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阊门四望郁苍苍

2022-11-02范小青

苏州杂志 2022年5期
关键词:苏州人饭店苏州

范小青

编者手记:历史文化遗产不仅生动叙述着过去,也深刻影响着当下和未来,不仅属于我们,也属于子孙后代。保护好、传承好、利用好这些宝贵财富,是我们的共同责任,是人类文明赓续和世界可持续发展的必然要求。苏州是全国首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之一,新世纪以来,尤其是最近十多年来,苏州紧紧围绕“保护、更新、民生”开展古城保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代价,使得这座古老的城市,既保持原有的风貌,又焕发青春活力,陈列在大地上的无数遗产正在“活起来”,怀抱着岁月秘密的瑰宝开始“火起来”。作品站在以人民为中心的出发点,着力反映人城共同发展,重点书写古城保护中的几大内容:民生问题、老宅修缮和出路以及如何保护整体风貌。这些话题和它的意义,是苏州的、江苏的,也是全国性的,更是全球性的。

☉ 西中市旧照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去过阊门了。

据说,在汉代的一些文献中,有过这样的记载或者描述:孔子登泰山向南眺望,竟然看到了苏州城——看到苏州阊门外有一匹白马在行走。然后,孟子说,苏州就是孔圣人“小天下”的具体指证。

其实,苏州与泰山相隔千里之遥,孔子能在泰山上望见苏州,这是古人所谓圣人与凡人的不同之处,“千里眼”是圣人的标配。

唐代《吴地记》亦有:“孔子登山,望东吴阊门,叹曰‘吴门有白气如练’。”

我们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去考证苏州阊门外白马行走的真实性,或是分析它的浪漫色彩以及“白驹过隙”的象征意义,但是,早在那个时代,苏州城已经存在于圣贤传说故事中了,有人说:“除了是率先于天下的超级城市之外,还有时间向度上的久远和人文荟然、人才辈出的意蕴吧。”

☉ 北码头

许多东西我们不得而知,也难以评价,但是绝无拉大旗作虎皮之意,只是为苏州古城寻找一些更早的依据而已。

阊门,苏州古城之西门,通往虎丘方向。从清代乾隆年间的《姑苏繁华图》中可以看出,阊门内城门临阊门大街,上有城楼,类似盘门城楼。外城门靠吊桥,瓮城为长方形,瓮城内另有套城,并还有南、北两个童梓门。南童梓门通今南新路,北童梓门通北码头。

《登阊门闲望》

白居易

阊门四望郁苍苍,始知州雄土俗强。

十万夫家供课税,五千子弟守封疆。

阊闾城碧铺秋草,乌鹊桥红带夕阳。

处处楼前飘管吹,家家门外泊舟航。

云埋虎寺山藏色,月耀娃宫水放光。

曾赏钱唐嫌茂苑,今来未敢苦夸张。

就是这个阊门。

《红楼梦》第一回中,曹雪芹称之为“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的阊门。

在苏州人的概念中,阊门并非只是一扇城门,它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区域,它是一幅五光十色的画面,它是家在古城的孩子们远征的终极地,它是周边民众有事无事都要来走一走站一站的聚集地。甚至,它也是苏州人的精神家园,是苏州人现实中的梦中天地。

“阊门”的范围,包括今阊门外的石路、山塘街、上塘街、南浩街,阊门内的中市路(今东、西中市)、桃花坞等地区,居住在这里的人家,习惯称老家在阊门。

我遇到过好多外地的人,盐城的、扬州的、泰州的、淮安的,他们跟我说,我老家,苏州阊门。

阊门几乎又是苏州的代名词。

2021年5月31日,我准备去见一个人,他叫周亚峰。

其实在和周亚峰碰面之前,我并不认得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任何的情况,我也曾经努力地打听过他,哪怕点滴的信息也行,比如他是苏州人吗,比如他的年纪大约是多少,比如他在哪里做事等等这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个人信息,却一直没有得到,最后只是知道了,他姓周。

