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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炎武的史学成就及史学思想

2022-11-02周文玖

人文天下 2022年1期
关键词:郡县生员顾炎武

■ 周文玖

一、顾炎武生平略述

顾炎武原名绛,字忠清,明朝灭亡后,改名炎武,字宁人,号亭林,学者尊为亭林先生。他生于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去世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是明末清初的著名学者。

(一)顾炎武人生的四个阶段

1.第一阶段

从1岁到28岁(万历四十一年至崇祯十三年,1613—1640)是第一个阶段。这个阶段,他的生活内容主要是读书、科考,并最终放弃科举考试。

顾炎武生于江苏昆山玉山镇柴巷。顾家在明朝是官宦世家,明朝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四朝是顾氏家族最为煊赫的时代。顾炎武高祖顾济是明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官至刑科给事中、江南铙州知府;曾祖顾章志,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进士,官至兵部右侍郎、督察院右都御史;祖父顾绍芳,明万历五年(1577)进士,官至左春坊左赞善。但到顾炎武父亲这一代,家道有所衰落,顾炎武的生父未进官场。

顾炎武自幼过继给顾绍芾(1584—1641)作嗣孙。顾绍芾与顾炎武的亲祖父顾绍芳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家住昆山千墩镇。顾同吉是顾绍芾的独子,聪明好学,深得明朝太仆寺卿王宇之子王述的器重和喜爱,王述就把女儿王硕人许配给他。顾同吉身体不好,没等成亲就病亡了。王述的女儿此时才17 岁,按照封建旧俗,完全可以退婚。但这位王硕人自幼接受礼教熏陶,决定守灵成亲,嫁与亡夫同吉为妻。12 年后,炎武在襁褓中即被王硕人抱为嗣子。王硕人非常孝顺、贤惠,尽心侍奉公婆,抚养嗣子,有“断指疗姑”之举。其“贞孝”事迹由巡按御史王一鹗奏达朝廷,崇祯帝下旨,表彰王氏,并给予建坊旌表。

顾炎武读书受嗣祖父顾绍芾的影响很大。顾绍芾是一个有性格的人,重实学,对科举很看不起,对明朝的学风也深恶痛绝。他除了指导顾炎武读经书,还在社会危机越来越严重的形势下,勉励顾炎武求实学,凡天文、地理、兵农、水土及一代兴革之故,一定要熟练、深究。顾炎武童子试成绩很好,受苏州知府寇慎的欣赏,中了秀才。但以后多次参加乡试,均无建树。1639 年,27 岁的顾炎武最终放弃科举考试,退而读书、著书。

2.第二阶段

从29 岁到45 岁(明崇祯十四年至清顺治十四年,1641—1657)是第二个阶段。其生活的主要内容:家难、抗清(福王弘光政权授顾炎武兵部司务,顾炎武为此写了“乙酉四论”——《军制论》《形势论》《田功论》《钱法论》,顾炎武还未到任而弘光政权就已灭亡;唐王隆武政权授顾炎武兵部职方司主事,顾炎武未到任)、潜踪息影、剪发改容作商贾,流转于江浙一带。

3.第三阶段

从45 岁到66 岁(清顺治十四年至清康熙十七年,1657—1678)是第三阶段。其生活的主要内容: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即读书、考察、交友、著书。顾炎武1657 年春离家北上,初抵齐鲁,往返于山东、河北、北京、河南、山西、陕西,偶到江苏、浙江、安徽。其中在山东居住时间较长,在章丘大桑庄置田地屋宇,这是顾炎武在之后20年中比较固定的住所。这期间,他在济南入狱半年(清康熙七年,1668 年,顾炎武55 岁,遭人陷害,险遭文字狱之灾,后经审理及亲朋营救,获释)。他的读书生活方式,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频年足迹所至无三月之淹,友人赠以二马二骡,装驮书卷,所雇从役,多有步行,一年之中,半宿旅店。”(《亭林文集·与潘次耕》)“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或径行平原大野,无足留意,则于鞍上默诵诸经注疏,偶有遗忘,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孰复之。”(《鲒埼亭集·亭林先生神道表》)

