制度性对手”形象在欧洲逐渐定格。2021年12月10日,朔尔茨就任总理后首访欧盟总部,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在与其共同会见记者时专门强调,中国是欧盟“经济领域的强大竞争者,国家和社会秩序领域的制度性对手”,似在显示作为欧盟成员在对华认知上的一致性。2021年4月,欧盟就所谓新疆“强迫劳动”问题对中国实施制裁,中方予以反制;5月,欧洲议会据此以压倒性多数通过了冻结《中欧投资协定》的议案。这是中欧之间近年来最严重的一次外交交锋,是双方之间制度性对抗上升的真实写照。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德国新政府很难继续对分歧保持低调,甚至很可能成为中欧对抗的策划者和参与者。近年来,欧盟在法、德等大国的倡导下,力争实现战略自主。朔尔茨就任后亦曾表示,德国在欧盟战略自主的道路上要发挥重要的作用。所谓战略自主,体现在处理对华关系上:一是要体现欧盟立场,不简单站队,该合作即合作,该对抗即对抗;二是通过增强对华政策的一致性提升欧盟行动能力。德国不断协调欧盟内部以及大西洋两岸形成统一的对华政策,这将提升德国政府对华示强的底气。当然,为了以一个声音对华,德国对华政策也将受到欧盟及其他盟友的牵制,例如在中国与立陶宛的外交争端中,德国与美英法一道对立陶宛表示声援。

与此同时,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加剧了东西方价值观冲突,使得中西之间关系更加复杂。中西方在抗击新冠疫情模式上表现出不同的价值观取向。中国强调生命至上,对新冠病毒零容忍,采取了严格的隔离政策,并明确要求在公共场所戴口罩。欧美等西方国家强调“民主”“自由”,将中国的抗疫政策视为对自由的侵犯。当前,新冠病毒新变种奥密克戎在全球迅速传播,中国即将举办冬季奥运会,中国对疫情的零容忍政策继续面临西方阵营的指责。德国政界、商界部分人士不满中国的抗疫政策,批评中国的隔离规定以及签证要求限制了两国人员交流,对两国之间的经济、贸易交往造成了负面影响。事实上,疫情暴发两年来,中德政界面对面的交流几乎停滞,德国对华了解只能依靠间接途径和方式,对华误解进一步加深。新政府不可避免受到因疫情所致价值观冲突的裹挟。

德国社会近年来对华心态的变化是新政府调整对华政策的直接动力。其中最主要的刺激因素是中德经济实力的此长彼消。中国经济总量在2005年默克尔就任德国总理时尚低于德国,2007年就已超过德国,2021年甚至超过欧盟。在德国尤为重视的工业制造业领域,中国突飞猛进的发展令德国相对优势持续下降。2015年起,德铁集团开始大规模采购中国中车集团列车,而此前主要采购西门子公司的列车。2021年8月,科隆经济研究所发布研究报告指出,2000~2019年,中国对欧盟出口商品中,高技术产品占比由50.7%上升至68.2%,中国产品在欧盟本土以及全球市场都对德国产品构成竞争。德国有媒体据此渲染所谓中国对德国核心产业的威胁。据德国机械设备制造业联合会统计数据,2020年,中国首次超过德国成为全球最大机械设备出口国。德国工业联合2019年发布报告,建议德国、欧盟对中国采取更强硬的政策,如加大针对中国企业的反倾销调查、加强对中国产品获取产业补贴的监控、约束非市场经济国家遵守欧盟的“自由市场经济秩序”,批评中国市场开放程度低、强制技术转让等。其新任主席鲁斯武尔姆近期更是直言,“德中两国的市场开放不对称性不可接受,欧盟和联邦政府需要求中国作为国际市场的参与者创造公平的竞争条件”。德国的中小企业也认为,随着科技的发展中国不再依赖进口德国的高科技产品,德国企业能够从中国获得高额利润的时代已经过去。德国和欧盟一直视制定行业标准为其经济竞争力的核心,对中国除在市场规则、对等开放等问题上存有疑虑外,更难以适应和接受中国随着实力上升而分享标准化体系主导权的全球性竞争。德国还担心中国在追求全球标准制定权过程中追求地缘政治目标,如在“一带一路”倡议的框架内传播中国的技术标准。在近期中国与立陶宛的争端中,德国企业同时担心自身对华贸易受到影响和中国经济实力对政治领域的辐射。

