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朴与女作家苏雪林的交往
2022-11-02金震茅
金震茅
1928年9月11日的上海法租界马斯南路。
这是一条修建于1914年,远离喧哗和热闹,弥漫着优雅味道的小马路,以法国著名音乐家马斯南命名的。掩隐在高大法国梧桐浓荫下的115号(现为思南路81号),是一座独立的三层法兰西式样的洋房,墙上密密的爬山虎从屋顶垂到地面,不显山不露水。楼房的前面是一片绿茵如毯的草坪,周围点缀着广玉兰、棕榈等树木。这里位于法租界的核心区域,充满了浓郁的异国风情。
以创作小说《孽海花》闻名的常熟籍作家曾朴吃过晚饭后,走出了115号的大门。曾朴比往常提早出了门,步伐也明显比往常快了点。漫步在两侧满是阴翳的法国梧桐的马路上,一群孩子从不远处的法国公园(今复兴公园)走出来,开心地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地远去了,曾朴看着孩子们的背影,笑了。
昏黄的路灯渐次亮了起来,曾朴比往常早了10分钟踏进115号大门。回来后,在客厅里换上一袭烟灰色的湖绸长衫,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他在等一个人,等谁呢?
《曾朴日记》写道:“若谷说了好多次,雪林女士要来访。今天,先打电话,约六点钟来。六点钟过,果然来了。若谷向来来,我们总是短衣磅礴的,我对鸿官道,我们总要穿一件长衫吧。”若谷是作家张若谷,鸿官是曾朴的儿子曾虚白的乳名。
☉ 曾朴日记手稿
1895年,曾朴开始学法语,他对法式沙龙的优雅氛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马斯南路居所的客厅里,他追慕法兰西的文化与艺术品位,家居陈设模仿法国的巴黎家庭,试图在上海滩“造成一种法国式沙龙的空气”。
曾朴的文学沙龙大都是下午开始的,遵循以文会友的方式,来访者大都是通过《真美善》杂志的关系,由读者进而成为朋友。这是一个由老少文艺青年组成的沙龙,成员可以随意来访,来访的常有郁达夫、陈望道、赵景深、邵洵美等,高朋满座,喝咖啡、吃西点,往往一谈就到深夜。
在曾朴的文学沙龙里,缺少的是柔丽的女性作家。这对于一心向往法式沙龙的曾朴而言,自然是个遗憾。曾朴这个老少年一直期待有一个“沙龙女主人”的出现,并且特别希望在他结交的文人中间,能有一个法国式的沙龙中心女主人,而且曾朴还提出要求:“这个女人并不一定自己是文艺家,可是有欣赏文艺的能力与兴趣,因此,她就由文艺家大家共同的爱人转变而成文艺活动的中心人物。”当然,这是曾朴的心愿。
当女作家苏雪林提出要来拜访时,自然引起了曾朴特别的重视。那么,苏雪林为何要拜访曾朴呢?苏雪林会成为曾朴文学沙龙的女主人吗?
苏雪林专程前来拜会曾朴,还要从两个人的文字缘谈起。
苏雪林出生于浙江省瑞安县,原名苏梅,字雪林。早年赴法国里昂海外中法学院学习,先学西方文学,后学绘画艺术。法国留学回来后,1927年夏,苏雪林在上海沪江大学找到了一份国文教师的工作。在同一年,56岁的曾朴也做出一项惊人决定:用二三十年积攒的10万元资金在上海开办一家名叫“真美善”的书店。“真美善”三字原是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标榜的口号,是针对文学的内质、表现形式及目的而言的。曾朴在上海创立“真美善”书店,出版《真美善》半月刊,大力介绍西方文学,尤其是法国浪漫派文学。曾朴本人也先后翻译了50多部法国文学作品,包括颇具影响力的《雨果戏曲全集》。
曾朴与女作家苏雪林之间的交往起源于《真美善》杂志,从此结了文字缘。她在《真美善》杂志上发表的文章,文字清丽,风格明快,曾朴很是激赏,认为这个作者文思敏捷,富有才气。“真美善”书店不久就为苏雪林出版了作品,苏雪林内心非常感激,便托张若谷介绍,约定拜访文学前辈曾朴。