4.第四阶段

从67 岁到70 岁(清康熙十八年至清康熙二十一年,1679—1682)是第四阶段。生活内容:移居陕西华阴,建朱子祠堂。主要在陕西、山西一带活动。他在给家人的书信中说:“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与他省不同。……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亭林文集·与三侄书》)1682 年正月初九,病逝于山西曲沃。

(二)顾炎武人生之特点

第一,他出生于江南有深厚读书传统、蒙恩于朝廷的世族之家。对明朝的灭亡,他有切肤之痛。他一生不仕新朝,而甘作前朝遗民。但他又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对别人(包括他的亲戚)出仕,他也能够接受,所以,他与在清朝做官的文人学士有来往,甚至建立了友谊。

第二,他一生以关心民生、救民于水火的儒者风范立身行事,奉行“博学于文,行己有耻”的准则。品德高洁,性情峻绝,广交学友,倡经世致用之学,治学严谨、健实。他曾说:“天生豪杰,必有所任……今日者,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此吾辈之任也。”(《亭林文集·病起与蓟门当事书》)“不忘百姓,敢自托于鲁儒。”(《亭林文集·答徐甥公肃书》)

第三,他是一位开启新时代的学术宗师。在经学上,他以恢复孔子儒学的本来面目为鹄的,严厉批判陆王心学及其末流;在朱陆之间,倾向程朱理学;在学风上,他主张做有事实根据的考实之学,反对游谈无根的空疏之学,而且身体力行,成就卓越,开辟了一个学术新时代。

二、顾炎武的史学成就

(一)史学著作

1.《天下郡国利病书》

《天下郡国利病书》可以说是明朝的一统志,记述了明朝各省府的沿革地理、赋役、屯垦、水利、漕运、兵防、马政、盐政、少数民族及农民起义等,包含丰富的记录明朝社会经济情况的资料。《天下郡国利病书序》:“崇祯己卯,秋闱被摈,退而读书。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于是历览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国志书、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册之类,有得即录,共成四十余帙。一为舆地之记,一为利病之书。乱后多有散佚,亦或增补。而其书本不曾先定义例,又多往代之言,地势民风与今不尽合,年老善忘,不能一一刊正,姑以初稿存之箧中,以待后之君子斟酌去取云尔。壬寅七月望日亭林山人书。”(按:壬寅为康熙元年,1662 年,亭林虚龄50 岁,亭林27 岁退出科场,到此时为23 年)

2.《肇域志》

《肇域志》是一部明代全国地理总志。关于《肇域志》的写作,顾炎武在《肇域志序》中写道:“此书自崇祯己卯起,先取《一统志》,后取各省府州县志,后取二十一史参互书之。凡阅志书一千余部。本行不尽,则注之旁;旁又不尽,则别为一集曰‘备录’。年来糊口四方,未遑删订,以成一家之书。叹精力之已衰,惧纬编之莫就,庶后之人有同志者为续而传之,俾区区二十余年之苦心不终泯没尔。”《肇域志》是资料汇编,还没有形成严整的著作。

3.《山东肇域记》

《山东肇域记》是顾炎武对《肇域志》山东部分进行综合、删订、编纂、厘定,以至成为明代山东省志的一部完整著作。完成时间为康熙十二年(1673),时顾炎武61 岁,寓居济南,受聘于山东通志局。因为山东“唐、宋地志久亡,近时之书又大半多齐东野语,且不能尽得”(《肇域记序》),于是顾炎武就利用在山东通志局搜集资料比较方便的条件,对《肇域志》文稿中的山东部分加以删订厘正。全书六卷,它是顾炎武修订《肇域志》文稿的范本,为后人提供了范例。

4.《日知录》

《日知录》是顾炎武最重要的著作,是他“稽古有得,随时札记,久而类次成书”的精品,自谓“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亭林文集·与友人论门人书》),也是他的得意之作,“比乃刻《日知录》二本,虽未敢必其垂后,而近代二百年来未有此书,则确乎可信也”(《亭林佚文辑补·与人札》),“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共三十余卷,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亭林文集·与人书二十五》)。