呵呵,其实也无妨无碍,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位写作者,我想,这也就足够了。

后来我们碰面了。整个相聚过程的几个小时,他只说了很少的话,我们其他人叽叽咕咕说个不停,谈古论今,回忆往事,他也不插嘴。但他也不是完全无所事事的,他一直在旁边微笑。

☉ 阊门

用笑而不语来填满一场聚会,周亚峰是沉默的。但是因为他笑容里的许多的内涵,我又觉得他并不沉默。

起先我是有一些担心的,也有一点过意不去,几次想把话题引到他身上去,可是几次都没有成功,他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热聊,后来有一个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他才不寂寞,他一点也不寂寞,他的情绪和思想都是跃动的,一个日常都沉浸在文字里的人,无论他说话或者不说话,无论他倾听或者不倾听,他活跃在自己的世界里,生动而富有,因为饱满而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他带来了厚厚的一沓书稿,他要说的话,都在里边了。

周亚峰是盐城大丰人,在那里生活工作了几十年,退休以后,来苏州居住,虽然那一天我没能从他的口中得到多少“情报”,但是后来拜读了他的书稿,就知道了,一切尽在无声的语言中。

周亚峰的前半辈子,并不是在苏州度过的,但是他与苏州的牵连却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早在定居苏州之前,几次来过苏州,时间过去了几十年,每一次都仍然历历在目,好像苏州就是他前世的情人。他的散文集书名是《沧浪烟雨》。

他曾经认真做过关于“洪武赶散”的探讨追寻,无论是“逃亡说”还是“发配说”,无论是有记载还是听传说,“苏迁”的历史画面,是早早就印刻在他内心深处的。

因为重情而爱,因为爱,而对苏州有一种特殊的关心和期盼,就有了那些写苏州的文章,用了审视的眼光,分析古人和今人所看到的苏州,到底是怎么样的。颇有些遗憾的是,许多人其实看不到全面的苏州。

这样的遗憾,是对苏州的爱的极致,天堂苏州的各种美好,应该是尽最大可能最全面地展示于世人的呀。

周亚峰的散文集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寻根姑苏》。“初知苏州,是我上小学的时候,爷爷说,先祖是从苏州迁来的。”

☉ 泰伯庙

那就是著名的“洪武赶散”。

资料是这样介绍的:“洪武赶散”是明朝初年的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活动,一般称作“洪武迁徙”。至正二十三年(1363)张士诚在苏州建立根据地,自称吴王,与朱元璋抗衡。1367年张士诚兵败被俘,缢死金陵。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称帝,改元洪武,建立明朝。洪武帝为巩固政权,下令将苏州城内原来支持和拥戴过张士诚的士绅商贾没收家产,责令全家迁徙到外地垦荒屯田。这就是历史上所说的“洪武迁徙”,亦称“洪武赶散”。

关于这段历史,亦是一段众说纷纭的历史公案。

为什么几十万人都说来自苏州阊门,亦有各种说法:

有“阊门登记”说:移民迁出时皆从阊门出,在阊门登记,故有“苏州阊门”之说;

有“法外开恩”说:朱元璋某大臣为挽救苏州移民,自报来自苏州阊门,希望朱元璋对“苏州阊门人”法外开恩,然后告知移民都说自己来自苏州阊门,以避灾祸;

有“从众附会”说:因战乱和年代久远之故,导致宗族关系的不稳定,逐渐产生当地人源于同一地的文化传说。

凡此种种,我们且让它们留在历史的原地吧。看看今天我们的“苏州阊门”后人,是怎么在这样的一个燃情岁月中寄情于此的。

周亚峰在文章里写道:“于是,说着‘本场话’的大丰人,把睡觉入梦叫做‘上苏州’,多少带有对‘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诗意的向往。”