德国政局以及人事变更、新生代政治家全面执掌政权,都为德国外交注入了新元素。中德关系过去十余年来的稳定发展,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默克尔本人的主导。事实上,默克尔在执政后期已经面临国内要求改变对华政策的压力。默克尔身边许多人对华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长期担任默克尔外交顾问的霍伊斯根(Christoph Heusgen)应当是默克尔务实外交的操盘手,但在转任德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后,多次抨击中方,并与中方代表发生言语交锋;近期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应从实力地位出发与中国合作,否则会被中国视为软弱”。默克尔第四任内阁外交部国务秘书、现任联邦议院外委会主席罗特(Michael Roth)近期称,“如果中国买下一个德国中小企业,这不仅仅是直接投资,而是一种对德国经济的侵略”。由于默克尔本人威信高,能够顶住国内以及来自美国的压力,中德关系遂得以保持稳定。她卸任后,德国平衡不同对华声音的力量有所减弱。新政府三党执政,社民党支持率并不高,朔尔茨属于弱势总理且缺乏默克尔那样的威信,为避免引发争议而在竞选过程中未就涉华议题作过多表态,也是最后一轮电视辩论中唯一未谈及中国的候选人。在德国外交决策层级中,对重要大国政策制定权一般归属总理府,外交部负责执行。本届政府上任伊始,绿党就公开争夺外交决策权,朔尔茨能否掌控局面有待观察。德国新一代政治家比较年轻,从小接受新自由主义政治洗礼,追求个性与自由,又普遍缺乏与中国交往的经验,对华意识形态偏见尤重,他们的全面掌权必将推动德国对华政策的变化。

此外,受政治大环境以及媒体大量负面报道影响,德国民众对华态度也在发生变化。德国科尔伯基金会每年针对外交议题开展民意调查,其2021年度报告显示,与2020年相比,德国民众对于中国影响力增长持负面态度的比例由43%增至55%;支持与美国共同应对中国挑战的比例由28%升至41%。德国《国际政治》期刊2021年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58%的德国人认为,即使德中两国经济关系受损,也应对中国采取更强硬的态度。

有鉴于德国政界和社会上对华认知的负面转向,今后一段时间内,德国新政府对华政策中防范、竞争的一面可能会凸显,中德关系波动的概率比较大。

总体上,德国新政府将竭力加强与欧盟及美国的对华政策协调,在政治层面构建欧美一致对华的行动基础。德国总的观点是,中国充分利用了经济全球化的便利,在国际经济体系中逐步成为主导者,在国际政治领域日益发挥重要作用,德国作为中等大国,孤立的对华政策无法面对一个更加自信的中国。德国最大的外交安全类智库国际政治与安全研究所(SWP)近期出台的重磅报告《转变中的德国外交政策》明确指出:“欧洲实力相对下降,已无力推动中国按照既有国际法和多边主义、自由秩序行事,德国政治协调与合作的关键伙伴是美、英、加以及“印太”地区有共同价值观的国家。”新政府在组阁协议中也已表明立场,将在“欧盟共同的对华政策”框架下维护利益和价值观,与跨大西洋伙伴加强协调来减少对中国的战略依赖。从这一前提出发,新政府可能在多个方面协调西方立场,与中国加强竞争。

第一,维护西方技术主权和技术标准制定权。德国对中国技术水平提升并日渐抢夺国际技术规则制定权感到警惕。2021年7月15日,默克尔任内最后一次访美中谈到对华政策时,亦主张与美国一道确保西方在芯片等高新领域始终保持领先地位,在数字化和网络标准制定方面加强欧美协调。德国是跨大西洋贸易与技术理事会(TTC)的积极倡导和推动者,2021年9月,法国与美、澳就潜艇问题发生争端,法国拟暂停理事会首次会议,但德国主张按原计划召开该会议。上述SWP报告的措辞尤为强硬,称“必须阻止中国占据越来越多国际组织领导岗位”,原因是“中国日益利用国际组织推行有利于自身价值观和利益的标准”。由此可以推断,德新政府将更为重视技术与标准之争,一方面加大在数字经济领域投资,提高本国高科技企业创新能力,在芯片等高新领域与美国站在一起,在对华技术转让、高科技企业合作等领域保持警惕、加强审查,甚至软脱钩;另一方面,强调在欧美共同建立相对独立的数字基础设施,加强“民主”数字基础建设,保护盟友数字基础设施免受网络攻击,利用欧美跨境数字政策的一致性保护全球公民的数字权利,维护欧美国家数据信息安全,防范所谓的外部渗透。同时,新政府也将加强对外部高科技公司的监管,执行严格的数据保护标准,在关键网络基础设施的选择上注重安全性。