关于《日知录》的书名,顾炎武在初刻本卷首“识语”有说明:“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积三十余年,乃成一编,取子夏之言,名曰《日知录》,以正后之君子。”也就是说,该书是根据子夏的话起的书名,《论语·子张》:“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

《日知录》是札记体著作,上承南宋王应麟的《困学纪闻》、黄震的《黄氏日抄》,下启清代考据学。不过,清代乾嘉时期的考据学失却了顾炎武著述中经世致用的精神。顾炎武《日知录》的内容和学术气象,更接近偏重制度史的通体之作,如杜佑《通典》、郑樵《通志》、马端临《文献通考》。晚清李慈铭在《越缦堂读书记》中评价《日知录》说:“尝谓此三十二卷中,只括得一部《文献通考》,而俱能自出于《通考》之外。”这个评论深得顾炎武研究名家赵俪生先生的认同,称赞“李慈铭老眼锐利”,认为《日知录》与《文献通考》相比,“形式更灵活了”,“内容更精深了”。

(二)史学特点

1.鲜明的经世致用追求

顾炎武说:“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世之用。”(《亭林文集·与人书八》)“夫史书之作,鉴往所以训今。”(《亭林文集·答徐甥公肃书》)他推崇韩愈“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的诗句,斥责当时轻视史学的人为“俗佞”。他贯通古今,多结合近世国情,论史谈政。他的历史著述偏重于政治、经济、风俗、学术文化等内容:“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亭林文集·与人书二十五》)他不作空虚无用之文:“凡文之不关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亭林文集·与人书三》)他谨遵嗣祖父对他的教导:“士当求实学,凡天文、地理、兵农、水土,及一代典章之故不可不熟究。”(《亭林余集·三朝纪事阙文序》)《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就是他注意经世之学的读史辑录,《日知录》更是如此。

2.主张“据事直书”,撰写信史

在《日知录》中,他引用崇祯帝批讲官李明睿的奏疏的话:“纂修《实录》之法,惟在据事直书,则是非互见。”称赞这个话讲得太好了:“大哉王言,其万世作史之准绳乎!”(《日知录·三朝要典》)他多次讲到“信史”的问题,认为撰史,要“两造异同之论,一切存之”,“信则书之,疑则阙之”,“年号当从实书”。

3.史料丰富,强调第一手资料

顾炎武论证问题,引用资料非常丰富。“博赡而能贯通,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证佐,而后笔之于书。”他的非常有名的一个观点——采铜于山,实际说的是做学问要重第一手资料的问题:“尝谓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已粗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舂剉碎散,不存于后,岂不两失之乎?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盖期之以废铜;而某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余条,然庶几采山之铜也。”(《亭林文集·与人书十》)

4.注重实地考察

潘耒在《日知录序》中说:“先生足迹半天下,所至交其贤豪长者,考其山川风俗、疾苦利病,如指诸掌。”他著作中有些材料或论据,不是本于书本,而是基于调查所得。如《日知录·河渠》载:“予行山东巨野、寿张诸邑,古时潴水之地,无尺寸不耕,而忘其昔日之为川浸矣。”《日知录·人聚》:“予少时,见山野之氓有白首不见官长,安于畎亩,不至城中者。”

5.“辞主乎达”,即注重撰史的文字准确、质朴、生动

顾炎武说:“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他认为撰史文字的繁简,不能刻意追求,要顺其自然,该简即简,该繁即繁。他引宋人刘器之的话说:“文章岂有繁简耶?昔人之论谓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若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简,则失之矣。”(《日知录·文章繁简》)他批评《新唐书》改《旧唐书》,为了追求“简”,省了不该省的字,结果或是意思发生了改变,或是语意不明。

三、顾炎武的历史盛衰论

顾炎武是开风气的大史学家,大史学家必然有其史学思想。史学思想一般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对历史的理论认识,如对历史发展原因的认识,对历史发展动力的认识,关于历史过程的认识;二是关于历史学的理论认识,如史学价值论、史学方法论、历史编纂学思想、历史文学思想、史家修养论等。作为一名史学家,顾炎武在这两个方面都有突出的贡献。上面谈到顾炎武的史学特点,体现了他关于历史学的理论认识,下面谈谈他关于历史的思想,主要是他的历史盛衰论。