近些年,居住在大丰的几位周姓族人,通过续修家谱,寻找到一条“淮南周氏”迁徙的轨迹,修订了一部《淮南周氏家谱》。对于阊门迁徙的历史迷雾,周亚峰作了详细的考证,但同时又强调了这是“民间档案”,将历史过往的真实性,寄托于祖籍之地的情感温度之中。

这个温度,几度体现在“阊门饭店”。

周亚峰四十年前作为儿子跟随父亲、二十年前作为父亲带着儿子,曾两次入住苏州阊门饭店,但是后来举家迁移定居苏州,在苏州有了自己的家,不用再住宾馆饭店了,与一座普通的苏州老旅店的缘分,恐怕也就至此为止了。但是周亚峰对于阊门饭店的情结并没有中断,时时念之,在得知阊门饭店已经歇业时,竟“决意寻访旧址,哪怕它已夷为平地,我也要去站上一脚”。

但这一次的寻访,确实令人遗憾,大门紧闭,里边是个工地,满是黄沙石子,外人不得入内。一只脚也没能站上去。只留得一声叹息。

那时候阊门饭店虽然歇业,但是周亚峰的恋旧情结却仍然在,一直在。过了些时,偶尔听熟人说了一句,看到阊门饭店那里有汽车出入了,周亚峰立刻坐了十几站公交车赶去,终究让他找到了记忆中的和重新开张的阊门饭店。

周亚峰曾经的两次入住,都选择了阊门饭店,父亲的选择和他自己的选择。虽然苏州的旅馆饭店很多,但对于周家父子来说,这却不是多选题,而是必选题——阊门。

苏州,姑苏,阊门,我们共同的家。

这也不仅仅是一个人对一座仅仅住过两次的普通旅店的情感,这里有一股强大的、无法释怀的情意,跃然纸上,击中读者心灵。

我记得在采访平龙根的时候,他也谈到了“洪武赶散”和阊门寻根的话题,那时候平龙根接到了一个任务,有一位香港某集团的董事长是盐城人,他来购买阊门饭店,他说他是盐城人,祖上是从阊门出去的,希望苏州能够帮他查一查有没有这个事。

平龙根做了大量的功课,寻找资料,寻访知情人,看到有一篇文章写过寻根问祖的内容:“十大朝中圣地”,第一名是山西大槐树,第二名就是苏州阊门。但是光靠一篇文章是不敢轻易下结论的,后来又专程去找到葛剑雄,又再找了中国移民史的专家,反复认证,最后才落实了“阊门寻根纪念地”,这都有依据的,不敢信口开河,不会成为历史笑料的。

所以,古城在保护修复中的难,不仅仅是修复有形的建筑之难,还有重建精神家园之难。

☉ 艺圃

我的挚友陶文瑜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过阊门石路,再日常不过的阊门石路,再平凡不过的苏州古城百姓生活,再平淡不过的叙述,却蕴含着浓得抹不开的情。陶文瑜家的老屋,就在不远处的桃花坞大街,想来在年少的时候,阊门石路也是不会少去的。

“1974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姨夫找到我家里来,说是有两张人民剧院的戏票,要带我去看戏。姨夫是在外地工作的一名司机,回苏州应该是歇探亲假。人民剧院靠在石路最北边的口子上,那天看的什么演出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演出结束后,姨夫带我去了石路的复兴回民面店,很称心地吃了点心,后来再走到城墙下的4路汽车起点站,我们要在那儿等车回家。但可能是时间晚了,公交车久久不来,姨夫说,要不我们就走回去吧。我住在专区医院对面,走回家也两三站路,在路上姨夫对我说,他不是不愿意乘车,其实很贵的点心他都请了,三分钱汽车票怎么会不肯掏呢,主要是汽车不来呀。姨夫真是个实在人,他已经去世多年,我很怀念他。”