6点刚过,就见张若谷和一个女士走进客厅。张若谷笑着对曾朴说:“她就是慕名来访的苏雪林女士。”苏雪林一见曾朴,赶忙施礼,鞠了一躬,连称久仰先生。两个人见面落座,一见如故,一点也不拘束地交谈起来。
客厅的桌子上堆满了巧克力糖和水果,曾朴请来客随意享用。曾朴很健谈,清瘦的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容。聊了一会儿,苏雪林说起了正在对唐代诗人玉溪生的考证,曾朴高兴地说:“好啊!李商隐号玉溪生,对李商隐诗的考证是要下一番功夫的。”思绪飘飞了几分钟,曾朴提起伍光建(笔名君朔)翻译的法国作家大仲马的代表作之一《侠隐记》,说是到现在还没有译完。苏雪林说道:“我国的小说《七侠五义》在结构上和《侠隐记》有些类同,我疑心《七侠五义》和《侠隐记》有些关系。”两人从法国浪漫主义各作家谈起,曾朴不仅对法国的著名作家如数家珍,而且非常平易近人,深深地吸引了苏雪林。
对谈甚欢,夜色渐深。张若谷一看时间已晚,提醒苏雪林要让曾老先生早点歇息。送走苏雪林和张若谷,曾朴依照每日的惯例,踱进书房,坐在书桌旁边,记起了每日的《曾朴日记》:
我端相这位女士,身材也不算高,也不很低,是个中等身材。面部略带圆形,肤色不很白,睛瞳虽不黑,而很灵活,态度亦极自然。总而言之,可以说“娴雅宜人”四个字……女士接着道,我国讲英雄的书,差不多从《三国志》起一直到水浒、征东、征西都是帮助一个皇帝或类似皇帝的野心家打天下,一个模式的。只有《七侠五义》却另换一个组织,所叙五鼠,各有专长,格局极像《侠隐记》。我疑心这部书和《侠隐记》有些关系。我问这关系从哪里来的呢?她答:“这部小说不过是五六十年前的作品,我恐怕那时天主教徒已遍满各处,难得无教徒谈起《侠隐记》的情节来。有些文人听在肚里,就中国的情形做出这部《七侠五义》来。”女士这段议论,虽然毫无根据,觉得缥缈得很,不过事实却也有一条路在那里面,不能说它绝对没有的事。女士这种思想很觉聪明,我觉得听了这些话,充满了想象,印象上非常的好。
在曾朴马斯南路居所的文学沙龙里,并没有富有文艺交际亲和力,能调动客人情绪、使讨论话题收放自如的女主人。苏雪林的到访,应该是给曾朴留下了一个极其深刻的印象,所以才有这一长段完整的对话记录。
苏雪林会是曾朴寻觅的沙龙女主人吗?引人遐思不已。
1928年9月26日 早晨,曾朴坐在书房窗前,推开巴洛克风格的雕花圆窗,室外草木丰茂,鸟儿啁啾,满目绚烂,秋天的熙阳和着一缕清风洒落进来,温馨怡人。曾朴喝了一口清茶,然后打开了一封信,仔细端详信上的文字,目光瞬间点燃。
这封信是苏雪林写给曾朴的儿子曾虚白的,信上说:
我很欣幸的上次和张若谷先生拜访尊严,得晤文艺界泰斗病夫先生和先生(即曾朴父子),以后我曾写信给张君说:见名人如游览名山大川,可以开拓心胸,发扬志气,我虽然没有和他们父子深谈,但我已得了一个深刻的不磨的印象。
我星期六和星期日在上海外,每天下午四时后,都有闲暇的时候。希望先生和尊大人任何一日到沪江大学来玩玩。这里风景不错,可以供文艺界的赏鉴呢。
苏雪林谨启 九月廿二
隔了两天的周六下午,曾朴父子依约来到黄浦江畔的杨树浦,苏雪林早早在沪江大学校门口迎接。看到曾朴父子,一脸欢笑着迎上前去,打招呼问候。
沪江大学是一所教会学校,一座座具有西洋建筑风格的校舍,掩映在绿树浓荫之中。苏雪林热情地引导曾朴父子游览花木扶疏、红墙映日的沪江大学校园。走在树木葱茏的林荫道上,曾朴父子兴致勃勃地参观了沪江大学科学馆、思裴堂、怀德堂和刚刚落成的图书馆,哥特式风格建筑让校园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在思晏堂前,苏雪林放慢了脚步,介绍说这是沪江大学的第一座大建筑,建于1908年。拾级登上临黄浦江而立的思晏堂,极目远望,江水浩荡,船来船往,天际辽阔,云淡风轻,曾朴胸襟不由为之一振,顿觉心旷神怡。