第二,支持欧盟“全球门户”(Global Gateway)战略,尽可能在全球形成对冲“一带一路”倡议的能力。中德经贸关系并不局限于双边层面,德国很大程度上担忧中国的经济实力转化为全球层面更大的话语权和影响力,进而改变全球秩序。为此,德国新政府在保持对华合作基本面的同时,将会在中德竞争激烈的领域强化自身及西方集团的能力,维持其全球主导权。在德国大力推动下,欧盟不久前正式出台“全球门户”战略,欧盟委员会国际合作伙伴关系委员乌尔皮莱宁(Jutta Urpilainen)称:“‘全球门户’是根据高国际标准制定的基础设施建设的重要工具,重点在于帮助发展中国家进行数字化建设与绿色转型,与中国不同,欧盟将通过‘全球门户’主要向参与国提供赠款,避免参与国‘陷入债务陷阱’,且实施的项目仍然掌握在各自国家手中。”德国驻欧盟大使柯慕贤(Michael Clauss)亦称:“‘全球门户’能使欧盟成为一个更有效的地缘政治行动者,与‘一带一路’倡议相比,定期的、基于价值观层面的合作将是一个有吸引力的选择。”柯慕贤此前在担任德国驻华大使时就曾公开表示,“‘一带一路’是中国特色的全球化,是以中国为中心的项目”。德国政商界均对“全球门户”持积极态度,新政府在执政协议中特别强调了该倡议将在“印太”地区发挥重要作用,未来势必将推动欧盟利用该倡议在发展中国家推行欧洲的技术、环保标准,与“一带一路”项目形成竞争关系。

第三,在意识形态和制度分歧方面加大对华施压力度。德国新政府在对华“合作伙伴、竞争者、制度性对手”三重定位中,与默克尔时代相比将显著偏重后者,并在对华交往的多个层次中予以实践。一是在新疆、香港、台湾等敏感议题上,新政府炒作的力度可能增大。这些问题的背后,既有所谓的人权、价值观分歧,也有大国博弈的印记。相关问题长期以来都是美国等西方国家打压中国的主要抓手,在中西方博弈加剧的大背景下,特别是在美国的压力下,德国新政府将更多利用这些问题增加对华博弈筹码。二是就人权等治理模式问题继续提出异议。劳工权益、环境保护、法制建设等问题长期以来都是德国政界和媒体抨击中国的靶子。近段时间,在疫情应对上,德国舆论批评声再起,如病毒学家凯库勒称,“封锁城市带来巨大经济与社会后果并冲击国际供应链”。未来,国家治理差异所引发的冲突或将更加凸显。三是在经贸规则上进一步要求绝对对等。中德经贸问题已明显呈现政治化的趋势,随着双方在中高端产业链的竞争不断加剧,德方竞争优势相对缩小,新政府势必更注重在经贸规则等方面下功夫,就是在国际贸易规则上维护西方主导权,例如在世贸组织等机构中与美欧国家紧密合作,防止中国推行利己的贸易规则;同时在“对等开放”“公平竞争”等问题上向中方提出更多要求。

当然,在诸多不利因素之外,中德关系中始终存在一些稳定性因素,能够保障中德关系不至于脱轨。德国新政府虽强调对华竞争,但并不希望双边关系失控。其对华政策将在一定延续性基础上调整,而非另起炉灶。

第一,经贸利益仍将扮演中德关系“稳定锚”的角色。从贸易看,2020年,德中货物贸易总值达到2132亿欧元,同期德美贸易额为1712亿欧元,中国连续第五年成为德国最大贸易伙伴。尤其是在全球医疗防护用品紧俏时期,德国更需要作为其稳定供应链中一环的中国。从投资看,2020年来自中国的直接投资在德国大幅增加。中国在欧洲的直接投资项目缩减了16%,总计261个,但对德投资项目则增长了17%,达到98个,中国成为德国的第二大投资项目国。中德在经贸领域的互补性仍在,两国互惠互利的经贸关系并未发生根本性变化。德国工业联合会秘书长朗(Joachim Lang)认为,中国经济的增长对德国具有积极影响,德国对中国的出口增长在疫情背景下能够弥补其他市场需求的疲软。特别是对于许多深耕中国市场多年的德国企业,放弃中国市场意味着放弃巨大的经济利益,例如德国三大车企全球销量1/3在中国市场。德国经济界整体对华疑虑有所上升,但仍不愿看到政治层面的分歧、摩擦外溢至经济层面,以至影响现实利益。何况,减少对华贸易依赖也不是简单说说就能做到的。近期,西门子总裁兼德国经济亚太委员会主席博乐仁(Roland Busch)就公开呼吁外长贝尔伯克不要与中国对抗,而应以“尊重的方式”相处。他以能源转型为例,指出若不进口中国的光伏、风能设备,德国应对气候变化的目标就是一句空话。