☉ 五峰园

陶文瑜去世两年多了,我很想念他。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去过阊门了。

但是“苏州阊门”,却始终在我的生命中存在着,它所包含的一切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敲击着我的心灵和思绪,无时无刻不在激荡起我的写作灵感和人生感悟:

泰伯庙:阊门内下塘街250号

皋伯通居所:阊门皋桥

唐伯虎出生地:阊门吴趋坊口

艺圃:阊门文衙弄

吴趋坊:伍子胥落难和发迹处

周王庙:玉器业祖师周王

武安会馆:阊门内天库前10号

五峰园:阊门五峰园弄15号

……

无论是记载还是传说,一桩桩一件件一处处,都在苏州百姓的心里记着。

还有保存完好的旧街坊。

正如徐刚毅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所写:“西中市南侧的15号街坊,围绕艺圃,构成了典型的苏州小巷风貌。沿舒巷、德馨里、天库前、文衙弄、十间廊屋、宝林寺前、周王庙弄、专诸巷再回到阊门城下,可形成一个完整的旅游路线。”

这是徐刚毅在20年前写下的,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心愿。但是这个心愿,在20年后的今天,好像并没有实现,苏州的旅游线路中,尚未安排这样一次低调而典型的充满苏式生活烟火气的行走。

或者,也许已经有了,但是未加着力推广,鲜为人知。

不是不重视,是因苏州值得一走的地方,太多太多,一日游,两日游,一周游,数周游,也是游不过来的,那么,就住下来,在这里生活,日日游。

没有现成的旅游线路,也无碍,我愿意去开辟这条线,至少,我去迈开这一步吧。

这是2022年2月6日,大年初六。

有淡淡的阳光,天气微寒而湿润,虽然天气不算太冷,但是从暖和的家里出来,感觉到冬天的刺骨。我下车的地点在西中市的西头,沿着西中市南侧,往东走,店铺一家连着一家,把那些掩藏在闹市中的小巷的巷口遮蔽了,混淆了,一不小心,一步之间,就会跨过。

西中市总长只有450米,我走了一段,看到了“德馨里”的门头,从巷口朝里张望,德馨里进深的模样,让我很想直接就走进去,但是又想到,这样的线路,这不算是严格按照徐刚毅的“旅游线路”在行走,所以我犹豫了一下,放弃了直接走进德馨里的想法,还是去找到“舒巷”吧。

我继续往东走,因为一眼望去,前面全都是花花绿绿五彩缤纷的店招,心下犹豫,生怕又和“舒巷”错过,干脆询问了在路边聊天的两个苏州阿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前面那个巷口,就是舒巷。

果然,走不几步,舒巷就在眼前了。就这样,我沿着徐刚毅在20年前给出的线路,围绕着艺圃,转起圈子来。

其实“转圈子”这个说法,不能完整表达对这个小巷群的描述。在这个不算太大的范围之间,布置着好多条的小巷,纵横交错,四通八达,走回字形,无法一一穿越它们,要想一一地走进它们,不留遗憾,那只有一种走法,那就是走S形,才能抵达到它们的每一个角落。

我就走个S形了,从舒巷进去,转弯到了天库前。

天库前是东西向的,巷子比较长,往南边方向,或者往北边方向,都有好几个巷口,我正想从手机上找一找地图,看看该再从哪个巷口拐进去,就有一位老伯从我身边经过,他抬手朝西南方向的一个巷口指了指说,往那里走。

我有点发愣。他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

老伯见我没有反应过来,又补充说,要去园林,往那里走。我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艺圃。

艺圃在文衙弄5号,是我此行的必经之处,于是,我从舒巷出来,穿过天库巷,走进斜对面的文衙弄,艺圃就在那里等着我。

关于艺圃的简介是这样的:“艺圃又名醉颖堂、药圃,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1541年),总占地面积约为3300平方米,保存了明代园林的风格、布局和造园手法,以简练疏朗、自然质朴取胜,构筑精巧,园景幽致,可称明代住宅园林中的佳作,且为文震孟等名人故居所在,故具有较高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