(一)“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

顾炎武论历史盛衰变动的原因,说:“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纪纲为不可阙矣。”(《亭林文集·与人书九》)这是他的历史盛衰论的一个基本观点,即社会风气的好坏影响历史的兴衰。

顾炎武认为“风俗衰”是乱之源。他说:“《小雅》废而中国微,风俗衰而叛乱作矣。”(《日知录·清议》)“戎王听女乐而牛马半死。楚铁剑利而倡优拙,秦王畏之。成帝宠黄门名倡丙疆、景武之属,而汉业以衰。玄宗造《霓裳羽衣》之曲,而唐室遂乱。今日士大夫才任一官,即以教戏唱曲为事,官方民隐,置之不讲,国安得不亡?身安得不败?”(《日知录·家事》)这里的“戎王听女乐”“玄宗造《霓裳羽衣》之曲”等并不单单说帝王本身这样做有什么危害,而是借喻自上而下的侈靡浮华的社会风习,这种世风是导致国家衰亡的根源。因此,他认为评价君主的功绩首先要看社会风气:“论世而不考其风俗,无以明人主之功。”(《日知录·周末风俗》)

同时,他又认为“厚俗”是国家太平繁盛的基础。他引用陆游的一句诗说:“倘筑太平基,请自厚俗始。”对王安石变法,他的评价是:“后之人但言其农田、水利、青苗、保甲诸法为百姓害,而不知其移人心、变士习,为朝廷之害。其害于百姓者,可以一旦而更,而其害于朝廷者,历数十百年,滔滔之势,一往而不可反矣。李应中谓:‘自王安石用事,陷溺人心,至今不自知觉,人趋利而不知义,则主势日孤。’此可谓知言者也。”(《日知录·宋世风俗》)顾炎武对王安石变法的议论固然有失公允,但从中却反映出他对风俗的重视。

《日知录》第十三卷都是论述社会风气的,每一篇的思想核心都是讲社会风气对社会治乱的影响。他认为朝廷要带头行教化:“朝廷有教化,则士人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教化者,朝廷之先务;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日知录·廉耻》)另外,他还要求统治者提倡“清议”和“名教”,他说:“天下风俗最坏之地,清议尚存,犹足以维持一二。至于清议亡而干戈至矣。”“设乡校,存清议于州里,以佐刑罚之穷。”(《日知录·清议》)“名教”的作用虽然“不能使天下之人以义为利,而犹使人以名为利,虽非纯王之风,亦可以救积洿之俗矣”,“故名胜于利,则小人之道消;利胜于名,则贪暴之风扇”(《日知录·廉耻》),但如果不崇“名教”,使得社会风气不正,那么,“为人君者谓尧、舜不足法,桀、纣不足畏;为人臣者谓八元不足尚,四凶不足耻。天下岂复有善人乎?人不爱名,则圣人之权去矣”(《日知录·廉耻》)。他还特别强调“礼、义、廉、耻”的作用:“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日知录·廉耻》)

顾炎武重视“礼治”。他说:“汉人以名为治,故人材盛。今人以法为治,故人材衰。”(《日知录·名教》)“法制禁令,王者之所不废,而非所以为治也。其本在正人心,厚风俗而已。”“天下之事,固非法之所能防也。”(《日知录·法制》)他还用明代的历史进一步论证这一点:“自万历以上,法令繁而辅之以教化,故其治犹为小康。万历以后,法令存而教化亡,于是机变日增,而材能日减。其君子,工于绝缨而不能获敌之首;其小人,善于盗马而不肯救君之患。……呜呼,吾有以见徒法之无用矣!”(《日知录·人材》)

既正面倡导培养人心风俗、强调礼治的作用,顾炎武也没有忽视法治。他主张严惩败坏世风的贪官、奸臣。“法不立,诛不必,而欲为吏者之毋贪,不可得也。”(《日知录·除贪》)