第二,西方联盟内部矛盾决定了德国新政府追求以一个声音对华说话并不容易,德国仍有必要从自身利益出发考虑对华合作问题。德国政界对于“欧美关系发生根本性变化”基本形成共识,尽管深知欧盟生存与发展离不开美国,在情感和价值观问题上也与美国更为亲近,但同时希望推动欧盟以更平等的姿态与美国合作,在重大国际问题上保持更为独立自主的政治立场。在对华问题上,德国与美国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美国有维持其全球霸权的需求,以此为出发点制定遏华政策;德中之间则没有根本性地缘政治冲突,意识形态也算不上德国的核心利益,双方矛盾更多是围绕利益分配而产生的具体问题。此外,德国既担心中美对抗剧烈升级,殃及自身,也担心中美在部分问题上越过德国、欧盟展开合作,搞越顶外交。因此,德国并不能一心一意配合美国。在欧盟内部,成员国难以团结一致的问题长期困扰各国,北欧与南欧、西欧与中东欧之间的矛盾始终未解,不时激化,国际问题更是纷繁复杂,德国虽具有较大影响力但并不能在所有问题上号令各方,欧盟共同外交实际上说易行难。不少欧盟成员国如意大利、希腊等长期重视与中国的务实合作,匈牙利等中东欧国家也不同程度从对华合作中受益。再从德国自身来看,除经贸利益外,在新政府重点关注的应对气候变化、援助非洲、稳定中东局势等问题上,都离不开中国参与与合作。特别是应对气变与能源转型是德国新政府执政方略的重中之重,中国是“排放大国”和争取实现“双碳”目标的大国,中国的支持对德国新政府的有关施政可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即使对华强硬的绿党,也反对对华搞脱钩,强调在气候等问题上与中国合作。

第三,德国新政府仍有推行务实对华政策的内生力量。总理朔尔茨的外交理念深受勃兰特、施密特等老一批社民党政治家影响,尤为推崇20世纪70年代的“新东方政策”,致力于实现东西方缓和。他在施罗德、默克尔内阁中均担任过部长,执政经验丰富,能够保持务实平衡的风格,不走极端。其对华交往经验也较为丰富,担任汉堡市长期间就曾两次访问上海,担任财长期间多次访华,主持中德高级别财金对话,对中德利益交融有着切身感受。朔尔茨对涉华敏感议题有着与默克尔相似的谨慎,2014年8月,达赖曾窜访汉堡,作为市长的朔尔茨特意同达赖保持了距离,未与其会见。近期,德媒透露,朔尔茨在就任前曾通过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向中方传话,表示将延续默克尔的对华政策。同时,绿党与自民党曾经均作为执政党参与过对华决策,对利益与价值观的平衡有所了解。绿党籍前外长菲舍尔刚就任时亦推行价值观外交,但随着交往深入,其对华态度发生了巨大变化,转向务实。目前来看,外长贝尔伯克正式就任后,在涉华具体问题的表态上趋向谨慎,例如避免直接就“政治抵制冬奥会”的问题表态。此外,务实外交在德国政界有很深的传统,德国政界精英深知,对外政策的核心目标是维护国家利益,在具体施政过程中受客观条件限制,价值观外交理想虽好,未必能够实现。近期已有不少媒体刊文批评贝尔伯克“理想主义的外交理念”,称其“可能将德国引向歧途”。

多年来,中德关系一直是中欧关系的领头羊,中德之间有着密切且互利共赢的经贸往来,在应对气变、援助减贫、维护自贸和多边主义等全球性议题上有着诸多共同语言,双方通过政府磋商及80余个对话机制就各类议题,包括分歧保持着深入沟通。这些因素保证了中德关系的相对稳定,即使德国政府更替,德中双边关系的互利互需性依然存在,这是新政府制定对华政策的最主要依据。加之德国外交有重稳定、重平衡的传统,其对华政策不太可能出现颠覆性变化。当然,它在总体稳定的同时,局部变化在所难免。未来,中德关系不可避免地将呈现更为复杂、多样的局面。不过虽然竞争性甚至对抗性因素增多,合作仍是中德关系的主要方面。中方对此应该有所预判和应对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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