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尔德的死亡美学观
——以戏剧《我们的小镇》为例
2022-11-04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昝天怡
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昝天怡
桑顿·怀尔德是美国唯一一位同时在小说与戏剧两大领域获得普利策奖的作家。他的戏剧《我们的小镇》就是获奖作品之一,在国内也被多次改编上演。该剧是传统的三幕式结构:“日常生活(出生)”“爱情与婚姻”以及“死亡”。故事的背景设置于1901年至1913年,即美国内战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围绕吉布斯与韦伯两家人的一生的三个阶段展开叙述。死亡美学是思考艺术世界中丰富的死亡现象。在这三幕剧中,作者对死亡的叙事从来没有停止,死亡或隐或明地出现在剧中角色的身边。相较于与他同时代的美国作家用放大死亡的血腥与暴力方式,进而展开对现实的批判的创作模式,怀尔德反而呈现出一种超现实、温情的死亡,寻找生命的最高价值,给处于生活困境的观众带来一丝慰藉。他大胆且肯定地阐释死亡之美。死亡是肉体的终结,但也是美学价值的起点。他“通过艺术的中介可以化死亡的恐怖为美感。”进而令观众思考死亡的价值与永恒。
众多批评家认为该剧让观众“看到了应用叙述性戏剧表现现实生活的可能性。”它“描绘了一幅生机勃勃的有机共同体图景”且“弥漫着怀念田园生活感。”很多观众在看完前两幕之后,皆叹怀尔德创作出一个乌托邦小镇,而英国编剧汤姆·斯托帕德早在其戏剧《阿卡狄亚》中强调即使是乌托邦也有死亡。这一慨叹在《我们的小镇》得以体现。前人对《我们的小镇》中戏剧技巧与主题进行讨论,但是对在剧中体现出的怀尔德的死亡美学观的探讨较少。以怀尔德剧作《我们的小镇》为切入口,探讨作品中死亡动因与死亡叙事之美以及怀尔德的死亡美学观形成的原因,藉此来深入了解这位伟大的美国戏剧家对于“死亡”这一人生命题的思考。
一、死亡动因之美
“人终有一死”是人生中无法违背的终极命题。《我们的小镇》中角色的死亡原因各不相同,他们的死亡不是凄凉、压抑或血腥的,而充满了温情与厚重感,在让人感动之余能够思索死亡的价值。
(一)为国统一牺牲
死亡意味着肉体的终结,肉体上的死亡可分为“自然”与“非自然”,但怀尔德在剧中赞美和讴歌的死亡不属于自然行为,而是令人产生敬佩之情的为国家统一的牺牲。报童乔·克罗威尔以及众多葬于墓园的无名之人,他们皆是为美国统一而牺牲的勇士。20世纪初期的美国人普遍为他们国家力量而感到自豪,他们愿意为争取美国的自由与统一而战斗。怀尔德对士兵们牺牲的描述省去战场中刀光剑影的残酷无情,而是给他们的死亡注入义无反顾的勇气。“新罕布什尔的男孩……他们相信联邦应该保留,尽管他们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国家五十英里以外的地方。他们只知道这个名字,朋友们——美利坚合众国,美利坚合众国。他们就去了,然后为之战死。”怀尔德自身“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服役,并作为美国公民保持着独特的爱国主义意识。”他强调爱国主义对美国人的深远影响,并坚持爱国主义是国家团结的关键。尽管许多人在战争中丧生,但在他们的心底里对爱国主义和祖国依旧有着坚定的信念。战士们的牺牲隐含着高尚的灵魂美,闪耀着圣洁的光辉。
(二)为“生”而死
在《我们的小镇》中,死亡不是血腥或恐怖的存在,而是伟大的为新生的奉献。在20世纪初的格洛弗角小镇,先进的医学科技尚且没有得到广泛运用,诞育新生的母亲们就面临着死亡的危险。柏拉图信奉灵魂不死,他说:“人的灵魂是不死的。它在一个时候有一个终结称为死,在另一个时候又再生出来,但是永远也不会消灭。”在戏剧的第三幕,克雷格的表妹与主角艾米丽都是在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而死。对此,已经成为亡灵的索默斯太太几乎带着笑说:“我都全忘记了。天哪,生命真是可怕”,她接着又叹息道:“但又美好。”在怀尔德创造的小镇中,没有绝对的死亡,伴随着难产而死的克雷格的表妹与艾米丽的是新生的希望,怀尔德讴歌的正是平凡中的伟大,是女性作为母亲的无私奉献。她们没有死去,新生儿成为她们生命的延续。怀尔德着重描写艾米莉难产死亡场景:
“突然,艾米丽从雨伞之间现身。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头发垂在后背上,系着个白色蝴蝶结,就像小姑娘一样。……她停在半途,浅浅地笑了。她看了一会那些悼念的人,然后就缓步走向吉布斯太太旁边的空椅子,坐了下来。”
怀尔德对艾米丽死亡的描述没有悲怆感,并且安排在艾米丽的葬礼上演奏《以爱相连》的颂歌,音乐为给人们带来欢乐而存在,从这曲颂歌的名字可以看出,小镇中的个体都是以爱相连,死亡是爱的表达。死亡的价值超过了身体死亡本身,艾米丽的灵魂不朽,她的死亡意味着新生。
在战争中牺牲的士兵与为新生儿而亡的母亲们,他们都有直面死亡的勇气。他们已消除对于死亡的畏惧感,产生了源于希腊文化的审美形态:崇高。他们的死亡意味生命的奉献与延续,进而造就了精神的崇高,死亡的价值得以体现,死亡之美得以显现。
二、死亡叙事之美
“死亡”是哲学、文学、艺术、美学领域的根本命题,古往今来,许多人热衷于探讨死亡、书写死亡、艺术地展现死亡。怀尔德从非线性叙事与超现实叙事两个层面来叙述剧中的死亡。
(一)非线性叙事
叙事方式是剧作的核心。叙事学家热内特强调“研究叙事的时间顺序就是将事件或时间片段在叙事话语中的排列顺序与故事中这些相同事件或时间片段的连续顺序进行比较。”常规作品的叙事方式大多数是线性叙事以满足大部分读者的阅读习惯。怀尔德在《我们的小镇》中大胆采用非线性叙事技巧。把现在、过去、未来混杂交错叙事。其中舞台经理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整个戏剧进程都由他在舞台上掌控,舞台经理运用“闪进”的叙事技巧,在戏剧的原本的时间结构中插入后来的事件,给剧作带来布莱希特式的间离效果。在戏剧开场的伊始,舞台经理就开启上帝视角向观众提前剧透舞台中的角色终将死亡的结局。他预告了吉布斯夫妇和报童乔的死亡。“吉布斯医生于1930年去世。新医院以他的名字命名。”他的妻子吉布斯夫人“是最先过世的——事实上,她死得很早。”报童乔死在了战场上。怀尔德通过预告之后发生的事件,消除了悬念,消除观众对死亡的恐惧,同时也为第三幕的令人震撼“死亡场景”铺垫。在第三幕,怀尔德用倒叙的方式把因难产而亡的艾米丽带回她十二岁生日那一天,艾米丽急切地告诉母亲未来几年间的重大事件——死亡。她说道:“妈妈,我已经死了。……妈妈。沃利也死了,妈妈,他在去北康威的宿营旅行时阑尾破裂。”但是在现实中,人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因此,当时间从1913年回到1899年时,观众在惊讶之余开始思考时间与死亡的意义与价值。
(二)超现实叙事特征
《我们的小镇》有着超现实的特征,在第二幕乔治与艾米丽的婚礼上出现几百万的祖先来见证他们的婚礼,通过在舞台上让生者与死者并存的叙事方式,作家给剧作带来荒诞感;怀尔德又将最后一幕的场景设置在墓地,亡魂接踵出现,增添故事的情节,更让剧作笼罩着浓厚的玄幻的气息。怀尔德把现实世界与幽灵世界并置,赋予无生命的事物以生命,亡者具有了动感。他在《我们的小镇》拂去彼岸世界的神秘面纱,揭示出随着人类肉体的消解,留下最后惟一永恒的东西只有死亡这一人生真谛。舞台上的亡灵静静地但不僵硬地坐在椅子上评论着艾米丽的葬礼。他们说话时语气超然,表情也没有一丝的阴郁。“这种给予亡者生命的表演性戏剧,消解生与死的尖锐对立,舞台上没有生与死永恒不变的角色,两者相互转化。”重返人间后回到墓地的艾米丽也不再为人类的死亡而悲伤,不为失去的东西而遗憾,她的死亡价值已经得到体现。死亡让人类变成旁观者,理性地看待人类社会的一切事物。他们对事物的态度,激励着活着的人珍惜现在,珍惜未来的生命,正视死亡。《我们的小镇》运用的超现实叙事手法不会为日常生活的逻辑或者理性逻辑所束缚,它将肉体的死亡从单一的“生与死”的二元对立组合中解构,强调死亡的价值与永恒。
《我们的小镇》以非线性与超现实的叙事方式打破了传统旁观者观演关系建制,不以宏大叙事取胜,而是侧重于日常叙事,打破“生死壁垒”,把死亡推向观众面前,打破观众对死亡的刻板化印象,引导观众对死亡这一哲学命题的意义的思考。
三、死亡美学观的形成
怀尔德对死亡的诗意化呈现与其所处的时代背景与接受的人文主义思想以及宇宙循环观密不可分。
(一)战争频发的时代背景