顾炎武的“人心风俗”盛衰观,有他的真知灼见,然而他对“人心风俗”的作用不免有些夸大,甚至有唯心主义的倾向。如果顾炎武止步在这里,就缺乏思想深度。顾炎武深刻的地方是他还从经济上分析了导致“人心风俗”败坏的原因,指出要让“人心风俗”变好,需要从经济上解决问题,必须有让百姓安居乐业的物质条件。

他说:“今将静百姓之心而改其行,必在制民之产,使之甘其食,美其服,而后教化可行,风俗可善也!”(《日知录·人聚》)“非任土以成赋,重穑以帅民,而欲望教化之行,风俗之美,无是理矣。”(《日知录·以钱为赋》)再如对于官吏的贪污之风,顾炎武除了提出严惩贪官、奸臣的措施外,还提出重禄养廉的建议:“吏不廉平则治道衰。”“今日贪取之风,所以胶固于人心而不可去者,以俸给之薄而无以赡其家也。”“今小吏皆勤事而俸禄薄,欲其毋侵渔百姓,难矣。”因而,他主张“禄重”,“禄重则吏多勉而为廉”(《日知录·俸禄》)。从解决官吏面临的实际困难入手解决廉政问题,反映了他思考现实问题的务实特点。

可见,顾炎武提出的“人心风俗”盛衰观,不仅要求从社会意识上来解决历史盛衰问题,还包含着更为深刻的思想,即解决影响人心风俗的一系列经济问题,从而使社会风气得到改良。

“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的历史盛衰思想,是顾炎武通过对历史的总结,首先是亲眼目睹了明代的灭亡而得出的结论。这一认识固然有其局限性,但我们应该看到顾炎武提出这一命题的历史背景。明末,专制政权进一步加强,宦官势力膨胀,苛刑峻法繁多,学者空讲性理,造成社会风气的败坏。在这种情况下,他提出重礼治、教化,转移人心风俗,无疑是顺乎时代需要的。因此,对于其思想的进步性应当给予充分的肯定。

(二)人才对于国家治乱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顾炎武说:“国家之所以长治而不乱者,人才也。”(《亭林文集·朱子斗诗序》)“夫有天下而为子孙之虑者,则必在于人才矣。”(《日知录·宦官》)他引用司马光的话说:“为政得人则治。”(《日知录·保举》)他提出改革生员制,目的就是使国家得到有真才实学的人才。他抨击八股取士,认为八股败坏人才:“愚以为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材,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余人也。”(《日知录·拟题》)而国家缺乏人才,就预示着国家的衰亡,对此,他曾有很深的感叹:“嗟呼!八股盛而六经微,十八房兴而二十一史废。昔闵子马以原伯鲁之不说学,而卜周之衰。余少时见有一二好学者,欲通旁经而涉古书,则父师交相谯呵,以为必不得颛业于帖括,而将为坎轲不利之人,岂非所谓‘大人患失而惑’者与!若乃国之盛衰,时之治乱,则亦可知也已。”(《日知录·十八房》)他建议统治者平日注重养士、求贤才:“‘素不养士而欲求贤,犹不琢玉而求文采’。此知本之论也。”(《日知录·人材》)“明主劳于求贤而逸于任人。”(《日知录·保举》)

他还主张大胆起用有才之士:“国家当危乱之日,未尝无能任事之人,而尝患于不用;用矣,患不专;用之专且效矣,患于轻徙其官,使之有才不得遂其用,以至于败,而国随之。”(《亭林文集·书故总督兵部尚书孙公清屯疏后》)顾炎武的人才观与他论盛衰、重人事的思想密切相关。从他的人才观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的重人事思想。

(三)“势”与历史盛衰

对历史盛衰,顾炎武还注重从社会机制上进行考察。他没有把历史的盛衰系在君主一人身上,而是侧重从历史发展的“势”上探求原因。

1.强调事物在发展过程中“势”的作用

所谓“势”,顾炎武认为就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趋势,即客观形势使事情必将发生。在他看来,人之私情和私利是“其势然也”:“人之情孰不为其身家者?故日夜求之,或行至关节,触法抵罪而不止者,其势然也。”(《亭林文集·生员论上》)