艺圃的门并不大,但是非常典雅,给人静谧安宁之感,它隐藏在小巷最深处,真正的“远往来之通衢”,近中午时分,大约有十来位旅客,他们正在扫着微信,网上购票,准备进园。

我今天的行程中,只有途经艺圃,我没有进门,我只是站在它的外面,我已经十分满足了,我已经亲近到它了,看到有游客进艺圃,我的内心,竟然升起一股自豪和骄傲,好像那里边是我的家。

☉ 专诸巷

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告别了艺圃,沿短短的文衙弄往南走几步,就到了另一条和天库前平行的宝林寺前,我始终牢牢地记着徐刚毅先生在20年前开出的那条旅游线路,沿宝林寺前往西,就到了十间廊屋的巷口。

巷口有一位老太太坐在那里,她的面前摆了一个篮子,篮筐上和篮筐里挂满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生活小用品,头绳、发夹之类,我经过她的身边,正要往里去看一看巷名牌,以确认我走的路线是正确的,老太太也主动跟我说话了,你要到哪里去?她问我。

我说,我看看这条巷叫什么名字。

她说,这里不是旅游的哦,那边才是。

那边,就是刚才我过来的地方,文衙弄,艺圃。

我忽然想到,在这样一个七绕八缠的线路中,也许经常有人为了要去到艺圃,而迷失在小巷的迷魂阵中。

不过不用担心,迷失了,会有小巷里的居民主动为你指路,再说了,能够迷失在这样的地方,又何尝不是一种意外的惊喜,也说不定会有什么奇遇。

我还是继续走吧,十间廊屋并不长,我从南走到北,北边就是刚才经过的天库前,走S形,再从天库前往西,就到了下一条必经之路周王庙弄,再从北至南穿过周王庙弄,又回到宝林寺前,这时候,离本次旅行的终结处、最西边的专诸巷已经不远了。

我走得清清楚楚,写得也有条有理,但是我知道,读者读的时候,会头昏的,没有现场感,光在纸上谈兵,苏州的小巷简直就是八卦阵。

我是真正意义上的严格按照那条线路走的,但是大大出乎意料的是,在这许多纠缠的线路之中,其实还交错着更多的小巷,后来我找遍可以找到的苏州地图,几乎所有的地图上都没有它们的位置,但是在现实中,它们却是真真实实的、鲜鲜活活的存在。

赛儿巷

前石子街

太平弄

高墩弄

……

站在专诸巷中间的这个位置往北看,已经能够看到西中市的车水马龙了,这中间的距离并不短,约有一两百米,但是因为巷子直而且洁净,没有任何障碍物,视线不受任何遮挡,于是,安逸的小巷和繁华的西中市便合并成同一幅画面了。

顾名思义,专诸巷,因专诸这个人而得名。

“专诸巷是苏州城区西北部的一条街巷,位于阊门内,以春秋时刺杀吴王僚的勇士专诸得名。”

专诸不是苏州人,“春秋时吴国棠邑(今南京市六合区西北)人”。到头来,这个南京人,却为苏州干成了一桩大事,以至于书写了历史的走向。

“公元前515年,公子光与专诸密谋,以宴请吴王僚为名,藏匕首于鱼腹之中进献(鱼肠剑),当场刺杀吴王僚,专诸也被吴王僚的侍卫杀死。”

这是历史的记载。如果反过来推理,那一年那一日,如果没有专诸刺杀了吴王僚,吴王阖闾就不得称王,如果吴王阖闾没有成为吴王阖闾,那么姑苏城的历史,姑苏后来的一切的一切,是否都会重写,我们肯定不得而知,但是历史就是按照历史的样貌前行的:“公子光自立为王,是为吴王阖闾。”