秋日的阳光欢快而热烈,苏雪林邀请曾朴父子去舍下小坐。坐定后,文学前辈和新文学作家两个人随心交谈,不时传出会意的笑声。曾朴讲法国的沙龙文学,路易十四朝的闺帏文会。他们还谈到《孽海花》的本事,对苏雪林来说,曾朴无异于一部活生生的晚清文化史。将近2小时的一番长谈,苏雪林对曾朴愈加折服,临别时苏雪林把她创作的中国旧体诗集送给了曾朴。
曾朴读罢苏雪林写的旧体诗,大为欣赏,题了两首七绝当作评语,连诗集一起寄还给苏雪林。这两首七绝是:“此才非鬼亦非仙,俊逸清新气万千,若向诗坛论王霸,一生低首女青莲。”另一首是:“亦吐风雷亦散珠,青山写集悔当涂,全身脱尽铅华气,始信中闺有大苏。”(曾朴:《题苏梅女士诗集》,刊于1929年2月2日《真美善·女作家号》)以苏雪林当时的功力,是否足以当得“女青莲”“闺中大苏”这样的评语?这个现在怕很难说。但是曾朴对苏雪林热情洋溢的高评,说明了曾朴对苏雪林才情的欣赏,也许隐约地含有对沙龙女主人的热盼。
☉《真美善》女作家号书影
曾朴乐于和青年为伍,因此对苏雪林的成长给予了倾心的鼓励。《真美善》杂志开办一周年之际,曾朴策划出版女作家专号。
1929年2月出版的特刊《真美善·女作家号》,将曾朴的文学沙龙的影响扩展到了整个海上文坛。《真美善·女作家号》的编辑在相当大程度上模仿了雅基南编辑的法国女作家作品选集,同时也有自己的创新。该期杂志搜罗了当时文坛上大多数女作家、女画家的作品,给中国现代女性文学提供了展示舞台。特别是杂志刊登了女作家本人的照片,在当时开风气之先,名列其中的有冰心、庐隐等,当然苏雪林是必不可少的。
在这期《真美善·女作家号》中,苏雪林得到了最频繁的曝光,发表的文章数目也最多,有小品一篇,旧体诗七首,文艺评论一篇。《苏雪林自传》中苏雪林说道:“当时女作家并不多,我供给他《梅脱灵克的青鸟》万余言,并《烦闷的时候》小品散文数篇,读者以此为创举,同时也想看看女作家的作品究竟如何,那初版的专号居然卖完了。”让曾朴意想不到的是,《真美善·女作家号》后来再版时,许多读者仍然踊跃购买。苏雪林和曾朴都非常高兴。
苏雪林曾说过:“我写学术文的兴趣,比写文艺性的文章,兴趣不知浓厚多少倍,也不知迅速多少倍。”苏雪林费了几个月,居然写成一本7万字的小册子,对李商隐的研究结出了丰硕的果实。1928年上海北新书局出版了她的第一本学术著作《李义山恋爱事迹考》。曾朴读了此书,对苏雪林独到的学术见识大为欣赏,认为索隐钩沉,观点新颖。《苏雪林自传》中写道:“我以《李义山恋爱事迹考》一本呈病夫先生请求教正,他竟大为欣赏。说我于古书问题能见人之所不见,故能言人之所不能言,誉为文坛名探福尔摩斯。”曾朴赞叹苏雪林“天生一对炯眼,惯于索隐钩沉,解决他人所不能解决的疑案”。曾朴开办的“真美善”书店还为苏雪林出版第二本学术著作《蠹鱼生活》,这不仅是苏雪林学术上的新探索,更是她以自己的方式让生命力蓬勃绽放。
也许,此时的曾朴已经意识到,心智聪慧的苏雪林是真正的学者,而不仅仅是怀揣文学情怀的新文学作家。
张扬恣肆的苏雪林是典型的“学术女青年”,又常有“正义的火气”,性情开朗,批评人时直率火爆。而且单身的苏雪林在当年封闭的环境下,显然也不适合常常现身这帮男子组成的文学沙龙里。曾朴期待中的沙龙女主人,一是要有相当的文艺欣赏能力,而且和他们的文艺观接近,二是要有魔力。苏雪林这样学问渊博而且批评人时狂轰滥炸的女性,在曾朴的眼里,显然还缺少一些“魔力”,或者说是还缺少那么一点点社交名媛的温柔。
因此,特立独行的苏雪林并不符合曾朴文学沙龙里的女主人标准。
1930年6月,苏雪林轻轻地挥一挥手,告别曾朴,离开上海,前往安徽大学担任教授,讲授“世界文化史”。曾朴的文学沙龙则因为“真美善”书店经营困难,在1930年冬季结束了“谈笑有鸿儒”的生活。1931年秋天,曾朴接受家人劝告,回老家常熟过上了晚年种花莳草的闲淡生活。曾朴和苏雪林从此分隔两地,失去联系,交往也就从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