当时官吏多贪,也是由其社会历史条件造成的,不能仅从官吏个人品质上寻找原因:“愚尝久于山东,山东之民,无不疾首蹙额而诉火耗之为虐者。独德州则不然。问其故,则曰:州之赋二万九千,二为银八为钱。钱则无火耗之加,故民力纾于他邑也。非德州之官皆贤,里胥皆善人也,势使之然也。”“非唐、宋之吏多廉,今之吏贪也,势使之然也。”(《亭林文集·钱粮论下》)

顾炎武说明事物的出现、发生时,能够从客观形势出发,分析原因,探讨其中的必然性,对于社会的变革,也是如此。如他认为封建变为郡县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虽有圣人,也不能改变这个趋势:“盖自汉以下之人,莫不谓秦以孤立而亡。不知秦之亡,不封建亡,封建亦亡。而封建之废,固自周衰之日而不自于秦也。封建之废,非一日之故也,虽圣人起,亦将变而为郡县。”(《亭林文集·郡县论一》)在《日知录》中,他对这一观点又进行了论证:“后之文人祖述其说,以为废封建,立郡县,皆始皇之所为也。以余观之,殆不然。”接着,他用了近四十条资料,说明“当七国之世,而固已有郡矣”,“则六国之未入于秦,而固已先为守、令、长矣”。于是,他得出结论:“安得谓至始皇而始罢侯置守邪?《传》称禹会诸侯,执玉帛者万国,至周武王仅千八百国。春秋时见于经传者百四十余国,又并而为十二诸侯,又并而为七国,此固其势之所必至。秦虽欲复古之制,一一而封之,亦有所不能,而谓罢侯置守之始于秦,则儒生不通古今之见也。”(《日知录·郡县》)对历代儒生说秦之所以亡,是由于不封建,从而造成孤立无援的观点进行了驳斥,说他们的观点是“不通古今之见”。

2.对历史变革,要顺势而行,“物来而顺应”

顾炎武从经义上阐述历史变革的必然性和必要性。“《革》:巳日乃孚,六二巳日乃革之,朱子发读为戊己之己。天地之化,过中则变,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故《易》之所贵者中,十干则戊己为中,至于己则过中而将变之时矣。故受之以庚。庚者,更也。天下之事过中而将变之时,然后革而人信之矣。”(《日知录·巳日》)通过对《革》卦辞的训解,他表达了对变革的看法:“天下之事过中而将变之时,然后革而人信之矣。”这句话包含两层意思:第一,任何事物,都要“过中而变”;第二,“将变之时”即主动变革,则“人信之矣”,即就能赢得人心,取得信任。

“日往月来,月往日来,一日之昼夜也。寒往暑来,暑往寒来,一岁之昼夜也。小往大来,大往小来,一世之昼夜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则终日乾乾,与时偕行,而有以尽乎《易》之用矣。”(《日知录·通乎昼夜之道而知》)也就是说,变化是一种自然属性,就像白天黑夜、寒暑交替一样。人只有掌握变化的规律才能获得智慧,“终日乾乾”,因时而变,按照事物变化的规律办事,才是遵循《易》的原则。

他还指出了人们对事物变化应有的态度。“学者之患,莫甚乎执一而不化。及其施之于事,有扞格而不通,则忿懥生而五情瞀乱,与众人之滑性而焚和者,相去盖无几也。……君子之学不然,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故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而无熏心之厉矣。”(《日知录·艮其限》)他反对执一不化,认为这与“众人之滑性而焚和者”(没有见识、没有原则的人)没有大的区别,认为只有君子之学,心胸博大,无偏执,才能够从善而行,顺应客观形势而行事。

《与友人论易书二》说:“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六十四卦岂得一一齐同。《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唯变所适”,即根据事物的具体情况进行变通,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能把《易》视为教条。

顾炎武关于变化的思想主要是通过阐述《易》体现出来的,《易》的变化思想给他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日知录》第一卷专门论述了《易》,论述了事物变化的属性及人们对变化应有的态度。他研究六经,发明经旨,都与他经世致用、思考“当世之务”紧密相连。在对历史和现实变革的思考中,这些思想都被贯彻于其中。