至于老阊门脚下的这条专诸巷,之所以巷名叫专诸巷,是曾经确有遗迹,还是苏州民众的念想,这并不重要,许多情形恰恰是反过来的,正是因为有了这条专诸巷,苏州百姓,代代相传地总是怀着几分骄傲几分荣光,把一个南京人当成了苏州人,当成了自己家的英雄。

温和的苏州人,也是有着满满的英雄情结和英雄崇拜的。苏州人称专诸为“春秋第一杀手”,向来不争不抢不爱出风头的苏州人,吹捧起英雄来,也是毫不吝啬的。

专诸巷里还有一段老城墙,有年轻的爸爸带着孩子在老城墙上玩耍,斑驳的砖石和新鲜的笑脸,无声的老墙和欢乐的笑语,竟令人神思恍惚,穿越过历史的烟雾,人们已经登上了新时代的一个全新的高度。

出专诸巷北口,就是老阊门城墙脚下了,我没有直接穿过城门,却是折过来向东走向了斜对面。

这里也有一条巷子,叫新马路,沿新马路往里走,走到底,就是阊门饭店。

是的,我是特意绕过来看一眼阊门饭店的,我还记着周亚峰那个人和他所牢牢记住的阊门饭店以及那许许多多惦记着“老家苏州阊门”的人。

苏州阊门饭店,是一家园林式酒店,饭店中间是一处景观,假山廊亭,绿树成荫,四周有几座精致的小楼,整个饭店灵动却又厚重,这是接着了地气的“重”,这是老阊门的地气,是老苏州的地气,是有着千百年历史积淀的“重”。

阊门饭店的地址标注是:西中市139号,但是这个139号,却并不在西中市街面上,要到达139号,要沿着新马路往北走,在这短短的不足百米的路上,我又看到了好些路名巷名,有盛泽码头,有宝源里,有阊门内下塘,等等等等,我已经眼花缭乱了,如果沿着这些地名再探索进去,我又要迷路了。

我早已经迷路了。

迷失在这样的地方,自觉自愿,多多益善。

这里也是一个八卦阵,和刚才我去走过的那个八卦阵一样,和苏州大街小巷的无数的八卦阵一样,它们是苏州古城的通达而有力的命脉,它们如同一张巨大而坚固的网,共同努力支撑起苏州古城。

还是回到徐刚毅当年的文章里去吧,徐刚毅推荐的这条“旅游线路”,理由之一是:“明、清、民国历代建筑基本完好,体现出历史的脉络。各种民居宅门如墙门、石库门、遮堂门、将军门、雀宿檐门等形式皆备,有如一座民居博物馆。”

当我完整地走过了这条线路,我想说的是,今天的老阊门地区,除了有气势宏大的阊门城楼,有保存完好的文物古迹,还有始终保持着历史风貌的老旧街坊,正是它们的存在,保证了这个地区的历史气息的完整性和百姓生活的鲜活气。所以,我一直在想,在那些古朴安静祥和的小巷中穿行,就是“常回家看看”。

我还要再走回去二十年,或者三四十年,再看看它曾经的面貌,可惜我的脚已经踏不到那个时光了,幸好有文字:

比如阊门,至今成为苏州人心中的隐痛。而目前仅存于金门和阊门之间的10米左右的城墙,也被附近厂家和民宅所围困,墙砖大部分挖走,幸有心人曾在八十年代做过“加固”,才得以保存至今。

——摘自嵇元《苏州环古城风貌保护工程速写》

我依稀记得四十年前老阊门石路的模样,饱经雨雪风霜,占鱼墩一把火烧光,百年老字号“赵天禄”毁于一旦,文化用品大厦对面破败荒凉,被苏州人称为“小荒场”;淮阳河由北向南,看起来静静流淌,实际上却是一条奇臭无比的河浜,南浩街一带地势低洼,洪水袭来顿时成为泽国汪洋……

——摘自平龙根《石路畅想曲》

还有许多照片为证。

近四十年时间,退休干部胡荣福用相机记录下了不同时期姑苏阊门石路地区的街道变迁:南浩街、阊门吊桥和石路商业区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和现今的风貌。