怀尔德出生于1897年,处于美国内战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怀尔德在1937年创作了《我们的小镇》,其中有许多对于战争的“碎片化”的描述。吉布斯医生“对内战了如指掌”且“每两年他都会前往内战的战场。”舞台经理还告诉观众“山上有一些内战退伍军人。”怀尔德在剧中多次提到内战,美国内战发生于1861年至1865年。战后,美国工业迅速增长,并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于1919年冬天以签署五项条约而告终。哲学家西塞罗认为真实记录所处时代的事件是对真理的保护。这样的观念令许多作家将文学创作与自己所处的时代结合并将其变成社会批评的工具。与怀尔德同时期的“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人物菲兹杰拉德在《人间天堂》中写道,如今的作家是“比上一代更加专注于对贫穷的恐惧和对成功的崇拜的新一代;长大后发现所有的神都死了,所有的战争都在打,对人类的所有信仰都动摇了。”然而,怀尔德并没有像海明威和福克纳等其他作家那样因战争带来的社会动荡而将战争的死亡塑造得血腥或者残酷。他早年游历世界各国,在中国度过了接近6年的少年时光,深受中国戏剧家梅兰芳的影响,融合了中国哲学思想的智慧,反对悲观,他的信仰从未因战争的冲击而破碎,他的人生观和社会观都体现在他的戏里。《我们的小镇》为厌战的美国公众制作,它一反当时的批评的“时代潮流”,反而,回忆一个更早的、几乎是纯真和田园诗般的时代,消减了战争的硝烟与残酷,将死亡命题放入日常生活中,展现于观众眼前,令他们不畏惧“死亡”话题,而关注死亡的价值。
(二)人文主义思想与宇宙循环观
怀尔德是公认的具有人文主义思想的当代剧作家。人文主义思想作为一种生活哲学,是基于理性和仁慈的哲学理论和世界观。相对于同时期的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而言,怀尔德的人生故事没有太多的起伏与酗酒的狂欢。当我们审视怀尔德人文主义思想的本质时,我们发现他在戏剧里赞扬、歌颂人类的爱与死亡的价值。怀尔德在《我们的小镇》中毫不避讳地谈论死亡,他并不畏惧死亡。当已成亡灵的索姆斯夫人怀疑自己的生活是否糟糕时,怀尔德利用舞台经理在剧中回答她:美因为变化才可以辨认,生命因为死亡才更有意义。
宇宙循环观起源于中国的道教,强调昼夜交替,季节变换。怀尔德受东方哲学思想的影响,他在剧作的结尾利用舞台经理告诉观众,小镇又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这部戏剧隐喻地跨越了人类的生命历程,从开场吉布斯医生帮忙接生下双胞胎到最后一幕亡灵聚集的墓地与艾米丽的难产身亡。故事的发展趋势是将观众从生命的开始带到结束。海德格尔也认为:“从生命形成的那一刻起,死亡就成为了人一生的伴侣,直到生命的终结,而在自然轮回中,这又成为新生命的起点,成为永恒的存在。”怀尔德的宇宙循环观还可以从他在《我们的小镇》中的叙事划分析得,他将人的一生分为三个部分:日常生活中的人类出生,爱情和婚姻,以及死亡。这是人类生命的轮回每个人都要经历,而在前两个阶段对于大部分人类而言都是充满喜悦与浪漫,那对于具有人文主义思想与宇宙循环观的怀尔德而言,死亡作为人世间永恒的话题也当同前两个阶段一样具有美学意义。
四、结语
日常中多数人会不自觉地逃避对死亡这一人生命题的思考,但死亡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挂在每个人头上,让人无法真正地忽视。怀尔德用死亡表达了他对生命本身的理解以及在美学上的探索:有价值的死亡是美好的。在《我们的小镇》里,死亡并不意味着生的终结,而是新开始。死亡在小镇里无法避免,在《我们的小镇》中死亡因之美体现在有为国家统一牺牲的年轻士兵,为诞育新生命难产而亡的产妇,他们的死亡具有令人敬佩的崇高意义。在怀尔德的笔下,死亡并非是一件恐怖血腥或者残忍的事情,怀尔德采用非线性叙事描述死亡,以超现实叙事手法给予亡灵以动感,打破生与死的边界,实现亡灵与生者的并存;多次的闪进与倒叙把观众对死亡原有的恐惧转而对死亡价值的思考。《我们的小镇》舍弃了会强烈刺激观众感官的东西,消解了死亡的恐怖,让死亡获得超脱和升华,这样死亡就产生了崇高的意义。怀尔德所处的战争时代注定他无法忽视死亡,他的人文主义思想与宇宙循环观暗示他拒绝将文学创作当作对现实批判的工具,而将死亡带入日常生活之中,让死亡带有温情与厚重感,向观众传递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慰藉厌战的人民。逻辑哲学认为以为人死后才知道生命的价值。当然,我们不需要通过死亡去知道生命的价值,我们可以通过看戏来理解,观众可以透过《我们的小镇》明白死亡的意义,感知死亡永恒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