3.“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顾氏的社会改革方案

对社会制度的弊病,顾炎武认为必须进行变革。“知封建之所以变而为郡县,则知郡县之敝而将复变。”“方今郡县之敝已极,而无圣人出焉,尚一一仍其故事,此民生之所以日贫,中国之所以日弱而益趋于乱也……率此不变,虽千百年,而吾知其与乱同事,日甚一日者矣。”(《亭林文集·郡县论一》)就是说,封建变为郡县,这是历史的必然,如今郡县制的弊端又到了极点,对这一弊端也必须消除,否则,中国的危机将一天比一天严重。那么,如何消除?是变郡县而恢复过去的“封建”吗?顾炎武认为不能,他认为应该“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在他看来,封建制、郡县制各有短处,“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失,其专在上”(《亭林文集·郡县论一》)。且不说顾炎武的变革方案是否切合实际,行之有效,但他对社会变革的态度是可取的。对于如何变革,他没有简单地非此即彼,而是针对弊端而变。他虽没有明说遵循司马迁的“承敝易变”的原则,却也有与此相似的变革思想——“物来而顺应”“唯变所适”等。

郡县制之弊,在于皇帝的权力太大,郡县没有太大的自主权,处处受制于中央,故郡守、县令积极性不高;如果权力下移,使郡县具有较大的自主权力,“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郡守、县令爱郡爱县如爱家,尽力治理。他认为这不是为天子,而是为自己,则各郡县人民安定,财足兵强,人人誓死保卫郡县,县得以治矣。县治理得好,天下就能大治,“二千年以来之敝可以复振”。也就是说,把郡县的治理同郡守、县令的个人利益联系起来。

变革生员制度也是这样。国家之所以设立生员,目的是“收天下之才俊子弟,养之于庠序之中,使之成德达材,明先王之道,通当世之务,出为公卿大夫,与天子分猷共治者也”(《亭林文集·生员论上》)。而现实的生员制,作用恰与之相反,有真才实学的生员少,而生员数量又极大,天下之人趋之若骛,其原因是“今之愿为生员者,非必其慕功名也,保身家而已”。“保身家”是人之常情,“其势然也”,难以禁止。针对这种情形,顾炎武又设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一方面,变革考试内容,废除过去以钱鬻生员的做法,以保证生员的质量:“必选夫五经兼通者而后充之,又课之以二十一史与当世之务而后升之。仍分为秀才、明经二科,而养之于学者,不得过二十人之数,无则阙之……如此而国有实用之人,邑有通经之士,其人材必盛于今日也。”(《亭林文集·生员论上》)另一方面,又要照顾“能自立之家”(即大、中型地主)免于编氓的利益。但照顾这些人,不能以破坏生员制为代价,应仿秦、汉赐爵之法,给予一些特权。这样做就可以杜绝生员制的不良风气,保证生员的质量。“开彼则可以塞此,即入粟拜爵,其名尚公,非若鬻诸生以乱学校者之为害也。夫立功名与保身家,二途也;受收俊乂与恤平人,二术也;并行而不相悖也,一之则弊矣。”(《亭林文集·生员论上》)

改革郡县制和生员制,顾炎武都是以人的私情为出发点去考虑的。他承认人的自私、私情的合理性,认为这是人之常情,无须掩饰,是“势使之然也”。他说:“天下之人各怀其家,各私其子,其常情也。为天子为百姓之心,必不如其自为,此在三代之上已然矣。”(《亭林文集·郡县论五》)就是说,人的这些私情不但不能禁止,还应受到尊重。“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及对生员制度的改革设想就是以这一点作为立论的基础。他提出的理论是合天下之私以成天子之公,认为这样做,才能把天子的统治与天下人的私情统一起来,才能达到天下之大治。

承认人的一定程度自私的合理性反映了顾炎武尊重人性的进步思想,以此为理论基础而提出的改革封建制度的方案反映了他变革思想的务实性。他能够从解决人的利益冲突出发来解决社会问题,改革社会弊端,这是他变革思想比较深刻的地方。

他提出的改革郡县制和生员制,是他顺势而生的历史盛衰思想的具体反映。顾炎武提出的社会变革方案,现在看来仍然存在许多陈旧的东西,但同时我们也要看到,其中也包含珍贵的新思想,在“旧瓶”中装有“新酒”。