照片中:

被赞有“江南水乡风情”的阊门老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情形现状:生活用水要么靠水井,要么靠马路上的“公共自来水”;公共卫生设施几乎没有,主要靠马桶,有的在河边洗,有的倒在化粪池里;

江南多雨,像南浩街这样的低洼地区,自建房大多阴暗潮湿,经年累月风吹雨打下老屋墙壁斑驳,苏州特色的粉墙黛瓦变成了大花脸,显得十分破败;

阊门吊桥沿线,机动车非机动车混流,沿街小店杂乱无章,城市管理还刚刚起步;

老街上随意晾晒、私搭乱建现象普遍;各种电线混乱不堪,安全隐患不小;

……

老阊门真的“老”了,“老”得惨不忍睹了。

而关于老阊门美好的记忆,更多的只是保留在相机的镜头里,保存在苏州人的情怀里了。

历史始终是波浪式前行的。

从现实到情怀,再从情怀到现实,历史又重新创造了新的惊艳和辉煌。

在胡荣福的照片中,有一张新的雪夜阊门吊桥,在光影中留下了迷人风姿,体现了从粗放到精致、精细的城市建设理念变化。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整修动作已经逐步开始,比如1997年南浩街北段解危安居工程正式打响,南浩十八景更是为之锦上添花。苏州人人人知晓、人人向往的“轧神仙”庙会移至此街。

在历史时间线上的一个重要节点,2007年,有这样一个关于老阊门修复改造的概念:连台戏格局。

为了阊门、石路地区的新生,政府请专家行家会诊,提出了整合成“古典剧、现代剧和新编历史剧”连台戏格局的苏州第二商贸中心和水上旅游交通中心。

如果说,阊门一带是古典剧的话,那么,现有石路商业区就是一出现代剧,而规划提出的扩容区,则是新编历史剧。

相关的《苏州市阊门石路地区详细规划和城市设计》,很快通过了政府的审批。

这一规划涉及的范围,西到枫桥路、南抵爱河桥路、东濒护城河、北至上塘河,再加上阊门一带,总面积55.11公顷。

阊门一带,分布着大量控保建筑、传统民居、古井、古桥等历史文化瑰宝,姑苏区古城保护委员会和金阊街道在文保普查、全面摸底辖区的历史文化遗产的基础上,尽力还原老苏州老阊门风貌。

交通掣肘发展,商业缺少王气,文脉如何串连,难题一个连一个,以迎难而上的决心和切实可行的具体措施,经过一年又一年的连轴战,今天的苏州阊门地区,北码头修复改造、阊门饭店升级改造、古城墙保护、石路商圈凤凰涅槃……连台戏的台早已经搭建起来,连台的好戏一出连着一出。

附:长篇非虚构文学《家在古城》目录

第一部分:家在古城

上部:同德里和五卅路

1.从同德里出发

2.到子城去看看

3.共沐德泽

4.千呼万唤始出来

5.五卅路册页

下部:瓣莲巷和李超琼

6.从大石头巷到瓣莲巷

7.瓣莲巷36号

8.砸在手里的难题

9.李超琼日记

第二部分:前世今生

1.状元府和状元博物馆

2.“天下有学自吴郡始”

3.全晋会馆之晋风徽派苏式

4.“屋比百椽”

5.“名士当年留旧宅”

6.惊艳盛家带

7.探花府和花间堂

8.探花府之成为花间堂

9.“地上本没有路”

10.“江南第一豪宅”

第三部分:姑苏图卷

上部:平江路

1.“以存其真”

2.“遂心适意”

3.“鸟鸣山更幽”

4.800年古道

中部:山塘街

5.山塘织梦人

6.《桐桥倚棹录》

7.七年后的行走

下部:遍地痕迹

8.“阊门四望郁苍苍”

9.“处处楼前飘管吹”

10.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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