如对于君主的地位、君主与臣下的关系,顾炎武作了新的解释,从而显示出他的民主启蒙思想。他说:“享天下之大福者,必先天下之大劳;宅天下之至贵者,必执天下之至贱。……古先王之教,能事人而后能使人,其心不敢失于一物之细,而后可以胜天下之大。舜之圣也,而饭糗茹草。禹之圣也,而手足胼胝,面目黧黑。此其所以道济天下,而为万世帝王之祖也。况乎其不如舜、禹者乎!”(《日知录·饭糗茹草》)这样就剥掉了几千年来环绕在君主身上的圣光,认为他们不过是比一般人更能吃苦耐劳的人。他还说:“为民而立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与公、侯、伯、子、男一也,而非绝世之贵。代耕而赋之禄,故班禄之意,君、卿、大夫、士与庶人在官一也,而非无事之食。是故知天子一位之义,则不敢肆于民上以自尊;知禄以代耕之义,则不敢厚取于民以自奉。不明乎此,而侮夺人之君,常多于三代之下矣。”(《日知录·周室班爵禄》)就是说,天子与公、侯、伯、子、男,并不是天生的尊贵,他们是管理国家事务的。与老百姓一样,也是靠劳动吃饭,“禄”是他们为老百姓工作,取之于百姓的报酬。所以,他认为君主,不应该肆虐于上以自尊,不应该厚取于民以自奉。

对于君臣关系,顾炎武认为,首先,君应亲臣。“夫人主而欲亲民,必自其亲大吏始矣。”(《日知录·刺史守相得召见》)“人主苟欲亲民,必先亲牧民之官,而后太平之功可冀矣。”(《日知录·京官必用守令》)其次,君要能听取臣下的意见。他说:“人主之所患,莫大乎唯言而莫予违。”(《日知录·封驳》)对历史上的“封驳”,顾炎武非常赞赏。皇帝下达诏书,臣下认为有不妥之处,还可以封还。最后,君要尊重臣。如《日知录·称臣下为父母》举了称臣为父,称臣之母为母的例子。“‘父母’二字,乃高年之称。汉文帝问冯唐曰:‘父老何自为郎?’是称其臣为父也。赵王谓赵括母曰:‘母置之,吾已决矣。’是称其臣之母为母也。”“人臣有称人君者。《汉书》:高帝诏曰:‘爵或人君,上所尊礼。’师古曰:‘爵高有国邑者,则自君其人。故云或人君也。’”(《日知录·人臣称人君》)就是说,臣也可以称君。在《日知录·人臣称万岁》中,他指出“万岁”在古时是“庆幸之通称”。顾炎武列这些条目,很明显是有意淡化过去被神化了的君权,为建立新型的君臣关系提供根据。

顾炎武有浓厚的封建正统思想,他强调礼治、教化,对所谓三纲五常不厌其烦地宣扬就表明这一点,我们无需替他回避、辩护。但在他正统思想的下面,还孕育着新思想的萌芽,对君、臣在国家中的作用以及君臣关系,他进行了新的解释,使君主从神坛走向平凡的世界。与前人相比,这是了不起的思想。

十七世纪,中国封建社会走向衰老阶段,封建社会内部的矛盾日益尖锐。面对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皇帝进一步加强了中央集权,加强君主专制。然而,越是加强专制政权,社会弊端就越加突出,这似乎成了封建制度永远走不出去的“怪圈”,预示着封建制度行将灭亡。明代中央集权的程度超过了以往任何朝代,皇帝为加强其专制统治,不得不任用宦官。宦官参与政治、军事、监察,从中央到地方,到处都是宦官的爪牙。顾炎武熟习明史,自幼阅读明朝的邸报,家藏丰富的明代实录,对明朝历史非常熟悉,对明代中央集权的危害,顾炎武自然十分清楚。他提出的“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削弱中央集权,加强地方政权的政治变革,就是针对明代的社会弊端而发的,是建立在对现实和历史的深切考察基础之上的。在当时来讲,这种变革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和进步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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